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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扶華 -【梅夫人寵夫日常】《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09:54 PM     標題: 扶華 -【梅夫人寵夫日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11-6 01:59 PM 編輯

【書名】:梅夫人寵夫日常

【作者】:扶華

【內容簡介】:

  紈絝貓妖大姐姐×正直道士小郎君

  貓公嫁人

  道士娶妻

  擼貓日常

  非常甜,信我

  【架空,玄幻向,有妖怪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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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05 PM

第一章

  春末,長安城遍植的榆樹槐樹已經覆滿了綠色,在午間的陽光下散發著草木的清香。
  
  寬闊筆直,稍顯空蕩的主街上,七八匹馬飛速奔跑著。坐於馬上的是一群衣著光鮮的少年少女,人人神采飛揚,灑下一路歡聲笑語。
  
  領頭的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馬上人穿著一身絳紅色繡金團花的圓領袍,腳踏黑皮靴。雖然穿著一身男子衣袍,但那伏於馬上的曲線,以及飃麗容貌,都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這並非誰家郎君,而是一位娘子。再看她頭上,沒有戴著襆頭黑紗,而是挽著個簡單的女子髮髻,如此堪稱不倫不類的打扮,由她穿來,卻有一股瀟灑與嫵媚兼具的特殊魅力,令人移不開眼去。
  
  在她身後的幾匹馬上,還有兩位娘子,不過她們穿的都是女子衣裙,唯一算得上出格的,大概就是沒有戴上遮掩面龐的帷帽。其餘幾位都是郎君,俱是十八、九歲年紀,看上去只有為首那位娘子年紀稍大,二十多歲模樣。
  
  一群人打馬穿過好幾個坊,街上行人越來越多,熱鬧的聲響遠遠傳來,沒過多久就見到了西市坊門,幾人紛紛放慢馬速,進了坊門內,與一群帶著駱駝香車的胡商擦肩而過。
  
  東西兩市是長安城內最熱鬧的地方,午後商家開了門,往來商客絡繹不絕。特別是西市這邊,胡商們幾乎都聚集在這邊,高鼻深目衣裝奇特的大鬍子們,身形窈窕面戴胡巾的白皙女子,還有皮膚黝黑的高壯男子,都讓人見怪不怪了。
  
  來自各地的語言混雜在一起,各家商販的吆喝聲,人群喧嘩聲,車馬粼粼聲,讓西市更顯嘈雜。少年少女們到了西市,徑直進了一座白牆黑瓦紅柱的大宅子,宅中有奴僕迎上來為他們牽馬,引著他們往裡走,顯然對這群一看就是貴族子弟的少年少女們早已熟識。
  
  此處乃是西市最大的一家樂坊,裡面出眾琴師無數,琵琶一絕,還有許多曼妙的舞娘歌妓,每月都有新排的節目,是長安城顯貴們最愛的一處消遣勝地。
  
  幾位少年少女簇擁著帶頭那位女子,隨著她一起鬧哄哄的往宅子裡走,上了一座精緻華麗的二層小樓,小樓二層四面通透,只垂著紗幔竹簾作為隔檔,地上鋪著花紋繁復的毯子,擺著許多錦墊矮榻和小幾。
  
  眾人熟門熟路找到地方坐下,打頭那絳紅圓領袍娘子大喇喇的往一個矮榻上一座,盤起一條腿點了點周圍垂下的竹簾紗幔。
  
  「悶著太熱,都捲起來。」
  
  雖還未入夏,但在太陽底下一陣奔馳,難免身上帶汗。幾位侍立在旁的奴僕立即動手捲簾子,讓外面的清風吹進來,還有幾位奴僕端上了各色鮮果飲品,一一擺放在幾人面前。
  
  「眾位娘子們起了嗎?」有人問。
  
  奴僕答道︰「昨日排舞勞累,今日幾位娘子都晚了些,蔡娘子馬上就會過來。」
  
  話音剛落,就有幾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抱著琵琶等樂器上來了。前頭那位抱琵琶的蔡娘子容貌倒不如何出眾,但氣質親和,朝席上眾人一笑,落座於一側的軟墊上。
  
  纖指一撥,一聲清泠聲響,蔡娘子看向最上席的圓領袍女子,道︰「武二娘子想聽什麼曲,蔡娘先為各位助助興,其他幾位姐妹正在梳洗,馬上便到。」
  
  武二娘子喝了一口甘甜的蔗汁,聞言笑道︰「蔡娘子彈的,什麼曲子都好聽,盡可隨意。」
  
  蔡娘子垂首撥弦,一曲琵琶完了,果然就陸續有幾位靚麗女子上了樓來,一時間樓上舞樂喧囂,熱鬧極了。
  
  這群以武二娘子為首的少年少女,乃是長安有名的一群官家子弟,公認的紈絝,其中又以武二娘子武禎最為出格,身份也最顯赫。
  
  她的父親是豫國公,唯一的姐姐更是當朝皇后。武皇后對她這個妹妹寵愛有加,因此將她養成了這樣一個性子。二十六歲竟還未出嫁,整日裡呼朋引伴,不是在樂坊妓館裡消磨時間,就是騎馬牽黃浩浩蕩蕩帶人出城圍獵,沒有半分身為女子的自覺。不說在貴族官家的圈子裡,就是整個長安的平民中,她的名聲也是響亮的——雖然不是什麼好名聲。
  
  武禎最好舞樂,沒事就往各大小樂坊裡跑,今日是聽說她們排了新舞曲過來一睹為快的,誰知正到熱鬧時候,一個奴僕蹬蹬跑上樓來,擦著額頭上的汗就朝她行禮,嘴裡喊道︰「二娘子,郎君回府了,讓您趕快回去呢!」
  
  武禎正瞧著舞姬裙角飛旋拍掌叫好,聽到這一聲喊,一愣,隨即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什麼?我阿父回府了?又不是月末,他怎麼回來了。」
  
  舞樂聲因為這個插曲而停了下來,眾人都看向武禎。武禎拿起一旁的馬鞭起身往樓梯走去,朝眾人擺擺手,道︰「我回去看看有什麼事,今日就先走了,你們繼續。」
  
  說罷,不等眾人說話,已經飛快下了樓去。剛到樓下,迎面走來個十幾歲的俊秀小郎君。這小郎君本一臉的不耐倨傲之色,待見到她,臉上霎時就笑開了花,顛顛的跑過來喊道︰「禎姐,你果然在這!你怎麼最近都不帶我一起玩了!」
  
  武禎搖頭笑道︰「梅四,你還敢出門,你家父親不是拘著你向學嗎,偷跑出來當心被你父親打斷腿。」
  
  梅家四郎君癟嘴,嘟囔︰「我才不怕他,唉禎姐,崔九他們都在上面吧,你去哪呢?」
  
  武禎越過他往外走,頭也不回道︰「我父親不知怎的回家了,找我回去挨罵呢,先走了。」
  
  眼睜睜看著她走了,梅四郎君又焉成一團,踢踢踏踏地上樓去。老大不在,他感覺歌舞都沒有什麼趣味。
  
  武禎騎馬回了大寧坊,這邊幾個坊多住的是顯貴人家,大都在坊牆上開了門,正朝著寬闊大街,門口一排排的兵甲,看著格外威武。
  
  待到了豫國公府,她瀟灑的一躍下馬,將馬韁扔給奴僕,自己提著馬鞭溜達進門。門房老丈見了她,低聲道︰「郎君在正堂等著二娘子呢。」
  
  武禎低頭一瞧自己這一身打扮,覺得自家阿父見了可能又得痛心疾首,為了他老人家的身體康健著想,也為了給他省一省口水,她決定還是先溜回自己院裡換套正常的女子衣服。
  
  結果,還是沒能逃脫父親法眼,貼著牆根準備溜走的時候被他逮了個正著。既然如此,武禎也不用費心遮掩了,跟著自家阿父走進正堂。
  
  豫國公武淳道從前也是個體面人,有勇有謀文武雙全,年輕時候上戰場打過仗,後來放到路州做過刺史,回到長安後成了尚書左僕射,後又榮升了三師之一,不可謂不風光。但他前幾年死活要告老,不知道怎麼的想不開,竟然還跑到南山腳下的須提寺出了家。
  
  皇帝幾次帶著皇后去要將他老人家請回來,他都一副世外出塵的態度,連腦袋上的頭髮都給剃光了,態度堅決,帝后也對他沒辦法了,只能放任他在須提寺出家。
  
  因為這事,武禎這位不著調的武二娘子名聲更臭一層——不知從哪來的小道消息,說豫國公是被她氣的出了家。對此,武禎本人表示,一派屁話。
  
  不過豫國公這個家出的有些藕斷絲連,他平時住在和尚廟,每個月月末,卻總要回豫國公府住上一天,看望一下自己的二女兒武禎,畢竟這府裡就剩下她一個待著,實在有些可憐。
  
  可惜武禎並不這麼想,她巴不得沒人管自己,她父親回來那一日,與其說是來看她的,不如說是回來訓她的,這一日的具體流程就是豫國公拍桌子瞪眼怒斥她這個月又幹了什麼混賬事,而她無所事事眼神放空的坐在自家父親面前,一邊聽一邊無聊的發呆。
  
  大概也算得上是另類的父女感情交流。
  
  這回還沒到月末,豫國公提前回了府,武禎還真有點好奇他幹什麼來的。
  
  豫國公沒有給她解惑的意思,瞧著她這通身打扮,先拍桌子怒道︰「你這穿的像什麼樣子!」
  
  武禎氣定神閒,對父親的怒火視而不見,甚至還嬉皮笑臉的湊到了他身邊坐下,笑意晏晏的問他︰「阿父,你怎麼這會兒回來了,是有什麼事?」
  
  豫國公聲音一頓,忽然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他看著一大把年紀沒個正形的二女兒,表情有點糟心,瞧了一會兒,似乎有點無法直視,扭開頭看著一旁的簾子,才道︰「皇后殿下給我送了信,說要給你說一門親事,讓我回來商量一下。」
  
  武禎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事,她詫異的唉了一聲,抓了抓頭髮,臉上沒有半分女兒家的羞澀,反倒頗有興致的靠在小幾上對父親笑問︰「是哪家不要命的郎君,竟然敢娶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10 PM

第二章

  按理來說,女子長到十五六歲就該說親事了,晚一些的十八、九歲也差不多,而武禎,如今已經是二十六歲的年紀,還未嫁人,簡直可以說是長安城裡獨一份。
  
  從她十六歲開始,她的父親豫國公和姐姐武皇后,就為她的親事操碎了心。這些年,其實陸陸續續也給她談過幾樁婚事,但最後都是無疾而終。
  
  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畢竟以她的出身和容貌,即便名聲上有些瑕疵,也總有人願意娶她,但是卻一直蹉跎到現在。主要原因就是,武禎太能折騰了。
  
  她的第一樁親事,說的是范尚書家的範郎君,門第相當,范郎君長得也還行。武禎若跟尋常女兒一般安心待嫁也就罷了,但她野慣了,兩家納采之後,她有一日大大方方去找范郎君,邀他去城外圍獵。也不知范郎君在圍獵之時遭遇了什麼,據說給嚇得尿了褲子,回來後就大病一場,病好後見到武禎就哆嗦,連話都說不利索,這如何還能繼續說親,於是只能不了了之。
  
  後來又說了門親事,黃侍中的兒子黃郎君,黃郎君是個威武漢子,身材高壯,豫國公和武皇后都很滿意。但是有一日,武禎去找這位未來的夫婿,一時興起和他比了騎馬射箭,結果大獲全勝。這下糟了,黃郎君敬她是條漢子,自愧不如,還要拜她為師,被她拒絕後又要與她結拜兄弟,總之這婚事沒結成,武禎多了個好兄弟,如今黃郎君早已娶妻,兒子都好幾歲了。
  
  還有一次是左散騎常侍的兒子,這一次就更不妙了,武禎和那呂郎君在納采之前就先打了一架。這事原因有些復雜,說起來呂郎君與武禎很像,都喜歡泡在樂坊裡面,而呂郎君很著迷一位名叫斛珠的妓館娘子。斛珠娘子對呂郎君不屑一顧,卻常和武禎一道出門遊玩,那段時間外面都風傳說斛珠娘子有磨鏡之好,瞧上了武禎。呂郎君因此對武禎是羨慕嫉妒,兩家大人準備著說親事,呂郎君自然不接受,氣沖沖來找武禎晦氣,最後被武禎打成一灘唉唉叫的爛泥,兩人的關係直到如今還是緊張。
  
  之後說的一門親事,純粹就是趕巧了,那位命薄的陳郎君,六禮過了兩個,忽然得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
  
  第五次、第六次……
  
  ……
  
  就這麼一直到現在,武禎年紀越來越大,名聲越來越不妙,自然更加說不成親事了,於是她自由自在的每日亂竄逍遙度日,不管是帶著妓館娘子們踏春遊湖,還是領著官家紈絝子們四處惹事生非,都做的越發順手。就連豫國公對這個二女兒的親事都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日日在佛寺裡念經,種花,喝茶,只想做一個眼不見為淨的禿頭。
  
  接到大女兒的信,豫國公激動的連自己的木魚都摔了。大女兒與二女兒不同,她一向靠譜,能讓她讚不絕口的人自然不錯,看來這次二女兒終於是能嫁出去了!
  
  武禎問了一句,見父親忽然發起呆來,然後熱淚盈眶,一副陷入自己哀思惆悵中的模樣,忍不住又錘了錘他的手臂,再次好奇追問︰「阿父,你和阿姐要給我說誰家的郎君啊?」
  
  豫國公回過神來,道︰「是梅貴妃的侄子。」
  
  武禎想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扶額問︰「梅貴妃的侄子,梅四?這小子才十七吧,這也太小了,而且他從小跟在我屁股後面玩,我對他瞭解得很,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娶我啊。」
  
  梅四對她的崇敬之情,宛如火頭小兵對沙場將軍,崇拜歸崇拜,但無關男女情愛,如果哪天要梅四娶她,梅四非得當場嚇死不可。
  
  豫國公見她誤會,唉了一聲解釋道︰「不是梅四,梅四那小子不著調,皇后殿下給你說的是梅家大郎。」
  
  武禎摸了摸下巴,在腦子裡回想了一圈,還真沒想起來這梅家大郎是哪位。作為長安城裡最交遊廣闊的紈絝,幾乎所有官家子弟她都認識,但對這個梅家大郎卻沒什麼印象,奇了怪了。
  
  「我怎麼想不起來還有這一號人物,你們該不會是胡謅的吧。」武禎敲了敲身前的小幾。
  
  豫國公捋了一把自己的鬍子,「梅家大郎是梅四的堂兄,他父親從前任過渠州刺史,他之前也一直在渠州,據說幾年前他爹娘去世,剩他一人在渠州守孝,一年前才回的長安,如今在刑部任司郎中。聽皇后殿下說,是個寡言的性子,治你正好。」
  
  刑部司郎中,梅家大郎。武禎瞇了瞇眼睛,在長安一年她都沒聽說過,看來此人著實低調。
  
  豫國公見她表情,立即警惕起來,「你這次不論如何都不許再瞎折騰了!」
  
  「阿父你多慮了,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還不知道嗎,從前那些婚事黃了,也不全是我的錯。」武禎滿臉無辜神情,把玩著自己腰間的馬鞭,興致勃勃的問︰「那梅大郎多大年紀?」
  
  豫國公已經趕早進了一趟宮回來,梅大郎的情況自然都已經從大女兒那瞭解清楚了,於是回答道︰「梅家大郎名為逐雨,今年正好二十二。」
  
  武禎胳膊倚在幾上,笑嘻嘻的,「梅逐雨?這名字好聽,但二十二歲是不是太小了,比我小整四歲,就算急著要把我嫁出去,你們也不能騙人家少年郎吧,才從渠州回來一年,估計還沒領略過我的名頭,別懵懵懂懂被你們騙著娶了我,日後又後悔。」
  
  「渾說什麼!」豫國公沉下臉,剛想開口好好教育女兒,武禎忽的站起身來往外走。
  
  「阿父,我去宮中見見阿姐,問仔細那梅大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腳步輕快,三兩下就已經跨過榻下了台階,往前院跑了,豫國公阻攔不及,氣的捂著胸口大喘氣,只能指著門大吼︰「你給我安生點,不許去嚇唬梅大郎!」知女莫若父,這種事,豫國公知道武禎絕對能幹得出來。
  
  沒了人影的大門又倒回來一顆腦袋,武禎揮了揮手,說︰「放心吧,我這兩年脾氣好多了,不會無緣無故嚇唬人家小郎君的。」姑且算是安撫了一下自家的可憐老父。
  
  武禎出了門,照舊沒帶任何侍從,騎上自己的駿馬「紅纓」,朝大明宮的方向奔馳而去。
  
  自從大明宮修繕完成,帝后移居大明宮,原先的太極宮就只剩下一群官員小吏。大明宮離豫國公府所在的大寧坊很近,騎馬一會兒就到了。作為武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武禎極得武皇后寵愛,連皇帝也對她青眼有加,因此她有格外的殊榮,能隨時進大明宮去見姐姐。
  
  武禎到時,武皇后剛從午睡中醒來,坐在榻上略顯倦怠的揉著額頭。坐在她身側的梅貴妃就十分體貼的起身站到她身後,動作輕柔的為她揉著太陽穴,以舒緩頭疼。
  
  武禎坐在下首,瞧見自家皇后姐姐與梅貴妃的相處,在心中嘖嘆了一聲。盡管不是第一次看見,但每次見到這二人情深義重湊在一處的樣子,都忍不住覺得皇帝姐夫腦袋上的玉冠更加碧綠了。
  
  當今皇帝極愛樂器,又善作詞作曲,不理朝政,武皇后輔政好幾年,皇帝對她十分敬重,但人人都知道,皇帝最寵愛的,乃是善歌舞樂器的梅貴妃。這位出身清貴的梅貴妃人如其名,如梅傲霜,對幾乎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是無比高冷的冷淡神情,唯獨對著武皇后,柔情似水,一雙眸子裡柔柔的,就像現在這樣——
  
  「姐姐,好些了嗎?」梅貴妃吐氣如蘭,臉帶關切。
  
  武皇后撐著腦袋朝她一笑,「好多了,你也別忙了,坐下吧。」說罷握著她的一雙柔夷,將她拉坐到身側。梅貴妃也就柔順的坐在她身邊,但也沒閒著,又開始為她倒水。
  
  武禎︰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位才是親姐妹呢。
  
  武皇后就著梅貴妃的手喝了口水,瞥到武禎的神情,似笑非笑問她,「知道了?」
  
  武禎︰「皇后殿下,聽說你給我選了個夫婿,是梅家大郎?」
  
  武皇后︰「是,我見過了,是個不錯的郎君,配你夠了。」
  
  武禎瞧了一眼梅貴妃,語帶挪揄,「聽說是梅貴妃的侄子,該不會是梅貴妃給殿下您吹了枕邊風吧?」
  
  武皇后早習慣了她的胡言亂語,八風不動應下了,「是啊。」
  
  梅貴妃抿唇一笑,她已經三十多歲,但這一笑,仍如二八年華的少女一般俏麗動人,她道︰「我那大侄兒潔身自好,沒有什麼妾侍相好,他父母早亡,不需你侍奉父母,且他性格沉穩,也不會欺負你,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良配了。殿下擔心你的親事,若是這事能成,我也為殿下了卻一樁心事。」
  
  武禎聽罷,覺得似乎確實不錯,不過……她好奇問梅貴妃︰「敢問貴妃姐姐,那梅大郎可是哪裡得罪了你?」
  
  梅貴妃︰「何出此言?」
  
  武禎無辜一攤手︰「若是無冤無仇,貴妃姐姐怎麼忍心將小郎君推進我這個大火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15 PM

第三章

  武禎被武皇后趕出了殿,耳邊還回蕩著她那一句︰「回去等著出嫁吧。」
  
  她聳聳肩,拎著自己那個馬鞭又溜達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考慮著什麼。經過一道長廊時,迎面遇上了皇帝。皇帝手中拿著幾張紙,嘴裡念叨著什麼,一副沉迷不可自拔的樣子,十幾個宦官宮女安靜低頭跟在他身後。
  
  武禎停下腳步,行禮喊了聲陛下。皇帝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把眼睛從手中樂譜上拔出來,瞅了她一眼。見她這身『男女兼備』的打扮,皇帝樂了,不過沒說什麼,只是和善的問︰「是二娘啊,來看皇后的?」
  
  武禎︰「是啊,剛從皇后殿下那出來。」
  
  皇帝朝她抖了抖手中那疊紙,頗神秘道︰「二娘,你可知這是什麼?」
  
  武禎了然,「陛下的新曲?」
  
  皇帝哈哈笑了幾聲,不無得意道︰「不錯,這回的新曲,貴妃都說不錯,我也甚是滿意,待讓杏園的樂工們學了,排個樂舞,到時候再讓你來一同好好賞賞!」
  
  皇帝之所以對武禎這麼和善,一是因為她是武皇后親妹,二則是因為他們兩個臭味相投,都愛樂舞,而且皇帝十分認可她對樂舞的鑒賞能力,召她來宮中賞樂舞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皇帝和武禎聊了兩句,就匆匆離開,看那方向,是往杏園去的,那邊是舞師樂工們表演的地方。
  
  武禎繼續順著長廊往前走,她若要出宮回豫國公府,應該往旭鳳門那邊,但她卻是一徑往建興門走,過了漢白玉鋪就的寬闊廣場,朝太極宮去了。
  
  帝后遷至大明宮後,大臣們辦公的場所也陸續遷了過去,但並非所有的都搬遷了,有些官署裡的資料實在太過龐大,沒法搬動,平日裡皇帝用的也不勤,乾脆就讓還留在太極宮裡,譬如說刑部,有幾個司就還在太極宮中,司裡的官吏們自然也在那邊。
  
  那梅家大郎,任刑部司郎中,她想看對方,當然得往太極宮去。
  
  武禎是有名的閒人,沒少在太極宮和大明宮閒逛,基本道路都摸索的清楚,熟門熟路就到了刑部官署附近。不過,她一介閒人,就這麼大喇喇的進去,總歸是不太好。而且來時父親和姐姐都殷殷叮囑,讓她務必不能嚇壞人家梅大郎君。
  
  武禎想著,左右瞧了瞧,見附近有個閒置的小宮殿,便一頭紮進了屋裡。片刻後,那朱紅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出來的不是武禎,而是一隻眼睛橙黃,毛髮乾淨蓬鬆的灰黑色狸花貓。狸花貓朝著刺目陽光瞇了瞇眼睛,輕盈的踩著宮殿屋簷,風一般的往刑部官署跑去了。
  
  狸花貓先前出來的宮殿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橫梁上擺著先前武禎穿的那套絳紅色圓領袍,和她那根馬鞭。
  
  刑部幾個小吏正在廊下透氣,眉飛色舞的說起平康坊裡的娘子們,見到屋簷上一隻狸花貓氣定神閒的一邊走一邊居高臨下打量四處,也沒人多看一眼。
  
  沒人去注意屋簷上走直線的狸花貓,她便慢悠悠的一邊瞄四下風景一邊找人。其實官署這裡面,武禎沒來過兩回,不怎麼熟悉,如今變成貓樣也不能找個人問問梅家大郎在哪裡,只能自己找了。
  
  找人實在不是個輕鬆活,特別是不知道那梅大郎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武禎在官署裡轉悠了好一陣都沒找著人,趴在牆頭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兩個小吏的對話。
  
  「這些怎麼辦?」
  
  「送去給梅郎中吧,待他謄抄一份簽了字後存入庫裡就結了。」
  
  梅郎中三個字一入耳,武禎頓時就精神了,立刻站起來跟上人。抱著一摞公文的小吏走著走著,忽然瞧見自己身旁的牆上跟著一隻狸花貓,頓時眼睛一亮,朝她伸手喚道︰「貓兒來~貓兒來~」
  
  武禎嘴邊的幾根長鬍鬚動了動,她變成這個樣子在外行走的時候,總有些喜歡貓的人這樣招手逗她,看來這位也是個喜歡貓兒的。
  
  不過,這位郎君,臉上長著些小斑,活像是把臉埋在芝麻罐裡,黏上了一片的芝麻粒……
  
  小吏呼喚著,忽然瞧見那懶洋洋的狸花貓伸爪子一撥,將牆上一小塊碎石撥飛了,直直砸到他腦門上,砸的他哎喲一聲。
  
  芝麻臉小郎君只能望牆興嘆,摸摸腦門繼續往前走了。一邊走他還頻頻回頭,瞧見狸花貓慢騰騰的跟了上來。不過等他走到梅郎中處,再一抬頭,跟了他一路的狸花貓已經不見。
  
  小吏送了公文就走了,武禎沒走,她蹲在一個屋簷上,正對著對面一扇敞開的窗。窗裡面有個伏案的身影,就是她要找的梅家大郎。
  
  他穿著一身淺緋色官袍,戴黑紗襆頭,從背影來看,身形挺拔頎長。是的,梅大郎是背對著窗戶的,所以武禎壓根看不到他的正臉。
  
  她蹲著的屋簷還是離對面太遠了,武禎瞧瞧那窗前植著的一棵高大桐樹,唰的跳下屋簷,俐落的爬上了那棵距離窗戶很近的桐樹。
  
  桐樹正開著花,這桐花是晚春時節最盛的花,如今也快開到荼蘼了,青石板地上,積了一片白色。武禎躍上樹枝的時候,樹枝上大堆的桐花就如同被風掃過,撲簌簌的又落了一地。
  
  武禎一直往前走,直到枝頭被狸花貓的重量壓得往下墜,而她離窗戶也足夠近了,這才停下,安生的揣著貓爪子待在桐花開滿的枝頭,望著窗戶裡那個背影。
  
  在熱烈的春末陽光下,桐花散發出幽渺的香氣,令人無端生出睏意。樹上的狸花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白牙。
  
  垂著尾巴趴在桐花枝頭,武禎瞇著眼睛瞧梅郎君,從他一絲不苟綰著收進黑紗襆頭裡的頭髮,到他修長的頸項,再到那並不如何寬厚,但足夠挺拔的背,往下是蹀躞帶束緊的腰……嘖,細,這腰不錯啊。樹上的狸花動了動毛爪子。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屋內那個正在伏案工作的梅大郎忽然扭過頭來,看向窗戶。正好和窗外桐花枝頭上的狸花貓瞧了個正著。
  
  眼見到這一隻狸花壓桐花的景象,梅大郎君也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只是平靜的看著狸花貓隨著風與桐花枝一起顫顫巍巍的搖晃。
  
  武禎終於看清梅郎君長相,心道︰還行,不醜。
  
  武禎那是什麼人,她見過的俊俏郎君不知凡幾,眼前的梅郎君大概只能算中間,容貌並不如何驚艷,看著舒服倒是挺舒服。他長得和小白臉堂弟梅四不像,與清灩的梅貴妃也不像,整個人若一定要選個詞來描述,大約就是「清正」。
  
  眼神平靜而冷淡,神情清明略帶銳氣,這股銳氣又不是開鋒刀劍那樣的冷厲,而是一種掌刑罰之人特有的冷肅之氣。
  
  瞧郎君這一身自持端方的氣質,武禎暗嘆不妙,說實話,她最不會應付這種一看就認真的人了。
  
  梅郎君扭頭看著窗外狸花貓,抬起的手腕懸在半空,筆上墨遲遲未落,滴了一滴墨漬在紙上。他轉回頭去,將那張滴了墨漬的紙張廢棄在一邊,準備作他用,拿了張新紙繼續工作。
  
  武禎人也看了,本來差不多該走了,但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懶得動彈,於是就繼續待在那望著梅郎君的背影。
  
  看久了,她不免嘀咕起來。人家都是工作一會兒出門透透氣,與同僚聊兩句,偷偷懶,這位梅郎君可好,坐下就沒見他動彈,那隻筆也沒見停歇,只有案幾一側的紙越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郎君終於起身了,正打盹的武禎昂起腦袋看過去,心裡又嘿了一聲。坐著還沒看出來,這一站起來她就發現,這梅大郎君,個子太高了。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之中是翹楚,與許多男子相比也不遜色,而梅郎君,生生比她又高了大半個頭。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高的原因,武禎覺得他站起來後,整個人看上去更瘦了,這種清瘦感,果然是個清貴文人。
  
  梅郎君走出了房間,武禎也站起來,一躍而起從枝頭跳進了窗戶裡,她準備去案幾上看看。
  
  結果睡迷糊了,一不小心,沒選好落地的地方,一爪子踩上了硯台,那毛茸茸的白色前爪頓時染上了黑色墨汁。武禎毫不猶豫將貓爪子按在了一邊那張廢紙上,準備先將就著擦擦。
  
  在那張廢紙上留下好幾個貓爪印,梅郎君回來了。他是去取水喝的,誰知進來卻發現自己案幾上站著隻不怕人的狸花貓,被他撞見了也不逃,還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往紙上蓋了個梅花印。
  
  梅郎君取來的那壺水自己沒喝一口,全用來給狸花貓洗爪子了。
  
  武禎覺得梅郎君瞧著不像個喜歡貓兒的人,所以當他用水給她洗爪子的時候,武禎著實詫異了一下。
  
  洗完爪子,梅郎君見狸花貓甩著那隻濕漉漉的爪子,忽然將壺擱在一邊,把自己的袖子遞到狸花貓面前。
  
  狸花貓動作一頓,接著自然的將貓爪子按在他袖子上蹭乾了。
  
  蹭乾爪子,狸花貓跳窗離開,梅郎君接著工作。
  
  窗外桐花,簌簌落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20 PM

第四章

  武禎化作的狸花貓悄無聲息的踩在屋頂上,走一會兒,她停下來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前爪,那裡沾了墨漬,雖然被梅郎君洗過了,但墨跡難以完全清洗乾淨,所以現在還殘留著些許墨痕。
  
  放下爪子,武禎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她忽然聽到屋簷下有幾人在說話,瞧著也是刑部的官吏。他們湊在一處,語氣神神秘秘的。
  
  武禎別的沒有,好奇心最多,不自覺就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
  
  有人在問︰「這麼說,你們都遇到過?」
  
  有人答︰「我遇上過一回,當時腦子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立在原地,還是宋大恰好過來,將我喚醒了,一問才發現,我竟在那裡呆立了一個多時辰。」
  
  又有人答︰「我亦是如此,不知怎麼的被迷了神智,恍惚不知世事,趙員外郎還責罵我疏忽公事,殊不知我也是有苦難言。」
  
  還有人猶猶豫豫,遲疑問︰「莫非,只有我看到那位……女子?」
  
  廊下安靜了一會兒後,先前曾說過話的人語氣古怪,「實不相瞞,其實我也看到了一個女子,不過,並未看清面容。」
  
  「我……亦如此。」
  
  武禎趴在那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這幾位刑部小吏,說的是刑部官署後頭一間存放資料的庫房,那間庫房偏僻,位置不好,從午後就見不到一絲陽光,近些時候,他們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在那間庫房裡面頻頻遇上怪事。就像他們說的,人進去了,不知怎的,好端端突然迷失神智,不記得自己身處何處做了什麼,還有人在那裡看見了身影模糊的女子。
  
  又沒有人因為這事而死,這種『鬧鬼』的小事,武禎一般是懶得管的,提爪就想走。但她稍一考慮,又忽然改變了主意,轉頭往他們說的那個庫房裡面去了。
  
  來都來了,就當順手做個好事,最近也是太閒,武禎心想。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庫房,因為那個庫房裡,的確有一絲異樣的氣息,在她的眼中,醒目的猶如夜間燈火。
  
  庫房是鎖著的,裡面沒有人。武禎左右看看,躍到窗邊,爪子往前一推,原本應該鎖的好好的窗戶就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個黑乎乎的縫隙。武禎跳進去,順著書架大搖大擺巡視一圈,輕易找到了異樣氣息的源頭。
  
  就像她之前猜測的那樣,不是什麼厲害東西,連精怪都算不上,只是一種類似『穢氣』的物事。這東西名為『女惑』,死過十名或以上女子的地方,附近便容易匯聚而生此物。
  
  武禎想想,這附近隔了一道宮牆,另一頭曾經是宮女犯錯後關禁閉的暗室,大約曾死過不少宮女。離得太近,而這處地勢不好,聚陰處最容易產生這種穢物。
  
  『女惑』無法害人,最多只是迷人心神罷了,而且一般男子陽氣充足,女惑起不了作用,只有體虛者容易著道,被魘住後會看見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就是死去女子殘留於世間的一點怨念不甘。
  
  武禎對著那模糊的影子張口,只聽那影子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嘯,隨即被吸進了貓嘴裡。狸花貓動了動耳朵,忽然再度張口,被她吸進去的影子不見了,只吐出一片裊裊白煙來。
  
  那白煙在空中散去,消失的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狸花貓做完這樁小事重又溜了出去。
  
  走出太極宮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整座長安城籠罩在黃昏的光暈中。此刻的街上已經行人寥落,武禎騎馬回豫國公府。還未到家,就聽閉門鼓開始敲響,洪亮的鼓聲一處連接一處,傳向四方,回蕩在長安城的一百一十個坊。
  
  長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卻上元三日,其餘時候一到入夜,閉門鼓就會敲響,等到幾百下的鼓聲停歇,坊門城門全部關閉,所有人都不得無故在大街上走動,所以此刻,還滯留在主街道上的人們都加快了腳步,想要趕回自己的裡坊再說——等過了坊門,每個坊中倒是沒有那麼嚴苛,同住一坊的親朋好友,晚上還是能四處串門的。
  
  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禎仍舊悠閒的趕著馬,等她走到豫國公府門口,最後一聲鼓聲停下了,天地間猛然靜下來,最後一絲光線,恰好湮滅在遠處的天幕中。
  
  豫國公等在家中,一見到他那張黑臉,武禎心中就嗟嘆了一聲。嗚呼哀哉,阿父都已經在家留了一日,怎麼還未回寺去!
  
  豫國公猛然喝道︰「你是不是就想著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這麼晚才回來!」
  
  武禎迎上去,一把挽住吹鬍子瞪眼的老父親,睜眼說瞎話︰「怎麼會,我是與皇后殿下久未見了,多說了一會兒話,才耽擱到現在。」
  
  豫國公半信半疑︰「當真?」
  
  武禎神情坦蕩,「當真,若不是想著阿父還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習慣,如今就在平康坊聽娘子們唱歌了,怎麼會回這清冷的府裡。」
  
  豫國公無言以對,他生的這是個女兒,不是個郎君!怎麼能將逛妓館這種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武禎眼見他又要說教,忙挽著他往內走,討饒道︰「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內空空,先讓我吃飽了再說吧。」
  
  豫國公被她暫時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導女兒,武禎已經躲進自己房中緊閉門窗聲稱要睡了。豫國公終究還是要臉,沒好意思去錘女兒的門把她喊出來罵,只能癟著嘴生著悶氣自去睡了。
  
  武禎卻沒有這麼乖的真去睡覺,等這邊豫國公一回房,她立即開窗溜之大吉,時間掐的剛剛好。
  
  即便是人的模樣,武禎在各坊牆屋簷上翻飛的動作也十分嫻熟輕巧,大街上巡邏的衛兵們絲毫沒有察覺。
  
  長安城一片寂靜,普通人家此時就該吹燈歇息了,最熱鬧的當屬平康坊,裡面多是妓館,正是熱鬧時候,路過附近,都能聽到許多宅子裡傳出的絲竹之聲,還有低柔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如隔岸觀燈一般,別有一種人間天上的曼妙風情。
  
  而白日裡最熱鬧的東西兩市,此刻是最安靜的,連燈光都沒有幾點。當然,這是在普通人的眼裡,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禎眼中,此刻的東西兩市,儼然是另一種模樣。
  
  夜色下的東西兩市,是屬於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見,也進不到這兩處妖市裡。
  
  武禎剛進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與外面寂靜截然不同的喧嘩聲。路旁店鋪中忽的伸出個尖細的小腦袋,熱情的與她打招呼,「貓公!新鮮的魚丸子,今日剛從曲江池撈上來的,賞臉嘗一碗吧!」
  
  這『貓公』是妖市眾人對她的尊稱,不只是她,歷代坐在她這個位置的都被稱作『貓公』。目前在這妖市裡,能當得起這一聲『公』的,一共也就只有兩位而已。
  
  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間的清晨,這邊街道兩旁都是賣早點的店鋪攤子,出來晃蕩的妖靈精怪們,大多都往鋪子裡鑽,先吃點熱乎東西再說。武禎剛吃過不久,不太餓,但嗅著那撲鼻香味,腳下一拐還是進了店裡。
  
  鬍鬚雪白眼睛碧綠的店主人殷勤的上來給她擦擦桌凳,又飛快的上了一大碗魚丸子,給她配了一碟子醬料。
  
  吃了一碗丸子,武禎這才擦擦嘴往兩市中間走。就這麼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經滿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異類外表的比較少,畢竟很多妖怪,白日裡其實也混跡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無二。
  
  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飛雁展翅的高樓,紅牆黑瓦,簷下掛著重重青銅鈴鐺,這座雁樓就是屬於武禎這位『貓公』的。
  
  更準確的說,只有雁翅左邊那半棟樓才屬於她,另外半邊屬於「蛇公」,她們兩人,同為這東西妖市秩序維持者。兩人也算相識已久,合作無間,只是性格上天差地別。
  
  說來,兩人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這『貓公』『蛇公』位置的契機不同。小白蛇那邊,是因為她母親乃上一任『蛇公』,本身就是個妖。而武禎這邊,她並非妖怪,至少幾歲之前還是個普通孩童,只是後來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於此。
  
  想到「蛇公」,武禎往雁樓右邊看了看,那邊黑黝黝的不見燈光,看來今夜小白蛇沒來,她那兩個副手也不在。
  
  武禎上了自己左邊那棟樓,樓上樓下轉悠一圈,沒瞧見半個影子,抱胸搖頭,「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
  
  作為受妖敬重的『貓公』,武禎當然不是一個人幹活的,她和『蛇公』一樣,各有兩個副手幫忙。但是顯然,有什麼樣的主就有什麼樣的僕,她自己經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兩個副手同樣愛偷懶。不過這也不怪他們,畢竟許久都沒妖鬧事,她們沒事幹,也不愛乾守在這裡。
  
  武禎跳上雁樓的紅欄桿,一腳踩在護欄上,遠眺片刻,嘴角一扯道︰「找到了。」
  
  說罷,從高高的雁樓上一躍而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24 PM

第五章

  白日的東西兩市人流如織,夜晚的東西兩市群妖夜行,就算是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熱鬧地方,也總有那麼兩個旮旯角偏僻無人。
  
  武禎飛簷走壁穿過了大半個東夜市,來到了一道高牆下。這邊有個窄巷子,左右兩邊放的雜物,圈出了個安靜無人的角落。此刻蜷在這角落裡的,就是武禎想找的人。
  
  那瞧上去是個通身頹喪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著牆睡的正熟,臉上蓋著一張破布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細看,便會發現那破布上寫著四字——求財一文。腳邊還放著個碗,儼然一副街頭乞兒的行頭。
  
  武禎躍下牆,恰好落在他面前,連一絲聲響都沒發出。她蹲下來往那破碗裡面瞧了瞧,裡面竟然還有七文錢。武禎嘖嘖稱奇,就這麼個偏僻地方,鬼都沒一個,怎麼還能討得到七文錢。她伸手將碗中銅錢攏了攏,收進了自己荷包裡,然後抬腳踢了踢那睡覺的男人。
  
  「起來起來。」
  
  男人往角落裡縮了縮,一副不想被人擾了清夢的樣子,偏武禎就是個愛擾人的,抬手拉起他臉上那塊破布隨手一扔,腳下又踢了一腳,「趕快起來,神棍,有活幹。」
  
  這下子,男人總算是醒了,爬起來打了個呵欠,仰頭看著武禎。他長得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眼小鼻塌,睡的半邊臉頰都腫了。武禎捏著他的臉左右看了看,嘆道︰「今天這張臉也太醜了,求你對我這個老大好一點,換張好看的臉對著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換個好看的少年臉,貓公你要是瞧著好看,就給我賞點吃飯錢,我這一天收入總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給我留,我得餓死。」
  
  武禎往牆邊一靠,沒有半分被戳破強盜行徑的心虛,「你好歹也是雁樓的人,我手下兩個副手之一,怎麼如此沒有上進心,每夜都在四處乞討,若被發現了,咱們雁樓的面子往哪擱?你若不待在雁樓,何不像斛珠那樣尋個事做。」
  
  男人還是語氣溫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討的。」
  
  武禎︰「既然要乞討,那好歹也選個妖多的地方,在這裡窩著,又沒什麼妖來,你還討什麼。」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紀,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禎終於笑了出來,罵道︰「屁!你又不是人!」
  
  這男人是武禎兩個副手之一,大名無字書,是個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喚他作神棍。因為這傢伙夜間愛在妖市尋個角落蒙頭睡大覺兼乞討,白日裡卻是在東市街角一棵大槐樹下擺攤給普通人算卦。
  
  「好了,沒時間跟你閒聊,起來,我找你算卦。」武禎說。
  
  神棍睏倦的搖頭,「不行,我白日裡才算卦,夜裡不幹活,就算你是貓……嗷!」
  
  他餘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武禎懟到了牆上,不得不嗷嗷叫著抱頭縮成一團。武禎放下腳,挽著他的肩笑咪咪問︰「你剛才是說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說行!」神棍沒有絲毫操守,眼見武禎扯著嘴角一臉流氓痞笑,立刻舉手投降,斷然改口。
  
  武禎這才滿意了,為他拍了拍身上的腳印子,「下次一定要一開始就答應,不然老是這樣多破壞我們的感情。」
  
  神棍一臉苦相,心道貓公年紀越大,越不要臉了。遙想從前,貓公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覺得還是算了,不論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負人就是欺負妖。
  
  坐在原地,神棍將身後一個木頭箱子拿出來。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飯的傢伙,箱子一展開,恰好能變成一張小桌子,上面有簽筒有龜殼還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將先前蒙在臉上的那張破布一抖,用棍子撐開。那寫著『求財一文』字樣的破布後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佈置好了行頭,神棍陡然氣質一變,雖然還是那張醜臉,但無端令人覺得此人滿身仙氣,縹緲出塵,連這個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禎往他那張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籤筒,隨手抽出一支丟到他面前,語氣隨意︰「給我算算姻緣。」
  
  「姻緣啊……」神棍撿起那籤看了看,插回籤筒,「再抽一次。」
  
  武禎也沒說什麼,又抽了根籤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禎繼續抽。
  
  第三根籤放回去,神棍嘆氣,將籤筒放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書冊。「這回普通的籤和卦算不出,待我用無字書試試。」
  
  武禎探頭去看他翻書,那本書裡面是一片空白的,就像神棍的名字『無字書』一樣,是一本無字天書。武禎一度猜想,神棍是個書妖,這本無字書就是他的原身。
  
  「我好奇很久了,這書裡面到底寫的什麼?」武禎湊過去看,但和以往的許多次一樣,依舊是什麼都看不到。
  
  神棍搖頭,有些得意,「這世間能看見的,恐怕只有我一個。而且這裡面不是普通的字,也非是固定的內容。」
  
  武禎很小的時候就成了『貓公』,那時候正是調皮的年紀,整個雁樓被她鬧騰的沒個安生,所有能引起她好奇的東西都被她悄悄倒騰過了,包括小白蛇那個白蛇手鐲,斛珠的珍藏,當然也有神棍的這本無字書。從那時候起,神棍就再不敢把自己這本書亂放了,必要隨身攜帶。
  
  如今這個年紀,武禎對這本無字書的好奇已經沒有從前那麼嚴重,於是只架著腿催促,「好了沒,不就是看個姻緣嗎,哪裡要這麼久,從前讓你給我算點什麼,也不用這麼麻煩啊。」
  
  神棍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埋頭翻書,嘴裡嘀咕︰「不簡單啊,不簡單。」
  
  武禎等了一會兒,見神棍還在翻,只能無聊的拋起竹筒玩,「好了沒?」
  
  「快了快了。」神棍頭也不抬。
  
  武禎的耐心不好,就在她準備起身走人的時候,神棍終於抬頭了,他合上書,神情嚴肅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眉開眼笑起來,一片老父親的欣慰慈祥道︰「恭喜,這次你的姻緣到了,可以嫁了。」
  
  說罷,卻見武禎並沒有露出什麼歡喜神色,淡淡的,無悲無喜的哦了一聲。
  
  神棍把不準她在想些什麼,這孩子從小就這樣,笑嘻嘻的時候不一定是開心的,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不一定就是不開心,總之難以捉摸。
  
  「發生什麼事了,忽然想測姻緣?」神棍正色問。
  
  武禎忽而皺了皺眉,說︰「我本來早該死了,不,我那時候確實已經死了,是上一任貓公救活了我,把我變成這樣。」
  
  「我這樣,不適合和普通人在一起,姻緣不該強求。」
  
  「算了,不說這些,沒趣。」
  
  武禎站起來,甩了甩腿,一躍上了高牆,又低頭往下看了一眼,從懷裡掏出個東西扔下去。「喏,去買雙新鞋,腳趾頭都露出來了。」
  
  神棍伸手一接,是個蓮花型的金錠子,夠他買兩百雙新鞋。貓公明明有錢的很,就愛昧他那幾文討來的錢,純粹就是手賤無聊。
  
  武禎走在人家的屋脊上,她夜間散步的時候從來不愛走尋常路,就愛往屋頂屋簷上走,可能是當貓的時日久了,也就越來越像貓。
  
  她穩穩的走在人家屋脊上,低頭看著下面燈火璀璨的街道,覺得有些沒意思。這裡的每一處她都熟悉,沒什麼好玩的了。
  
  溜達了一會兒,武禎離開妖市,決定去平康坊找自己另一位副手斛珠,她那裡熱鬧,有許多娘子們唱歌跳舞。不過,她路過平康坊一家妓館的時候,聽到了個耳熟的聲音,便停了下來。
  
  她是把人家屋脊當路走的,屋裡有什麼動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此刻她腳下那屋子裡就傳來一陣貓叫似得呻吟。
  
  武禎當然知道這聲響是什麼,她蹲下來,掀開幾片瓦往下看。下頭屋子裡一男一女在辦事,人間樂事。男子正是和她不對付的呂家郎君,就是從前差點和她定親,又因為斛珠和她打了一架,後來還不斷找她麻煩的那位。
  
  這位呂郎君也是個將妓館當家住的主兒,武禎瞧他吭哧吭哧的辦著事,也不急著走了,一屁股坐在屋脊上,手指間轉著一片瓦片,聽著底下的聲音。等到覺得差不多時候到了,她忽然壓低著嗓子朝那小洞裡面大聲吆喝了一嗓子︰「不好了著火啦!!」
  
  底下響起一陣慌亂驚呼,還有什麼東西摔倒的洸當聲。武禎將手中瓦片一扔,不管下面房中的兵荒馬亂,拍拍屁股跑了。
  
  所以呂郎君被驚天霹靂一嗓子嚇軟又摔下床磕著腰,不得不捶床怒罵的時候,武禎正坐在一堆相熟的漂亮娘子中間,和她們一起行酒令。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28 PM

第六章

  暖風徐徐,城南玉帶池上,畫舫遊船三三兩兩,行人走在岸邊都能清楚聽到舫中靡靡樂聲,悠揚婉轉,令人燻染陶醉。
  
  玉帶池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渠,並不如何寬,大約只得四五艘船並行,但長度可觀,乘船繞一圈,一日時間差不多就沒了。這會兒其實不是玉帶池最熱鬧的時候,最熱鬧的當屬前段時間,那會兒玉帶池兩岸種植的桃李杏花開的正好,遠遠望去,籠著一層煙霧雲霞般,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幾乎鋪滿玉帶池的水面,而行船更是多的幾乎將玉帶池堵個水泄不通。
  
  風流才子詩人,踏春女眷,上至貴族下至平民,人人都愛往玉帶池這邊觀花賞景,享受大好的明媚春光。但如今,花都已謝了,只剩下兩岸連綿的青青楊柳,在風中浮動,不時落下一些紛然柳絮。
  
  武禎倚在一艘畫舫的二層窗邊,瞇著眼睛打盹。她那些小弟們都在一層,隱約的打鬧聲和琵琶樂聲不斷,讓她睡的有點不太安生。
  
  沒過一會兒,有輕快的腳步聲上了樓來。武禎睜開一隻眼睛,瞄了一下。是梅四郎君,他抱著兩張畫,興沖沖的跑過來,「禎姐,找到你了!你怎麼又一個人躲在這睡覺!」
  
  武禎坐起身,靠在欄桿上,睏倦的道︰「昨晚聽歌聽得太晚了,一大早又被我家那位老父親喊起來,睏死。」
  
  她晚上偷溜去平康坊玩,快天亮了才偷溜回家,往日都得睡到中午起,今日可好,豫國公在家,早上全城鐘聲剛響了沒多大一會兒,就將她喊起來用早食,接著把她拘在家裡訓誡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偷溜出來,準備在這補個覺,卻睡不好。
  
  想到父親武禎就要嘆氣,這回老頭是鐵了心的要讓她嫁人,也不回寺了,說要等她和梅家大郎的婚事定下來之後再回寺,可以想見,這段時間,她是要不得自由了。
  
  梅四不清楚自家老大遇到了什麼,獻寶一樣的將手中的畫展開給她看,「禎姐你看,我新畫的,你給品鑒品鑒。」
  
  武禎展開一張一看,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嗯,不錯,瞧著挺凶的。」
  
  梅四小少年胸脯一挺十分驕傲,「這是我按照《妖鬼劄記》裡描述的『青面獠』所畫,若世上真有青面獠,定是長得如同我畫中一樣!」
  
  可惜,並不像。真見過青面獠的武禎心中暗道。
  
  梅四這個少年酷愛看那些野史雜記,尤其喜好各種鬼神故事,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而他生平最崇拜的人,除了武禎,就是《妖鬼劄記》的著者『白蛇郎』。雖未見過,但梅四總說自己與白蛇郎神交已久,若見面必為知己。
  
  總之,因為太喜歡《妖鬼劄記》,梅四決定將這本劄記裡描述的所有妖鬼全部畫一遍,待最後集結成冊,再親自去拜訪白蛇郎,將畫冊送與他。其他人都不耐聽梅四說這些神神鬼鬼的,家中人更是斥他不務正業鬼迷心竅,唯有武禎,不會因此笑話他。
  
  梅四一聊起這個就有說不完的話,武禎還以為這次又要聽這小子聒噪一下午,誰知沒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了話頭,站起來往岸邊一指︰「啊!是姓柳的那群人!」
  
  武禎轉頭一瞧,看見岸邊一棵大柳樹下一圈圍起的帷幕,裡面坐著幾位少女。一般貴族女眷出門遊春踏青,便會這樣用帷幕圍出一片空間,避免被人打擾。
  
  那幾位少女好像也發現這邊畫舫上的他們了,湊在一起對他們的畫舫指點了幾下,不知說了什麼,又一同笑起來。
  
  「她們肯定又在說我們壞話!」梅四憤憤哼了一聲,二話不說轉頭下了樓,不一會兒,他們這艘畫舫就靠了岸。武禎一動不動,就靠在畫舫二層欄桿上瞧著,梅四帶著剛才樓下聽曲的幾個少年少女,大步朝那片帷幕靠了過去。
  
  武禎不用看都知道會發生什麼,果然,那帷幕裡面幾個少女瞧見梅四幾個去者不善,也不甘示弱紛紛站起,然後兩方人馬就各自叉腰隔著簾子互相罵起來,場面熱火朝天。
  
  武禎眼神好,能看到那邊被幾個少女擋在身後的女子,她沉靜的坐在上首,一臉平靜的望著楊柳,彷彿壓根沒看見眼前的罵仗。她也實在是和武禎一樣,對這種場面見慣了。
  
  這端坐在一旁的女子名為柳太真,父親乃是御使大夫。柳御史是讓皇帝都頭疼不已的一位厲害人物,為人正直,用皇帝私底下的話來形容,就是茅坑裡的臭石頭。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諫,更可怕的是他曾當過國子監祭酒,教出過一批與他一般無二的死腦筋,如今整個御史台的禦史都向他看齊,一大群二愣子走出去簡直可怕。
  
  而柳太真就是這可怕柳御史的寶貝女兒,柳御史疼女兒人人皆知,所以整個長安,就沒人敢惹柳太真——除了武禎。
  
  如果說武禎是長安一群顯貴紈絝子弟的老大,帶著這群人一起玩鬧,那以柳太真為首的一群貴族女子,就是端莊知禮的典範,兩方人馬互看對方不順眼,後來就演變成,但凡看見對方就要來一場罵仗。其實這事本來很簡單,就是幾年前,武禎與柳太真吵了一場架被人發現,雙方小弟都想為老大找回面子,於是就愈演愈烈,變成如今這個情況。
  
  到了現在,梁子結的大了,互罵變成習慣,連武禎喊停也不管用,她只能由他們罵去,反正也鬧不大。
  
  武禎瞧著那邊,忽然眉頭一挑,因為她看見柳太真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罵戰正酣的雙方,沒有一個人發現坐在一邊的柳太真不見了,她避開眾人單獨走到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背後,而原本在畫舫上的武禎,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了她身邊。
  
  傳說中身為仇敵的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氣氛平和。
  
  「長安城裡混進來了髒東西。」柳太真一上來就說,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龐冷漠如冰。
  
  武禎︰「什麼髒東西,我怎麼沒發現?」
  
  柳太真瞥了她一眼,沒好氣道︰「試問貓公每日待在樂坊妓館裡聽曲,如何發現。」
  
  武禎一手搭在她肩膀上,笑道︰「小蛇,你這可冤枉我了,我昨晚也去了妖市的,沒發現什麼事,倒是你,沒瞧見你和兩個副手在雁樓,你們跑哪玩去了?」
  
  「你以為我是你,整日想著玩?」柳太真語氣糟糕,卻沒甩開她的手,「我帶他們兩人去追尋那個髒東西的蹤跡了。」
  
  「哦,辛苦了。」武禎道︰「那有沒有發現什麼?」
  
  柳太真從袖中掏出了個小東西給她看,「沒尋到那東西,但發現了這個。」
  
  武禎看了一眼就皺眉了,低罵了一句,「又是這種狗東西,忒的麻煩。」
  
  柳太真手中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石頭,沒有半點雜質,石頭中間有一點凝固的鮮紅色,看上去異常奇特美妙。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玄妙,在非人之物眼中,這東西卻是極為不祥的。
  
  世有精怪名『不化屍』,是人受了極大痛苦死亡,死後怨氣過重,生成的精怪。這種精怪皮肉腐化而屍骨不朽,這些不朽的骨頭會變成許多晶瑩剔透的石頭,中間暈著的那點鮮紅就是怨氣。這種東西叫做『不化骨』。
  
  不化屍拿著這些滿含怨氣的『不化骨』,將他們送給普通人,普通人佩戴著『不化骨』,不出半個月,就會死於非命。
  
  這些以害人為樂的精怪是武禎最討厭的,他們大多都是人死後化成,沒有理智,只知害人。她作為『貓公』,處理這些潛入長安城的髒東西,是分內職責。
  
  「不知道還有多少個『不化骨』,盡快找出來,不然又得死上幾個人。」柳太真道。
  
  武禎應了一聲,從她手中拿過那塊不化骨扔進自己腰間革囊裡,「你這體質不適合拿著這種東西,放我這了。」
  
  柳太真一愣,隨即語氣明顯好了一些,說︰「別總想著偷懶,好好幹活。」她們相識多年,幾乎算是從小一起長大,柳太真自然知道,武禎愛玩歸愛玩,辦事非常靠譜,不論什麼事,她去做了便沒有完不成的。
  
  武禎笑著撩了一把她的頭髮,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樣,「是的,蛇公,在下不敢偷懶了。」
  
  柳太真眉心狠狠一抽,還待再說話,武禎已經哈哈大笑飄然遠去。
  
  ……
  
  梅四他們幾個與那群牙尖嘴利的少女們鬥了一回嘴,心滿意足的回到畫舫上,他想找武禎繼續聊自己的畫,卻看見武禎正在把玩一個奇特的透明石頭。
  
  他隨口說了句︰「這石頭我也有一個的。」
  
  「哦,你也有?」武禎動作一頓,自然的伸手道︰「我喜歡這東西,你那塊給我。」
  
  梅四撓撓腦袋,露出了個遺憾的表情︰「啊,可是上午堂兄來家中,我見他喜歡,就送給他了。」
  
  武禎神情奇異,問︰「你堂兄,梅家大郎?」
  
  梅四點頭︰「是啊,我大堂兄。其實我與他也不熟悉,只見過幾面,平時並不來往,他今日好像是為了自己的婚事才會上門,我上次見他還是年關那會兒呢。哦,對了,他在刑部任司郎中,禎姐你大概不認識。」
  
  武禎︰「……」
  
  你禎姐不僅認識,還有可能會變成你堂嫂呢,武禎心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32 PM

第七章

  武禎做事從不喜歡拖拖拉拉,於是知道梅家大郎那兒有個不化骨之後,她毫不猶豫扔下一群小弟,自個兒謊稱有急事,騎馬離開了玉帶池。
  
  不管怎麼說,她得先把那個不化骨取到手,免得梅家大郎一個不小心就給那倒楣骨頭害死了。
  
  梅家大郎家住常樂坊,宅子靠近東邊坊牆,武禎輕輕鬆鬆查到他家住址,奔著春明門就去了,然後拐過一個彎往南,來到常樂坊東邊坊牆附近。她慣常不走尋常路,好好的坊門不願走,來這邊爬坊牆。
  
  武禎將馬繫在路邊一棵槐樹下,那棗紅色駿馬就乖乖待在樹蔭下等著,一副聽話的模樣。不過這馬在武禎面前看著溫馴,對著其他不熟悉的人,那叫一個兇狠,有敢偷馬的賊人,能被它活活踩死。
  
  因而武禎也不怕自家馬兒紅纓被偷,隨手摸摸馬頭,就走到那高大坊牆根底下,左右看看無人,足下踩著牆面,三兩下爬上牆,眨眼翻了過去。
  
  翻過了坊牆,她還得翻過梅家大郎宅子的院牆。這院牆不怎麼高,武禎甚至不需要借力,直接一躍就上去了。不過,好歹也是人家家中,她還是先一手扒在牆頭上朝裡看了一眼,確定裡面沒有人才跳下去。
  
  梅家大郎梅逐雨一年前從渠州過來,家中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在長安最親近的親戚就是梅四他們家還有梅貴妃,但據梅四說這大郎不是個熱情的性子,不常與人來往,所以一個人住在這邊宅邸。武禎坐在院牆上往下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確實是個愛清靜的人了,院中竟然都沒有一個奴僕。
  
  他的這個宅子在武禎看來是很小的,跟豫國公府完全不能比,但一個人住確實也已經足夠了。武禎是直接翻到主人家住的這個院落,前院那邊不知道有沒有人,她凝神聽了一會兒,覺得後院好像有點沙沙聲響,不過她也不在意。
  
  如果梅逐雨沒有把那個不化骨帶在身上,那肯定就是放在屋裡了,她先到這邊翻翻,若是沒有再想辦法從他身上拿。
  
  明明是來當賊,武禎卻坦蕩的好似來做客,還饒有興致的賞了賞這個院子裡的景致。時人都愛大紅大紫的鮮亮花兒,幾乎家家院中都種著幾株桃李繡球,月季芙蓉之類,可梅逐雨這院子,放眼望去一片深綠淺綠,竟看不到一絲明媚顏色。
  
  那邊院牆底下垂著一層綠色藤蔓,院中種植的是幾顆松樹,窗邊一叢綠竹,庭前還有一棵枇杷樹,綠色的青澀果實掛在枝頭。廊前挖了個水池,池中新抽出的荷葉兩三,亭亭玉立,池邊幾塊大石縫隙裡長了幾叢菖蒲,也是一片剛長出不久的新綠顏色。
  
  這也就罷了,門窗廊柱同是沉沉木色,連個朱紅柱子都沒有,整個院子裡,一派雅致沉靜和……冷淡。
  
  在這已然夏意逼近的時節裡,生生將武禎給冷的打了個寒顫。
  
  「要命,嫁給這樣的男人,怕不是要無聊死。」武禎嘀咕,去推梅逐雨的房門。
  
  武禎已經算好,今日梅逐雨應當是要去刑部上值的,她還能在這翻騰好一段時間,所以她放心而大方的走進梅逐雨的房間。
  
  屋內確實沒人,打眼一看,陳設簡單,臥室內除了床衣櫃箱籠案幾外,沒有多餘的東西,外間的書房沒有完全隔斷,用竹簾子擋了擋,書房裡東西倒是多了許多,書冊尤其多。
  
  武禎在那書架前參觀了一會兒,開始動手尋找那不化骨。然而尋了一會兒,她也沒感覺到那種微弱的怨氣。
  
  難不成不在這裡?小郎君還真的把那玩意兒放在身上隨身攜帶了?真是倒楣催的。
  
  武禎將梅逐雨的衣櫃一關,剛想著是不是先離開,去刑部那邊看看,就聽到屋外有腳步聲。這聲音極輕,一般人恐怕聽不見,但武禎耳朵尖,聽見是有人朝這房間過來了。她不慌不忙,走到窗邊想推窗從後院溜出去。誰知窗戶還沒推開,她又聽見了窗外沙沙聲。
  
  從窗戶小縫往外一看,是個奴僕裝扮的老頭在外面清掃落葉,如果她從這裡出去,定然會和這老頭正撞上。書房那邊窗戶也不行,會被來人發現的,屋內空曠擺設少,頭頂橫梁也藏不了人……嘖,沒辦法。
  
  武禎開始脫衣服。
  
  梅逐雨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方才去城郊打雁,把衣服弄髒了,便打開衣櫃準備找身乾淨衣服換上,就在他脫得只剩下一件素白中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由扭頭看了看床。
  
  他床上整齊的被褥,好像被人動過,有點亂。梅逐雨眉頭一皺,感覺腦後一道視線,再轉頭,忽然對上了一雙黃澄澄的眼睛。
  
  有一隻狸花貓蹲在他的衣櫃頂上,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梅逐雨動作頓住,他覺得這隻狸花貓有些眼熟,似乎就是他之前在官署裡看到的那隻貓。他猜想這貓應當是人家養的,若是野貓,不會有這麼鮮亮乾淨的皮毛。
  
  但,這貓是如何跑到他屋內來的?梅逐雨仰頭與衣櫃頂上的狸花貓對視了一會兒,在她的注視下換好了衣服。隨即他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後面院子裡掃落葉的老奴見到他,忙放下笤帚道︰「阿郎回來了?」見他披著件乾淨衣服,猜想他可能是弄髒了衣服,便又問︰「可要打些熱水沐浴?」
  
  梅逐雨搖了搖頭,沒說話,那老奴知道他性子,也就不多說,繼續低頭掃地。
  
  梅逐雨開了窗沒有再關上,自己拉了拉披著的外袍,走到書房那邊去了。
  
  武禎看看那窗戶,猜到梅逐雨是讓她自己從窗戶那邊跳出去離開。這人倒是不錯,一般人突然發現自己房中來了隻野貓,多半是要嫌髒大吼大叫趕走的,他倒是平靜寬容的很,上回還給她洗爪子。
  
  武禎東西沒拿到手,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就走,而且她衣服還塞在小郎君床底下呢,總得拿出來,可現在外頭掃院子的奴僕還在。變成貓就是這點不方便,為什麼身上的隨身衣飾就不能變成貓毛呢?每回還得脫下穿上。
  
  跳下衣櫃,武禎也走到了書房那邊。書房一側的大窗戶被梅逐雨推開了,竹簾子也被他掛上,外頭陽光明媚,窗戶大開,屋內也顯得明亮極了,而且外面水池的波光映照在屋內的牆壁上,搖搖晃晃的光團蕩漾。
  
  梅逐雨就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個軟墊上,靠著一個半月形憑幾,一手輕輕按著額頭,目光輕飄飄落在窗外碧綠水池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把頭上襆頭褪下了,烏黑的髮絲綰成髻,散落下來一縷在耳邊。
  
  武禎莫名覺得,小郎君這股淡淡的勁兒瞧上去有點招人。她嘴邊幾根白鬍鬚動了動,走到梅逐雨身後。靠的近了,她終於感覺到了那股屬於不化骨的不詳氣息,看來那東西還真叫小郎君隨身帶著呢。
  
  這下子她該怎麼把不化骨拿到手?武禎走到梅逐雨身前,蹲坐下,打量著他,一邊思考該怎麼辦。
  
  梅逐雨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這回他有些詫異了,他以為這貓會自己離開,誰知它還跟過來了。這貓似乎非常通人性?梅逐雨心中生出些懷疑,不由得細細將面前的狸花貓觀察了一陣,但他並沒有感覺到異常的妖物氣息,面前這應該是隻普通的貓沒錯。
  
  世間確實有些生靈,天生聰慧。想到這裡,梅逐雨還是放下了心頭那點疑惑。
  
  武禎則在對著小郎君想了一會兒後,試探著上前,伸出爪子踫了踫人家的衣襟。
  
  確定面前狸花是隻普通貓的梅逐雨,不知道它想做什麼,只靜靜看著它。武禎試探了一陣,見小郎君沒反應,便大大方方的跳進了他懷裡。
  
  梅逐雨本是盤腿坐著,這下子讓狸花貓團了個滿懷。武禎跳到人家小郎君懷裡,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氣味,她是想找找那不化骨究竟放在哪了,但鼻端聞到的是一股清新草香,於是她一邊腦子裡就漫不經心的想,哦,小郎君剛才肯定是在野地裡晃悠了一圈回來。
  
  他今日不是該上值,這會兒怎麼沒事似得待在家裡?
  
  梅逐雨真切的愣住了,他還從未遇見過這麼主動親近自己的小動物,懷裡被個毛茸茸的貓兒蹭著,他有些不自在,但瞧著那柔軟蓬鬆的毛毛在陽光底下顯得絨絨的,有些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一把。
  
  貓任他摸也不掙扎,只是專注的在他身上嗅嗅。於是梅逐雨又摸了摸貓兒的耳朵,軟乎乎的暖和觸感,讓他不由得表情緩和。他其實對貓狗之類並沒有太多喜愛之情,但不知為何,這會兒突然覺得懷裡這隻狸花甚是可愛。
  
  武禎終於找著了那不化骨,這塊不化骨就放在小郎君腰側的內袋裡。她心道,好傢伙,厲害了,小郎君竟還把這東西貼身放著。
  
  她裝作不經意,爪子一勾,將那個小口袋勾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了旁邊的地板上。就在她一爪子踩上去的時候,梅逐雨突然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一邊,撿起那小袋子掛回了自己腰間。
  
  武禎︰……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36 PM

第八章

  梅逐雨沒察覺到她的故意,他怕小袋子又給貓兒不小心抓下來,便打了個結牢牢繫在了腰上,並且站起來走到書案邊,遠離了武禎。
  
  武禎當然不會輕易放棄,又跟到了書案那邊。
  
  梅逐雨在書案邊端正的坐下,開始研墨,準備寫些什麼。見貓兒跟了過來,他想起來上次沾了一爪子墨的狸花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隻,但他還是將硯台換了一側,遠離了貓。
  
  武禎看他沒有趕自己走的意思,也就跳上了案幾,她的眼睛盯著梅逐雨那一把稍顯瘦削的腰……上的不化骨袋子。隔了一會兒才忽然發現,梅逐雨寫的是什麼。
  
  他在寫庚帖,上面寫著他自己生辰八字的那種,訂婚問名要用上的。武禎一時心情復雜,瞧瞧小郎君的腰,又瞧瞧他的臉。
  
  似乎昨日她才接到父親與阿姐的消息,怎麼今日瞧著小郎君都開始寫這玩意兒了?婚事難道不是慢慢談的嗎?武禎回憶了一下從前的經歷,確實沒有這麼迅速過。可能是父親和阿姐覺得夜長夢多,決定迅速把這事給定下再說。
  
  可她這邊還沒決定呢。這小郎君比她小四歲,孤苦無依的,她堂堂貓公,總不能仗著家中勢大,仗著阿姐的皇后身份,強迫人家小郎君娶她。
  
  武禎很清楚坊間關於自己的流言,什麼浪蕩不羈男女不忌,不知禮數不學無術等等等等,就沒句好話,身份相配的正常郎君沒有願意娶她的,哦,大多數都是不敢娶。看梅逐雨這個做派就知道與她不是一路,大約也瞧不上她這種人,想必是不甘願娶她的。
  
  這就沒意思了。
  
  武禎一向樂得清靜自由,但家中父親和阿姐不知為何總是為這事焦慮著急,她偶爾也想,乾脆找個人嫁一回得了,反正一般女兒還要顧慮是否被人欺負,到她這裡,就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若是不開心,她也能隨時踹了對方直接回豫國公府住。
  
  一直以來對婚事不上心只是因為她懶散慣了,沒心思和個陌生人相處,而最讓她猶豫的就是——真嫁了人,晚上不好瞞過枕邊人偷溜出門。
  
  這也太麻煩了。
  
  武禎一時只覺頭疼,盤算著現在拿不到不化骨,乾耗在這裡也沒有用,就跳下案幾,準備先離開再說。
  
  她悄無聲息出了窗,跳到外頭水池邊的一塊石頭上,發現那水池裡竟然有幾條紅魚,先前藏在荷葉與水草底下,她沒瞧見。因著這幾條紅魚,這片綠意盎然的院子,好像也一下子顯得鮮活了起來。
  
  她忍不住又扭頭望了一眼屋內的梅逐雨,他神情認真而鄭重的在寫那張庚帖,她於是又扭回頭,翻牆跑了。
  
  武禎就這麼保持著貓樣一路去了平康坊,好在常樂坊離平康坊不是很遠,以她的腳程沒多久也就到了。平康坊裡許多妓館,白日裡還挺安靜,武禎要找的斛珠就在平康坊坊東,一座面積不大但佈置的無比精巧華麗的宅院。
  
  貓公手底下兩位副手,一位神棍落拓不羈,一位斛珠風生水起。斛珠在長安城也是個名人,平康坊最有名氣的妓館娘子。才華與美貌兼具,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為她寫詩作詞,貴族子弟們為了見她一面請她吃一席酒而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
  
  如此善於迷惑人心的斛珠娘子,原身乃是一隻狐狸,也就顯得理所應當了。自古志怪小說坊間傳聞,美貌妖怪十有八九都是狐妖。武禎這些年所見的狐妖,多半都長得好看,且生性風流,斛珠是裡面的佼佼者,只要她能看得上眼,與人春風一度從來都是大方的。
  
  斛珠這會兒還在補眠,武禎從她窗戶跳進去,又跳上床。床上的被子裡裹著個……皮毛油亮的紅狐狸。武禎直接跳上去給她踩醒了,斛珠幽幽轉醒,眨眼變成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
  
  她慵懶的坐起身,錦被往下一落,露出雪白肌膚上的一些玫紅痕跡。用滿是水光的狹長眸子瞅了一下被子上的貓,聲音嘶啞的抱怨︰「小祖宗,奴才剛歇下不久呢!」
  
  武禎可不管她,「給我找身衣服,我要跟你說些事。」
  
  斛珠靠在背後的幾個軟綿靠枕上,渾不在意自己胸前的大好春光暴露在外,笑呵呵的抱起貓,「最近太平的很,有什麼事兒啊~」
  
  武禎抬起爪子,亮閃閃的爪子尖從爪墊裡伸出來,斛珠身子一僵,按住自己的胸,趕緊放下她掀被下床,嘴裡道︰「好好好,馬上馬上,小祖宗你怎麼耐心這麼不好,真是怕了你了。」
  
  斛珠這裡沒有男子穿的衣服,只有各種漂亮裙子。武禎嫌棄穿裙子不好騎馬,有段時間沒穿過裙子了,不過她也沒再多說什麼,乾脆把裙子穿上,然後對打呵欠的斛珠正色道︰「蛇公與我說,她們在長安城裡發現了不化屍的蹤跡,那東西不知道散佈出去多少個不化骨,我們得盡快找出來。」
  
  斛珠唉了一聲,抱胸道︰「好,奴知道了,奴會好好打聽有誰最近特別倒楣的。」
  
  身上帶著不化骨的人會特別倒楣,一般人只以為這是自己一時運道不好,卻不知是因為身上的不化骨引來的髒東西。斛珠消息靈通,由她來探查這些事,最適合不過。
  
  說完正事,斛珠打量她問︰「今日遇到了什麼事,怎麼的變成這樣,連衣服都沒找回來?」
  
  武禎道︰「衣服還在梅家大郎的床底下。」
  
  斛珠眼睛一亮,「哦?就是昨晚你說的,那個要娶你的小郎君?」
  
  武禎隨意的擺手︰「不談這個。」
  
  斛珠好奇的很,但見她這個樣子又知道打聽不出來,只能暗自可惜,嘴裡問︰「今晚咱們得到長安城四處查探吧?」
  
  武禎︰「你和神棍去,我得去梅家大郎那兒一趟,他那有不化骨,我得拿到手。」
  
  那小郎君身上帶著個不化骨,她又往人家床底下落了一個不化骨,要是不管,估計他今晚上就能死在那個屋裡。
  
  斛珠︰「那梅家大郎……」
  
  武禎看了她一眼,斛珠悻然的閉了嘴。
  
  「好了,你多上點心,盡快把其他的不化骨找出來,我先走了。」去梅大郎那兒之前,她還得先回家一趟,去陪老父親吃個晚飯。
  
  武禎依舊是從這二樓窗戶翻下去的,斛珠聽到外頭一聲罵,似乎是貓公許久沒穿裙,不小心裙角勾到了樹枝,差點沒摔倒。
  
  回到豫國公府,武禎見父親竟然一臉笑容的坐在廳前,頓覺奇怪。
  
  「怎麼笑的如此開心,有什麼好事?」
  
  豫國公摸摸鬍子,朝她招招手︰「來,帶你去看個東西。」
  
  武禎跟著神神秘秘的父親到後頭一看,卻見木籠子裡關了隻大雁。豫國公指著大雁說︰「今日納采,媒人送來的大雁,是梅家大郎親手獵到,據說他特意請了假,去城外尋到的大雁,就為了過來提親,這份心意實在難得啊!他既如此誠心,想必以後也會好好與你過日子。」
  
  武禎︰「……您老這手腳也太快了點吧?」
  
  豫國公哼哼︰「不快就又要黃了。」
  
  武禎瞧瞧自家老父親那欣慰喜悅的神情,心下一軟,也不忍心老是叫他失望,反正只是結個婚這種小事,不如就順一次他的心意算了,免得他老惦記著。不過有個問題,她必須得搞清楚。
  
  武禎半開玩笑的問父親,「梅家大郎是真心想娶我,還是迫於你與皇后殿下以及梅貴妃的威壓,不得不娶?」
  
  豫國公︰「我沒告訴過你嗎?這樁婚事,是梅家大郎先向梅貴妃提起的。」
  
  「他主動提起?」武禎這下是真的詫異了,一直到她吃過晚飯溜出來跑到梅家大郎宅子外,還在回想自己從前是否見過梅逐雨。
  
  想了好一陣,武禎都沒想起來什麼,只能暫時將這事放在一邊,坐在牆頭靠著一棵大樹掩藏身形,望著那邊映著燈火的窗戶。她要在這等到梅逐雨睡著了,再悄悄潛進去,將那兩枚不化骨拿出來。
  
  然而等到夜深,那燈火還未熄滅,梅逐雨不知為何一直沒有睡。外頭街上傳來更夫的打更聲,武禎蹲在牆頭,覺得自己腳都酸了。
  
  她站起身,在牆頭上活動了一下,忽然,她察覺到什麼,扭頭望向院中。那裡出現了一條黑影,黑影扭曲著,最後變成了一個神情楚楚可憐的少女。
  
  少女抬手風情萬種的理了理鬢髮,忽而扭頭朝她這邊一笑,嘴唇張了張,無聲說了幾個字,然後上前叩響了梅逐雨的房門。
  
  武禎當然看得出來這少女是斛珠所化,她方才說的幾個字是——奴來幫你一把。
  
  深夜有人叩門,打開房門一看,是個柔弱可憐的美麗女子,口中說著自己在躲避壞人,求一個蔽身之所。若是一般男子,即便心有疑慮,大概看在女子的美麗柔弱上,也不忍心將人趕出去。
  
  但梅家大郎,他皺眉聽少女說完後,完全不為所動,直接叫來府中老奴,兩人一同押著那可憐少女走出大門,招呼來了街角巡邏的衛兵,明言此女深夜私闖民宅來歷不明,讓他們按律將少女帶走關押起來。
  
  那兩個巡邏街巷的士兵是認識梅逐雨的,先前坊中出了命案,就是這位梅郎中帶人過來結了案。不管是見到可怖屍體時還是見到痛失愛子的老婦悲泣欲絕時,他從頭到尾都是這種冷淡漠然的樣子,乾脆俐落的結了案,不多說一句話,讓人看著就覺得無情。
  
  所以他們雖然瞧著少女柔弱可憐,但在梅郎中的眼神下,愣是什麼都不敢說,老實的將人押走了。
  
  武禎眼看著斛珠神情愕然的被士兵帶走,心中暗道辛苦了,自己趁機溜進了梅家大郎的房中,拿到了自己白日裡落在這裡的衣服與那個不化骨。但還有一個在床上遍尋不到,想是仍在梅家大郎身上。
  
  梅逐雨回來的太快,武禎還在思考是就此先走還是躲在房中等待機會,房門就被推開了。這下子武禎不用再猶豫,一矮身翻進了床底。
  
  她非常有信心自己能隱藏氣息不被發現,只等小郎君睡著就能拿走他身上那個不化骨。
  
  可她沒想到,這位梅家大郎剛走到床邊,就冷喝了一聲︰「何人躲藏在此!」然後迅速的一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從床底拖了出來。
  
  武禎一隻手被扣住,仰躺在地心想︰不妙,陰溝裡翻了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39 PM

第九章

  房中出奇的安靜,不管是這裡的主人梅家大郎,還是不請自來疑似賊人的武禎,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武禎先動了,她不慌不忙的從地上爬起來,朝凝固在原地的梅逐雨一笑,反手抓住了他扣住自己的手,梅逐雨這才彷彿如夢初醒,反應極大,猛地收回了手迅速退後,還不小心撞倒了旁邊一個小屏風架子。
  
  武禎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麼大,也愕然兩秒,心想,我難不成剛才不小心露出了貓臉,所以才把這位神情冷淡的小郎君嚇成這樣?
  
  心中暗罵斛珠不靠譜,不知道多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武禎臉上不動聲色,拍了拍自己身上沾著的灰塵,抬眸對梅逐雨笑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語氣極為低緩柔和,若讓兩位副手聽見,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沒辦法,武禎想了想,普通男子半夜在床底下拖出個大活人,受到驚嚇是理所當然的,她要是態度再不好一點,給人嚇出個好歹可怎麼辦。這種常年和公文打交道又生性內向的小郎君,在她眼裡都太脆弱了。遙想當年她第一樁婚事,那個范郎君,只是不小心見她在圍獵的時候打了隻倀鬼就嚇得病了許久,差點沒挺過來。
  
  在武禎思索著怎麼把這事帶過去的時候,梅逐雨冷靜了下來,扶起了一旁的屏風。
  
  武禎還以為他在疑慮自己的身份,解釋說︰「我是武禎,豫國公府那個,不是什麼壞人,你若不相信,明日可以隨我去證明一番。」她真擔心小郎君沒認出她,和對斛珠一樣把她也直接押出去交給巡城士兵,她丟不起這個人,要是真的走出這個大門被士兵帶走,等明天她丟的人就能傳到宮裡去。
  
  「我知道你是武禎。」梅逐雨說,語氣冷淡。
  
  說這話的人耳朵是淺淺的紅色。
  
  武禎瞧著他臉上冷靜的神情和反差巨大的紅耳朵,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這小郎君,莫不是對她有意思?
  
  「深夜來訪,不知有何事?」梅逐雨仍舊是用那種冷淡的語氣問。
  
  武禎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忽然覺得挺好笑,往他床上坐下,語氣一轉問他︰「我今日在家中瞧見那隻大雁了,據說是你親手打的?」
  
  梅逐雨見她坐在自己床榻上,肉眼可見的變得不自然起來,雖然他竭力表現的冷靜,但武禎看到了他下意識想要去攏衣領的動作。因為準備休息了,他只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袍子,頭髮也有些亂糟糟的,他好像想收拾一下自己,但又忍住了。一手抓緊了自己垂下的衣袖,又忽然放開,雖是在跟她說話,眼神卻是虛虛投在她腳下,並不看她。
  
  當然最顯眼的還是他慢慢紅起來的脖子,非常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這樣略顯不知所措的模樣,才真有了些『小郎君』的樣子。與他昨日還有今日下午那種冷淡,截然不同,簡直像是兩個人。
  
  還怪可愛的。
  
  雖然兩人一個站一個坐,但從氣勢上來說,完全反過來了,武禎見他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有種自己在欺負人的錯覺。她心想,我難不成是有毛病嗎,我可根本什麼過分的事情都沒做。
  
  眼見梅逐雨侷促的越發明顯,武禎總算收斂了一點,她咳嗽了一聲正色解釋道︰「哦,其實我今日來這裡,只是有點好奇,想看看願意娶我的是個什麼樣的郎君,因為太突然怕嚇到你,所以情急之下就藏到你床底下了,沒想到這都能被你發現,真是對不住。」
  
  她這行為,堪稱驚世駭俗,換做任何一個人來,恐怕對她這種行為都要大加斥責,或者覺得她太輕浮,但梅郎君他,再一次表現出了那種驚人的冷靜,他聽了武禎這一通胡謅,竟然什麼都沒問還點點頭回答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天色已晚,我先告辭。」
  
  他說完,轉身飛快的離開了房間。
  
  這強撐的冷靜看著真是怪可憐的,但……武禎看著門奇怪,小郎君你告辭什麼?這難道不是你的房間嗎?
  
  剛想著,門又被打開了,梅逐雨重新走了進來,他的表情一眼難盡,好像終於想起來這是他的房間,武禎才是那個莫名其妙鑽出來的。
  
  「此處是我的房間,武二娘子在此不合適,坊門早已關閉,回不了豫國公府,後院有客房,我帶你去。」
  
  梅逐雨慢慢說出這段話,屋內的燭火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也許是因為火焰跳動,那影子一下下,微微顫動起來。
  
  武禎都不忍心再為難他了,只得把自己一些想說的話給吞回去,配合的站起來跟著他往後院走。
  
  將她領到房間門口後,梅逐雨僵著臉點點頭準備回房,可武禎忽然腳下一絆往前撲倒,梅逐雨下意識伸手一扶,武禎就撞在了他身上。
  
  梅逐雨手中燈籠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下了台階,裡面的燈火一下子熄滅了。他攬著懷中軟玉溫香,整個人僵的像塊石頭,武禎扶著他的胸口站穩身子道︰「多謝。」
  
  梅逐雨連燈籠都沒撿,胡亂點點頭,轉身匆匆走了,腳步淩亂差點撞到柱子。
  
  武禎目送他離去,低聲嘆了句︰「腰果然細。」然後舉起手,拎起一個布袋子。剛才小郎君扶住她的時候,她順手解下來的,裡面果然是那個不化骨。另一隻手再一翻,又一個不化骨出現在手中,被她放進了同一個小袋子裡。
  
  不化骨是全都拿到手了,但她先前穿的那套紅色圓領袍,還在小郎君床底下塞著呢。算了,一件衣服而已。
  
  武禎沒有進客房休息,往前院看了一眼,就從牆頭上翻了出去。其實她剛才還想著有機會問問小郎君,是否真的想娶她,現在看來,是不用問了。
  
  害羞成那樣了,她再問這種問題,那不是耍流氓嗎。
  
  斛珠站在牆外不遠處的陰影裡等著她,武禎走過去拍了她一把,讓她回神,「沒被發現吧?」
  
  斛珠捂著自己胸口,表情復雜而哀怨,「自然沒被人發現,奴是在牢房中溜出來的……貓公,這是奴生平第一次進監牢。」
  
  「那梅大郎君,怎麼如此不知憐香惜玉?奴一個弱女子,他竟然毫不猶豫將奴交給那些士兵,讓他們把奴關起來?」斛珠還未從被人關起來的震撼中回過神,猶自不敢置信的抱怨︰「就算奴變化成的模樣比不得如今的美貌,但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了,這樣他都沒有半點憐惜,莫非他是個斷袖不成?」
  
  說罷,她想起來這位梅大郎君很可能是貓公未來夫婿,又不由得為武禎擔憂起來,擰著一雙好看的眉毛嘆息,「以奴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這位梅大郎君怕是個冷心冷清的人物,要與這樣的人日日相對,這不是為難你嗎,日後對著這麼個冷臉無情的冤家,日子得多麼無趣難熬,更不要說體會到什麼男女情愛的快活了……」
  
  武禎先前也覺得梅大郎君著實一副冷淡性子,但現在,她聽著斛珠所言,只覺微妙。那位『冷臉無情的冤家』剛才胸口激烈的跳動,她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那心口溫熱,裡面的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她都怕小郎君暈過去,所以拿到他腰間掛著的不化骨就趕緊退開了,一刻都不敢多耽誤。
  
  斛珠還在喃喃︰「貓公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不然還是換個知情知趣的溫柔郎君吧,需不需要奴替你物色?」斛珠對溫柔的男子情有獨鐘,覺得世間只有憐惜女兒家的男子才能令她入眼。
  
  武禎知道她這毛病,也不多說,只往東南方向一指,「行了,先將不化骨的事情解決,其餘事情容後再談。」
  
  斛珠聽她這麼一說,就不再提起這些事,她們都知道,貓公平時的時候懶散,辦正事的時候俐落迅速,不喜歡人在這種時候談起一些無關事情。
  
  這一晚,她們收回了六個不化骨,全都放在武禎身上,等到收集完所有的不化骨,將之燒毀,就能逼出那具不化屍,武禎估摸著大約還有幾個沒尋到。
  
  白日裡不化骨的怨氣格外淡,不好找,武禎就待在斛珠館休息。既然她在這邊,她那群混在一處玩的小弟們自然也跟了過來,大家圍在一起喝酒笑鬧。席間斛珠忽然想起昨夜遭遇,一時興起問了眾人一個問題。
  
  「若是一位纖弱可憐的美貌少女半夜叩你的門,述說自己正被惡人追打,求你讓她容身一晚,你們會如何做?」
  
  一群紈絝子弟紛紛笑起來,有的大方一笑說︰「自當憐香惜玉,好生安慰勸撫啊。」
  
  有的擠眉弄眼附和︰「對對,自當如此,好生收容,說不得嘿嘿,還能成就一段風月良緣呢。」
  
  也有的猶豫道︰「不太妥當,還是找家中奴婢來陪伴。」
  
  「或許將房間讓給她休息,自己另找個房間就是。」
  
  斛珠不住點頭,這樣才對啊,哪有人會像那梅家大郎一樣把人抓住關起來的!簡直喪心病狂!
  
  幾人說完,輪到梅四,他想了想說︰「半夜忽然出現的陌生美貌女子,說不定是什麼狐鬼之流,定要小心謹慎,免得被害了性命。」
  
  眾人聽罷,哄堂大笑。
  
  只有武禎想,這傻小子有時候還真是能誤打誤撞。
  
  眼見梅四被其他人取笑的怒了,她拍拍手讓眾人安靜下來,開口說︰「下午去城外打雁,你們要一起去的回去準備下再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0:43 PM

第十章

  武禎說要打雁,其他人自然是熱烈響應,紛紛回家換了馬帶上弓刀,牽上家中馴養的獵犬獵鷹,浩蕩的往城外去。
  
  他們這一群,雖說是紈絝子弟,頂著不學無術的名頭,但也並非全然的什麼都不會,至少人人都會上馬打獵,打馬球也很擅長,像梅四,擅長作畫;崔九,擅古琴;謝十二,舞的一手好劍;孫娘子,能制香,還有兩個弓箭尤其出色。
  
  他們這些人出身良好,接觸的東西多了,多少都會些撐門面的東西,什麼都不會的是少數。就算是那個因為斛珠而不斷和武禎作對的呂郎君,也是寫的一手好字。
  
  一群人在城門集合,武禎穿的一身深藍色翻領袍,頭髮並未梳起女子髮髻,而是攏在黑紗裡,完全做的男子裝扮,乍一瞧上去,真是個俊秀逼人的郎君。她行裝輕簡,只背了一副弓,馬背上架著兩個箭筒,一瞧其他人帶獵鷹的,帶獵犬的,不由嘴角一哂,「我們今天是去打雁,又不是進山圍獵,你們帶這些玩意兒是去兜風嗎?」
  
  幾個郎君本是想著威風一把,聽武禎這麼說,個個摸著鼻子乾笑,讓身後隨侍的胡奴們將獵鷹獵犬又帶回家去。耽擱了一會兒眾人出了城,武禎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面,後面十幾匹馬都落後了她三四個馬身。就這麼一路疾跑到南山腳下一大片湖澤附近,武禎放慢馬速,其餘人才喘著氣追上來。
  
  「禎姐,這個時節少見大雁啊,這裡真有雁嗎?」一個郎君擦著頭上熱汗問。
  
  武禎瞧著湖邊大片起伏綠波,忽然唇角一揚,口中道︰「我問了附近農人,他們說最近在這邊看過幾隻大雁。」
  
  「哦,不過好端端的,禎姐為什麼突然來打雁?」
  
  「禎姐應該是忽然想吃那玩意兒吧。」
  
  幾人一邊尋著大雁蹤跡,一邊聊天。
  
  「禎姐經常心血來潮,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你們哪裡猜得到。」
  
  「嘁,我們猜不到,難道梅四你猜得到?」
  
  「說不定……說不定是去提親呢。」梅四隨口開玩笑,大家聽了,又是一陣嘻嘻哈哈。
  
  武禎︰「……」
  
  她不理會身後那些玩鬧的小子們,自顧自找尋大雁蹤跡,在及膝的草地中走的深了,她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草香,昨日下午,在梅家大郎的身上便是這種草香,看來他昨日確實是在這邊打到的雁。
  
  「啊!那裡!」孫娘子眼神好,瞧見天上一隻大雁蹤跡,立刻驚呼,話出口的同時便聽到了身邊一陣破空聲,隨即只聽大雁哀鳴一聲,跌落了下來。
  
  這一箭自是武禎射的,她的反應比所有人都快,弓術也是最嫻熟的,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呢,她的箭就已經飛出去了。
  
  那支箭射穿了大雁的翅膀,所以大雁並沒有死,只是落在草叢中哀哀鳴叫。武禎自己下馬走進草叢將雁綁起,提起看了看,不太滿意。
  
  梅四他們圍過來,有人興沖沖的提議,「咱們今日找個酒樓讓人將這雁好好炙烤,塗上醬料吃吧,雖然瘦了點,但也吃個新鮮。」
  
  武禎頭也不抬,「想吃自己打去,這個我有其他用處。」
  
  梅四大笑︰「禎姐你總不會真的拿這雁去提親去吧哈哈哈~」
  
  武禎看他一眼,心想你小子要是知道我這雁是準備給誰的,估計就笑不出來了。
  
  有了武禎在前,其他人也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打幾隻雁,然而一下午過去,眾人馬上雖然多了些野鳥兔子,但大雁是一隻都沒有,唯獨武禎馬上,七隻大雁綁成一串。沒辦法,只要武禎出手,他們幾個就註定搶不贏,每次都是他們才看見大雁的蹤跡,還沒搭弓,武禎的箭就已經射出去了,一箭正中,他們連插手的餘地都沒有。
  
  「行了,天色不早,回去了。」武禎依舊打馬在前,其他人跟在身後。
  
  崔九一路上都在眼巴巴瞅著她那幾隻大雁,憋了一路進了城後才終於忍不住說︰「禎姐,你要這麼多大雁幹什麼,不如給我們拿兩隻去吃吧。」
  
  其實他們也不是很想吃大雁,畢竟這玩意兒也不是什麼絕頂美味,但衝著大雁去的結果一隻都打不到,難免挫敗,總得找回點什麼吧。
  
  武禎道︰「不行。」
  
  聽到她拒絕,眾人都覺稀奇,他們禎姐往常那叫一個大方,按理說,區區幾隻大雁她不可能吝嗇的,但事實就是,她拒絕了兩次了。一下子,所有人都好奇起來,禎姐究竟要這些大雁有什麼特殊的用處?
  
  到了東市附近,武禎和其他人分開,本該各回各家的郎君娘子們互相對視一陣,都默契的悄悄跟上了武禎。他們對于武禎想做什麼,實在好奇的很。
  
  就這麼一路小心綴在武禎身後,眾人發現她並沒有回大寧坊,反倒是進了常樂坊。
  
  「常樂坊?常樂坊裡面沒什麼有名氣的樂坊妓館吧?」
  
  「就我所知也沒有什麼特別美味的酒樓酒肆。」
  
  「難不成禎姐來這裡訪友?」
  
  「沒聽說過哪家郎君或娘子住在常樂坊啊。」
  
  回想著圈內認識的朋友們,似乎還真沒有住在這邊的,所有人都越來越好奇,唯獨梅四,他看著武禎朝某個眼熟的宅子過去了,神情變得越來越古怪。
  
  崔九發現了他臉色不對,用胳膊撞了撞他,「唉你幹什麼,一臉憋尿的表情。」
  
  隊伍裡唯二的兩個娘子之一的孫娘子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勁,狐疑的打量梅四,「不對啊梅四,你說,你是不是知道禎姐去的那個宅子是誰家的?」
  
  梅四瞧著那邊武禎真的進了那宅子,表情霎時變得一言難盡了起來,他被小夥伴們圍在中間,面對一雙雙渴求真相的眼睛,最後還是不得不老實回答︰「那是我大堂兄的宅子。」
  
  眾人安靜一陣,又互相看看,都是一臉的茫然︰「啊?你大堂兄,誰啊?」
  
  武禎還是第一次從大門進梅逐雨的宅子,他不在,還沒下值回來,宅子裡只有那個老奴。他並不認識她,所以打開門時,臉上神情疑惑,等到武禎說明身份,老人家一下子露出了個笑容,熱情的請她進去。
  
  既然梅逐雨不在,武禎也沒多留,將幾隻大雁全部放下後,借紙筆留了幾句話,就出了宅子,回家去了。
  
  等梅逐雨回到家中,老奴迎上前去,一臉的笑,「阿郎,方才武家的那位二娘子來過了。」
  
  梅逐雨︰「……已經走了?」
  
  「是啊,她放下東西就走了。」老奴遞給他兩張紙,「不過給阿郎留了話的。」
  
  梅逐雨站在那一籠子大雁前,展開那兩張紙,紙上字跡飛揚潦草,洋洋灑灑。
  
  ——禮尚往來。這第一行的四個字,就讓梅逐雨無言以對。沒有這樣的禮尚往來,他親手獵雁送上門去提親納采,是他的心意,也是規矩,但沒有女方回送大雁給男方的。
  
  他們六禮才過了最開始的納采一禮,等後面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他都要獵一隻雁送到豫國公府,可是現在……
  
  武禎在留給他的信中表示,這些雁給他留著後面用,省了他再去獵雁了,至於多出的大雁,讓他煮了吃。
  
  梅逐雨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嘆了口氣,將紙折起收好,又盯著一籠子的大雁看了看,提出一隻傷得最重的,交給了旁邊的老奴。
  
  老奴︰「阿郎,這個?」
  
  梅逐雨︰「煮了吃。」
  
  不論梅逐雨是怎麼想的,武禎確實是一番好意。一來,她想著小郎君一個文弱書生,沒必要次次都專程去獵雁。別看她獵雁簡單,但一般人想獵雁還是有些難度的,小郎君一身的文人氣,瞧著也不像擅弓術,大概不輕鬆。
  
  二來,她在城內沒感覺到那個不化屍的氣息,懷疑那東西躲在城外了,小郎君之前又將不化骨貼身放著,多少沾染了些不化骨的氣息,若被不化屍盯上就危險了,所以她乾脆將雁打了送過去,省得他辛苦,也免得他到城外瞎跑不小心遇上危險。
  
  是夜,武禎去了妖市的雁樓,斛珠與神棍都已經到了。
  
  「今夜繼續查探不化骨,最好盡快找齊這些東西,將那不化屍逼出來解決了。」武禎道。她真是煩透了不化屍這種東西,一旦躲起來了就很難找,還輕易不會主動現身。
  
  神棍今日是變化成白鬍子老頭模樣,聞言奇道︰「這次貓公怎麼這樣急,幾日而已,不會這麼早出事的。」
  
  武禎︰「早些解決了,也好放心。」
  
  她說著,見到雁樓右邊亮起了燈,「哦,小蛇今夜也來了。你們先去,我去問問小蛇她有沒有不化屍的消息。」
  
  雁樓燈火通明,妖市熱鬧無比,而屬於普通人的長安夜色卻是安靜的。不過,在這個平靜的黑夜世界中,也有著不平靜的角落。
  
  晉昌坊東南角暗巷內,一條影子倉皇逃竄,它本是人類形態,然而受了傷,胸前一道長長的被利刃劃開的傷口中不斷溢出烏黑污泥。它每走一步,身體就扭曲拉長,到最後,已經完全脫離了人類形態,開始在地上蠕動前進。
  
  世界上所有生物,對於死亡都會心懷恐懼,哪怕它是隻害人無數的不化屍,哪怕它早已死去。
  
  不化屍在暗巷中逃竄,它拼命的想逃開身後那個沉默的追殺者,然而,不論它如何掙扎,那追著它的人還是距離它越來越近。
  
  終於,那道瘦高身影攔在了不化屍身前,完全阻斷了不化屍的去路。他背著月光,長長的影子投在布滿苔綠的斑駁牆上,手執一把烏沉沉的桃木劍。許是因為太過清瘦,鍍著一層月光的臉頰輪廓鋒利,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清冷漠然,充滿了鋒利的殺意。
  
  這將不化屍逼到絕境的高瘦男子,正是武禎眼中那位弱不禁風的小郎君梅逐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6 11:01 PM

第十一章

  沾著一抹血跡的桃木劍刺穿不化屍蠕動的身軀,膨脹成龐然巨物的不化屍驟然一頓,嘩啦一聲散作了一堆腥臭污泥,濺在梅逐雨腳下。
  
  暗巷的斑駁地面與牆面,全都沾著這種不化屍徹底死去後留下的污泥,唯獨梅逐雨腳下那一塊,乾乾淨淨。
  
  啪嗒輕響,一滴嫣紅痕跡滴在梅逐雨身側的地上。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掌中那道傷口,反手將桃木劍收了起來,轉身離開這處暗巷。
  
  既然不化屍已經處理乾淨,他就該回去了,或許再過不久,就會有『人』過來查探,梅逐雨並不想和他們撞上。
  
  來長安一年,梅逐雨一直低調的與普通人無異,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城中出手。作為道門中人,也算一腳踩在妖物的世界,梅逐雨自然知曉這長安城中有一處妖市,裡面供奉著兩位守護者。
  
  那兩位管轄統領著這裡一切的異類,所以像這種處理惡屍邪鬼的事,都是他們的職責,梅逐雨本不該越俎代庖輕易出手,但……
  
  他低頭纏著自己手中傷口,想起那個不知落到了何處的不化骨。他之前見堂弟拿著那不祥之物,為了避免他遇害,將不化骨要了過來。在他身上,那東西自然害不了人。可昨日晚上,那不化骨不知怎麼的遺失了。因為武禎,他昨夜心緒起伏不定,在房中抄了一夜清靜經,結果等到了早上才發現腰間的不化骨不見了。在屋內四處尋找不到,便擔心是被武禎撿了去。
  
  若是那樣,萬一教她遇見危險了可怎麼是好,即便她再如何出類拔萃,也只是個普通人,遇上不化屍這種東西,仍是危險的。
  
  擔憂之下,他一日都心神不寧,又不好為此事特意去詢問武禎。為了避免她真的撿到了不化骨又遇上危險,梅逐雨只能選擇出手找出那個藏起來的不化屍,殺了它,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不化屍死了,那些不化骨也很快會變成砂礫,這樣不論那個不化骨是不是被武禎撿了去,都沒關係了。
  
  雁樓中,武禎正與蛇公柳太真談到那個不化屍,忽然,她手中正在把玩的那個透明不化骨 嚓一下碎了,細碎的砂礫從她指縫間落到漆黑光滑的桌面上。
  
  武禎與柳太真二人同時一頓,接著武禎打開手邊那個裝著其餘不化骨的小袋子,卻見那幾個不化骨同樣碎了,一倒出來就在桌面上積了一小堆的沙子。
  
  武禎將袋子一扔,往後一靠,笑道︰「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看來那不化屍是死了?」
  
  柳太真輕咳一聲,神情肅然︰「怎麼回事?」
  
  武禎︰「那東西自己死了,給我們省了事不是挺好嗎,幹嘛一臉嚴肅。」
  
  柳太真卻不像她這麼隨意,擰眉道︰「無緣無故,那東西怎麼可能自己死了,必定有原因,不論如何,也要弄清楚,萬一有什麼不好的變故,我們也好早做防備。」
  
  柳太真從來認真,認真到有點較真的地步,武禎覺得她可能遺傳到了她爹柳御史的臭毛病。但她不敢說,還得配合嚴厲的蛇公,認命的站起來道︰「行,我去弄清楚怎麼回事,再回來告訴你。」
  
  柳太真也站起來,「我與你一道去。」
  
  「得了。」武禎又一把將她按著坐了回去,「你不是還沒恢復嗎,就待在這裡休息,這點小事我一個人足夠了。」
  
  柳太真還想說些什麼,武禎卻已經推開窗躍了出去,身影在夜色中一閃就不見了。柳太真起身走到窗邊,靜靜看著外面熱鬧的妖市,以及更遠處,那被黑暗籠罩的普通人世界。
  
  這個時節的夜風還帶著幾分清涼,武禎站在高處,任由夜風拂面,很快的,她從風中嗅到了一絲腥臭氣息。那是一般人聞不到的氣味,不過在她來看,實在太明顯。
  
  「嘖,臭。」武禎嫌棄的單袖捂著自己的鼻子,站在暗巷口,望著裡面那一塌糊塗的牆面與地面。光是看著這個景象,她都能猜到這裡不久之前發生了些什麼,那倒楣的不化屍大約是遇到了一個道門中人,還是修為不錯的那種。
  
  空氣中除了不化屍留下的腥臭氣息,還有一絲極淡的血腥氣,混合著特殊的桃木香味。這並非普通桃木香,乃是道門中珍貴靈物,烏骨桃木的香味。能執有這種東西的,當然不是一般道門中人。武禎並不意外長安城中還藏著這樣不顯山露水的人物,事實上她自己就認識好幾位道門之人。
  
  不過她肯定這次出手的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位,因為這不化屍死的太慘了,可見這回出手的人極冷酷凶殘,不像她認識的那幾個慣常用的手段。
  
  斛珠和神棍也被這臭味吸引過來了,斛珠厭惡的捂著自己的鼻子,嫌棄的打量著那些爛泥,「這些東西每次死了都這麼噁心人。」
  
  神棍則摸著白鬍子道︰「看來這回是某位好心道者幫我們解決了問題。」
  
  既然確認沒有變故,武禎也沒多探究這究竟是誰做的,她手中一動,在掌中升起一團暗紫色火焰。將火焰往前扔在爛泥上,讓火焰順著爛泥蔓延,不到一刻就將所有爛泥全部燒了個乾淨。這火焰只會燒盡穢物,等它熄滅,暗巷中沒有任何變化,唯獨不見了四濺的爛泥。
  
  空氣中的腥臭消散乾淨,武禎放下袖子,「行了,回去了。」
  
  解決了這事,武禎心情頗好,一連幾日都沒鬧什麼妖蛾子。豫國公近日因為她的婚事,沒有回寺,一直住在府中,他還不太習慣二女兒如此乖順不惹事的狀態。從告知武禎婚事那天開始,豫國公就時刻準備著面對武禎又鬧出事來的消息,誰知這次六禮都過了三禮了,武禎還好端端的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她既沒有去找那位梅家郎君的麻煩,也沒有表示堅定拒絕這樁婚事,竟然像是默認了一般。
  
  「不是默認,我只真的同意了,難道我沒說過?」武禎對著老父親攤了攤手,「那小郎君我看著挺好的,為什麼不同意?」
  
  做好了不論如何都要促成這樁婚事的豫國公簡直老淚縱橫,他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還能等到女兒這麼乖的一日,感動之下,他直接又將婚事的日期往前提了好大一截。不趁著女兒現在好說話早點坐實婚事,還等什麼!
  
  武禎與梅逐雨的婚事,在豫國公和武皇后的大力支持下,進行的異常順利。日子定下後,先是武禎身邊那些朋友,然後幾乎整個長安都知道,那位常在樂坊妓館裡留戀,常做男子裝扮,行事放浪沒有絲毫禮數的武二娘子,終於要嫁人了。
  
  竟然要嫁人了!
  
  二十六歲出嫁,她也算是長安城貴族圈中唯一一位。武禎本就朋友眾多,這消息一放出去,她每日都不得清淨,一堆熟悉的不熟悉的狐朋狗友全都來找她,說是賀喜,但他們大多數都是對她這樁婚事充滿了好奇,來打聽消息的。面對各色問題和探究目光,武禎一概視而不見,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至於梅逐雨,他也體現出了異常的冷靜,上值認真做事,回家安靜閉門,極為低調。不過,饒是他再低調,因為武禎的名氣之大,讓他也好生體驗了一回萬眾矚目的感覺。
  
  藉故去刑部的人多了許多,都是為了去圍觀武禎未來郎君的,騎馬走在大街上,也有不少好奇的目光不停打量他,就連回到家中,也清淨不了,他收到了許多不認識的人送來的拜帖與邀請,在這之前,他這宅子根本沒有客人來過,也沒有人會邀請他去參加什麼酒會詩會。
  
  還有五日一次的朝參日,基本上一直作為透明人的梅逐雨,竟然被皇帝陛下叫去,好奇的圍觀了一番。
  
  似乎所有人都對『武禎真的要嫁給某個男人』表現出了不敢置信與驚嘆。這驚嘆細分一下,主要是兩個方面,分別是「武禎怎麼會看上這種普通的男子」和「怎麼竟然會有男子敢娶武禎」。
  
  作為距離梅逐雨最近的一群人,刑部眾官吏這些天以來,只要空閒就有人聚在一處談論這事,人人都是一副『這事太不可思議了』的語氣神情。
  
  「我真是完全沒想到,那位武二娘子,竟會嫁給梅郎中,這兩人八竿子打不著,怎麼會湊到一處去的?」
  
  「是啊,梅郎中來咱們刑部這麼久了,你們看他有跟我們去過一次妓館嗎?我都沒見他笑過,年紀輕輕的,做派卻這樣古板無趣,咱們刑部最愛玩鬧的杜侍郎都不敢跟他開玩笑,你說這樣的男人,能忍得了那位常年混跡妓館的武二娘?兩人成親,日後怕是不能長久,說不好三天兩頭就要吵架。」
  
  「可不是,那武二娘子哪裡是好惹的人,聽說她還曾在妓館打死過一位郎君呢,要是惹她不高興,梅郎中怕是要挨打,偏偏我瞧著梅郎中也不是個會服軟的主,哎喲,想想就覺得他日子難熬了。」
  
  幾人唏噓著,忽然都訕訕的安靜下來。
  
  梅逐雨面無表情,端著一堆處理好的公文穿過一眾尷尬的刑部官吏,好似根本沒聽見他們那些話。不過,就在他將要進門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向人群中某個小吏,淡淡道︰「武二娘子並未打死過人,刑部存檔沒有相關記錄。《典律》誨言篇第三十五條,無故誹謗他人,嚴重或可入刑,下次注意,不可再造謠生事。」
  
  門被關上,門外幾人臉色忽青忽白,那位被梅逐雨盯得頭皮發麻的小吏低聲道︰「我也是聽說的,大家都如此說……」終究是沒敢繼續說下去,幾人沉默一會兒,都灰溜溜的回去幹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04 AM

第十二章

  這日,武禎剛和皇帝皇后貴妃幾人在杏園觀賞完了新排演的一齣舞樂,準備出宮門的時候,遇上了個熟人,黃毅黃郎君。就是當年豫國公給她物色的夫婿人選之一,後來因為比騎射輸給了她,羞愧之下毅然拒絕婚事改和她成了兄弟。
  
  黃郎君如今任都尉,身兼守衛宮門與巡視外廷的職責,一身甲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個巨塔門神。兩人這些年關係一直不錯,因而說起話來也隨意。黃郎君與其他人一般,對武禎的婚事早有耳聞,這會兒見到武禎,喊住她聊得也是這事。
  
  「我是真沒想到啊。」黃郎君叉著腰,那張粗狂堅毅的臉上滿是唏噓。武禎這些日子見到的人,十個中有九個都會說這句話。
  
  「我前不久還想給你介紹我一兄弟呢,人剛從益州邊境回來的,騎射功夫了得,肯定是不輸你的,我想著這回總算有個配得上你的漢子,必不叫你失望,可惜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誰知你這邊突然就選定了對象要結婚了,實在可惜。」
  
  看得出來,黃郎君這份可惜發自內心,但其實武禎也不是很懂他那個「只有騎射比得過武禎才敢娶她」的認知到底是怎麼來的,這傢伙一根筋,武禎也懶得去跟他說什麼道理,懶洋洋的一擺手說︰「你其實就是想看我跟人比騎射吧,算了,下次有機會跟你那位兄弟比比,免得你老惦記著。」
  
  黃郎君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低聲說︰「其實我對那位梅郎中的感覺不太好。」
  
  武禎一點都不意外,黃郎君看得上眼的真漢子必定都是要虎背熊腰身高九尺力氣驚人,像梅家大郎這種,雖也算肩寬背闊,但年輕人到底略削瘦了些,瞧著就是個清貴的文人模樣,黃郎君要是能瞧得上才是奇怪了。
  
  黃郎君︰「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梅郎中好像對我有意見。」
  
  武禎突然來了興趣,一掃方才懶散,問道︰「怎麼,你認識他?他怎麼會對你有意見?」
  
  黃郎君撓著自己的腦袋,很是不解︰「我要是認識他那倒好了,但我根本不認識他啊,只在宮中遇見過幾回,但他不知為何,次次見到我,神情都異常冷淡,搞得我問也不好問……」
  
  武禎︰「你恐怕是多慮了,他對誰都那副模樣。」除了她。
  
  黃郎君搖頭,「不是,你沒親眼見過不知道,就是那種,很刺人的目光,我每次被他看著,都感覺背後有很多刀子在刺,紮的我渾身不自在,他那眼神也怪可怕的,凶的就好像……」黃郎君努力想了個形容出來︰「就好像我搶了他的女人一樣。」
  
  武禎忽然眼睛一瞇,她可不是黃郎君這樣的傻大個,很快察覺出了一些端倪。黃郎君一直致力於給她推薦騎射好的男子,操心的和她爹也不差什麼了,若梅逐雨當真對她抱有男女之情,對這樣一直企圖給她解決終身大事的陌生男子,態度肯定好不起來,這可不就是真的「奪妻之恨」了。
  
  想明白了,武禎拍了拍黃郎君的肩道︰「以後注意一點,如果他真的要打你,我不會幫你的。」武禎想,小郎君到現在都沒和這傻大個打起來,可能是因為小郎君打不過他吧。
  
  黃郎君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但聞言還是怒道︰「都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有了家室就這麼對待兄弟!」
  
  話一出口,黃郎君覺出了不對勁。等下,好像說不通,雖然意思是這個意思,但,就是不對啊。
  
  武禎一下笑出了聲,「兄弟,給你個忠告,下次再到處宣揚給我找夫婿的時候,記得看看我那位眼神凶惡的小郎君準夫婿在不在周圍。」
  
  黃郎君那一根直腸子忽然咕咚一聲到了底,他總算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為什麼梅郎中瞧著自己的時候那麼凶了。
  
  黃郎君︰「啊……原來是這樣。」
  
  武禎在宮門口給黃郎君解了惑,騎馬準備回去的路上,在街上瞧見了個略眼熟的背影。
  
  剛才還和人說起他,現在就見到了。梅逐雨看上去像是下值從宮中出來沒多久,他手中牽著一匹馬,卻沒有騎,而是安靜的沿著大街往前走著。
  
  武禎不知怎麼想的,沒出聲喊他,放慢馬速,慢騰騰跟在他身後不遠處,保持著一個不被他發現,又不會跟丟的距離。她就那麼瞧著小郎君一個人沉默走在街上,偶爾抬頭看看道旁的榆樹,然後,他停在了一個挑著小擔的小販面前。
  
  街上總有這樣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小販,有的賣一些針頭線腦零碎物件,有點是賣些新鮮做的點心吃食,有的是自家種的果子和菜,還有賣些好看的時令花兒、解渴茶湯。距離有些遠,武禎只看見小郎君在那挑子上買了些東西,卻不知道他到底買的什麼。
  
  武禎忽然一夾馬腹,催馬快跑幾步,趕上了梅逐雨。離近了,她瞧見那挑子裡裝的是些早桃,個頭小小,青色比紅色多,瞧著就酸口。小郎君一手牽馬,一手裹著個荷葉包,裡面是十幾個青個的早桃。
  
  聽到背後馬蹄聲,他扭頭看了一眼,恰好與馬上的武禎對上了視線。他身形明顯一頓,臉上霜一樣的表情立馬就化了一層。
  
  武禎扯著馬韁,眼睛瞟著梅逐雨手裡的小桃子,很自然的問︰「這桃子甜嗎?」
  
  梅逐雨看著馬上的她,恍惚了一下,開口說︰「你想吃?」
  
  他低頭挑選了一個紅色最多的,舉起要遞給了武禎,然而就在武禎抬手去接的時候他又忽然縮回了手。武禎抓了一個空,靠在馬上挑眉看他,卻見小郎君低著頭認真將那桃子好好擦乾淨了,才再次遞給武禎。
  
  武禎接過,咬了一口,果然酸,酸的她捂住腮幫子吸氣。梅逐雨看到她的反應,也拿了一個桃子咬了一口,神情平靜,似乎並不覺得酸。
  
  武禎怎麼看都覺得他手裡那個桃子只可能更酸。
  
  「不酸?」
  
  梅逐雨回答的很真誠︰「還好。」他長大的道觀中有一棵早桃樹,結的果子又小又酸澀,但他們還是每年都期待著桃樹結果,那個比這個酸多了,吃習慣了也沒什麼受不了的。
  
  武禎捏著酸果子,有些憐愛的看著啃酸果子的小郎君。可憐見的,小郎君難不成沒吃過什麼好吃的甜果嗎?早知道剛才在宮中杏園就把那堆特供皇帝與皇后的果子打包帶回來了。這個季節,果子都還沒長大,也就只有皇宮那種地方能吃上新鮮甜果了,其他地方,買都沒處買。
  
  一把將手裡的果子扔回到梅逐雨懷裡,武禎忽然道︰「你回去吧。」然後她自己又向著皇宮騎了回去。
  
  梅逐雨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猜測著可能是另有事情,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這才收回目光,有些落寞的垂下眼睫,握住那個被武禎咬過一口的果子。得來不易的相處太過短暫了,令他不知所措,又悵然若失。
  
  然後,就在他回到家中沒多久,老奴提進來一籃子紅紅的果子。
  
  「阿郎,剛才武二娘子過來,說這籃子果子給您。」
  
  梅逐雨明白她為什麼在那時候突然轉身離開了,心口噗的一下,不由扶幾站起。
  
  「她走了?」
  
  「是啊,放下東西就走了。」
  
  梅逐雨重新坐下,拿起一個紅彤彤的果子咬了一口,是甜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太甜了,梅逐雨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好像長出了一株柔軟的藤蔓,瘋長的枝葉讓他的皮膚與四肢都有種輕微的麻癢,又同時捆住了他的心臟,有點說不上來的窒息感。
  
  良久,梅逐雨長長呼出一口氣,在桌前端坐,拿出紙筆,準備抄幾篇清靜經,平心靜氣。
  
  「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果然,心未澄,神未清,乃欲未能遣也。
  
  ……
  
  「梅四,你還磨蹭什麼啊,快去啊!」
  
  「是啊,你快去,我們都等著呢,今天你必須把你那位大堂兄請出來!」
  
  「快啊,你還是不是我們一夥兒的了,我們這可是為了禎姐,想與他打好關係,你可不能拖我們後腿。」
  
  梅四不情不願的被一眾友人們推了出來,半身不遂似得往自家大堂兄宅子門口挪。自從禎姐與大堂兄的婚事消息傳出後,他們這群常跟著禎姐一起玩的人就想著找個機會見見未來「姐夫」。奈何這位「姐夫」實在低調,他們挨個送了十幾張帖子,都沒有一個回音,沒辦法,他們最後只能祭出梅四。
  
  好歹是親戚,讓梅四親自出馬去請,總得給個面子吧。
  
  然而背負著所有人期望的梅四,內心是拒絕的,他是這一群人中情緒最復雜的一個,那可是禎姐!自家的大堂兄要娶禎姐!
  
  其實他與這個大堂兄並不熟悉,互相之間的血緣關係,實在單薄而尷尬,他甚至現在還沒理清禎姐和大堂兄互相的關係定位。
  
  理智上知道以後禎姐就是自己的堂嫂了,但情感上,他有種大堂兄變成了「嫂子」的錯覺。誰叫他一直以來,都將禎姐當成領頭大哥呢。
  
  一路糾結著奇怪的問題,導致梅四腦子有些不太夠用,見到自家那位冷然靜坐的大堂兄時,他竟然腦子一抽喊了一聲姐夫。
  
  梅逐雨︰「?」
  
  梅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08 AM

第十三章

  梅逐雨並不知道梅四腦子裡經過了多少復雜的思考,他只是糾正了堂弟這個錯誤稱呼︰「我記得,我是你的堂兄。」
  
  梅四只能乾笑了兩聲,「我,我也想起來你是我堂兄了。」
  
  好在梅逐雨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直接問道︰「四郎找我是有什麼事?」
  
  梅四繼續乾笑,「哈哈哈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就是我有一些朋友,他們想邀請堂兄一起去喝酒。」
  
  聽到喝酒兩字,梅逐雨想也不想就準備拒絕,但是他馬上又聽到了梅四接下來的一句話——「大家平時都是跟著禎姐一起玩的,堂兄你要嫁……娶禎姐,以後肯定經常要見面,提前熟悉一下禎姐的朋友們,很有必要啊。」
  
  梅逐雨拒絕的話說不出來了,他有些猶豫的想了片刻,才終於在梅四期盼的目光中點了頭。
  
  不負眾望的將堂兄請了出來,梅四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贊許,接著一行人迅速來到了他們常去的樂坊之一。
  
  這處樂坊在東市,距離梅逐雨的常樂坊非常近,但梅逐雨從未來過。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種場所,即便他對武禎的名聲早有耳聞,知道她喜歡流連樂坊妓館,但他是從未踏足過這些地方的,對這些地方的情況也只知道些大致。
  
  說起來很不可思議,畢竟如今,有點身份地位的男人們都愛相約在妓館喝酒聊天,很多時候不為尋歡作樂,只因為這是一種非常大眾的活動,就像貴族們結伴遊獵出行一樣,不論喜不喜歡,總要群聚在這些地方談天說地,才好融入某個群體之中。
  
  唯獨梅逐雨,來長安一年,當了個司郎中,依舊與這繁華熱鬧的城市與聚眾歡慶的人群格格不入。就因為他並不愛參與這些活動,所以在同事之間人緣不好,幾乎算得上是被排斥的。梅逐雨從未在意過這種事,並非同事們所說的故作清高,他只是不喜歡也不習慣,所以不願來,僅此而已。
  
  今日,在一群陌生郎君的帶領下,第一次踏足這種樂坊,梅逐雨第一反應便是,這種富麗繁華的錦繡堆,比他所想的還要熱鬧許多。這就是她喜歡的地方嗎?
  
  「來來來,坐坐,不要客氣,今日就讓我們幾個好好招呼大堂兄。」崔九笑呵呵的給梅逐雨讓了個位置。
  
  他們這些人都是些沒形沒狀的傢伙,稱呼上也隨意,有人跟著梅四喊大堂兄,有人直接喊的大郎,還有的喊姐夫,一陣亂哄哄的。
  
  與他們熟悉的樂妓們已經抱著樂器魚貫而入,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開始彈奏一曲春紗幔,腰肢柔軟的舞娘翩翩而來,在花紋繁復的地毯上旋轉,挨個對席上諸位郎君送上秋波,贏得了一堆捧場的叫好聲。
  
  梅逐雨並不習慣這樣綺麗溫軟的場景,在柔軟的錦墊上,依舊是正襟危坐。相比之下,那些挨到了軟墊靠枕就幾乎癱倒的傢伙們,被他襯成了一堆爛泥。梅四好歹也是做弟弟的,時刻注意著堂兄的情況,見他如此肅然端坐,下意識也腰板一挺坐直了身體。
  
  慢慢的,幾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坐直了點。一邊坐直,一邊不自在。
  
  舞姬們一舞完畢,照例要到諸位郎君身邊坐下陪酒,今日這一宴是為梅逐雨所設,所以領頭那位舞姬便坐到了梅逐雨身側。她們在這種場所浸淫多年,眼力自然是有的,看出來常客們是想招待好那位冷淡的陌生郎君,於是有意挨上去,柔聲想讓人放鬆一些,好讓氣氛順勢活絡起來。
  
  誰知她還未湊近,梅逐雨就伸手一擋,將她隔開,低頭道︰「抱歉,請你坐得離我遠一點。」
  
  舞姬身子一僵,她也算是這坊中比較出名的舞姬娘子之一了,是一朵讓無數郎君們喜愛的溫柔解語花,還從未遭遇過這種生硬的拒絕。不過她反應的也快,立刻再次軟了身體,佯裝嗔怒,嬌聲道︰「郎君怎的如此冷漠,可是姐妹們歌舞不入眼麼~」
  
  她說著還想湊近,可與那雙眼睛對視了一眼後,不自覺的就消了聲,默默的後退一些,規矩坐在了一旁,不敢再靠近了。明明面前的郎君語氣尋常,表情也不凶,但那眼中不容拒絕的意味,讓人無法違抗。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面前的郎君很危險,連後背都冒出了一層冷汗,可現在一想又覺得沒有道理,明明就是個挺尋常的郎君而已。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注意著梅逐雨,見他將陪酒的娘子趕到了一邊,眾人都不自覺安靜了下來,場面一時就冷了。雖然他們都想將氣氛炒的熱鬧些,但不知為何,看到梅逐雨神情冷淡的坐在那,與他們完全不一樣,就覺得鬧不起來。
  
  眼看大家都尷尬的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了,終於有個郎君站了起來。
  
  他將酒杯舉到梅逐雨面前︰「來,第一次出來玩,放開點,我敬你一杯。」
  
  梅逐雨抬頭看了看他,回答道︰「抱歉,我不喝酒。」
  
  他回答的認真,但舉著酒杯的郎君表情一下子難看了起來。這趙郎君本就是這群人裡最看不上梅逐雨的一個,在他看來,這種沒意思的男人又不能打又不會玩兒,根本一無是處配不上他們禎姐,勉強過來陪著,那也是看在梅四的面子上。可現下,敬酒被拒丟了面子,他心裡的不滿頓時就爆發了。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郎君,當下將酒杯一摔冷哼道︰「不喝?是啊,看你這樣,就知道是個清高人物,瞧不上我們這種紈絝子弟。」
  
  「怎麼,喝個酒多勉強你了?坐在那一臉不情願的,既然那麼不情願,就別來這裡啊,來了又給誰甩臉色呢,不過靠著關係當的個從五品小官,客客氣氣的還給你臉了!」
  
  梅逐雨被他罵的一怔,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其實回答之前並未多想,他也確實不喝酒,從小在道觀中與師父師兄們一道修行,他雖不是與師兄們修一樣的道,但觀中生活清苦,師兄們不能近女色也不能沾酒,於是他也習慣不沾酒,這樣的清心寡欲的日子過久了,他實在是對面前的情況適應不來。
  
  他並非有意拒絕他人好意,也不希望和這些人鬧得不愉快,他之所以來這裡,便是想著與他們,與這些武禎的朋友們好好相處,但性格使然,仍舊是做的不好。
  
  抿了抿唇,梅逐雨端起酒盞,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液透亮如琥珀,是好酒,梅逐雨不清楚好不好,他一言不發端起來喝了。
  
  沒喝過酒的人,第一次喝,自然是不習慣的,梅逐雨冷不丁被那味道嗆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起來。
  
  抱著胸的趙郎君見狀冷笑,「連酒都不會喝?還是不是男人。」
  
  梅四皺眉,起身道︰「好了,你少說兩句不行嗎。」
  
  趙郎君不屑道︰「他先不給我面子,難不成還得我低頭,敬個酒而已,我還欺負他了?」
  
  場面徹底冷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小奴迎進來了一個人。來人手中提著馬鞭,一身石青錦袍,唇紅齒白,臉上含笑,正是武禎。
  
  她一進門就瞧見了好幾日沒見過的梅家大郎竟然坐在席上,咳嗽的臉有些發紅,其他眾人坐的站的都有些僵硬,一齊望向她。趙郎君看向她的眼神格外心虛,武禎一下子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她走到梅逐雨案前,非常自然的坐在了那擺放吃食的案幾上,一手提過旁邊的銀瓶,給梅逐雨倒了杯清水遞給他︰「喝酒嗆著了?喝點水壓壓。」
  
  然後她掃視了一圈堂上,笑道︰「我說你們今日怎麼一個個都不見了人影,原來背著我悄悄找大郎一起玩呢。」
  
  剛才囂張的用鼻孔看人的趙郎君,從武禎出現後,就乖的像隻小貓咪,這會兒他縮著腦袋站到一邊去了,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武禎問起剛才的事發脾氣。
  
  但武禎沒有問剛才發生了什麼,只是笑吟吟的轉頭看向梅逐雨,問他︰「好點了沒?」
  
  梅逐雨心中忐忑,方才的場面難堪,他只是覺得自己搞砸了什麼所以有些無奈,卻並無多大感覺,但武禎來了之後,他一下子就不安起來。
  
  就像剛才敬酒那位郎君,還有這些日子許多人所說,他們兩人天差地別,勉強在一處,總不那麼和諧,就像他坐在這裡,卻讓武禎的朋友們都不高興。武禎……應該不樂意看到這種場面。
  
  武禎站起身,用馬鞭點了點案桌,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崔九連忙出來打圓場,「禎姐,這麼急著走幹嘛,才剛來沒多久,大家一起玩玩就熟悉了,以後都是朋友,別見外啊。」
  
  武禎︰「得了,你們以為大郎是你們哪,整日無所事事的,人家上值辛苦,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日子,你們就把他拉來這裡,像什麼話。」
  
  「行了,別廢話,你們玩你們的,我送大郎回去休息。」
  
  到底還是沒辦法融入她的世界,梅逐雨沉默的站起來跟她一起往外走。兩人走到門口,武禎落後幾步,朝屋內眾人道︰「你們吶,以後不許去打擾大郎,他性子內向喜歡安靜,你們下次再敢這麼折騰人,我可要生氣了。」
  
  趙郎君表情格外委屈,剛想說什麼,就見他們禎姐忽然又笑起來,用馬鞭一個個點了點他們,有些無奈的道︰「臭小子們,別給禎姐找麻煩了,乖一點,嗯?」
  
  小郎君們頓時聽話了,喵聲一片,都是奶貓。
  
  武禎帶著梅逐雨離開樂坊,牽著馬在街上並肩慢慢走著。
  
  「對不住啊,我替他們跟你道個歉,有什麼冒犯你的地方你多見諒。可能有些人脾氣壞了點,但是沒有惡意,我回頭教訓他們。」
  
  梅逐雨一愣,停下了腳步問︰「你不怪我?」
  
  武禎也愣了,奇怪的看他,「我怪你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29 AM

第十四章

  梅逐雨望著武禎︰「他們請我來此,是一片好意,可我讓所有人都不高興。」
  
  武禎笑了一聲,抱著胸,饒有興致的問他︰「你應該不喜歡這種場合,怎麼會答應過來?該不會是梅四那傢伙硬拉你來的吧?」肯定是了,畢竟是堂兄弟,拒絕總不好意思。
  
  誰知梅逐雨轉開了頭,說︰「我是想看看,你喜歡的地方是什麼樣的,而且我們……日後就是夫妻,既然你喜歡,我就去習慣。」
  
  「還有喝酒,聽說你喜歡喝酒,但我從前沒喝過,日後我也會去習慣。」
  
  武禎不笑了,笑不出來,她甚至還無意識皺了皺眉。其實答應這場婚事,她沒考慮多久,這個沒考慮多久就是她也沒多在意的意思,這場婚事成了,那就過,不成那就分了,不是什麼大事。對於兩人日後該如何相處,她沒想過也不太上心,總有人說她們日後肯定沒法長久,說他們不合適。武禎從來不回應,但心裡未必沒有這種想法。
  
  她對梅逐雨不熟悉,一共只見了幾次,對於他的瞭解,只有幾分淺薄的表面,還有就是知曉他可能早就對自己抱有幾分喜愛,相處起來挺舒服,但其他的就不瞭解了。
  
  她以為,梅逐雨應當是那種固執自我的男人,有點像是柳御史那種,骨子裡帶點清高的,這樣的男人不太可能為了別人去改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而且以她對梅逐雨的第一感覺,他也不可能喜歡她喜歡的那些美酒美人樂舞宴會,但現在,這小郎君認真的說,會去習慣,會去接受。
  
  如果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去試著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其他不說,肯定是用了心。武禎一向對認真的人沒辦法,更何況這個認真的人還對她用了心。她突然覺得,或許這個小郎君,比自己想的還要喜歡她也說不定。
  
  這種慎重的心意,令她有幾分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尊重人家這份心意了。她的年紀比小郎君更大一些,婚事定下之後,她想,就當以後多個小弟。然後就在此刻,她發現,小弟是當不了的,這位小郎君想陪著她更久的時間,可能是衝著一輩子去的。
  
  武禎想都不敢想,那也太縹緲了,讓人心裡怪沒底的。
  
  武禎的沉默讓梅逐雨誤會了什麼,他的眼神黯淡下來,不再說話了。武禎敏銳的察覺到,咳嗽一聲,說︰「你剛才喝的那酒,叫琥珀光,容易醉人,下次我給你送點甜米酒還有味道較甜的凍春酒。酒還是要喝的,畢竟……」
  
  武禎大大方方的瞧著他笑︰「兩個月後我們的婚宴,你可得喝不少酒,先提前習慣一下也好。」
  
  梅逐雨一愣,眼睛又慢慢亮起來了。
  
  武禎看著在心裡舒了一口氣,繼續甩著馬鞭慢悠悠的說︰「其實你不用跟梅四他們一起玩,他們都是我弟弟,你又不是,你不是我的郎君嗎,以後陪著我去玩就行了。我知道的好玩地方不少,你要想去,以後我單獨帶你去。」
  
  「沒道理夫妻出遊,身後還跟著一大串搗亂的傢伙,你說是不是?」
  
  武禎也不知道自己這番安撫的話怎麼說出口的,但說完後,竟然都沒後悔,還挺期待的。可能是小郎君剛才難過的情緒,表現的太明顯了。她有點怕這種人前冷然堅定的男人獨獨為了自己幾句話不安至此。
  
  她話說完,等著梅逐雨說「是」,結果等了半天,等到他一個略茫然的「啊」,還是疑問的語氣。
  
  梅逐雨忽而輕聲問她︰「你答應這樁婚事了嗎?」
  
  武禎︰「我要是沒答應,我們的婚事是怎麼定下的?」
  
  武禎︰「梅家郎君,你應該知道,這世上能勉強我的人,恐怕還未出世,我們的婚事,是我同意的,我以為當初送給你那些大雁就已經表明我的態度了。」
  
  梅逐雨深深呼吸了一下,是一個竭力忍耐的模樣,但一直瞧著他的武禎,還是看到了他臉上冒出的那個笑容。
  
  武禎沒想到,長相尋常的小郎君,笑起來的模樣,竟然這麼的,這麼的抓人眼球。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沖散了他臉上原本矜持的冷意,好像這麼大一個人,忽然開花了似得。
  
  不過可惜的是,這個笑太短暫,小郎君意識到她在盯著他看,一下子就收斂了,又是一副成熟冷靜的樣子。
  
  兩人已經走到了梅逐雨的宅子前,武禎眼看著小郎君已經平靜下來,忽然說,「有一句話我一直忘了說。」
  
  梅逐雨︰「什麼?」
  
  武禎一笑,湊近他的胸口,仰頭小聲說︰「小郎君,你的名字很好聽,我很喜歡。」
  
  ……
  
  梅逐雨宅子裡伺候的老奴發現,自家的阿郎,又在抄那勞什子的經了,這回還點了香,凝神靜氣用的。
  
  「阿郎,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嗎?」
  
  梅逐雨應了一聲,放下筆,對著清靜經旁邊那個鬼使神差寫下的「禎」字發呆。他想,他明白為什麼觀中同門們都說不能近女色了,因為靠的近了心就不能靜,如此,還修什麼道。
  
  他此刻想起今日那人湊過來,聲音裡含著笑意,直直看著他的樣子,心裡還是一陣亂跳,簡直連從小讀到大的清靜經都忘光了。來回在心裡念叨著清靜二字,卻根本不得清靜,更是死活想不起來清靜經第一句到底是什麼,只能看見那雙眼睛裡愉悅的光。
  
  她那樣笑著的時候,真的好看,讓人移不開眼睛,就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
  
  趙嵩岩趙郎君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回了家,家中父母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都擔憂詢問他發生了什麼,趙嵩岩敷衍兩句,晚飯也沒多吃,回房去躺著了。
  
  今日他們請那個梅家大郎去樂坊,他一時沒繃住脾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搞得場面難看。其他人怪他也就罷了,但後來禎姐回來,單獨將他喊到一邊,囑咐他明日去找梅家大郎道個歉。
  
  趙嵩岩很服氣禎姐,但讓他道歉這種事,他滿心不樂意。原本他就不喜歡那個梅家大郎,現在看禎姐這麼護著他,就更不喜歡了。一直陪著他們的禎姐,這次可能真的要被一個男人搶走了,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他不像梅四崔九那幾個人,是從小跟在武禎身後長大,他幼時隨著父母在旬州那邊生活,十三歲時才回到長安認識的武禎。因為從小體弱多病,所以他的脾氣格外不好,來到長安,最開始很是吃了些苦頭,被人欺負了很多次。
  
  後來遇上武禎,她雖然是個女子,卻不像趙嵩岩從前看到的大部分女子一樣羞怯本分,武禎會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從不管他人眼光,趙嵩岩羨慕那種自由與隨性。
  
  再之後,武禎帶著他一起玩,教他騎馬打獵,教他打球,帶著他們一群小子上山下河,他的病不知怎麼的也慢慢好了。
  
  趙嵩岩早已將武禎當做自己的親姐姐,他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對於他們的禎姐要嫁人,都能輕易接受。他就不能接受,他只希望永遠保持現在這樣。
  
  然而,他心裡有再多排斥和不情願,禎姐一句話,他還是不得不低了頭。
  
  禎姐說︰「去給他道個歉,不然我很頭疼。」
  
  趙嵩岩看到禎姐的表情,忽然意識到,禎姐好像挺喜歡那個梅家大郎,因為她從前也有過幾個未婚夫,但從來沒有這樣上心,現在這個是不同的。
  
  發現這一點,趙嵩岩心情低落而惆悵,這份心情,一晚上他都沒能排遣,從中午牽馬出了門,趙嵩岩就在皇城附近猶豫徘徊。梅家大郎在刑部任職,今日他要去官署工作,等到下午才能出宮回去。趙嵩岩等在這,就是為了跟他道個歉。
  
  好不容易等到人出來了,趙嵩岩又不想上前了,不高興的跟在梅逐雨身後,想著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誰知這一拖,竟然還出了問題。
  
  就在梅逐雨路過東市的時候,趙嵩岩看到了呂摯。這呂摯當年與他們禎姐也說過親事,後來因為斛珠娘子,兩人還打過一架,他們所有跟著禎姐玩的人,都十分厭惡這個老是找禎姐麻煩的呂郎君。
  
  趙嵩岩親眼看著呂摯帶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壯碩奴僕,不懷好意的跟在梅逐雨身後,然後在路過人較少的一條巷子時,那呂摯躲在一側,讓兩個奴僕上前將梅逐雨堵進了巷中。
  
  遠遠跟著看到這一幕的趙嵩岩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呂摯肯定是為了報仇來的,這狗東西這些年對禎姐是屢戰屢敗,從未佔過便宜,現在他發現打不過禎姐了,就想來欺負禎姐的人出氣。
  
  「可惡!」趙嵩岩不喜歡梅家大郎,但怎麼說那也是他禎姐的人,能被呂摯那條狗欺負嗎!想也沒想,趙嵩岩奔著那巷子大步跑過去。
  
  他原以為就梅家大郎那個不經事的樣子,晚一會兒就得被人按在地上打,誰知衝到巷口,卻愕然發現那個想像中本該躺在地上哀嚎的梅家大郎好端端站著,倒是那兩個壯碩奴僕,一個已經倒下,另一個被梅家大郎按著後腦勺摜在牆上。
  
  趙嵩岩清楚的看見,那一臉不悅的冷肅郎君抬頭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臉上分明濺上了鮮紅的血跡。
  
  趙嵩岩伸手扶牆,腦子裡傻呆呆的冒出一個念頭——「梅家大郎在這殺了人?萬一被發現肯定要被抓,被抓了他怎麼跟禎姐交代,不行,要趕快幫忙毀屍滅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36 AM

第十五章

  趙嵩岩是個脾氣不好的郎君,他也和人打過很多架,自然是見過血的,但是……面前這根本就不是打架,而是殺人。打架總是暴躁而熱血的,絕不是這種仿佛帶著殺氣的沉默場面。那個按著別人腦袋,一言不發看過來的人,讓他一瞬間就懸起了心。
  
  趙嵩岩沒殺過人,也沒看過別人殺人,說到底,還是個少年,所以此刻他感覺腿有些軟。雖然腦子裡堅挺的冒出要趕緊幫忙毀屍滅跡的想法,但他的身體十分誠實的待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著梅逐雨鬆開手,朝他走了過來。
  
  目光順著那個軟綿綿靠牆滑下去的壯碩奴僕轉到越走越近的梅逐雨,趙嵩岩一個激靈,他忽然忍不住想,這梅家大郎,該不會是想連他一起殺了吧!因為之前他們鬧了矛盾,他罵了他,所以現在要算賬了!
  
  這不太可能,但趙嵩岩實在控制不住這種想法,因為朝他走過來的梅家大郎表情太可怕,沉沉的,冷冷的,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出手按著他的腦袋往旁邊的青石牆上狠狠一撞——
  
  ——「對不起。」
  
  可怕的梅家大郎走到他面前說了這麼一句話。沒有按腦袋,沒有撞牆。
  
  趙嵩岩︰「……啊?」
  
  梅逐雨不知道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只是恰好遇上了這臉熟的郎君,想起昨日的尷尬,過來打個招呼,畢竟是武禎的朋友。
  
  「昨日我並非有意駁你面子,只是確實不擅喝酒,抱歉。」梅逐雨說。
  
  趙嵩岩終於從自己的想像中走了出來,他訕訕的發現自己好像想的太多了。在目睹了面前這人心狠手辣的乾脆殺了兩個人,還有心情在這裡雲淡風輕聊天之後,趙嵩岩發現自己完全找不回最開始對這人的不屑了,他現在就覺得有點怕,一時之間連聲音都有點顫。
  
  「沒、沒關係,我才應該說對不起,我,禎姐說,說我了,要我道歉……」
  
  趙嵩岩說完這句話,空氣裡那股混著血腥味的窒息感立刻就消散了,他幾乎是有些傻眼的發現梅家大郎露出詫異與喜悅交織的神情,問他︰「她還要你跟我道歉?」
  
  趙嵩岩莫名放下提著的心,說話也順暢了,「是,禎姐說我不該隨便對你發脾氣,是我的錯。」真說出來後,發現道歉也沒那麼難的趙郎君,終於想起了梅逐雨身後那兩具屍體,表情復雜而堅定的輕聲說︰「你放心,你是禎姐的人,就算殺了人我也不會傳出去,現在其他的先不管,先把這兩具屍體處理了,免得被人發現。」
  
  趙郎君自覺自己實在夠意思,講義氣,誰知梅家大郎聽了他這番話卻是眉頭一皺,說︰「這兩人沒死,只是受了輕傷,按照我朝律例,與人鬥毆致死要判處刑罰。這兩人無故對我出手,出於自保,我做出了還擊,但絕沒有傷人性命,現在去找附近的巡坊衛兵,將這個案子存檔,明日即可做出判決處罰。」
  
  趙郎君望著梅家大郎的滿身肅然正氣,終於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這位好像是刑部任職的,還是個司郎中。
  
  「哈哈,這樣嗎。」趙郎君只能乾笑著哈哈。
  
  這事,真的就像梅逐雨說得那樣解決了,衛兵將巷子裡暈倒那兩人檢查了一番,這個空檔時間,梅逐雨還很順手的替他們寫完了案情記錄,做了詳細的案情還原,順便簽了字畫了押,一同交給他們帶走。那一起跟過來的文書敬仰的看著他一絲不苟寫完了,最後是滿臉受教的捧著這份記錄走的。
  
  全程圍觀的趙郎君被大《典律》糊了一臉,最後灰溜溜貼牆跑了。離開之前他特意在附近找了一下呂郎君,結果發現人早跑沒影了,可能是那時候看見他忽然出現,覺得事情不妙就已經跑了。
  
  「哼,沒用的呂狗!」趙嵩岩啐了一聲,再次抖起來貴族小郎君的桀驁氣勢,上馬,飛快的奔離了案發現場。
  
  他要去找禎姐告狀!
  
  武禎今日沒有在樂坊裡,她在黃郎君常去的一處校場,跟黃郎君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兄弟比騎射。趙嵩岩輾轉找到了武禎,到的時候正瞧見她騎在馬上,腳踩馬鐙,整個身子幾乎立起,一箭射中了遠處畫了紅圈的草靶子。
  
  場上還有一些人在,此時都是轟然叫好,趙嵩岩也是眼睛一亮高聲喝彩起來,跑到高臺上和眾人一齊圍觀了這場比賽。
  
  比賽結束後,武禎跳下馬,跟比賽的那高壯漢子聊了兩句,那漢子心服口服的朝她一拱手,武禎不甚在意的揮揮手就出了校場。
  
  趙嵩岩趕緊歡呼著衝上去,圍著武禎團團轉誇道︰「禎姐你太厲害了!那靶子又遠了吧,剛才那個位置實在算不上好,這樣都能正中紅心簡直神了!」
  
  武禎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知道你要學的還多得很了吧,別學了點皮毛就不把其他人放眼裡,臭毛病給我改了。」
  
  「好好好!」趙嵩岩跟在她身後轉來轉去,只知道點頭說好,幾乎忘記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直到武禎問起他︰「怎麼跑這裡來了,有事?」趙嵩岩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的來意,馬上換上了同仇敵愾的憤然,告狀說︰「禎姐,剛才呂摯那狗東西帶人去攔梅家大郎了!」
  
  這句話一出,武禎臉上的笑肉眼可見的退下去,整個人不悅的皺起眉,「說清楚點。」
  
  趙嵩岩每次看見禎姐這個要發怒的表情就害怕,但心顫了顫想到這次要倒楣的是那個呂摯,又高興起來,忙解釋說︰「就是今天我聽禎姐你的話去找梅家大郎道歉,結果看到呂摯帶著兩個奴僕跟在他後面,那兩個奴僕把梅家大郎堵進了巷子裡。我一看這還了得,怎麼能看著他們欺負禎姐的人,所以馬上就跟過去阻攔了,現在那兩個奴僕被巡坊衛兵帶走,但是呂摯那狗東西見情況不妙就先跑了,沒抓到他!」
  
  武禎表情不好,「大郎那邊沒吃虧吧?讓人打了?」如果真給人打傷了,她現在就帶人去廢了呂摯。
  
  趙嵩岩擺手︰「沒有沒有,一點事都沒有!」有事的是那兩個被他按在牆上搓了一頓,臉上濺血的傢伙。
  
  武禎誤會了,看趙小弟一臉自豪的模樣,以為是他去的及時,成功保護了自己那位瘦弱的小郎君,於是有些欣慰的拍了拍趙嵩岩,誇讚他︰「這回做的不錯,給你記一功。」
  
  趙嵩岩沒反應過來,光想著被誇了傻樂呢,結果好一會兒才發現,禎姐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他其實什麼都沒做,是梅家大郎把人收拾了的。
  
  「那個,禎姐,梅家大郎其實……」
  
  武禎在思索著什麼,沒注意小弟的表情,只說︰「大郎他就是看著兇,其實脾氣好,被人欺負了肯定也不會吭聲,看他那樣子就不會跟人打架,要不是你,估計這回他得吃虧,行了,做的不錯,禎姐很高興。」
  
  脾氣好,不會打架?趙嵩岩表情再一次復雜起來,最後還是默默把話咽了回去。算了,還是不說了,禎姐沒親眼看著肯定不信,說不定還要以為他故意挑撥離間呢,而且萬一禎姐就喜歡這種文弱男子,他說出這事,不是兩頭不討好嗎!
  
  「那個,禎姐,咱們是不是帶上人去教訓呂摯一頓?」
  
  武禎搖頭︰「不用,我有計較,你不用插手。」直接帶人去收拾呂摯固然簡單,但想想如果這樣繼續和他糾纏下去就沒完沒了了,說不定那傢伙狗急跳牆下次又去找小郎君麻煩,還是得換個解決的辦法。
  
  武禎說一不二,趙嵩岩也不敢自作主張,而且他知道禎姐的性子,她動了真火了,肯定不會輕易繞過呂摯,雖然不能親手參與有點可惜,但總有好戲能看。
  
  武禎跟場上眾人打過招呼,匆匆離開校場。
  
  夜幕降臨,沉寂了一個白日的東西妖市再次燈火通明,武禎進到妖市,直奔雁門前的廣場,敲了敲上面一個小鼓,很快就有不少妖怪聚集而來。
  
  「貓公,不知有何吩咐。」站在最前頭的簪花青袍人長鞠一躬問道。
  
  武禎︰「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想找幾個小妖,替我辦件小事。」
  
  此話一出,底下眾妖無不響應,一片人頭攢動,紛紛喊道︰「貓公有事盡管吩咐,我等定不辱命!」「為貓公辦事,我等絕無二話!」
  
  武禎撩了撩自己散到眼前的一縷頭髮︰「我要找幾個長相嚇人些的,去幫我教訓個人,不要嚇死了,嚇個半死就可以。」
  
  「我!我去!」一個矮小老頭跳腳道。
  
  武禎笑道︰「鼠老您這長相一片慈祥和藹,怕是嚇不到人。」
  
  眾妖一片笑聲,最後武禎選了幾個長相比較隨便的小妖,滿意的點頭將任務佈置了下去。從這一天開始,呂摯的苦日子開始了。
  
  呂郎君白日間想教訓的人沒教訓成,底下兩個打手還被抓了,心氣不順,大半夜都沒睡著,在房中大罵武禎。他火氣大,敞著中衣,搖著扇子,正罵到武禎年紀一大把活該一輩子沒男人,忽然聽到一聲奇怪的哢嚓聲,從頭頂上傳來。
  
  他帶著滿腔氣不順仰頭一看,頓時滿臉空白,那梁上有一個軟手軟腳的長長黑影,漆黑扭動的長髮像蛇一般纏在房梁各個支架上,頭髮中間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扁平鬼臉,還朝著他張開大口,垂下來一根滴著鮮血的鮮紅長舌。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呂郎君的慘叫響徹夜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41 AM

第十六章

  白日裡的妖市是安靜的,妖市與人間的作息顛倒,這個時候是群妖們休息的時間。武禎在這個時間來到雁樓找東西,意外的發現好幾日沒見的小夥伴柳太真竟也在這。
  
  「小蛇!」武禎走到柳太真身後,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走路悄無聲息,柳太真正在出神,還真被她嚇了一下,不過柳太真是個不動如山的穩重性子,即使被嚇到臉上也沒表現出來,依舊坐在那俯視著雁樓底下一望無際的青灰色屋頂。
  
  武禎一抬腿跨坐到欄桿上,側頭看她︰「怎麼了?平時這個時候你不是都待在家嗎,怎麼一個人跑到雁樓這裡來了,又沒事。」
  
  柳太真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沒回答這個問題,反倒說︰「你這兩天鬧得動靜不小。」
  
  武禎當然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之前在妖市找了幾個小妖去嚇呂摯,這幾天小妖們輪番去,回來後還會和大家詳細描述怎麼嚇到的呂摯,說書似得興高采烈。個別負責些的,更會收集其他妖的意見,爭取每天都讓呂摯被嚇出新的花樣,所以這幾天,閒得無聊的小妖們就自發在雁門廣場那邊聚集,等著嚇人的小妖回來聊天,很是熱鬧。
  
  這不怪他們,其實這些小妖們的日子和人一樣無聊,出點什麼事就容易興奮過度,再加上這種事可遇不可求——畢竟若不是貓公要求,他們不能無緣無故去嚇唬普通人,否則會被收拾的很慘。
  
  大概這就是奉旨欺負人的快樂。
  
  武禎當然知道自己這事做的有點不合適,不過她臉皮一向比小夥伴厚,不把這點小錯誤放在心上,這會兒甚至笑嘻嘻的邀請小夥伴共襄盛舉,「小蛇要不要一起去湊個熱鬧?我記得那個呂摯你也不喜歡,不如變個蛇身去嚇他。」
  
  柳太真呵呵冷笑,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麼「擅自選調小妖騷擾普通人不對」,只是淡淡提醒了句︰「適可而止。」
  
  武禎爽快點頭,「我知道,嚇不死他,就讓他老實在家裡待上一年半載的,省得又去欺負我那個未婚夫婿。」
  
  聽到這個未婚夫婿,柳太真認真的看著自己的朋友,「武禎,你這次是認真的嗎?」
  
  武禎︰「其他人都問完了,我都在想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向我問起這事,終於還是耐不住了吧。」她笑完,自己也有點不太確定的摸著鼻子說︰「應該是認真的,至少比從前那幾次認真。」
  
  拋開那點心理負擔,武禎攬著柳太真的肩調笑,「好了小蛇,我嫁人了,你只比我小一歲,以後咱們這圈子裡年紀最大的不婚娘子,就是你了。」
  
  柳太真冷冷道︰「那又怎麼樣,我不嫁,有人敢說一句嗎。」
  
  武禎︰……這還真沒有。
  
  她們這位蛇公,作為人的身份是柳御史唯一的女兒,在外人眼中從小體弱多病,常年一副面色蒼白的氣虛模樣,柳御史對她護得眼珠子一樣,恨不得一輩子在女兒身邊照顧,哪會放心她嫁人,有老天爺都敢參的柳御史在前,誰敢說柳娘子一句不好,就等著被幾十個黑臉御史輪流濺唾沫星子。
  
  不過……武禎伸手捏著小夥伴那張白的過分的臉,仔細看了看,「我說小蛇,你這幅繼承自上任蛇公的病弱外表欺騙性也太強了。」不清楚柳太真身份的外人也就算了,但武禎可是親眼看過這人單手掐死黑熊妖的,一座城樓那麼高的黑熊妖,說掐死就掐死了。但就算知道她內裡是個可怕的傢伙,瞧見她一副蒼白模樣,武禎還是忍不住多照顧,這可能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柳太真打開武禎的手,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沒再問什麼問題,轉開了目光,繼續望向遠方天際。
  
  細細算來,柳太真與武禎相識於小時候,兩人年歲相當,身份也相同,唯獨性子天差地別。柳太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武禎的時候,就是在雁樓。那時候上任的貓公已經離去,自己的母親將這位新任的「小貓公」帶過來介紹給她認識。
  
  那時候武禎調皮的很,幾歲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在雁樓裡跑上跑下,東踫西摸。她文靜的坐在原地等著認識這個新朋友的時候,武禎差點把雁樓頂上的珠子給扣下來,好不容易才能安生的坐在她對面,又突然拋出來一隻小蟲子嚇唬她。真的是個壞孩子。
  
  母親拉著她們兩個人的手,跟她說︰「太真,這是新任的貓公,以後你們就是共同照管妖市的同伴了。」那時候她其實非常高興,因為身為人與妖生下的孩子,她天生能看到各種不祥之物,卻沒法和母親之外的人說,所以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從那一天開始,她有了一個同樣能看到各種妖精鬼怪的朋友,盡管這個朋友真的很愛惹麻煩,也太貪玩了些。但不能否認,從她的母親離開後,她們兩人照管妖市的這些年裡,這個朋友也是一位能讓她安心的同伴。
  
  從一文靜一跳脫的總角小兒,到如今一端莊一瀟灑的成熟女子,兩人對對方的瞭解勝過血緣親人……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刑部。」武禎不知想到什麼,忽然笑了一下說︰「小蛇,我先走了,去看看我那個小郎君去,你繼續在這發呆,順便晚上幫我看看那幾個嚇人的小妖,我晚上就不過來了。」
  
  她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柳太真一個背影。
  
  柳太真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心中無端生出一些惆悵,只得輕輕呼出一口氣,將這點惆悵排遣。她最好的友人要成親了,好像就此和她走上了一條不同的路,感覺有點……寂寞。
  
  正午的長安,太陽熱烈,室內也開始有些熱意。梅逐雨在刑部的飯堂吃完午飯,回到了官署辦公,不出意外的又在窗外的那棵桐樹上看到了一隻眼熟的狸花貓。
  
  這幾日,他總是能看到這隻狸花貓,若不是他實在感受不到這貓身上的妖氣,他當真要以為這隻普通的狸花貓有異常了。
  
  窗外的桐花早已謝盡,如今枝頭上綠葉成蔭,那貓依舊是愜意的躺在樹枝上,好像挺滿意這個午睡的寶地。梅逐雨只看了兩眼,就將目光放回到自己手中的公務上,對身邊多出的貓毫不在意。
  
  再次變成貓的武禎揣著毛爪子,時不時睜開一隻眼睛看一眼伏案工作的身影。她並非有意偷窺,只是前幾日剛發生了呂摯那種事,她沒事就過來看著點,免得再讓小郎君遭受什麼無妄之災,畢竟,咳咳,她年輕時候完全不會收斂,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不要臉的東西可不興什麼仇恨不牽連家屬。
  
  這幾天,武禎常常變成貓跟著梅逐雨,這位未來夫婿的生活規律且普通,比一般人還要無聊,不是在刑部辦公務,就是回家休息,沒有一點娛樂生活。一般的郎君,就是再正直低調,也會偶爾找上三兩友人,去樂坊喝些小酒聊聊感情,可這位小郎君,已經稱得上孤僻了。
  
  武禎跟了他幾天,瞧著他不管對待同事還是陌生人都是一模一樣的冷淡態度,都忍不住懷疑,從前自己與他見面時看到的那些,臉紅,還有笑容,是不是都是假的,只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
  
  「梅郎中,這件案子,徐侍郎讓您跑一趟。」一個小吏匆匆跑來。
  
  武禎在窗外聽了一耳朵,站起來抖抖毛,跟著梅逐雨一起出門。梅逐雨是要去刑部大牢,審一個剛帶回來的犯人,這本不是他的工作,但那位徐侍郎交給了他,梅逐雨也不管那麼多,給了就接著,一個人帶著個哭喪臉的小吏去大牢。
  
  這刑部大牢,武禎還真沒去過,又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還有穢氣叢生。但既然小郎君去,她還是跟去看看。
  
  大牢外面看著還不錯,但內裡就一言難盡了,畢竟是給犯人住,條件也好不起來,人一走進去,首先就能感覺到一股涼氣順著腳脖子往上爬,然後就是各種難聞刺鼻的異味撲面而來,幾乎能把人臭一個趔趄。那跟著梅逐雨的小吏就不自覺後退了一步,但眼看前頭的上司腳步不停的往前走,他也只好苦笑的捏著鼻子跟上去。
  
  武禎也聞到了那股味兒,瞬間就明白這不是什麼好差事了。她有點遲疑的瞧了瞧牢房地上那些可疑的水漬,嫌棄的動了動幾根鬍鬚,最後輕巧一跳,從牆上跑著追上梅逐雨。
  
  審問犯人記錄口供這事不難,就是很煩,特別是環境糟糕的情況下,令人格外沒有耐心,要是再加上一個不配合的煩人,那簡直就是災難。
  
  犯人是個滿面愁苦滄桑的中年男人,他錯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因此獲刑。他從看到梅逐雨後就開始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而梅逐雨,面無表情坐在位置上寫記錄,時而停筆問一個問題。那男人最開始含含糊糊的不肯回答,只是痛哭,但梅逐雨耐心奇好,就冷眼看著他哭,哭完了繼續問。折騰了好一會兒,男人才縮著腦袋結結巴巴的回答起問題。
  
  武禎站在一個燈油架子上,位置隱蔽,在這個記錄口供的過程中,她數清楚了梅逐雨身後那個小吏一共不耐的翻了多少個白眼,也數清楚了那個男人究竟哭喊了多少次「大人求你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梅逐雨他,真的就是全程連眉毛都沒多動一下,拉著袖子蘸墨記錄,簡潔的問著身份籍貫犯案過程之類的問題,多餘的一個字沒有。
  
  如果換了武禎,可能在那個男人第二次作揖求饒的時候,就被煩的直接伸手把他按在那個記錄的簿子上了。武禎佩服小郎君的耐心與好脾氣,同時再次覺得,之前自己看到的那個會慌張的小郎君可能是個假的。
  
  審問過半,武禎宣告投降,拋棄小郎君自己溜達出了大牢。不過她也沒回家去,就在刑部官署附近晃蕩,結果一不小心就聽到了有人在背後說小郎君壞話。
  
  當貓就是這點好,踫到不熟的人在聊天,也不用避開,可以直接蹲在旁邊光明正大的聽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45 AM

第十七章

  在廊下閒話的兩人,一個是穿朱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刑部某位侍郎,另一個穿著青衣,應該是個小吏。兩人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其中那個中年男人在說梅逐雨壞話,而小吏在一旁附和奉承。
  
  「那梅郎中可真是狡猾,連一點把柄都沒留,等下次,我看他是不是次次都能這麼好運。」
  
  「徐侍郎何必這麼氣惱,就算抓不到梅郎中的錯處,您不也照樣可以找他麻煩,給他添不痛快嗎。您的官職比他高,真要折騰起來,還不是輕而易舉。」
  
  「哪有那麼簡單,你別看他好一副高潔的樣子,其實還不是靠著貴妃的關係做到的這個刑部司郎中,你當他是什麼心思簡單的人,指不定私底下多不堪。再說了,就他那樣,要不是有什麼厲害的關係,能娶豫國公府的武二娘子?那可是皇后殿下的親妹妹。」
  
  「說到這兒啊,我可真有些佩服梅郎中了,為了討好豫國公和皇后殿下,連那個武二娘子,都敢捏著鼻子娶了,光這一點,咱們這些小人物就比不上他心胸寬廣,他那黑紗襆頭怕不是要換個綠紗的。」青衣小吏的語氣很是鄙夷不屑。
  
  武禎蹲在一旁假山上,甩了甩尾巴。
  
  徐侍郎嗤笑一聲,摸了摸自己鼻子底下那兩撇小鬍子說︰「我倒覺得他們兩個天生一對,咱們這位梅郎中,從不去樂坊妓館,你想啊,正常男人哪個像他這樣?我看他根本就是有斷袖之癖。還有那個武禎,成天穿著男子的衣服,哪裡像個女子,還和妓館裡的娘子不清不楚,常常帶著那些娘子們出遊,早些年婚事說一樁毀一樁,說不得也是有磨鏡之好,這兩人,都有病,可不是絕配。」
  
  武禎將腦袋擱在爪子上,望著底下兩人……臉上的小鬍子。近些時候長安城中的男子流行起了蓄鬍,年輕的年長的,各個留著如出一轍的鬍子,聽說暗地裡比拼鬍子的男人不少。武禎是不知道那倒眉毛似得鬍鬚有什麼好看的,她看著就覺得辣眼睛,好在小郎君沒蓄鬍鬚,否則她可能會忍不住讓他剃了。
  
  武禎嫌棄著面前這兩人的短鬍鬚,心情平靜的聽著他們繼續聊。
  
  「徐侍郎要是真想為難梅郎中,不如把那個壓底的案子給他負責了,肯定能折騰死他。」
  
  「哼,我倒是想,不過要是真把梅郎中折騰狠了,他說不定會去向他那個貴妃姑母哭訴呢,到時候我平白惹的麻煩。」
  
  「這,這倒也是,他就算不找貴妃,還能找武二娘子啊。依武二娘子那個性格,要真管這邊的閒事,比貴妃那邊還要麻煩……呃……徐侍郎您覺得這武二娘子會不會管他?」
  
  徐侍郎一臉看破真相的優越,「我看哪,武二娘未必會管他,她哪有那閒工夫。這婚事說到底無非就是說出去好聽,豫國公嫌棄他那二女兒一直不嫁人丟臉,所以找了個能拿捏的男人娶自己女兒,而梅郎中就是軟骨頭,想找個靠山,這不就一拍即合了,難道他們兩個還有什麼感情不成?那武二娘訂了婚不還是流連妓館,我猜她根本連看都沒看過梅郎中。」
  
  兩人還在說些什麼,武禎不想聽了,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都沒點新鮮的說法,無聊。她在假山石頭上伸了個懶腰,跳上圍牆離開了刑部官署。
  
  就在這一天下午,刑部眾官吏準備下值回家的時候,發現官署門口有一個衣飾明豔的女子。朱色袍子,戴著瓔珞,腰繫金八件,足踏登雲靴,手裡還提著個瓖金嵌玉的馬鞭。一臉無所事事的靠在一匹棗紅馬上,把玩著手裡的馬鞭,時不時抬頭看看刑部官署大門。
  
  來往的官吏們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竊竊私語。
  
  「這誰啊?哪家女子竟然等在咱們刑部門口,一般女子能來這兒嗎?」
  
  「你傻了,看她這不倫不類的裝扮,除了武家二娘子,皇后殿下那位妹妹,還能有誰,誰敢這樣穿。」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武二娘,比我想像中的漂亮多了。」
  
  「漂亮是漂亮,你能消受得起這種女人嗎。」
  
  「前陣子聽說咱們刑部梅郎中要娶她,該不會是來找梅郎中的吧?」
  
  「肯定是,就是不知道她找梅郎中幹什麼,說不定是親自相看夫婿來的,唉,咱們待會兒再過來瞧瞧,看看她究竟滿不滿意,要是不滿意,說不定咱們能看到她用鞭子抽人。」
  
  周圍的竊竊私語,武禎聽得清清楚楚,隨意掃了幾眼,只看到那些官員小吏們個個神色有異,或好奇或鄙夷或畏懼或期待的瞧著她這邊。
  
  沒過一會兒,武禎瞧見之前在背後說她們壞話的徐侍郎和那個青衣小吏出來了,可巧,梅逐雨在他們身後不一會兒也出來了。
  
  武禎一笑,忽然催馬向前,然後猛地加速。不少小吏嚇得失色,連忙往一邊躲開,而發現武禎直直衝著自己來的徐侍郎二人,更是驚駭,都來不及反應,武禎的馬已經到了他們面前。
  
  徐侍郎和青衣小吏腿一軟,直接往後跌倒,與此同時,武禎身下那匹馬一躍而起,從他們頭頂跳過去,恰好穩穩落在了梅逐雨面前。
  
  梅逐雨倒是穩得住,面色尋常的抬頭看她。
  
  明明他沒說話,武禎卻好像明白他想說什麼,不以為意的笑道︰「官署門前縱馬,罰金十,我沒記錯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個沉甸甸的錦囊扔到了梅逐雨手裡。
  
  梅逐雨︰「……沒有傷人,罰金五就行。」
  
  武禎在馬上語氣親昵的道︰「那剩下的一半給你。我怎麼瞧著你幾天不見好像又瘦了,刑部的午飯如此難吃麼,下次你自己出宮去吃算了。」
  
  梅逐雨斟酌著回答說︰「其實,還好。」
  
  他們兩人在這裡旁若無人的說話,言談間還一派的自然,看呆了周圍一片圍觀的同事們。他們大多都以為這兩人沒見過幾次根本不相熟,結果看今天這樣子,兩人好像常常見面?
  
  剛才被武禎的馬嚇到跌倒的徐侍郎被旁邊小吏扶起來,見到梅逐雨與武禎兩人交談的樣子,臉色乍紅乍白,十分精彩。
  
  武禎這時又笑吟吟的對梅逐雨說了句︰「郎君,下次輪到你休息的日子,跟我一起去南山腳下的杜鵑山遊玩怎麼樣?」
  
  梅逐雨平靜的眼中出現了期待之色,他點點頭,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好,我三日後就能休息。」
  
  武禎問之前也不確定梅逐雨會不會答應,其實他答不答應都沒差,反正她只是表個態度而已。但現在看他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武禎也莫名高興起來,笑容更加明亮,「好,我到時候來找你。」
  
  梅逐雨望著她明亮過分的笑容,忽然呆了一呆,怔怔看著她。
  
  圍觀群眾在這一刻,都忍不住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存在在這個場合裡,顯得太多餘了。當然還有人悄悄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假的梅郎中。那個侷促站著,傻呆的望著馬上娘子的人是誰?絕不是那個平時冷肅少言的梅郎中,一定是眼花了,梅郎中怎麼可能露出這種神情。
  
  因為刑部官署門口上演的這一出,很快又傳出了一波關於梅逐雨和武禎的流言。而在現場圍觀慘遭打臉的徐侍郎,氣的一整晚沒睡著。第二天,又聽到官署裡有人在談論這件事——包括自己昨天被馬嚇到跌倒的丟人表現,氣的差點連自己的硯臺都砸了。
  
  「徐侍郎消消氣,和那種人計較什麼,不然咱們下午下值後去平康坊找幾個知心娘子陪著喝喝酒?」馬屁精小吏建議道。
  
  「也好,就去咱們常去的那吳娘子家。」
  
  入夜,平康坊吳葉家妓館,徐侍郎與青衣小吏二人,在兩位娘子的伺候下喝酒聽曲,而在他們隔壁,武禎翹著二郎腿,嘴裡哼著小調,一副愜意神色。她底下那群小弟正鬧哄哄的在行酒令,酒籌被扔過來扔過去。
  
  「禎姐,我們今天過來這裡玩什麼啊?」梅四湊過來問。
  
  武禎一笑,放下酒杯悠然道︰「玩兩個多嘴多舌的鬍子精。」
  
  這一夜過去,第二日,梅逐雨在刑部吃午飯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新鮮傳言,據說他們刑部的那位徐侍郎,與他手底下的小吏,昨日在平康坊被人發現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
  
  「我都沒看出來,原來徐侍郎是個斷袖,嘖,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可不是,聽說被一群小郎君當場撞見了,可丟人咯。你說他們兩人有斷袖之癖,還去什麼妓館哪,還點的吳娘子陪,吳娘子身價可不低,真是白白浪費了銀錢。」
  
  在一眾交頭接耳低聲談笑的人中,單獨一個人坐在那認真吃飯的梅逐雨簡直像是身處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吃完飯就起身從各種八卦聲音中走出去,完全沒有在意八卦裡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消息,此刻他想著的只有一件事。
  
  一日後,他要和武禎去杜鵑山遊玩。
  
  一般山間多林魅,他慎重考慮著是不是今晚提前去一趟,先把那山收拾乾淨一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51 AM

第十八章

  提前去清理山林這種事,梅逐雨終究是沒有做。無緣無故去處理山間野林裡的精怪,太興師動眾了些,雖然不是在城內,但萬一動靜太大,引起長安城裡那兩位妖市主人注意,平白橫生波折影響杜鵑山一行,那就得不償失了。
  
  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梅逐雨沒時間,出遊前一日晚上,他忙著沐浴更衣焚香祭拜祖師爺,祈求出遊順利。在觀中,兩個師佷偶爾要出門辦什麼凶險之事的時候,就會沐浴持香,恭恭敬敬的拜一拜祖師爺求保佑。從前梅逐雨沒幹過這種事,但這次不同,他希望能順利一點。
  
  畢竟,與心上人出門同遊這種事,實在令他心生忐忑。師父師兄們都是不娶妻的修士,他們不會和女子相處,自然也沒有教導過他這種事。即便梅逐雨是個抬手能殺幾百年老妖怪的凶道士,在這種空白的領域裡,也是要慌上一慌的。
  
  虔誠給祖師爺上完香,梅逐雨又坐到窗前,凝重的望著天空上的星星,手指微動的掐算。好一會兒,他稍稍鬆了一口氣。
  
  還好,明天天氣不錯,不會下雨,應該能順利出行。
  
  相比梅逐雨這邊的慎重,武禎那邊差點把這事忘了,她跟人約著打馬球,遇上個不錯的對手,難得起了點興致在馬球場上一連待了兩天。武禎感興趣的東西很多,但大多熱度只有幾天,過後就怎麼都提不起興致了,所以幾乎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會的東西多且雜,但大部分粗淺玩玩就扔了,從來不肯認真。
  
  打了兩天馬球,把那個新對手累成死狗之後,武禎就有點厭煩了。下場休息的時候梅四湊過來問她,「禎姐,明日聽說你要和我大堂兄去杜鵑山遊玩?帶不帶我們去啊?」
  
  武禎這才突然想起來這檔子事。她喝了口水,揮開梅四,「我們單獨相處培養感情,帶你們去幹嘛,搗亂嗎?」
  
  梅四︰……心情好復雜都不知道到底心酸的感覺是因為哪一個。
  
  想起來自己有個約會的武禎乾脆的把馬球桿一扔,「我先回去了。」走到一半她扭頭看向小弟們,用看透一切的目光盯著他們,「明天隨便你們去哪玩,就是不準去杜鵑山打擾我,懂?」小郎君好像臉皮挺薄的,要真被他們圍觀,說不定有多不自在。
  
  眾小弟︰「……好的禎姐。」本打算跟上去偷窺現在被說破就不能去了簡直太可惜!早知道就不說了明天偷偷去!
  
  武禎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日精神抖擻的和梅逐雨一齊騎馬出城。早上東西市沒開市,但是尋常坊市街巷裡也有一番熱鬧景象。許多小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叫賣,賣早點的各色攤子已經準備收尾了,吆喝聲四起。婦人們在坊市水渠裡洗衣洗菜,聊些家長里短。出去做活的男人們行色匆匆,沒事幹的閒漢們則聚在街角樹下,或下棋或聽書,侃大山侃的唾沫橫飛,武禎聽了一耳朵,聽見他們聊的是去年端午那場龍舟賽。
  
  今年端午,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端午過後,就是武禎和梅逐雨的婚期了。
  
  主街道上有胡商的香車寶馬,走這條路的,都是往西市去的。至於那些趕著牛車的,大多是城外莊子裡進城來賣些瓜果蔬菜與山貨的,便宜都很便宜,就是趕早嘗個當季的鮮口,往東市去的。
  
  出城的時候,武禎還看見幾輛大車,瞧著是城裡幾個大商行,外地進貨回來。貨隊車馬連綿不絕,光是進城就花了好一會兒。車馬隊裡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見到武禎,大聲招呼她,「武二娘子,鋪子裡進了不少時興布料,什麼時候來做幾身夏衫哪!」
  
  武禎也未停馬,只說︰「行,你們自己看著挑些送去豫國公府。」
  
  「誒!成咧!肯定給二娘子您選最好的!」
  
  經過那幾艘大車,武禎和旁邊的梅逐雨解釋說︰「是幾個相熟的布莊鋪子,我的衣服一般都在他們那兒做。」
  
  說到這想起來自己那身還塞在小郎君床底下的紅色圓領袍,就是在這鋪子裡做的。
  
  今日說是出來遊玩,兩人就都信馬由韁,沒有急著趕路。往杜鵑山那邊去的路上,有各種樹和花,梅逐雨騎馬經過樹下時,嗅到了一陣清香,他抬頭仔細搜尋了一陣,一伸手在樹枝間折了一支青綠色的不起眼小花,放在鼻端嗅了嗅。
  
  不知道是什麼花,但這香味很好聞。梅逐雨猶豫了一下,催著身下的馬靠近了武禎一些,將手中那枝花遞給了她。
  
  武禎懶洋洋的瞇著眼睛,馬韁鬆鬆纏在手上。她平常騎馬都很快,現在這馬䱇䱇的慢走,顛的她簡直快睡著了。突然間一股幽香鑽進鼻子裡,她一激靈,醒過神來,低頭一看,見到自己面前杵著一枝不起眼的小花。
  
  在馬上坐直身體,武禎伸手接過花嗅了嗅道︰「嗯,好香,這邊一條路,年年這個時候就香的很,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花香,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這東西。」她端詳了手中花枝一陣,「長得這麼不起眼,為什麼這麼香呢?」
  
  又嗅了一會兒,她隨手折了一小朵插在了自己的黑紗襆頭裡,剩下的就別在馬轡頭的革帶上。
  
  看她這麼喜歡的樣子,梅逐雨放鬆了許多,這一路上過來兩人都沒說話,他怕武禎興致不高,沒走到杜鵑山下就改變主意要回去了。
  
  武禎表達喜歡了的後果就是,等到了杜鵑山下,她的馬轡頭革帶上已經插滿了十幾種梅逐雨路上採的花。當她騎馬往前,風吹過來,就將這些花的香味送到她鼻子裡。
  
  鼻子癢癢的,總想打噴嚏。
  
  杜鵑山是南山附近的一座小山,山頭很小,比不上周圍幾座高山,但杜鵑山上長了許多的杜鵑花,開花的時候尤其好看,滿山的奼紫嫣紅,是挺有名氣的一個景點,郎君娘子們春日出遊常去的地方之一。先前滿山開遍杜鵑花的時候,武禎已經帶人來玩過一回了。
  
  這個時候杜鵑山上的杜鵑幾乎都已謝盡,景致沒有之前那麼好,所以遊人不多,除了梅逐雨和武禎,就只有兩三人。
  
  武禎和梅逐雨在山下繫好馬,一齊走上山道。主山道是特意修建過的,能輕鬆走到山頂,不過武禎直接將梅逐雨拉到了偏僻的一條小路,帶著他往一人高的樹叢裡面走。
  
  梅逐雨也不問她為什麼偏離那邊的道路,只跟在她身後走,時不時伸手為她拂去腦袋上橫斜的枝條與荊刺。
  
  武禎辨認著路,扭頭和他解釋,「主山道那邊的杜鵑花幾乎都謝光了,沒什麼好看的,這邊有一片偏僻的山徑,那邊的杜鵑開的晚,這個時候去看正好,而且知道那邊的人特別少,你可以慢慢看。」
  
  梅逐雨嗯了一聲,又覺得這樣是不是稍顯冷淡了,沒話找話的多問了一句︰「有很多杜鵑花?」
  
  武禎臉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等到了你就知道了,小郎君一定會喜歡。」
  
  梅逐雨不太習慣被武禎稱作小郎君,那樣顯得他好像年紀很小一般,在觀中他也是有教導師佷之責的,與他年紀相差不大的師佷們都很敬畏他,沒人會叫他小郎君,師父師兄們也不會。但,想想武禎是比自己年長幾歲,她或許就喜歡這麼叫。
  
  算了,稱呼只是小事罷了,不在意。梅逐雨想罷,再度思考起自己要接著說點什麼。不過還沒等他斟酌好下一句說些什麼,前頭帶路的武禎就說了句︰「到了。」
  
  梅逐雨跟著往前一步,走出樹叢盡頭,只覺豁然開朗,眼前頓時闖進一片深紅淺紅。
  
  就如武禎所說,這一處山背,滿是杜鵑花,交錯生長,花朵簇擁,聚成一團一團的花球,真真是爛漫山花如火如荼。
  
  武禎已經順著幾乎被淹沒的小路往前走去,梅逐雨落後了幾步,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她在滿山的鮮花中,顏如舜華,行走間衣擺翻飛,輕盈宛如掠過花枝的飛鳥。
  
  摘下一朵杜鵑花扔進嘴裡,武禎發覺身後沒有腳步聲,這才扭頭,結果一轉身就看見小郎君好像看花看呆了,不由失笑︰「站在那幹什麼,過來,後面有條小路上開的花更多更好看。」
  
  梅逐雨趕上她,與她並肩而行。杜鵑花的香味並不濃烈,然而這裡的花實在開的太多,馥郁的芬香也一下子熱烈起來,沾了他們滿身。
  
  這種氛圍太過美好,梅逐雨覺得自己似乎沉進了夢中,心神都有些恍惚起來。直到他忽然發現前面那狹窄的山道上有一隻山婆娑。
  
  這山婆娑是一種沒甚危害的精怪,是死在山間的人和動物經年殘留下的一點怨氣匯聚而成,沒有神智,形態如同一個舞動的影子,時常站在山道上。普通人看不見山婆娑,若是從它身上穿過去,活人身上的陽氣就會把這隻山婆娑給沖散,但山婆娑的那點怨氣就會鑽進人的體內,讓那撞了山婆娑的人病上一場。
  
  梅逐雨面上不動聲色,等到兩人快走到那隻山婆娑面前時,他忽然快步上前沖散了那隻山婆娑,同時折下山婆娑後面一束緊湊成圓球形的杜鵑花枝,遞給武禎︰「這一枝花好看。」
  
  武禎笑著接過花,在心中暗罵。她當然看到了剛才那隻攔路的山婆娑,原本準備到面前了她自己快上那麼一步,先把山婆娑沖散,結果小郎君腿長,在她之前沖掉了那隻山婆娑。
  
  身為貓公,山婆娑這種小精怪,就算撞上一百個,她也不會因此得病,但小郎君一個普通人,撞上了這種髒東西,肯定得病一回的。好端端邀人來遊玩,結果沒看住害人生病,這也太糟糕了。
  
  武禎心情不妙,梅逐雨則覺得很慶幸,還好他先解決掉了山婆娑,畢竟他一個修為不俗的道士,根本不把山婆娑這種小精怪看在眼裡。這種東西不可能讓他生病,但武禎不一樣,若讓她不小心撞到了山婆娑,肯定會生病,他若是今日讓心上人在這裡因為沾上髒東西而生病,一定會羞愧致死。
  
  兩人各懷心思,又走了一小段路,武禎忽然停下,拉住梅逐雨的衣襟,正色對他說︰「我要失禮一下了。」
  
  梅逐雨茫然︰「?」
  
  武禎拉下他的腦袋,仰頭給了他一個親吻。
  
  為了不讓小郎君回去就生病,只能給他一點口水祛除沾到的髒東西了,武禎想。不是她想耍流氓,為了小郎君的身體著想,她只能當一回流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06 PM

第十九章

  雖然看著是個有些冷硬的男人,但親起來出乎意料的軟。武禎放開梅逐雨,見他仍然神情茫然,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些什麼。
  
  她靠的太近,聽到了零星的幾個字「常應……靜……靜矣……」
  
  什麼?武禎疑惑的思索了片刻,忽然回過味來,小郎君念的好像是清靜經……被一個女子忽然親了,反應怎麼都不該是念經吧?要是說出去可能會被笑死。
  
  武禎覺得怪好笑的,一個忍不住就笑出了聲。見小郎君還是一臉空白的維持著被她拉下腦袋,彎著腰的姿勢,她好笑的拍拍小郎君的胸膛,「郎君,回神了。」
  
  然後她就將這位慘遭她非禮又被她嘲笑的可憐小郎君給拍倒了,倒在花叢裡,一下子粉花亂飛。
  
  摔了一下的梅逐雨總算冷靜下來,他撐起身半坐起來,將倒在自己身上的花枝扶起。忽然眼前一暗,武禎蹲在他面前,眼神微妙的看著他,輕聲問道︰「郎君,我們的婚期提前一點你介意嗎?」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武禎喜歡和漂亮的娘子郎君們一齊遊玩,看著賞心悅目,但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色之徒,因為好看的人與好看的花一樣,都是本著欣賞之心,她並沒有過什麼非分之想。但在剛才那一刻,看到小郎君愕然的倒在花叢裡,又抿著唇坐起來,脖子紅著,一副有些狼狽但沉默不語的隱忍模樣,她忽然覺得有點想撲上去。
  
  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說來也奇怪,小郎君悶的很,不愛說話不愛熱鬧,長相也普通,為什麼反而比那些俊朗的郎君更吸引她?
  
  梅逐雨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又轉到了這事,一下子有轉不過彎,喃喃重復︰「……提前?」
  
  武禎︰「啊,因為我覺得你這樣被親一下就要念清靜經的郎君,應該不贊成還沒成親就有什麼親密接觸吧。」
  
  梅逐雨︰「……」剛才自己有念清靜經嗎?
  
  武禎︰「還是說,你今天見識到我的行為,覺得沒法接受,不想娶我了?」
  
  梅逐雨胸膛起伏了一下,立刻說︰「不,我要娶,你沒什麼不好,是我不合時宜。」他在觀中生活了那麼久,與普通人之間總有區別,更是不知曉如何與女子相處,若他們兩個之間有問題,這個問題大概也是出自他自己。梅逐雨想到剛才自己狼狽的反應,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過拘謹了。但是,若真要如此的……他又做不到。
  
  武禎不言語了,只靜靜看著語氣認真堅定,神情卻略帶忐忑的小郎君。他的心口上落了一朵血紅色的杜鵑花,像他還沒褪去紅色的耳根。武禎忽然伸手撚過那朵花,另一隻手拉住梅逐雨,將他從花叢裡拉了起來。
  
  兩人再次並肩走在一處,武禎把玩著那朵血紅色的杜鵑花,思索著什麼,然後將花塞嘴裡吃掉了。
  
  這些杜鵑花是能吃的,味道酸甜,先前前山大片花開的時候,就有附近農戶折了大捆的花去城中賣,有許多人家和酒樓店鋪,都會用這花做些鮮花糕餅吃食。
  
  武禎正想著,忽然感覺手上一緊,扭頭看去,見梅逐雨拉住了她的手腕。
  
  「只要你想,不管做什麼都可以。」梅逐雨說,他像是醞釀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很是鄭重。
  
  武禎腳下一崴,差點沒把持住。
  
  怎麼回事,難不成是現在年紀大了,所以定力也差了?武禎心想。
  
  梅逐雨皺眉上前,一手扶著她,彎腰去查看她的腳。「腳是不是崴了?」
  
  還真的崴了,不過不嚴重,只是有點疼,武禎完全不把這點小事看在眼裡,但見梅逐雨在乎的樣子,她笑了一下,順勢就說︰「是崴了,不然你背我?」
  
  說完她又覺得懸,一推就倒的小郎君有沒有這個力氣?事實證明是有的,梅逐雨二話不說就將她背了起來。
  
  武禎愜意的趴在小郎君背上,意外的發現這背脊還挺寬厚的,托著她的手臂也很有力。瞧著是個清瘦的身形,想不到背著她這麼個不算輕的人走了好長一段狹窄的山路,也沒喘粗氣。究竟是小郎君的力氣大還是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重?
  
  走過小徑後,前面的一段路稍寬,路旁有一塊大石。梅逐雨走到大石前,將武禎放下來,接著蹲在她面前,抬起她崴了的那隻腳。
  
  武禎剛想說沒事,就感覺腳踝猛地一陣劇烈疼痛,猝不及防差點喊出聲,好歹是忍住了。接著梅逐雨放下了她的腿,「好了。」
  
  說實話武禎覺得剛才崴了一下還不怎麼痛,但現在被梅逐雨這麼一按,是真的痛了。她摸摸自己的腿,感覺可能青了。看來小郎君的力氣,是真的很大。
  
  武禎冒著冷汗說︰「手法挺利索的。」
  
  梅逐雨毫無自覺,還在認真回答︰「小時候經常崴著腳,自己處理多了就習慣了。」
  
  武禎︰「哦?看來你小時候還是個頑皮的孩子,到處跑才會經常崴著腳。」
  
  梅逐雨張了張嘴,但什麼都沒說,默認了。他幼時就被送到觀中,一年中只能見到爹娘一次,其餘時間都在觀中修行,修行的日子大多都是辛苦而清靜的,師父師兄雖然愛護他,但教導起來從不手軟。他幾歲時練氣,提氣縱身總不得法,師父就升了數百個拳頭寬的石樁,令他在上面練習,初時不得法,總會摔下來,所以經常崴著腳,腳踝總是腫的粗大,後來當他學會給自己處理腳傷,也就學會了飛縱之術。
  
  再後來,師侄們也開始練提氣,他就在一旁等著,有誰傷了,他就去幫忙處理。師侄們總是被他按得痛哭——梅逐雨一直不明白明明不痛,師侄們為什麼喊得那麼淒慘,可能是太過嬌慣的原因。至於他自己小時候,與頑皮二字是牽扯不上關系的。
  
  這些事,梅逐雨不願與武禎說。他所接觸的世界,是普通人無法看到的世界,他不希望心上人因為自己和那些危險的東西有所牽扯。
  
  武禎坐在石頭上想像了一下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梅逐雨,發現自己想像不出來,只能作罷,按住梅逐雨的肩,又自然的趴回了他的背上。
  
  「腳痛,勞煩你背我下山。」
  
  「好。」這點小事,梅逐雨自然應允。
  
  武禎把下巴擱在梅逐雨的肩膀上,時不時問上一句︰「你當真不累?」
  
  梅逐雨搖頭︰「不累。」
  
  一隻蝴蝶從兩人身邊飛過去,武禎忽然往後一仰,伸手捏住了那隻蝴蝶的翅膀,將人家硬生生的抓到了手中。她這麼大個動作,梅逐雨腳下也穩穩地沒有亂一下,只扭頭投來詢問的目光。
  
  武禎捏著那隻黃粉蝶給他看。等梅逐雨扭過頭,武禎就將蝴蝶放在郎君的腦袋上。那隻蝴蝶迫於貓公淫威,不得不老實的待在郎君腦袋上,給那單調的黑紗當一個顫顫巍巍的裝飾。最後還是貓公嫌棄它顏色單調不好看,大發慈悲的揮揮手讓它飛走了。
  
  杜鵑山上下都是看慣了的景色,武禎的注意力很快轉到了小郎君身上。他剛才摔到花叢裡,衣服上黏了幾片花葉,頭髮也散了幾縷在襆頭外面,搭在頸脖上。烏黑的髮絲蜿蜒,因為汗水黏著皮膚。
  
  武禎抬頭看了看天,今天天氣晴好,太陽熱烈,這會兒照在人身上和火燒似得熱燙。背著她的人出了許多汗,武禎看著看著,忍不住朝著郎君汗涔涔的脖子吹了一口氣,然後眼睜睜的看著他那脖子泛起了一陣紅色,從衣領底下蔓延到耳後。
  
  武禎撐著下巴,等著這片紅色消退,然後又是一口氣吹過去。如此再三,梅逐雨不堪其擾,微微不自在的偏了偏頭,引得武禎輕輕笑出聲來。
  
  太陽很大,天氣很熱,但梅逐雨之所以出了這麼多汗,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背上背著的人。貼的太近了,柔軟的身軀完全靠在他身上,梅逐雨覺得緊張。他望著腳下的路,心中卻亂七八糟的想著,許多人都說武禎更類男子,但她這樣安靜趴成一團依偎著什麼的時候,仍舊是比任何的事物都要柔軟,像一朵輕盈的花一樣。
  
  令人怦然心動。
  
  兩人還未下山,在石階附近一塊平地上看到了一個挑著水桶的賣茶婦人。她們大多住在附近,在家中熬制些甜湯茶湯,挑上山來,賣給來山上賞景的口渴行人。
  
  但這個婦人不太一樣,因為她是個妖怪,是在東西妖市裡有名冊的妖怪。妖市裡的妖怪們,白日裡其實也會在城中各處,與普通人一起混居生活,街角的閒漢、水渠邊洗菜的婦人、街上奔跑的孩童,甚至是胡商隊中髮色瞳色奇異的舞姬美人,都有可能是妖。
  
  只要他們不鬧事不傷害人,武禎是允許他們這樣過平凡人生活的。武禎能感覺婦人身上氣息有妖市印記,所以並不在意,而那身形粗壯的樸實婦人,作為妖市一員,自然認識貓公,在路上偶遇,她略有些緊張,趕緊擦擦手,端了兩碗加了紅棗乾桂花與橘皮的甜茶奉了過來。
  
  「天氣熱,娘子與郎君喝碗甜茶解暑吧。」
  
  梅逐雨看出賣茶婦人乃是一隻牛妖所化,若往常,他也不會去在意,但這婦人態度殷勤,不知好壞。想起從前經驗,他直覺有古怪,再加上有武禎在側,他自然要小心。於是道過謝,伸手接過一碗茶先喝了一口,等發現甜茶沒問題,梅逐雨將這碗與武禎手上那碗還未喝的換了一下。
  
  「這一碗比較甜,給你。」
  
  武禎跟他換了,心想小郎君還真是貼心。
  
  梅逐雨又將換來的這碗甜茶喝了一口,嗯,也沒問題,看來是多心了。
  
  一旁搓著手的牛妖婦人︰聽說貓公要有夫婿了,看來就是這位郎君,如此親密真叫人艷羨。不過,為什麼總覺得這位郎君眼神銳利,怪叫人害怕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12 PM

第二十章

  武禎說要把婚期提前,一句話說下去,原本定好在端午後的婚期就提到了端午前。武二娘子任性慣了,沒人管得了她,於是各處店鋪裡為她婚事製作器具衣服的匠人們,就紛紛趕起工來,好在不少貴重器物都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剩下的東西也不是很為難。
  
  梅逐雨這邊要準備的東西同樣很多,他父母雙亡,親近的長輩在長安城的就只有梅尚書也就是梅四的父親這一支,以及宮中的貴妃。有許多事都需要長輩幫襯,才不至於手忙腳亂,所以梅逐雨近些時日常常上門拜訪,與梅四來往也頻繁了許多。
  
  梅四愛屋及烏,對他這個準姐夫……不是,對他這個要娶自己大姐頭的堂兄態度越來越好,見到了總要和他多聊幾句。
  
  梅逐雨又一次上門的時候,梅四恰好待在家中,見他來了,興沖沖的湊過來跟他說︰「堂兄,我想好該給你們送一份什麼賀禮了!」
  
  他們一群小夥伴因為要送什麼賀禮這件事已經鬧騰了好久,崔九說要送個黃金屏風,屏風面要用金線繡牡丹,遭到了一群人的嘲諷,說他太俗沒意思;趙郎君前陣子說要送兩匹難得的好馬,前幾日又改了主意說想送隻老虎,昨日大家聚在一起,他又改了主意說想送一張鋪滿床榻的大狐皮,一直沒個準數;孫娘子說要親調一匣子好香;還有說要送幾個胡姬健奴的,大家似乎都已經有自己的想法。
  
  只有梅四,糾結了許久,對於這份禮物半點頭緒都沒有。因為不論怎麼看,他作為雙方的親朋好友,送的禮物得比其他人都更好更有誠意吧!
  
  苦思冥想了好些時候,終於在今日上午,靈光一閃,梅四想到自己該送什麼禮物了。
  
  「堂兄你猜,是什麼!」
  
  「算了你肯定猜不到,我是不會說的,到時候我要給你們一個驚喜!」
  
  「好了,我不說了,趁時間還來得及,我要去買最好的紙和筆!」
  
  梅四自顧自的說了一大堆,也不管梅逐雨如何反應,他自己越想越興奮,幾乎是手舞足蹈的出門去了。
  
  梅逐雨︰「……」既然這麼說了,那賀禮大概就是一幅親手畫的畫了。按照這個堂弟一貫的喜好,基本上能確定是鬼怪之類的闢邪圖。
  
  梅四喜滋滋的大步走在大街上,叉著腰想,我的禮物一定是最有誠意最特別的!他決定送的是一副千鬼闢邪圖,他自己親手畫的!到時候就讓禎姐與堂兄掛在屋子裡,保證百邪不侵平平安安!
  
  為此梅四都決定暫時放下手裡為白蛇郎《妖鬼劄記》所化的各種鬼怪,先一心把這份千鬼闢邪圖準備好。為了配得上他的禎姐大婚,梅四想去買些更好的紙筆。他擅長作畫,這些賣筆墨紙張的鋪子也是常來的,但這回左右翻看,都尋不到滿意的,最後無奈出門想去其他店鋪尋找一番。
  
  結果找了一日,都沒能買到合心意的紙筆,梅四心情沮喪極了。他正準備回家,明日去問問友人們誰有更好的,忽然被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給撞倒了。
  
  那人戴著冪籬,遮住了臉和身形,只能看出是個男子。他也被撞的往後倒去,手中一個木盒子砸在地上翻倒開來,露出裡面一卷光潔的紙和一支深紫色的筆。
  
  梅四一眼看到那紙筆,眼睛都直了,他一看就知道這紙筆絕非凡品,合他心意的很,簡直就是想什麼來什麼。顧不上自己被人撞倒,梅四撲過去就抱住了那盒子,很是急切的詢問道︰「這個、這個紙筆你賣不賣?賣給我吧!」
  
  戴著冪籬的男子嗓音嘶啞,說道︰「這本就是要拿去寄賣的,你想買更好,省得我再走遠路了。」
  
  他說了個價,梅四滿口答應,立刻就付了錢,高高興興的道謝抱著木盒子屁顛顛往家趕。有了這麼好的紙和筆,他肯定能畫的比以往還要好!
  
  那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冪籬男子輕笑一聲,走進一旁暗巷,霎時化作一片煙霧消散不見。
  
  梅四趕回家中,什麼都顧不得了,一頭紮進自己的書房。小心的展開那卷紙,用手指在紙面上輕輕一蹭,臉上霎時露出陶醉神色,研好自己尋常捨不得用的墨,梅四深吸一口氣拿起那支手感極好的筆,按著自己腦海中設想的千鬼圖,開始在紙上落筆。
  
  他雖未見過真正的鬼怪,但他喜歡這些,他的想像足以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即將出現在他的筆下!
  
  梅四興奮的畫到房中燈火熄滅,這才驚覺自己疲累至極,強撐著將紙筆收拾好,他幾步蹭到榻前,倒下去就睡得人事不知了。
  
  靜夜之中,那被梅四攤開在案上的圖,忽然微微抖動了一下。上面幾十隻墨色淋灕猙獰可怖的惡鬼彷彿活了起來,眼珠子在紙上咕嚕一動,接著大團的深黑色從紙上抽離出來,騰升到半空,匯聚成了活生生的惡鬼模樣。
  
  它們悄無聲息,穿過房門院牆,消失在暗夜裡。
  
  第二日,梅四睡到午時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昨日畫的圖,誰知走到案前,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許久才發出一聲慘叫,引來了門外的奴僕婢女。
  
  「郎君,怎麼了?發生了何事?」
  
  梅四不敢置信的跌坐在案前,反復撫摸著那光潔的紙面,那裡空無一物,完全沒有被墨色沾染過的痕跡。
  
  「怎麼會,怎麼可能,我昨日畫的惡鬼呢!我明明已經畫了好幾十隻了!我畫的那麼好,還想早上再好好欣賞一番的,怎麼可能會沒了!」
  
  奴僕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之後,互相看看,問道︰「郎君,是不是你昨日沒畫,是做夢呢?」
  
  「是啊,不然這紙怎麼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
  
  梅四抱著自己剛醒還有點昏沉的腦袋,呆呆看著空白的紙面,「到底是我現在在做夢,還是我昨晚畫的時候在做夢?」最後仔細擦了幾遍眼睛,不得不承認,大概是昨晚在夢中畫的圖,所以現在醒來後紙上才會什麼都沒有。
  
  「嗚……我明明都已經畫過一次了,現在又要畫一次!」梅四差點委屈的哭出來。旁邊的奴僕勸他︰「郎君,可不能再如此不注意休息了,整日不眠不休的畫,這樣如何使得呢,肯定是太過疲累,所以才有這種夢。」
  
  「好了,我知道了。」梅四摸著自己的紙,再次振作起來,「再畫一次就再畫一次!這次肯定會畫得更好的!」
  
  梅四閉門畫圖的時候,武禎在酒肆裡買酒。她對這些可謂是如數家珍,光看著色澤就知道是哪裡運來的琥珀光,同樣的顏色嘗一口就知道是玉州冬還是玉州西的玉燒春,嗅著味道就知道哪種酒哪種年份。
  
  劍林、春酒、潯陽米酒、望風水釀、竹清酒……武禎走遍了東西市和有好酒的三十個坊,每一種酒都挑選了口感最好的,最後湊了一大車,讓豫國公府的奴僕送到了梅逐雨的宅子。
  
  婚期近了,這酒量也該練練了。
  
  梅逐雨回家後,看到了那一大車的酒。隨著這車酒送來的還有武禎寫的信箋,上面說道,壇子上用紅封的是最烈的酒,黃色封的則口感溫和些,還簡單寫了些她對於各種酒的感覺喜好,也為他做了順序推薦。
  
  梅逐雨細細看了即便信箋,然後按照信箋所說,拿了那車酒最上面的一小壇黃封酒,是叫杏子黃的,據說是一種用杏子釀的酒。
  
  處理完正事之後,梅逐雨帶著酒回到房中,拆了封倒出酒液。
  
  酒液微黃,色如杏子,清透明亮,有一股清香撲鼻。
  
  酒色越濁越是便宜,清則貴,所以色澤又以清透為上佳。梅逐雨雖不喝酒,但也知曉如此透亮的酒液,價格必定不低。
  
  一小杯杏子黃入口,果然如信箋上所說,甜味四溢,回甘略酸,辛辣味極少。與他之前倉促喝的那杯琥珀光不一樣,這杏子黃入喉溫厚甜美,梅逐雨一連喝了小半壇都感覺自己沒什麼問題,於是乾脆連另外半壇也一起喝完了。
  
  窗外樹枝上蹲著一隻狸花貓,她眼看著梅逐雨喝完一杯又一杯,跟喝水一樣,不由搖頭嘆息,暗道小郎君這喝法真是暴殄天物,這杏子黃就是得慢慢品才能嘗到其中滋味,而且這酒雖不烈,但後勁韻味悠長,一下子喝一壇,對一個從前不喝酒的郎君來說,仍舊是太過了。
  
  果不其然,狸花貓看到小郎君慢慢的,眼神直了,手裡還端著大半杯沒喝完的杏子黃。
  
  得,已經醉了。
  
  狸花貓甩著尾巴輕巧跳到屋內,大搖大擺的走到小郎君面前。
  
  已然迷迷糊糊的梅逐雨好一會兒才將眼神聚在面前的狸花貓身上,就這麼直愣愣的看了一會兒後,他忽然正色跪坐在狸花貓面前,給她行了一個大禮,接著將手中的那杯酒遞上來,口中道︰「阿父,許久未見了。敬告阿父,兒不日將大婚,不能回渠州為你與阿娘奉香,心下實在歉疚,一杯薄酒,請阿父諒兒之心。」
  
  武禎︰「……」
  
  梅逐雨認完爹,倒在地上安靜的睡著了。武禎撚著貓鬍鬚喝完那杯被送到面前的杏子黃,又轉悠到小郎君的臉頰旁邊,抬起爪墊按了按他的臉,拍了拍。
  
  梅逐雨迷糊間被她拍醒了,從地上晃晃悠悠的爬起來,揉揉眼睛坐到一旁的榻上,腦袋一歪再次睡了過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18 PM

第二十一章

  梅逐雨醒來時,感覺有一些頭暈。他和衣躺在榻上,腿太長懸空在榻外睡了這麼久,著實不太好受。伸手揉捏額頭的時候,梅逐雨發現有一點不對勁,胸前暖呼呼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毛茸茸。低頭瞧去,他發現自己懷裡抱著一隻狸花貓,是那隻熟悉的狸花貓。
  
  坐起身,將還睡著的狸花貓放在膝上,梅逐雨閉眼按照習慣靜靜吐納了一陣。膝上忽然一輕,梅逐雨睜眼,發現貓也醒了,踩在他膝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一點都不見外的用尾巴掃了一下他的手腕,接著就跳到地上,朝窗外跑了。
  
  不知是誰家養的貓,這些日子在他房中出現了三次,他偶爾在刑部官署也能看見。梅逐雨想了片刻,到底沒有太過執著於這件事,站起身在櫃中抽出一把木劍,去後院活動筋骨。
  
  喝了一小壇據說最溫和的酒就醉的人事不知,梅逐雨對自己深覺不滿意。如此淺量,豈不是辜負了武禎的一番期待?如此,以後每日都要喝一壇,一定要盡快適應才是!
  
  夜色深沉,梅四放下筆,在周圍十幾盞明亮燈光下仔細的欣賞著自己這一日的辛勞成果。光潔紙面上多出了一大片深淺不一的墨色,一隻隻惡鬼乘著黑雲詭霧,神情猙獰可怖,生動的簡直像是活物一樣,好像一錯眼就能從紙上飛出來。
  
  梅四滿意的看了許久,覺得自己畫技又有長進,鋪好畫用鎮紙壓著晾乾,他沾沾自喜的回去睡覺了。千鬼圖才畫了一小小半,明日還要早起努力,早些畫完,就能早些拿出去向小夥伴們炫耀了。
  
  梅四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之後,他今日畫的這些惡鬼們,在一陣忽起的鈴聲中,再次從紙面裡鑽了出來,順著窗戶縫隙往外而去。
  
  墨色的猙獰鬼怪脫離了紙張後,顯得飽滿生動許多,一個個凶神惡煞能活活嚇死人。它們出了梅四的住所,徑直就往宮城的方向漫去,像一片悄無聲息的黑雲,融化在黑夜裡。
  
  似有若無的細細鈴聲不斷在街巷中響起,然而負責夜晚巡防的士兵們卻好像根本聽不見,任由那陣鈴聲像一條細線,將頭頂那片黑雲引到了宮牆外。
  
  這群凝聚成墨雲的惡鬼,身上沒有絲毫鬼氣,更沒有一般邪物的惡煞氣息,只有一股隱約墨香。它們毫無障礙的穿過了厚重的宮牆,進到了高閣殿闕層巒疊嶂的內宮。
  
  宮牆外一棵槐樹下,頭戴長冪籬的男子輕輕一笑,收起了手中一枚銀色鈴鐺,仰頭望著高聳的宮牆。
  
  「來吧,看看你們能鬧出什麼大事。」
  
  墨色惡鬼進了內宮,失去鈴鐺聲指引後,它們很快又尋找到了吸引它們的東西。帝後所居的宮殿仍然明亮著,這群惡鬼毫不畏懼明亮,凶惡的朝殿中撲去。然而,很快的,它們在半空中被什麼給擋住了,無法再前進半步,眾惡鬼在天空中憤怒嘶吼一陣,終究還是不甘的退去,再度尋找起其他目標。
  
  在這一座殿閣右側,過了兩道宮巷,有一處稍小些的宮殿,那裡也有著令惡鬼垂涎的氣息。此時那殿中燈火寂滅,也沒有那種無形的阻隔——惡鬼們輕而易舉就觸摸到了殿門,眼看就要侵入殿中,忽然平地起風,殿前那一株兩人高的茶樹沙沙響動起來。
  
  一抹白色的人影煙霧般從茶樹上凝聚而出,他手一抬,就有一道風將那些惡鬼吹開,不讓它們接近宮殿。
  
  三番四次被阻止,惡鬼如何能罷休,眼見白衣男子出現在殿門前,死死擋住它們的去路,惡鬼們氣呼呼的瞪大了眼睛,全部向他湧去。
  
  面對惡鬼的無數鬼爪利齒,白衣男子不退不讓,牢牢守在殿前,即便是自己受傷,也不肯教惡鬼們前進分毫。眼看這白衣男子難纏,惡鬼們分作兩撥,一撥與男子纏鬥,一撥就要鑽入殿門縫隙。
  
  男子見狀,揮動起長袖,風聲一下子變得更大了,呼呼風聲灌進門窗縫隙,吹出一片嗚咽聲響,也將那些墨色惡鬼給擠了出來。
  
  惡鬼們怒極,也不想著鑽進殿裡了,只盯著白衣男子攻擊。
  
  一夜過去,雞鳴聲響,長安城中第一聲鐘聲回蕩開去,與白衣男子纏鬥了一晚的惡鬼們顯得萎靡了許多,在鐘聲中,它們更顯懨懨,忙不迭的退走宮城,消失在即將泛出白色的天際。
  
  梅四房中一片安靜,如鬥敗公雞般的惡鬼們從窗戶縫隙鑽了進來,再不復昨夜出去時的威武模樣,一個個灰溜溜的回到了畫中。床上的梅四說了兩句夢話,憨笑兩聲,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對於自己畫中惡鬼夜遊一事,毫無所覺。
  
  宮中公主殿前的白衣男子自惡鬼們退走後,就身形飄渺,他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沒能堅持多久就散成一縷青煙,飄回到了茶樹上。
  
  昨日還枝繁葉茂的茶樹,此時枝葉零落,未開的花苞掉了一地。
  
  早起的宮人打開殿門,準備伺候主子,誰知一眼看到了殿前那株白茶樹淒慘模樣,駭然的喊了出來。
  
  「不、不好了!公主最愛的那株白茶樹,不知怎麼的,好像快死了!」
  
  公主殿裡伺候的宮婢聽到外面呼聲,趕緊起身出門查看,眼見那白茶樹凋零成這樣,也是驚駭不已。
  
  「怎會如此!究竟是誰做的這種事,快,快叫昨夜守夜的宮人還有附近巡視的宦官,快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不然等待會兒貴主醒了,看到這茶樹的樣子,非得出事不可!」
  
  「是、是!」小宮人匆匆提著裙子跑了。
  
  當今皇帝陛下子嗣不豐,宮中的公主唯有一個,乃是武皇后所出,名為李沅真。這位公主身份尊貴,性子有些天真爛漫,難得的是受盡寵愛也沒養成什麼嬌慣刁蠻的脾氣,平日裡宮婢們伺候她,不小心犯些小錯,她也從不計較。可這回,饒是從小照顧她的宮婢,也不敢想,若是公主見了茶樹這模樣,會何等生氣。
  
  憂慮的望一眼茶樹,宮婢嘆著氣進了殿中,想著等公主醒來,該如何與她說起這事。一個不好,說不得她今日就要受罰了。
  
  武禎午後進宮去見皇后,剛走進殿裡,就聽到有人在哭。接著皇后的聲音響起,「你在這跟我哭又有什麼用,難道你在這哭,我就能給你把那株茶樹治好了?」
  
  然後是梅貴妃輕柔的哄聲,「好了沅真,哭了這麼許久,眼睛都腫成這樣,我與你阿娘看著都心疼,莫哭了,乖孩子莫哭了。」
  
  武禎瞧見自己那個一向開開心心的外甥女,不知為何將腦袋埋在梅貴妃的懷裡,嗚嗚哭泣,而自家姐姐皇后殿下滿臉的無奈,坐在一旁,手裡還拿著支筆批著什麼。
  
  武禎行了個禮,眼睛瞟著外甥女,問道︰「殿下,我這外甥女怎麼了,哭成這樣?」
  
  聽到她的聲音,埋著腦袋哭泣的少女立刻就抬起了頭,露出一雙腫得像核桃的眼睛,哭著朝她撲了過來,嘴裡委屈的喊道︰「小姨!」
  
  武禎任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揉了揉她紅紅的臉頰,「哎喲,哭得這麼可憐,怎麼了,有什麼事跟小姨說,小姨給你解決。」
  
  皇后殿下撇撇嘴,「話可別說太滿,到時候辦不到你小心她用眼淚淹死你。」
  
  李沅真紅著眼圈,「小姨,我那株白茶花要死了……我……我讓宮中所有伺候花木的宮人都去看了,沒人有辦法,怎麼辦啊……」
  
  武禎詫異道︰「就是你六歲在邙山非要搬回來種的那棵白茶花?」
  
  李沅真點頭,語氣哽咽︰「嗯,是,昨天明明還好好的,結果一夜過去,不知怎麼的,竟然枯死了大半。」
  
  關於這株白茶樹,宮中幾乎人人都知道,那是小公主最愛的東西,不許別人折一根枝摘一片樹葉的,寶貝的可緊。
  
  十年前,帝后前往邙山行宮避暑,當時六歲的小公主貪玩亂跑,有一日竟然跑進了行宮後的山裡。那山中野獸無數,她一個小孩子在山中迷失了一夜,人人都以為她必死無疑,誰知第二日卻在山中一株白茶樹下找到了完好無損的她。
  
  那一夜發生了什麼,小公主不肯說,只是死活要人把那株山中野生的白茶樹帶回去,移栽到她自己的宮中。皇帝疼愛她,被小女兒抱著手臂搖了搖就輕飄飄的答應了,讓人將茶樹挖出帶回。
  
  公主殿前原本鋪設著青石,因為這位小公主要將白茶樹種在自己最近的地方,愣是讓人把大塊的青石地磚給鑿掉,運了許多山中的土過來,將白茶樹好好給種上。
  
  轉眼十年過去,長在山中的茶樹,被移栽到這深深宮牆中,倒也不曾枯萎,因為小公主的愛護照料,長得枝繁葉茂,年年茶花都能開滿一樹。
  
  「我想讓阿娘發詔書,找民間能治好這棵茶樹的人來,但阿娘不同意,小姨,求求你,幫沅真勸勸阿娘吧,沅真真的不想眼睜睜的看著那棵白茶樹死掉。」李沅真紅腫的眼睛裡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眼中分明是真切的絕望悲苦,祈求的看著武禎。
  
  武禎眉頭不易察覺的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安慰道︰「來,把眼淚擦擦,沅真先帶小姨去看看白茶樹,說不定小姨能給你想到辦法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32 PM

第二十二章

  六歲時,小公主李沅真在邙山行宮後山迷路了。
  
  夜晚的深山中,有許多可怕的聲音,草叢裡沙沙的,總讓人覺得那裡面似乎有什麼,馬上就要躥出來,隱約間還能聽到野獸的嚎叫。林間風聲穿過樹葉縫隙,嗚嗚咽咽,像是人的哭聲。山間也很黑,樹枝草叢的形狀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許多黑色的影子在風中擺動,可怕極了。
  
  李沅真捂著嘴,跌跌撞撞的走在山林裡,眼睛驚恐的望著四周的黑暗,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她害怕極了,小聲的叫著阿娘阿父,然而周圍只有令她感到害怕的各種黑影,沒有她熟悉的任何人影。
  
  山路不平,小沅真被地上突出的樹根給絆倒了,狠狠跌在了地上,膝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小聲嗚嗚的哭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那個人。
  
  那是個好看的男子,穿著一身白衣,在黑夜裡好像會發光。他站在一顆樹後,猶豫的看著她這邊,沒有靠近。
  
  小沅真獨自在山中走了這麼久,已經嚇壞了,好不容易看到一個人,她什麼都顧不得,爬起來就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那個白衣的男子,哇哇大哭起來。
  
  「我要回去,我要阿娘阿父!」
  
  男子任她抱了一會兒,有些無措的模樣,後來見她哭著哭著沒了力氣滑坐下去,終究還是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男子抱著她,往山間走去。不一會兒,小沅真就看到了林間的一棵樹,那棵樹真是太顯眼了,因為它開了滿樹的白花,就像這個男子身上的衣服一樣白。有一束月光照下來,恰好照在白花樹上,小沅真呆呆看著,一時都忘記哭了。
  
  直到男子讓她坐在一根低矮樹枝上,小沅真才回過神,她不肯放開,牢牢的抱著男子的脖子,還將腦袋也緊緊紮在男子的胸前,像隻嚇壞了正在瑟瑟發抖的小狗。
  
  男子無法,只得抱著她,自己坐在那根樹枝上,再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他一直沒說話,很安靜,但身上很溫暖,讓小沅真覺得很有安全感。當她慢慢放鬆下來,開始試著和男子說話,她就發現,男子並不能說話,他張張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是摸一摸她的腦袋,朝她微笑。
  
  夜裡,有山間的野獸路過附近,嗅到人的氣味,在周圍徘徊不去。小沅真看著那些在黑暗中發光的綠眼睛,和比一般野獸更加巨大的身體,緊張的抱緊白衣男子。她害怕那些野獸會突然撲過來,但是,白衣男子揮了揮袖子,山間就忽然起了風,然後那些野獸很快就嚇跑了。
  
  那個夜晚,男子始終抱著她,在她感到害怕不安時,輕撫她的額頭。
  
  後來,她睡著了。等到再醒來時,伺候她的宮人們帶著士兵已經尋了過來,人人都慶幸著她沒有出事,但李沅真只是到處尋找那個男子,他不見了,唯獨她醒來時靠著的那株白茶樹,仍舊開滿了白花,細碎的花瓣落了她一身。
  
  「我要把這棵樹搬回宮裡去種!」六歲的小公主頂著腦袋上的一小朵白茶花說。
  
  雖然她是個孩子,但她已經知道不少事了,她想,將這株茶樹搬回去,說不定就能再看到恩人了,等她再年長些,她開始想,或許那個男子並不是人,而是仙或者妖,再或者是山鬼之類的,但,不管他究竟是什麼,她總想再見他一面。
  
  這些年來,李沅真一直好好照料這株白山茶,她每年都能看到白花滿樹的樣子,每年茶樹開花的夜晚,她都會在樹下徘徊。有時候,她一晃眼,會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樹下站著,離她極近,但回過神,又會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樹下除了她自己,並沒有其他人。
  
  今年是第十年了,白茶又快要開花,它才冒出小小的花苞,李沅真昨日還在想著,今年的花,似乎要開的更多了,可只是一夜,白茶樹便凋零枯死。
  
  將武禎帶到公主殿前,李沅真怔怔看著茶樹枯黑的葉子,眼睛又忍不住一酸,輕輕撫摸著樹幹。
  
  殿前簷下站了一排戰戰兢兢的宮人,望著這邊不敢動彈,連呼吸都放的極輕緩。今早小公主發怒的模樣極可怕,現在還令她們印象深刻,他們不敢再惹得這位小祖宗生氣了。
  
  而武禎,她抱著手臂,心中暗嘖,眼睛盯著外甥女身邊一根茶樹枝。那根枝上靠坐了個身形飄渺的白衣男人,樣子頗可憐。
  
  李沅真一臉難過的看著茶樹枝幹,旁邊的男子專注的看著李沅真。
  
  武禎忽然呼出一口氣,一片霧氣輕飄飄的鑽進白衣男子飄渺的身形裡,那男子這才注意到了她,臉上露出些驚訝的神色,朝著她艱難的點了點頭示意。
  
  武禎打量了男子半晌,她也來過幾回公主殿,先前只覺得這茶樹有幾分靈氣,卻沒察覺到這男子存在,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大概是傷得重,所以回不到寄生的白茶樹上,才被她瞧見了。
  
  這男子,準確的說,是一隻寄靈。所謂寄靈,與妖鬼之流又有所不同,顧名思義,它們便是寄託於某一種東西而生的一類靈,這種能生寄靈的,一般都是極有靈性的器具,譬如書畫紙筆之類,武禎也見過梳子鏡子甚至碗的,而植物生寄靈,這還是頭一遭看見。
  
  能生出靈性,能化出人形,也是有大機緣,可惜看這模樣,損耗太過,精氣流失,是沒法長久留存下去了,寄生的白茶樹枯死,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寄靈形態與妖相似,但它們要脆弱許多,寄靈在修出身體之前,是不能經常離開所寄之物,化形出現太久的,出現越久,損耗越重。
  
  這隻寄靈,快要油盡燈枯了。
  
  他自己大約也知曉,才會在這種時候依舊坐在那,認真的看著李沅真。他伸手踫了踫李沅真的額頭,但李沅真感覺不到他,也看不見他,她毫無所覺,只是擦過了男子的那隻手,焦急而希冀的轉頭看著武禎,「小姨,你有沒有辦法?你認識的人多,或許能幫我找到擅長診治植物的奇人?」
  
  武禎猜到,小外甥女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這株白茶樹,而是這個寄靈男子。
  
  見武禎不說話,李沅真的神色漸漸黯淡下去。忽然,武禎上前彈了一下她的腦袋,妥協而無奈的嘆氣,「好了,誰叫小沅真是我的寶貝外甥女呢,我明日就給你找到辦法來救這棵樹。」
  
  李沅真一愣,驚喜萬分,跳起來抱著她的胳膊追問︰「真的!小姨你真的有辦法救!」
  
  武禎笑著揉她的腦袋,「自然。今日你且放寬心好好睡一覺,瞧你這眼睛,讓人給你敷敷,別哭壞了。等明日,我定然讓你稱心如意。」
  
  武禎從來說到做到,她說話時候語氣篤定且自信,任是誰都會不自覺地去相信她,李沅真一下子感覺放心了。
  
  「好,那我明日等著小姨!」
  
  武禎出了宮,直奔東市,尋了一會兒,就在一棵樹下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這人一身粗布衣服,蒼老的像一截兒枯木樹根,面前的小桌子上掛了根旗子,破布條上寫了四字——半仙神算。
  
  「神棍。」
  
  武禎扔下一塊金子,「遇上個麻煩事,來問問你怎麼辦。」
  
  此神棍——妖市貓公兩位副手之一,夜晚在妖市乞討,白日在東市算卦,今日變了個老頭模樣,才開張做了一單生意,賺了十文。
  
  他瞧了瞧桌上那塊沉甸甸的金子,說︰「我只算卦,不解決其他麻煩。」
  
  武禎似笑非笑,「你以為大庭廣眾之下,我不敢打你?」
  
  神棍︰……早知道今日就不變老頭,變個美貌少年了,這樣說不定貓公打人的時候會稍稍手下留情些。
  
  「咳,」神棍咳嗽了聲,將金子默默收進袖中,好脾氣道︰「貓公你問。」
  
  武禎︰「一隻寄靈快要消散了,你有什麼辦法救嗎?」
  
  神棍︰「寄靈?這可難救啊。」
  
  武禎︰「若是不難,我也用不著來找你無字書了,你可是傳說中的天書,世間難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因為要求人辦事,武禎難得的說了句好話,不過嘴上誇歸誇,她說這話時眼神黑沉,極有壓迫力。神棍覺得自己若是解決不了貓公的問題,可能要糟。
  
  神棍︰「……等等,我查查,似乎有辦法救的。」他被誇出了一頭冷汗,摸出自己那本無字天書。
  
  ——
  
  梅四已經在房中坐了一天了,他沒有再動筆畫畫,僅是神色木然的瞪著桌上鋪開的畫,經過最初的愕然與不可置信後,他現在滿心的堅定。讓奴僕們點上許多燈,他慎重的坐在畫前,身前放了一把劍,一動不動的瞧著畫。
  
  今早起來,他發現自己昨日畫的畫變了。梅四清楚的記得,前一日他所畫的惡鬼們威武鮮活,騰風駕雲,然而早上他再看,畫上惡鬼們卻一個個垂頭喪氣,一副和人打架打輸了的樣子,他分明還看到其中某個惡鬼斷了一隻手!
  
  這是畫!是他親手畫的畫!怎麼可能昨日畫的一隻鬼今日斷了一隻手!改變如此巨大,分明已經是換了一幅畫,然而筆觸形貌,皆是他熟悉的,確實是他的畫。
  
  梅四再不肯相信是自己記錯了,先前畫好的幾十隻鬼莫名沒了他就覺得不對勁,如今又發生這種變化,梅四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難以解釋的東西。
  
  比如說,真的有鬼。
  
  梅四喜歡畫鬼怪,他一心相信著世上有非人之物的存在,但這還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怪異之事。他沒有自己從前想的那麼興奮,唯有一肚子的憂慮。若真有這種東西,還出現在他身邊,那麼是否會害到他的親人朋友們?
  
  梅四不敢將自己的懷疑與任何人講,於是只能決定,今夜不睡,坐在此處守著這畫一夜。若真有惡鬼,他就用劍斬去這幅畫。他畫的圖,即便真能冒出什麼惡鬼,他也非得收拾了它們不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48 PM

第二十三章

  月上中天,李沅真靠在窗邊望著殿前那株枯死的白茶樹。她睡不著,腦中只想著等明日,小姨會怎麼救這株茶樹。
  
  今日是月圓,她的公主殿地勢頗高,殿前又開闊,月光如霜一般照下來,讓外面的夜色也變得明亮。李沅真托著腮,怔怔看著。忽然,她看到那株枯死的茶樹下恍惚站著個白色的人影。
  
  縹緲的白影在月光中呈現出半透明的模樣,衣袖招搖,遠遠地,似乎在看著這邊。李沅真愣了一下,接著瞪大了眼睛。那個人,出現在她這十年不斷的夢中,是她朝思暮想著要再見一面的人。
  
  想了那麼多年,以至於成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執念。
  
  李沅真忽然瘋了一樣跑出殿門,奔下殿前的階梯。她已經準備休息,髮髻拆了,頭髮散著,腳下踩著一雙鳳頭鞋,跑下階梯的時候,因為太急,她的鞋子掉在了階梯上。顧不得這許多,李沅真只看著那邊的人影,生怕自己晚一步,移開一下眼睛,那人就消失了。
  
  照顧她的宮婢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拿著披帛燈籠跟在她身後追了出來。
  
  「公主!公主!」
  
  「殿下,您怎麼了,慢著點啊,小心摔了!」
  
  李沅真頭也不回喝道︰「都不許跟過來,你們回去,誰都不許跟過來!」
  
  宮婢們頓時停下,面面相覷,不敢再追過去,只望著她一直跑到那株白茶樹前。
  
  李沅真氣喘吁吁的停下,仰頭望著樹下的白衣男子。他還是和十年前,以及她的夢中一樣,靜靜的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李沅真在他身前停下,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見他對自己笑,也下意識對他笑起來,但眼睛卻是一酸。
  
  「我……」李沅真握著自己的裙擺,她赤著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感覺自己像是踩著雲,聲音輕飄飄的,不像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又笑了,他搖搖頭。
  
  李沅真透過他的身體看見後面那株枯萎的白茶樹,一下子哇哇哭起來,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小女孩的樣子,狼狽又可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哽咽的重復道。
  
  李沅真看到男子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牽住了她的手,在掌心裡放了一顆花苞。手指一點,花就開了,四片白色的花瓣,圍著嫩黃色的蕊。
  
  這是今年開的花。李沅真莫名的想到這句話,她聽不到男子的聲音,但卻有種強烈的感覺,她覺得他是來告別的。
  
  男子放開了她的手,後退了一步。李沅真心裡一慌,握緊手中的那朵花,又去抓男子的衣擺。
  
  「不要走!」
  
  李沅真感覺自己抓不住男子的衣擺,眼睜睜看著他消散在眼前,鼻子一酸,又想哭,然而此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沅真,把你手上那朵花給我。」
  
  李沅真被嚇了一跳,已經到嗓子的哭聲嚇得憋了回去,憋得打了個嗝。她猛地扭頭,卻見武禎站在身後。
  
  「小……小姨?」這可是半夜,小姨是怎麼進宮的,還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她身後?李沅真又發現不遠處的宮婢們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都親眼見到寄靈了,對她半夜忽然出現怎麼還這麼無法接受?武禎見李沅真呆呆的,自己從她手中拿出了那朵白茶花,細細看了兩眼。
  
  「確實是凝聚的最後一點精華。」武禎說完,往前吹了一口氣,周圍霎時起了一片白霧,原本已經消散的男子身形重又凝聚起來,只是更顯縹緲。
  
  原本瞧見武禎吹出一片大霧已經傻眼了的小公主,見到男子重新出現,頓時更呆了。
  
  武禎手掌一翻,拿出一隻木頭雕的簪子,簪頭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茶花,她將簪往前一指,對著那不言不語的男子︰「寄身於此簪中,可保你無虞,但你須捨棄原身,再不得自由,你可願?」
  
  男子望一眼李沅真,點了點頭。武禎於是又轉過頭去看李沅真,「沅真,你可願供養此寄靈……」
  
  李沅真飛快的回神又飛快的喊出聲︰「我願意!」
  
  武禎︰「聽我說完,急什麼。」
  
  李沅真乖乖的縮回去︰「小姨你說。」
  
  武禎認認真真的看著她︰「你可真的想好了?他非凡人男子,乃是一種名為寄靈的精怪,雖有神智不能言語,雖能看見卻不能時時陪伴……」
  
  李沅真實在忍不住︰「能看見他我就很高興了。」
  
  武禎挑眉,「堂堂公主,怎麼如此沒出息,你難道都不多想想別的事?」
  
  十六歲的小公主李沅真一臉的懵懂,不遠處的寄靈也散發著純然潔淨的氣息。
  
  武禎︰「……算了,你還小,其他事以後再說吧。」
  
  她說著,握住李沅真的雙手,在她指尖一捏。李沅真十根手指上陸續滾落出血滴,十滴血珠匯聚成一團落到武禎手中。武禎將血珠彈到空中,瞬間化作紅線捆住了白衣男子即將消散的身體。同時,武禎也將男子最後留給李沅真的那朵白茶花彈向他,口中道︰「入!」
  
  白衣男子的身形不由自主化成一道裹著紅線的青煙,飄然進入了那朵白茶花中。武禎伸手一招,將白茶花捏在手中,她將那朵男子暫寄的白茶花放在木雕茶花簪上,掌下驟然出現一片瑩瑩輝光,與月光一般無二。
  
  在這種光華照耀下,白茶花融入了茶花木簪,當兩者完全相融之後,原本木色的茶花木簪一下子變得瑩潤光澤,如同白玉雕就,隱隱還有清氣氤氳。
  
  武禎閉了閉眼,讓變成豎瞳的眼睛恢復原狀。然後她將手中簪子隨手插在了李沅真的耳朵上。李沅真一下子連腦袋也不敢動了,小心的把簪子拿下來後,看著發了一會兒呆,才興奮的紅著臉舉著簪子問︰「他、他是在裡面嗎?」
  
  武禎︰「對,以後你就天天帶著他,而且是必須帶著了。」
  
  李沅真快要飛起來了︰「我是不是還能看到他?!」
  
  武禎︰「過陣子吧,等他稍微恢復,你叫他看看,要是他願意就會出現了。」
  
  李沅真靜了一會兒,忽然蹲下,抱著腦袋大喊︰「啊啊啊啊!」
  
  武禎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喊得這麼大聲,把外面巡邏的人都喊來了,小姨我往哪躲啊。」
  
  李沅真樂瘋了,眼睛亮晶晶的,緊握著那根玉簪,跳起來抱著武禎︰「小姨!小姨!我能看到他了!」
  
  見她身上充滿了快樂的氣息,武禎也不禁為她所感染,同樣笑起來。得,小外甥女這麼高興,也不枉她廢了這麼大勁弄來這木頭,雖然欠了那妖怪一個大人情,但總算今夜一切順利,老天爺也成全。
  
  「謝謝小姨!以後小姨有什麼事,沅真一定也努力幫忙!」
  
  「好了。」武禎好笑的說︰「我有什麼事要你幫忙,還是謝謝今晚的滿月吧,這麼純粹的月光,幫了你一個大忙。」
  
  等武禎走了,李沅真握著簪子躺在床上平復心情,終於想起來一個問題,猛地坐起身來——等等,小姨為什麼會這種仙人一樣的法術?!
  
  ……
  
  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屋內的燈已經全都熄滅了,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燈油氣味。梅四瞪著面前案上毫無變化的畫,眼睛通紅,手臂也通紅。為了不讓自己半夜睡著,他每次睏得不行了就用力掐手臂,整條胳膊都給他自己掐紅了。
  
  昨夜他想了一夜,如果畫上的惡鬼跑出來,他該用什麼樣的姿勢把畫給劈了,結果等到早上,畫還是沒有絲毫變化,想出來的十種姿勢一個都沒用上。
  
  杵著劍站起來,梅四雙腿發抖,坐了一夜,腿都麻了。他繞著桌案走動,時不時看看桌上的畫,心中猶豫不決。
  
  這畫,他覺得有問題,但沒親眼看見,如果就這麼毀掉,心裡還是頗不甘。就這麼遲疑糾結了半晌,梅四終於還是下定了主意。他拿出自己扔廢紙的盆,狠狠心咬牙將案上的畫卷了,扔進了盆裡,點燃火摺子扔了下去,看到桌上那支筆,心中一動,將筆也一同投入了火中。
  
  眼看著火焰吞噬了紙上的惡鬼,梅四長舒一口氣,頹然坐在了一邊的墊子上。
  
  就在這時,火焰中忽然冒出一股紫煙,閃電般的直衝梅四,在梅四還未反應過來之時,衝進了他的身體裡。梅四身體一頓,向後倒去。
  
  只過了片刻,梅四再度睜開眼睛,但此刻他身上已經沒了往常那種帶點天真的赤誠,那雙眼睛比以往更黑,連一點光都反射不出來。
  
  「梅四」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自己現在這個身體,露出了個令人不舒服的笑,很快,他離開梅四的家中,消失在了長安城的某個角落裡。
  
  在刑部官署的梅逐雨正簽署公文,驟然覺得眼皮一跳,彷彿有什麼事情發生,他下意識扭頭看向窗外,晴日,陽光熱烈。放下筆,梅逐雨剛準備掐指簡單算一算,忽然有個小吏匆匆走進來。
  
  「梅郎中,永福坊發生了命案,徐侍郎讓你即刻帶人前去。」
  
  梅逐雨收起手上工作,接過他遞來公文書卷看了看才道︰「知道了。」
  
  永福坊一處荒廢舊宅,發現兩具屍體,屍體死狀可怖,如被巨大野獸撕咬,然而這泱泱長安之中,又怎麼會有食人的巨大野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1:55 PM

第二十四章

  永福坊,原尚書令郭寸忠的舊府邸。這座宅子荒廢多年無人打理,從外頭的坊牆到裡面內宅的牆,中間原本寄馬的地方長滿了荒草。
  
  梅逐雨帶著刑部幾個小吏,還有仵作文書以及幾位士兵,從永福坊坊牆上開的門,直接進到宅子。進門的時候,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就轟一下倒在了一邊,震起一片灰塵。
  
  那郭寸忠十幾年前權勢滔天,這座宅子建的面積頗大,內裡雕梁畫棟,據說全是超過形制規定的東西,後來他一夕被抄家,這華麗又廣闊的宅子就此荒廢下來。郭寸忠乃二品大員,這宅子空出來後,若要賣,就得找個品階比他高的,不然若是品階低的,不許用那些形制的建築,還得費心全部打掉重建,實在太過麻煩。
  
  再加上當年郭寸忠犯的事太重,他家裡人幾乎全都吊死在這宅子裡,太不吉利,就這麼著,這座大宅子一直沒能再賣出去,荒廢至今。被遺忘了十幾年的舊宅,已經破敗不堪,只依稀還能從亂草中無數系馬的石頭和馬槽,以及門楣上不復鮮亮的各色漆花,遙想當年這裡盛極時的模樣。
  
  兩個年紀較大的小吏曾來過這裡,嘆息了幾聲物換人非。走在最前面的梅逐雨問︰「屍體是在哪發現的,報案人在何處?」
  
  「在裡面等著呢,大堂那裡,報案的是附近裡坊一個名叫馬盼的男人。這宅子吧雖說官府封了不許人進來,但都過了這麼些年,門都倒了,外面封條也爛了,這麼大個宅子裡面東西搬空就剩個空架子,也沒人費心來管理照看,所以附近一些里坊的居民就偶爾偷偷進這裡來,想踫踫運氣找點還能用的東西回去。」
  
  說話的是刑部司一個員外郎,這陶員外郎蓄了一把小鬍子,說起話來搖頭晃腦,說一句就要摸一把自己的鬍子,「到了,就那,哎喲這氣味,可燻死人了!」
  
  眾人紛紛掩鼻,梅逐雨提步走進大堂,眉頭微皺。
  
  這大堂也破敗許久了,積滿了灰,空蕩蕩的,連門窗都已經被人撬走了。因為沒人管,這裡面就成了乞丐流浪兒的藏身之所,好歹有片瓦遮身。大堂中那兩具看不出原樣的屍體,衣衫襤褸,其中一顆頭顱滾落在一邊,一頭雜草樣的亂髮,顯然,這兩個死的人,正是在這破落宅中休息的兩個乞丐。
  
  兩個坊裡的士兵押著一個衣著寒酸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跪在一邊瑟瑟發抖,見他們來了,馬上哭喊道︰「小人真的與這兩個死人無關啊!小人只是來這裡想搬幾塊瓦片回去修繕屋頂,誰知道一進來就聞到了臭味,還以為是死了野狗野貓在這裡,好奇的過來一看,就看到這……這死人,真的不是我做的啊!」
  
  梅逐雨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安靜。」
  
  那馬盼聞言,立刻不敢說話了,乖乖縮在一邊。梅逐雨招仵作過來檢查屍體,讓文書過來記錄,自己也走到屍體旁邊查看。
  
  那兩具屍體死狀淒慘,基本上已經不成人形,身體四肢散落,像是被什麼大型野獸撕碎了,老仵作檢查的時候就在咕噥著什麼肯定不是人幹的,人哪有這麼大的力氣把整個人撕扯碎了。
  
  陶員外郎背著手站在門外,往裡瞄一眼就轉頭,一副不忍直視,也忍受不了臭味的樣子。見梅逐雨蹲在屍體旁邊,他忍不住招呼道︰「梅郎中啊,你靠那麼近不臭嗎,還是過來外面等著吧,讓他們檢查完了就算啦。」
  
  反正也不是人幹的,最後定個野狗吃人也就算結案了,死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兩個流浪乞丐而已。要不是這梅郎中得罪了徐侍郎,也不用這點小事都被支使來這裡走一遭,陶員外郎心裡嘀咕。
  
  梅逐雨站起身,又在大堂四周看了一圈。大堂空曠,四周牆壁上斑駁,普通人看不見,但在他眼中,這裡到處都是黑色的爪印。
  
  妖氣四溢的爪印,從形狀來看像是犬類,但比一般犬類大太多。那兩具屍體的碎塊上,也滿是犬類涎水的腥臭味。
  
  仵作少看見這樣碎的屍體,快速檢查了一遍,就讓士兵把屍體收攏準備抬出去。
  
  梅逐雨看看外面天色,對收拾的眾人說︰「你們都快點,收拾完了早點出去。」
  
  其他人也不想在這多待,聽他這麼說,趕緊的加快了收拾速度。見他們收拾好了,梅逐雨說︰「陶員外郎,你先回去,我待在這裡再檢查一番。」
  
  陶員外郎啊了一聲,顯然不理解他為什麼還要一個人在這種陰森森的鬼地方多待,但想想這位梅郎中一向古裡古怪的,他也就沒多問,只客氣道︰「一個人怕還是有點危險,不然讓兩個人陪著吧。」
  
  梅逐雨簡短道︰「不必,你們先走。」
  
  果然與其他人說的一樣怪,陶員外郎心想,叫上眾人一塊兒走了,只留下梅逐雨一人在這裡。
  
  眾人一走,只剩一個梅逐雨,宅子裡陰風似乎一下子就更重了,明明太陽還未落山,屋內陰影處的東西就蠢蠢欲動起來,整個宅子都顯得昏暗了。四周寂靜至極,一點人聲都沒有,只有梅逐雨的腳步聲,篤篤篤的輕響。
  
  「吱……」梅逐雨穿過大堂走到後面的院子,後面二樓一扇窗戶忽然發出一聲悠長的吱聲,嘭的一下關上了。那些二樓黑洞洞的窗戶裡,傳來黏膩的視線,鎖在梅逐雨身上,有什麼東西在竊竊私語。
  
  那些都是久未住人的舊宅中滋生的陰晦之物,不過都不成氣候,也害不死人,梅逐雨並不放在眼裡,因此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只定定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那裡的東西才真的需要處理。
  
  宅子深處,一個戴著冪籬的男子發現了梅逐雨的靠近,他輕輕一笑,摸了摸身邊一隻兇犬的腦袋。「我還沒準備殺他,他卻自己送上門來了,真是不要命,算了,去吧,把他吃了。」
  
  「哦對了,不要咬爛他的頭,臉得讓人認得出來,總得讓武禎看看,她選的男人死時是怎樣一副恐懼表情。」
  
  男人說罷,他身邊圍著的幾隻兇犬全都站了起來,站起時的兇犬都比男人高一個腦袋,它們神情猙獰,嘴邊還殘留著血跡,悄無聲息就全都風一樣捲了出去。
  
  梅逐雨感覺到了後宅妖氣,但走到中庭,他腳步一頓,迅速抬手往前一指。白灰相間的兇犬在空氣中現出身形,它的腦袋正中被梅逐雨一點,整個身體都像遭到重擊一樣,重重摔倒在地,眨眼間就死了。
  
  梅逐雨也不管地上這隻,一側身閃過耳邊風聲,手飛速往空中一拉,硬生生從空氣裡拉出來一隻森然利爪,只聽得喀拉一聲,那隻利爪被那隻看上去文弱無害,只適合拿筆的手折斷了。
  
  接二連三,梅逐雨將五隻兇犬盡數找出打死。最後那一隻察覺到危險已經想跑,也被梅逐雨一腳踢了出來,砸在右邊一堵牆上,整面牆都被撞的倒塌。
  
  梅逐雨口唇微動,從袖中掏出幾道黃符,分別打在幾具兇犬屍體上,這幾道黃符在屍體上燃盡,原本巨大的狗身一下子縮小,變成了一般家犬大小。
  
  梅逐雨看了一眼,眉頭更皺,依舊往後宅去。
  
  這些兇犬已經快變成妖犬了,不過它們並非天然是妖,而是被有心人餵食了太多人肉,使之妖化。這種餵食人肉催化出的妖犬,毫無理智只知食人,性格殘暴,若放出去,恐怕長安城內要死上不少無辜百姓。
  
  後宅中戴著冪籬的男子發現自己那幾隻兇犬都死了,頓感驚異,「這梅逐雨竟不是個普通人?他怎麼可能會道家法門?!」他之前查過這個梅逐雨,分明只是個尋常男子,在他出手前,他也未察覺任何不對,可他一動手,冪籬男子便覺不妙,這人非但是個道門中人,修為恐怕還不低。
  
  原以為想解決這個梅逐雨不過小事一樁,卻突然發現橫生枝節,幾件事情都不如預期順利,冪籬男子心情糟糕,也不準備繼續在這耗下去了,這次是他大意輕敵,待到下次準備好了,再來會會這梅逐雨。
  
  誰知冪籬男子剛一轉身,便聽到門外傳來梅逐雨的聲音,「出來吧。」
  
  「來得倒挺快。」冪籬男子推開門,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打量著梅逐雨。先前他還以為這就是個普通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現在發覺他也是此道中人,才終於正眼看他。
  
  梅逐雨不管他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只問他︰「你故意餵養這些凶犬,令他們吃人?」
  
  「顯而易見,不是嗎。」冪籬男子攤手笑道︰「只是吃了些乞丐罷了,和吃幾隻老鼠也沒甚區別。」
  
  那笑容還未完全展開,一隻手突兀出現在他身後,擰斷了他的脖子。男子的笑聲戛然而止,神情變得愕然,最終定格。
  
  梅逐雨一把打落他戴著的冪籬,看了一下他的臉,發現並不認識,手下再一用力,男子的脖子就徹底軟塔塔的耷拉了下去。
  
  梅逐雨鬆手,任由男子的屍體倒在了地上,他自己繞過屍體往外走。
  
  普通人的世界,需要按照國家律法。非人之物的世界,沒有律法,不過輕賤他人性命者,該殺。
  
  梅逐雨走出陰氣森然的宅子,意外的在門前看到了正在下馬的武禎,方才冷酷擰斷了一個脖子的男子,一下子變成了情竇初開的少男,突然撞見了心上人,驚喜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在路上撞見刑部的陶員外郎,他說你一個人還待在這破宅子裡,我就過來看看。」武禎走到他面前,扭頭看了看破爛大門,「這地方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地方,你以後還是別來了。」
  
  梅逐雨點頭,「好,我不來了。這裡確實不太好,你也不要來。」
  
  武禎笑︰「我沒事來這種破爛地方幹什麼,行了,既然你沒事,我先走了。」
  
  梅逐雨下意識說︰「我們好幾日沒見了……」
  
  武禎︰「沒有啊,我們不是經常見面嗎。」說完武禎就想起來,是自己經常變成貓跟著小郎君,對小郎君來說,他確實是不常見到她。
  
  「郎君捨不得我走?想見我啊?」
  
  「……」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郎君想見我,不如下次想見我的時候給我送個信,我來見你就是。」武禎笑咪咪的摸了一把小郎君的手,把人摸成了一隻僵硬的兔子,耳朵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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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武禎:郎君真是惹人憐愛。

  這個惹人憐愛的郎君剛才一個人大殺特殺回來,你知道你現在摸的這隻小手剛才擰斷了一個脖子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2:01 PM

第二十五章

  武禎瞧見郎君不自在的僵著爪子,又不敢抽回去的樣子,心中覺得他有趣,特意多摸了一會兒才放手。她一放手,梅逐雨立刻就將自己的手藏進了袖中,他還不是很習慣和人有親密的肌膚接觸,其他人若靠的太近,他會從心中生出排斥之感,而武禎靠的太近,感覺又稍有不同,沒有排斥,但心中驚跳的厲害,令人無法定神。
  
  「已經快到你們下值的時間了,如何,你現在是回家去嗎?」武禎問。
  
  梅逐雨搖頭︰「不,我還要先回官署一趟。」他有些懊惱剛才自己下意識對武禎說的那句話,試圖補救,「你若有要事,便去忙吧,我先回刑部。」他說完就去一旁牽自己的馬。
  
  但等他回來,發現武禎還等在那裡。
  
  「我也沒什麼要事,陪你一起,送你到宮門口。」武禎上馬,摸了摸馬鬢毛,低聲笑︰「剛才不是說好久沒見我嗎。」郎君臉皮薄成這樣,想見她也不好意思說。
  
  梅逐雨默默上了馬,兩匹馬並行,隔著一臂的距離,兩匹馬走得慢,馬上的兩人也沒有趕馬快跑,就這麼慢悠悠的往前晃。
  
  武禎一拉馬韁,兩匹馬靠得近了些,她側頭問梅逐雨︰「酒喝的怎麼樣了?」
  
  梅逐雨說︰「每天回去都有練習。」所以每天晚上都是醉倒的。
  
  武禎大概能想像得到是個什麼情況,有些哭笑不得,真不知該怎麼說他才好。「郎君,喝酒是件樂事,真正嘗到其中滋味,喝起來才有意思,若你每日逼迫自己去喝許多酒,卻一點好滋味也感覺不出來,倒也沒那個必要繼續喝。」
  
  「你若不喜歡喝,也就不用練習什麼酒量了,到時候婚宴上我自有辦法不讓你喝太多,其餘時候也不需要你喝酒。剩下的那些酒,你就先存在家中,放著日後我喝。」
  
  梅逐雨聽她這麼說,好似不太高興的模樣,心中一慌,手掌中繞著的韁繩牽緊,那馬兒一下子仰頭停了下來。
  
  「我……不會再糟蹋你的酒了,我只是還沒習慣那種味道……不如那些酒給你存著,我自己再去另外備一些,喝得多了我就喜歡了,真的。」
  
  武禎停下馬,安撫急著解釋的郎君,「我沒說你糟蹋我的酒,就是不想你勉強自己而已,畢竟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做的事,從不會勉強自己去做,郎君你也不需勉強自己,過得隨心一些不好嗎。」
  
  梅逐雨看她一眼,「我是在隨心而為。」心中放了一個人,事事便想去隨她。
  
  武禎拿他沒辦法,「好吧,那你別急著喝,少喝些,以後我陪你一起喝,說不定兩個人一起喝酒就有滋味了。」
  
  「好。」梅逐雨答應著,心中開始期待起來。
  
  兩人的馬走得慢,到了宮門,已經是官員們下值回家的時候了,陸續有人走出來。兩人剛準備告別,宮門內走出來一個人。
  
  這位中年男子腰桿挺直,一臉的肅然,兩道眉毛斜飛著,指著鬢邊幾縷灰白,嘴角下拉,看著就非常不好相處。
  
  武禎是認識此人的,他正是自己小夥伴蛇公,也就是柳太真的父親柳御史。這位柳御史公正不阿正直古板,平生最看不慣的便是如武禎這種浪費生命不幹正事,還愛帶壞其他人的紈絝子弟。所以,每每見到武禎,這位柳御史都要吹鬍子瞪眼——活像老泰山看到了自己怎麼都不滿意的女婿。
  
  當然,武禎合理懷疑柳御史看自己不順眼,是因為誤會她和柳太真有矛盾。當年年少那點誤會,鬧到現在,武禎也是哭笑不得。如果哪天柳御史知曉自己與他的寶貝女兒柳太真其實是好友,說不定要嚇出個好歹來。
  
  說到這,還有件趣事。早兩年,長安城中還沒有那麼多愛穿男子衣袍的娘子,這種「不正之風」就是從武禎身上開始的,從她穿著男子衣袍招搖過市之後,就有越來越多的娘子爭相效仿。後來就連宮中妃嬪公主也偶爾會穿著男子衣袍行走,柳御史看不慣這種事,在朝中大加斥責,搞得皇帝也很頭疼。其實皇帝他挺喜歡自己的後妃們換個花樣穿的,看著多有趣,當然這話他不敢說,真說了柳御史肯定跟他沒完。
  
  武禎去宮中聽新曲子的時候,皇帝就和她倒了這番苦水,武禎也是壞心眼,當天就送了一套好看的男子衣袍給小夥伴柳太真。兩人好友多年,柳太真哪能不知道她那點心思,當日就穿上了,然後在她爹柳御史回家後,笑著問他︰「都說我穿這件好看,阿父覺得怎麼樣?」
  
  柳御史覺得怎麼樣?他能說自己寶貝女兒穿男子衣服不好嗎?當然不會,這個有原則的柳御史最大的原則就是在女兒面前沒原則。
  
  總之看到女兒也開始學武禎穿男子衣袍後,柳御史消停了,再沒說過女子不該亂穿衣服,就怕自己一句話說得不對,連掌上明珠都罵進去了。那之後,柳御史對於這種亂穿衣服的荒唐行為,就只能眼不見為淨。
  
  武禎習慣了柳御史看自己不順眼,她一如既往的好好和他問了好,笑咪咪的。可她越是這樣,柳御史越不待見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不過,柳御史對待梅逐雨,態度出奇的好,武禎就沒見過柳御史對自己露出過這種和藹的神情。和梅逐雨打過招呼,問候了幾句後,柳御史看也不看武禎直接走了,武禎瞧瞧他的背影,好奇的打量梅逐雨。
  
  「原來郎君與柳御史相熟嗎?」
  
  梅逐雨說︰「之前柳御史想推薦我去御史台,但我覺得刑部也很好,便拒絕了他的好意,不過柳御史學識淵博,經驗豐富,我偶爾會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一來二去,也算有些交情。柳御史脾氣好,對學生後輩們從來耐心教導。」
  
  脾氣好?耐心教導?她們認識的柳御史大概不是同一個柳御史。
  
  武禎第一次用欽佩的目光看向小郎君,能和柳御史談交情,真不是簡單人物。可是再一想想,好像小郎君這性格,會討柳御史喜歡也很正常。但這就奇怪了,他們兩個能相處好,怎麼一個這麼討厭她,一個這麼喜歡她?
  
  武禎一直思索著這個問題,去了妖市還在想,柳太真今日也在雁樓,武禎看她坐在那寫什麼,走過去敲著桌子說︰「小蛇,我今日遇見你父親了,他還是那張老大不高興的臉,你說他是不是還以為我以前欺負你了?不然你把這誤會跟他解釋解釋?」
  
  柳太真頭也不抬︰「解釋過了。」
  
  武禎︰「那他怎麼還這麼不待見我?對了,他不待見我,對我那個未婚夫婿還挺好的,態度和藹令我吃驚啊。」
  
  柳太真埋頭寫字,語氣平靜︰「我父親確實挺欣賞梅家大郎,大約半年前,他還悄悄問我選個這樣的夫婿好不好,瞧那意思他是想撮合我們兩個,不過我拒絕了,我說我不喜歡這種。」
  
  武禎不知道還有這麼一齣,忍不住在腦中將滿臉肅然的柳御史、嚴厲冷淡的柳太真還有面無表情的小郎君三人放在一起,結果這個畫面一出來,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這畫面也太可怕了,這種壓迫人心的氣勢和力量,大約就叫正氣凜然吧。
  
  武禎揮掉自己腦海裡的畫面,好奇問柳太真︰「不喜歡小郎君這種,你就這麼直接跟柳御史說了?他有沒有問你喜歡哪種?」
  
  柳太真依舊沒抬頭,語氣敷衍︰「問了。」
  
  武禎追問︰「那你怎麼回答的?」
  
  柳太真︰「我說『若武禎是男子,我就喜歡那種』。」
  
  武禎︰「……」得,知道為什麼柳御史一直看自己不順眼了。
  
  「你在這寫什麼呢,跟我說兩句話也沒心思。」武禎湊到柳太真那邊去看她寫的什麼,強迫著扒拉開了一卷的卷首。
  
  「《精怪劄記》?你倒有閒情逸致,先前寫了本《妖鬼劄記》,現在又來寫精怪。」
  
  柳太真嫌棄的拍開她,「別妨礙我工作。」
  
  想到妖鬼劄記,武禎就想到梅四,那傢伙十分喜歡《妖鬼劄記》一書,還說要給著者白蛇郎畫一整本畫冊呢。說起來,這兩天也沒見到梅四,估計是憋在家裡一心畫畫了。
  
  「蛇公。」一個氣質斯文儒雅的男子捧著一個卷軸上了雁樓,身形豐潤的女子走在他身後,手裡提著個菜籃子,裡面放了幾條豬肉。
  
  「貓公也在,恰好,我與朱娘抓到個有趣的東西,給二位看看,是什麼來頭。」
  
  男子容貌不如何出色,但氣質親和安靜,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他將畫軸放在了武禎與柳太真面前,示意她們看。
  
  與他相攜而來的女子身上一股兇悍之氣,放下菜籃子道︰「前兩日夜間我與郎君在外巡視時抓到的。」
  
  這兩人便是柳太真手底下的兩位副手,一男一女,乃是一對夫妻。男子名為凌霄,是凌霄花妖,在東市開了家書鋪,女子是豬妖,名為朱縈,乃是屠戶。白日裡,這夫妻兩就在東市,一個賣書一個賣豬肉。夜間,兩人還會自覺的巡視長安城,避免鬼怪作亂。
  
  與他們兩人相比,武禎手下兩個副手一個神棍一個斛珠,真正是不務正業。
  
  柳太真伸手展開凌霄送來的那一張畫,上面幾十隻神情猙獰的惡鬼映入眼簾,她細細看了看,讚道︰「這畫不錯,頗有幾分靈氣。」
  
  武禎打量半晌,忽然奇道︰「這畫風十分眼熟,我怎麼看著,好似是出自梅四之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4:57 PM

第二十六章

  柳太真將手覆在畫上感受了一番,收回手之後說︰「武禎,你感覺到了嗎?」
  
  武禎點頭︰「感覺到了,這東西分明不詳,卻又太過『乾淨』,就算有幾分奇特的妖邪之力,也很淡。」她扭頭望向淩霄二人,「你們怎麼抓到的這東西?」
  
  身材比一般娘子魁梧豐滿的朱娘子說︰「當時我們見這些東西乘著黑雲要往宮城方向去,就攔下了它們。我們開始以為是惡鬼,但又沒有鬼氣,郎君說嗅到了它們身上的墨味,猜想它們可能是墨鬼之流,便用一張靈符卷軸將它們拘了起來。」
  
  淩霄點頭補充說︰「正是如此,這些東西被拘進卷軸之後,就成了這樣一幅惡鬼圖。但這兩日我們仔細研究了一番,覺得這似乎並不是墨鬼,所以才拿到雁樓請兩位看看。」
  
  武禎注意的不是這東西,而是……「往宮城方向去的?」
  
  「是,貓公覺得有什麼不妥?」
  
  武禎莫名想到小公主那株白茶,白茶雖然沒說,但之所以會變成那副樣子,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戰。武禎先前就在想,會是什麼東西進入宮城卻沒有引起注意,就連她親自去了,也未察覺到什麼不詳氣息殘留在附近。
  
  她忽然將畫軸一卷,「這個先借我一下,我去找找梅四,看看是不是他畫的東西。」梅四那小子每次畫了新的圖就要拿過來給她鑒賞,看了這麼多,武禎幾乎能肯定手裡這畫就是梅四畫的,所以梅四到底是怎麼畫出的這種帶著妖邪之力的東西?
  
  被武禎惦記了的梅四,此刻身在妖市。不過此時的「梅四」,已經不是之前那個梅四。他的身軀被一個妖靈佔據,神魂也暫時陷入了昏迷,被擠在身體的角落裡。
  
  佔據梅四身體的妖靈在躲避一個人,那個將他抓起來,分割成兩部分關在特殊煉制的筆和紙中的男人。那男人看著是個病歪歪的普通人,但手段奇詭,他原本好好的在揚州那邊待著,卻被那男人弄成那副樣子帶來了這裡,還被迫讓一個人類使用了自己的力量,真是憋屈的很。
  
  長安城他從未來過,人生地不熟,不過他能感覺得到這個地方妖氣沖天,非人之物聚集,躲在這裡的話,那個男人短時間裡估計也找不到他,躲一段時間,等避過風頭了,他就離開這裡回揚州去。
  
  妖靈打算好了,在妖市中幾番尋找,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休養一下。他的妖靈被這個身體的小子畫畫用掉了不少,他還把拘著他的紙筆投進火裡燒掉了,雖然間接地放了他自由,但也讓他傷了元氣,得好好修養才行。
  
  轉了一圈,妖靈選定了妖市中一棟形如展翅之雁的樓,也就是雁樓。這位外來的兄弟混進妖市,壓根不知道這裡還有規矩,更不知道雁樓裡有妖市兩位惹不得的公。他只是發現雁樓位置極好,對自己的傷有益,便毫不猶豫的潛入了雁樓。
  
  雁樓中,武禎走了,凌霄與朱娘子也回家去了,就剩下柳太真一人還留在這裡。作為人與妖結合所生之子,她的身體有一些缺陷,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在水裡待一陣,因為她的娘親是親水的水生蛇妖,對柳太真來說,待在水裡也讓她更加舒服。
  
  雁樓大堂中有一個巨大的水池,池水常年溫熱,水汽氤氳,柳太真時不時就會化作原形在這池子裡泡一泡,這一次也是,她變成蛇泡進水裡,靜靜沉在水底。
  
  雁樓很安靜,這裡總是如此安靜的。忽然,柳太真感覺到了一個陌生的氣息入侵了雁樓。這裡是她的地盤,就算潛入的人很小心,也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被她發覺了。柳太真沒有急著出去,而是繼續待在池子裡,等著那潛入者靠近。已經很久沒有妖敢偷偷潛入雁樓了,這一個敢就這麼偷溜進來,不是膽子太大就是腦子太差。
  
  潛入雁樓的妖靈發覺這樓中無人,大喜過望。既然無人,他就方便多了。這樓裡佈置華麗,中央有個煙霧繚繞的大水池,池上橫著一架長橋,通往後面的平臺,兩架盤旋的樓梯分別靠在左右兩邊。
  
  因為現在佔據的是個普通人身體,又元氣大傷,妖靈的感覺遲鈍了很多,他走上那懸空的長橋,一點沒察覺到橋下水中有一雙碧綠的眼睛,在水底打量著他。
  
  這是梅四?柳太真在水底緩緩遊動,同時觀察著橋上行走的人。她是見過梅四的,常常跟著武禎一起玩的那些人她都眼熟,沒辦法,那些精力旺盛的少年們,看到她這邊的一群少女,就非得過來互罵一場,吵吵鬧鬧的,次數多了自然就眼熟了。
  
  不過,這個梅四,似乎不太對勁。剛才不久前,武禎才拿著據說是他畫的畫離開,結果他現在就忽然出現在這裡,普通人怎麼能進入妖市,還能進入雁樓呢?
  
  妖靈走到橋中間的時候,終於察覺到了有異,不過此時才發現不對已經晚了,他連跑都沒法跑,水中忽然竄起的一條巨蛇一口餃住了他,將他摜進了水裡。妖靈猝不及防入了水,身體一陣抽搐,忽然吐出來大股墨汁。
  
  這妖靈原身是一卷變化無常的墨畫,最怕的就是沾水。柳太真用尾巴捲著梅四的身體一甩,他頓時又吐出了大股墨汁,眼見差不多了,柳太真將腦袋湊到梅四面前,張開血盆大口朝著他脖子咬下去。這一下,並未見血,倒是隨著柳太真的蛇頭移開,一團扭曲的黑墨,外面裹著一層紫煙,被她逼出了梅四的身體。
  
  妖靈見情況不妙想要逃跑,張口就是一吸,直接將妖靈給吞進了肚子裡。巨蛇的蛇身鼓起一塊,最開始那裡還鼓動兩下,不過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接著那個鼓起也慢慢平復了。
  
  柳太真尾巴一甩,將方才梅四吐出的黑墨甩到了池子之外,她不可能任由這種妖墨染了自己泡澡的池子。
  
  梅四掙扎著醒了過來,妖靈從他的身體裡出去之後,他的神智就恢復了,不過先前被附身之時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所以一醒來睜開眼發現自己在水裡,他真是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了一邊的石頭。
  
  滑溜溜的石頭是白色的,有點奇怪,上面還有花紋。梅四看著自己緊緊抱住的「白石頭」,慢慢後知後覺的發現這白石頭很長,不僅長還會動呢。
  
  梅四明白過來自己浸在水裡還抱著一隻巨蛇的時候,內心毫無波動。他想,我大概是在做夢,不然面前的一切都無法解釋。白蛇的腦袋大的嚇人,就在他眼前,冷冰冰的盯著他。梅四和大蛇對視著,後背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他的感覺告訴他,現在並非夢境。
  
  梅四堅強的伸手摸了一把蛇頭上的鱗片,想要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而柳太真,被人摸了臉之後,她覺得這個梅四怕不是想死了。她張開蛇口,想讓這小子知道天高地厚,誰知道嘴巴還沒張開呢,這人就兩眼一閉栽倒,沉到水底去了。
  
  瞧著水面上咕嘟嘟冒出的水泡,柳太真有那麼一刻想到了好友武禎,如果就這麼讓梅四死了,武禎那邊不好交代。
  
  沒辦法,柳太真還是變回了人形,游進水裡把梅四拉了起來。兩人沖出水面,柳太真將梅四甩到池邊,自己在水中理了理頭髮,剛才梅四迷迷糊糊間把她頭髮都勾亂了。
  
  梅四再度兩眼發直的醒了過來,如果剛才看到大蛇不是夢,那現在看到了赤身裸體的柳太真,一定是夢。不然,這個場面比剛才的大蛇還要沒法解釋啊!
  
  梅四快瘋了,為什麼他每次一睜眼看到的都是超越他想像的東西!他臉上神情呆滯的看著水中露出半個身體的女子,那白皙圓潤的肩頭,烏黑蜿蜒貼著背部的長髮,清清冷冷的側臉——啊!為什麼是柳太真!是他禎姐的死對頭!為什麼她會在這裡!最主要的是她為什麼是裸著的!
  
  梅四的內心已經快要崩潰了,他這輩子都沒有遇上過這麼混亂的事情。忍不住驚天動地的咳嗽起來,柳太真發現梅四醒了,略感詫異。一個普通人,醒的太快了,剛才也是,被妖靈附身,那麼快就恢復神智。
  
  不過,看到了也沒關係,他這段記憶是不能留的。柳太真想到這,便冷著臉朝梅四靠近過去。
  
  梅四見柳太真轉過身來,身前那些……都看得清楚,頓時手一抖,哆嗦著往後退,捂著自己胸口眼神慌亂,「你,你要對我做什麼,你別過來!不要過來,離我遠一點!」
  
  柳太真︰搞什麼,你是正在遭受迫害的良家婦女嗎?
  
  無言了一瞬,柳太真赤腳踩到了池邊,從水裡站起來,她伸手一把拉過梅四,兇暴的將他摁在地上。
  
  梅四使勁掙扎,又不敢真往她身上踫,只能扒拉地板,都快哭了,「你放開我,我是不會背叛禎姐和我那些兄弟們的!我們是對立的立場,就算你強迫我,我也不會站在你這邊!」
  
  柳太真︰不知道現在的少年人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東西。
  
  她懶得理會梅四這個小菜雞的掙扎,一把捏住他下巴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然後按住他的腦門。掌下白光一閃,梅四這回終於軟綿綿的暈了。
  
  柳太真把人的記憶清掉,也不管他,任他倒在池邊,自己去換衣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03 PM

第二十七章

  武禎沒能在梅四家找到人,府中的人還以為梅四是跟著她們一夥人去玩了。沒辦法,武禎又往崔九他們那兒找,誰知也沒找到,崔九還很詫異的說︰「幾天沒見他,他難道不是在府中閉門準備賀禮嗎,先前還特意叮囑我們別去打攪他的。」
  
  相熟的樂坊,甚至是幾家筆墨書鋪都沒找到人,武禎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找了一圈沒能找到人,武禎不得不轉回了妖市,她準備用其他辦法找找梅四現在在哪。誰知,她回了雁樓,在大堂地上瞧見了自己遍尋不到的人。
  
  梅四直挺挺的躺在地毯上,閉著眼睛昏睡著,衣服半濕不乾,雖然看著狼狽了些,但身體並沒有問題。武禎把這個撿到的小弟一隻手從地上拉扯起來,夾著上了樓,隨手扔在了平時斛珠睡的一個榻上。
  
  柳太真還在那寫著她的新書,武禎指指梅四,「小蛇,怎麼回事?」
  
  柳太真用手中的筆桿子敲了敲桌案上一個琉璃盞,盞中籠著一個裹了紫煙的妖靈,這妖靈遭了不少罪,還被柳太真吞了一回,身體小了一大圈,現下乖的很,待在琉璃盞裡動也不敢動。
  
  先前柳太真將它吐出來時已經將事情問了一遍,知曉了大概,於是再與武禎簡單說明。武禎聽罷,久久不語,柳太真還道她是在想那個別有用心佈置這一切的人,誰知武禎忽然笑道︰「有趣,畫出來的東西能成真,小蛇,你把這妖靈給我,我煉一支筆,讓梅四給我畫點有趣的東西玩玩。」
  
  妖靈一聽,顫抖了起來,求饒道︰「放過我吧,只要你們放了我,我馬上回揚州去,再也不來這裡了!」
  
  武禎叮叮當當的敲著琉璃盞,「揚州的妖?到了長安地界,這裡的妖都歸我們兩個管,你在這裡鬧事,我想怎麼處置你,就能怎麼處置你。」
  
  妖靈被逼成這樣,惡向膽邊生,一下子衝出琉璃盞,聲音也粗惡起來,「你們不肯放過我,我就算死,也不叫你們好過!」
  
  見他凶惡模樣,武禎半點不意外,這種妖靈,就算傻了點,但絕不可能是什麼無害的東西。就像她說的,不管先前在哪,到了長安地界,她就不可能任這種東西囂張。
  
  只一瞬,武禎身後浮起一隻漆黑的貓影,巨大的貓影形狀猙獰如惡獸,從武禎腳下到高高的樓頂,一雙藏在黑氣氤氳中的紅瞳冷冷盯著妖靈,將身形暴漲的妖靈襯托的渺小起來。
  
  貓影一爪子將妖靈按住,妖靈掙脫不得,發出驚恐的呼聲,武禎抱著胳膊睥睨它,「不叫我好過?區區一個妖靈,你想怎麼不叫我好過?」
  
  「小蛇,這東西不懂規矩需要調教,我調教好了再還你。」
  
  柳太真擺擺手︰「行了,拿去玩吧,不用還我了。」她說完,看了一眼不遠處榻上躺著的梅四,添了句︰「把下面池子的水給我換一遍,都髒了。」
  
  武禎將妖靈困住,先把梅四送回了家。梅四醒來後,果然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自己想畫千鬼闢邪圖給禎姐堂兄當賀禮,但沒找到合心意的紙筆,後來……後來他好像和人喝酒去了,醉醺醺的,現在還頭疼。
  
  武禎瞅著這傻孩子一臉萌蠢,拍了拍他腦袋,「行了,你好好休息吧,過幾日沒事去寺裡拜拜。」
  
  梅四︰「啊,為什麼?」
  
  武禎︰「沒什麼,你不是在找好的紙筆嗎,我那有,過兩天給你送過來。」畢竟遭了罪,總要安慰一下這倒楣孩子。
  
  梅四立刻就被引走了注意力,樂呵呵的,「真的?好好,禎姐說好肯定就是好東西,我等著啊!」
  
  武禎說到做到,她把那妖靈分了一半塞進了一支不錯的筆中,給他封住了大半力量,如此一來,這支筆畫出的畫雖帶著點活物的妖氣,但不能再從畫中跑出來了,最多,也就在畫裡動一動而已。將這筆送給了梅四,她道︰「千鬼闢邪圖,好好畫。」
  
  梅四愕然︰「禎姐怎麼知道我要畫這個?!」
  
  武禎︰「是個人都猜到了。」
  
  梅四果然從這日起就認真閉門畫圖了,這回沒鬧出什麼事,只是梅四總會覺得,自己畫好的鬼,好像偶爾會眨眼,有一回他眼花,竟然還瞧見一個畫中惡鬼撓了撓頭。在又一次眼花覺得自己好像看到某隻鬼怪伸手摳腳後,梅四想,我是不是真的該去寺裡拜拜?
  
  掙扎了一日,梅四最後還是決定去拜拜安心。
  
  晉昌坊有一個鱗經寺,香火鼎盛人流如織,很是熱鬧,梅四家中娘親,也是每月初一十五去佛寺上香的,去的就是這個鱗經寺。梅四去的次數其實也不少,畢竟寺中雜戲院裡演的那些百戲雜戲還是十分有趣的,他若實在無聊便會去佛寺的雜戲院裡面晃晃,看看有沒有什麼新花樣。
  
  梅四到鱗經寺的時候,發現今日寺中人出乎意料的多,雖然比不上盂蘭盆節和浴佛節那些盛大節日,但前殿廣場上聚滿了人,熱鬧哄哄的。
  
  「這是怎麼了,今兒人怎麼這麼多?」梅四叫住個郎君問,那郎君告訴他今日有高僧經講。所謂經講,就是寺內的僧人們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講一些佛經之中的故事,以此來引導信徒百姓們向善,一邊講還一邊演,尋常百姓們平日日子過得無聊,這種聽故事的機會難得,於是附近的人家就早早拖家帶口來了。
  
  經講還未開始,有幾個僧人在臺上準備,梅四見到那邊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也不往那邊擠,自己準備去上香。誰知這一轉頭,卻看見了兩個眼熟的人影,那邊一高一矮兩個背影,不是他禎姐和大堂兄又是哪個?見兩人轉到後面去了,梅四連忙偷偷跟了上去。
  
  因為怕被發現,梅四不敢靠的太近,只遠遠看到兩人並肩走在一起。不一會兒,到了一面牆下,武禎停下了腳步,仰頭看去。
  
  那裡有幾枝櫻桃枝長過了牆,上面結了紅彤彤的櫻桃,寺中這兩棵櫻桃樹,據說是某位大德高僧外出遊歷帶回來,寺中僧人也不知怎麼照顧的,結出來的果子又紅又大,但寺裡不許人隨意摘,還特意加高了牆,讓人只能站在下面眼睜睜看著嘴饞。
  
  梅四縮在牆角偷窺,看見武禎似乎想摘櫻桃,而梅逐雨猶豫著搖了搖頭。武禎笑笑,抬手就要去爬牆,看樣子是準備爬到牆頭上去摘,然後梅四就看到自己那位嚴肅的大堂兄伸手拉住了她。梅四一點不意外大堂兄會這麼做,他這個大堂兄是不會做這種「壞事」的,而可惜的是,梅四也瞭解禎姐,她就愛做這種事。
  
  肯定要鬧不愉快。梅四略有些緊張的看著,覺得禎姐可能要發脾氣,她那人就是那樣,別人不許她做什麼,她就要不高興,不愛聽勸,不喜歡被阻攔。但接下來的情況有點出乎他的發展,梅四眼睜睜看著他那個從不幹壞事的大堂兄將他禎姐舉了起來。
  
  梅逐雨長得高,力氣也大,輕輕鬆鬆一把將武禎舉到了牆頭,武禎一伸手就能摘到頭頂的櫻桃了。
  
  見武禎被舉到高處,梅四心道,這兩棵櫻桃樹今日要倒楣,他禎姐雁過拔毛,肯定一顆都不給人家留。
  
  然後,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那麼沉甸甸的枝,武禎只摘了幾個。並且,她還立刻塞了一個櫻桃到舉著她的梅逐雨嘴裡。
  
  梅逐雨似乎被嚇到,手一鬆差點把武禎摔了,但他反應很快,連忙一把將人抱緊,好好的放了下來,垂著頭有點不安。武禎又給他餵了顆櫻桃,直接抵在了他唇邊,梅逐雨別扭的低頭吃了。
  
  武禎和他低聲說話,梅逐雨先搖搖頭,後來不知聽她說了句什麼,又點點頭。
  
  梅四覺得太陽好像太大,照的他眼睛都要瞎掉了。那真是他禎姐和大堂兄?假的吧,禎姐哪有這麼好說話,讓她不做什麼就真停手了?還有大堂兄,不苟言笑,平時很嚴肅的,這個被禎姐欺負的手足無措的愣頭青又是哪個?離得遠看不清楚,但梅四覺得大堂兄肯定臉紅了!
  
  梅四還沒看過兩人私底下相處,先前他以為他們兩個性格不同,相處起來肯定稱不上愉快,但現在看到這一幕,梅四覺得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什麼千鬼闢邪圖,他該送鴛鴦戲水圖才對。
  
  梅四偷偷摸摸跟了一陣,親眼看到了武禎和梅逐雨兩個相處融洽,越看越覺得自己形單影隻慘兮兮,跟不下去了,扭頭跑回大殿上香。
  
  他是因為看到不乾淨的東西來上香,想祛除晦氣的,但臨到上香了,被方才一幕刺激到的梅四腦子一抽,在佛前求了個姻緣。
  
  有個僧人在一旁敲木魚,聽到了他的話,笑道︰「這位不管姻緣的,後殿有個菩薩才管這個,很是靈驗,不妨去試試。」
  
  梅四鬼使神差去到後院,被那一院子求好姻緣的小娘子們給嚇退了出來。
  
  還是算了吧,他想,成親不如畫畫,他好些圖都沒畫完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10 PM

第二十八章

  武禎自上次發覺小郎君其實也想見自己後,每每等到梅逐雨輪休便會去找他,約他出門遊玩。未婚的男女單獨出遊,其實不太合規矩,但武禎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人,而很守規矩的梅家郎君,見到她也把規矩拋到一邊了,見她笑一笑就被迷得七暈八素的,哪裡還能拒絕她。
  
  不知不覺變成默契,兩人都不用提前約好,到他休息的日子,就牽著馬相見同遊。
  
  梅逐雨來長安一年,對許多地方都不熟悉,武禎卻是從小生長在這裡,對這裡瞭解的清楚,知道哪家的東西好吃,哪裡的歌舞好聽。不過考慮到梅逐雨性子,她也沒把人往自己常去的那些地方帶,而是與他一起去了些清靜景致好的地方,鱗經寺就是一個。
  
  這些地方本沒什麼趣味,武禎卻發現了另一種趣味——小郎君的各種反應。其實武禎對自己這個未來夫婿的感覺很奇怪,因為她變成貓偷偷去接近人家的時候,和正經人樣去接近人家的時候,會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梅逐雨。上午小郎君還用尋常而冷淡的眼神看跳進窗臺的貓,下午小郎君就用迷戀而明亮的眼神注視馬上的她。
  
  所以武禎總忍不住去逗他,看他露出那種忍耐著什麼的青澀表情。
  
  兩人一起從鱗經寺回來,先到的豫國公府,豫國公府門口剛好停下幾輛馬車,正有奴僕往屋裡搬東西。武禎一看馬車一角掛了個琉璃小燈籠,就知道車裡面是誰了。
  
  「裴表兄,怎麼來的這麼早,也不給我送個信好讓我去接你。」武禎下了馬,笑著過去敲了敲馬車門。
  
  車門從裡面打開,露出一張俊秀的臉龐。這張好看的臉上帶著些疲憊之色,大約是長途車馬勞頓,他見武禎靠在車門邊上,便朝她笑了笑,「禎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武禎︰「表兄趕緊下來吧,難道在車裡坐著舒服嗎。」
  
  這位裴表兄名為裴季雅,是武禎生母唯一的侄兒,長了武禎幾歲,相貌俊秀,脾氣溫和,是個雅致人。因為年少時曾因故在豫國公府住了兩年,與武禎這個表妹關係也比較親近。他一向身體不太好,在昆州休養身體,今次是聽說表妹要成親了,這才千里迢迢趕過來為她慶賀。
  
  裴季雅下了車,他長身玉立,穿一身廣袖長袍,與時下長安愛穿窄袖胡服的郎君們格外不同,倒有幾分舊時王謝風流子弟的模樣。裴家在前朝也是高門朱戶,到如今高門南遷,又歷經朝代變換,但那幾家姓氏,依舊是按照舊禮教導的子弟。
  
  武禎這位裴表哥,在昆州那邊,也是受人追捧的翩翩公子,如今他特意來賀喜,武禎自然感動,幾年未見也不與他見外,將他請下了車,與他介紹站在一邊的梅逐雨。
  
  「這位是我表兄,昆州裴家裴季雅。」
  
  「這是梅家大郎梅逐雨,就是我未來夫婿。」
  
  裴季雅聽武禎介紹了,這才正眼看向梅逐雨。梅逐雨看到他的眼神時,眉毛微微一皺。這個男人給了他一種不太好的感覺,雖然很隱蔽,但梅逐雨敏銳的察覺到這個裴表兄對他帶著惡意。
  
  而且……方才梅逐雨注意到裴季雅凝視著武禎,那眼神同樣教他覺得不舒服。
  
  裴季雅微笑著與梅逐雨打了招呼,語氣柔和友好,並不見異樣,有那麼一瞬,梅逐雨懷疑其自己方才是不是感覺錯了。他頓了頓,同樣與裴季雅打了招呼,只是與裴季雅的笑臉比起來,他就顯得沒那麼大方了。
  
  裴季雅於是湊到武禎耳邊,無辜的輕聲道︰「怎麼梅家大郎好似不太喜歡我這個表兄。我難道是哪裡失禮了?」
  
  武禎好似沒發現他們之間奇怪的氛圍,微一偏頭看向梅逐雨,帶著幾分親昵的取笑︰「郎君大約是看表兄與我太親近了,所以不太高興。」
  
  這話一出,裴季雅表情微僵,梅逐雨則略有尷尬的抿了抿唇。他又看了一眼裴季雅,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因為吃醋,才覺得裴表兄給人感覺不好。
  
  裴季雅這段時間要住在豫國公府,他與武禎是表兄妹,梅逐雨此時還是外人,不好多留,很快告辭離開。他騎著馬快到街角,忍不住又轉頭往後看去,恰好看到那裴季雅轉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挑釁的笑了笑,伸手拉住武禎,低下頭去與她說話,看上去兩人像靠在了一起。
  
  梅逐雨不由停下了馬,在原地頓了許久,直到瞧見他們進了門,這才一夾馬腹,策馬離開。
  
  身後芒刺一樣的目光消失了,裴季雅扯了扯唇角。真是個感覺敏銳的郎君,他不過沒忍住露出一剎那的惡意,似乎就被捕捉到了。
  
  「表兄還是住那個院子,先前收到你的來信,就吩咐人收拾好了,我父親他明日就回家來,表兄先休息。」武禎作為主人,親自將客人送到了客院。聽到裴季雅捂唇咳嗽起來,她問︰「怎麼,可是趕路辛苦,身體又不好了?」
  
  裴季雅臉色有幾分蒼白,悶悶咳嗽了兩聲,「無事,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過幾日便好了。」他臉上笑著,心中卻惱恨。說來,這還是因為剛才那個梅逐雨,若不是那個梅逐雨先前殺了他一個分身,他也不至於神魂有損,連帶著這具身體也有幾分吃不消。還有那幾隻兇犬,還沒來得及放出去,就被殺了,實在可惜。
  
  裴季雅好幾年沒來長安,武禎也不好扔下他自己去玩,再加上住回到府裡的豫國公耳提面命,她不得不待在家中陪客。
  
  待了兩日她就無聊了,這日豫國公府來了十幾個少年少女,一夥人熱熱鬧鬧的要讓她把嫁衣拿出來。這會兒有個風俗,嫁衣做好之後,出嫁女子在閨中的友人,都要來送上美好祝願,用針線在嫁衣上綴上一朵花。窮人家用紙或者布條剪成花,讓新娘的閨中友人一人在嫁衣上縫上一朵,至於有錢的富貴人家,則是用金銀瑪瑙翡翠打磨成花朵形狀,或是用珍珠攢成小花,再縫在衣服上。
  
  武禎閨中友人,除了柳太真,關係親近些的就只有兩位娘子,孫娘子和謝娘子,她們二人也是常跟著她與崔九梅四一夥人玩的,孫娘子性格大方,謝娘子含蓄些,但膽子奇大,不然也不能和她們這些人玩在一處。兩人這回自然也來了,還特地準備了縫在衣服上的金花。
  
  本來這事應當是閨中友人做的,結果崔九他們這群少年倒好,也跟過來湊熱鬧,鬧哄哄的喊著也要給武禎的嫁衣上綴花,武禎不耐他們糾纏,揮揮手讓他們自便,一群得償所願的少年們就歡呼起來,一群人抬著武禎的嫁衣跑到一邊,熱烈的選起自己要縫上去的那朵花。
  
  然後幾個人扯著裙子,生疏的捏著針線,歪歪扭扭的縫花。武禎瞧著一群小夥子撚針拉線,其中不乏身高腿長肌肉發達的粗壯郎君,覺得自己的嫁衣可能要被糟蹋了,她出去晃了一圈回來,發現屋裡差點打起來,孫娘子叉著腰大喊著︰「一人縫一朵就好,你們幾個幹什麼呢!」
  
  「是啊!幹什麼呢,還帶多縫的!」
  
  「我跟禎姐關係好,多縫一朵怎麼了!」
  
  「憑什麼,你縫了兩朵,我也要縫兩朵!」
  
  武禎朝他們拉拉扯扯的那件嫁衣看了一眼,涼涼的說︰「你們再縫下去,我就穿不動這身嫁衣了。」一片叮呤當啷的瑣碎,裙擺都要給墜掉了。
  
  謝娘子說話溫溫柔柔的,「好了,多縫了的我都給拆了。」手下剪子一剪一個,每剪一個,就有一個郎君哀嚎出聲。
  
  武禎笑咪咪的看著他們鬧,到了下午閉門鼓快響了,才把鬧騰了一天的人全都趕了回去。然後這天晚上,柳太真忽然出現在武禎的屋子裡,她拿出一朵沉甸甸的金花,一聲不響的縫在了武禎的嫁衣上,縫完又默默走了,武禎第二日起來看到,一下子就猜到是誰做的。她拎起這件變得沉重無比的嫁衣,有點想把上面那些縫的亂七八糟的花全扯了,但想想,最後還是沒動手。
  
  真扯下來,那些傢伙說不定要哭的。
  
  擺在房中的嫁衣,提醒著她婚期越發近了。不過,武禎不像一般待嫁娘子,她沒有任何羞怯與忐忑,還是與之前一樣,偶爾變成貓去刑部官署看看梅逐雨,只不過沒有再單獨去找他出遊了,因為豫國公從寺裡回來暫住家中,將她看的牢牢的。
  
  沒辦法,武禎只能陪她那個表兄在府裡逛逛。
  
  「禎,婚期將近,卻不見你有什麼喜色,莫非你其實並不滿意這場婚事?」裴季雅關懷的凝視著她,「之前不知道,這兩日聽說是姑父逼著你答應的這場親事,表兄有些擔心你。若你真的不願意,或許表兄能為你想想其他辦法。」
  
  武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晃蕩著手中的酒杯,「表兄哪裡聽來的笑話,若是如此,我早些年就嫁了,怎麼會一直等到如今。我那小郎君有趣的很,我是真心要嫁他,沒什麼不願的。」
  
  她說完,漫不經心的放下酒杯,「這酒沒滋味,我不喜歡。」
  
  武禎走後,裴季雅臉上的笑容褪去,他砸碎了自己手中那隻酒杯,沉著臉想了片刻,忽然將白皙的手指在空中一劃,從虛空中抓出來一團陰影。
  
  「婚期只剩七日,想就這麼順順利利的搶走我的東西,沒有這麼容易。」
  
  「去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26 PM

第二十九章

  宮中,梅貴妃走上高高的大殿,她的裙裾拖在光滑的黑磚上,像一朵散開的花。她慢慢走近那個眺望宮城的高挑人影,將腦袋放在了那人肩上,柔聲道︰「殿下。」
  
  武皇后回過頭,牽了她的手,「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太子今日不是有些不舒服嗎,怎麼沒有陪著他?」
  
  梅貴妃柔聲道︰「太子喝了藥睡下了,我便過來看看殿下。殿下一人在此眺望宮城,可是心情不好?」
  
  武皇后嘆息一聲,「只是想到妹妹也要嫁做人婦,一時有些感慨罷了。」
  
  梅貴妃︰「殿下放心,我看我那大侄兒是真心喜歡她,日後必然會對她好的。」
  
  武皇后笑起來,「我哪裡是不放心你家的郎君,我是不放心我那妹妹,只怕她日後欺負你家的小郎君。」
  
  梅貴妃捂唇也笑,好看的眼睛彎成月牙,「欺負便欺負了,我想侄兒心中也是心甘情願的,殿下不知,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侄兒怕是早就對禎妹情根深種,他那個性子與我大兄一模一樣,禎妹與他一起,不會受半點委屈。」
  
  兩人站了一會兒,皇后想到什麼,又說︰「今日烏茲使臣送來了些珍獸,我聽說太子喜歡裡面一隻白貓兒,叫了留下養著,你卻令人將貓兒送走了?」
  
  梅貴妃看她,「是,我知道殿下你不喜歡貓,所以送走了。太子若喜歡這些小動物,我下次令人給他養個猞猁便罷了,也不用非得貓兒。」
  
  武皇后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貓?」
  
  梅貴妃搖搖頭︰「不知,但殿下不喜歡,我便不會讓一隻貓出現在殿下面前。」
  
  武皇后牽著她,順著朱紅的柱子往前走,微微嘆了一口氣,眼神望著天際陷入回憶,「我的阿娘當年死的突然,我與父親悲痛萬分,操持葬禮時疏忽了妹妹,竟讓她從高樓上摔了下去。那時她傷的嚴重,眼看是活不成了……那夜,我守著只剩一口氣的妹妹,看到……一隻巨大的貓出現在房中,它將我的妹妹吃了。」
  
  梅貴妃愕然,但見武皇后神情嚴肅不似在開玩笑,便認真聽了下去。
  
  武皇后望著天,「我一度以為那是一個夢境,但是父親匆匆趕來,也看到了那隻巨大的貓,它吃掉了我的妹妹,然後跑了。我與父親驚異又惶惑,誰知只是一天過去,妹妹好端端的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從樓上摔下的重傷痊癒了,也不記得自己被貓吃掉的事。我那段時間很怕她,因為每到夜晚,她的院中會聚滿了貓,安靜的圍著她的房間。」
  
  「我不知道我的妹妹,究竟還是不是我的妹妹,我心中懷疑她是什麼妖邪,但又不捨做什麼,畢竟她是我失而復得的親人。其實,那孩子從小就不尋常,她與我們不一樣,她好像可以看到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阿娘在時,她經常拉著阿娘說空無一物的地方有著什麼東西,恐怕,也就只有阿娘完全不怕她吧。」
  
  「阿娘曾滿懷憂慮的對我說,妹妹與旁人不同,恐怕日後會有磨難波折,終是應驗了。後來須提寺的大德高僧靜言大師被父親請來,他告訴我們,妹妹死而復生是有一場大機緣,她的一線生機是阿娘給她留下。」
  
  「她慢慢長大,變得越來越正常,除了行事出格些,再沒有幼時的異樣。此事,我與父親瞞過了所有人,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我本該忘記這些事,但心中總有些無法釋懷的惶惑。看見貓,我就會想起當年的事,回想起我的親妹妹被那隻大貓吞下的場景。」
  
  梅貴妃的神色從驚異不敢置信到最後的平靜,她緊緊握住武皇后的手,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安撫︰「世間奇事何其之多,殿下,既然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不要再想了,日後妹妹必定會平平安安。」
  
  武皇后搖搖頭,接下來的話卻又沒有再說下去了。其實就在今年元日,靜言大師圓寂時,父親又見了他一面,大師說武禎命中還有一劫,需得貴人相助才能避過,而這貴人與她當年的一線生機也有淵源。父親再三懇求,靜言大師才終於又給出了一個字。
  
  那個字是「雨」。
  
  所以,原本已經不再勉強妹妹婚事的父親,才會如此上心的促成她與梅逐雨的婚事,他覺得梅逐雨,便是靜言大師所說的那個「雨」,他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了。
  
  「算了,我最近大抵是思慮太重所以心緒不寧,回去吧,別在這吹風了。」
  
  武皇后恢復了平時的模樣,攜著梅貴妃一同離開。
  
  當夜,一片陰影降臨皇后所居宮殿,在熟睡的皇后身側徘徊不去。床上的武皇后滿頭大汗,深陷夢魘,口中無意識驚呼出聲。白日裡聽到她心事的梅貴妃恰巧不放心,端著燈前來看她,聽她夢中囈語連連,趕緊上前坐到床邊,想要將她喊醒。
  
  誰知,匍匐床下的那團陰影忽然暴漲,一把將梅貴妃裹進了陰影之中,在梅貴妃愕然間,她被那片陰影包裹著,變成了一隻貓。
  
  白色的貓兒,碧綠的眼睛。
  
  梅貴妃先前手中端著的燈砸到地上,發出當啷一聲響,燈火也滅了。猶陷入夢中的武皇后猛然被這動靜驚醒,滿身虛汗的坐起。她又夢見了當年吃掉妹妹的巨貓,心緒一時無法平靜。
  
  「喵~」
  
  一聲輕輕的貓叫讓武皇后悚然一驚,她轉頭,看見自己床邊蹲著一隻白貓,那貓兒一雙碧綠的眼睛裡,似乎還帶著人性化的愕然焦急,看得武皇后一愣。不過她很快沉下了臉,揚聲喊人進來。
  
  「這裡為何會有貓?」
  
  見進來的宮婢是伺候梅貴妃的青萼,武皇后又詫異道︰「青萼你不陪侍在貴妃身邊,怎麼會在此?」
  
  青萼環顧左右沒見到梅貴妃,也是奇怪,跪下道︰「我陪著貴妃過來的,貴妃半夜醒來不放心,說要過來看看,方才端著燈進來了。」
  
  燈盞滾在床邊,武皇后聽青萼這麼說,也顧不得貓了,眉頭緊鎖打量殿中,「貴妃進了殿中?那她人在何處?」
  
  殿中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除了她們,並不見梅貴妃身影,青萼慌張搖頭,「我,我不知啊,我與其他人都見到貴妃進了殿中,只有短短一會兒,我也不知道貴妃怎麼會不在了。」
  
  武皇后目光一凝,忽然扭頭看向床邊那隻白貓,眼神漸漸冷下來。每次踫到貓,她身邊總會發生不祥之事,這隻貓出現的詭異,說不定就與此事有關。
  
  她古怪的盯著貓看,幾個宮婢也不敢吱聲,而那貓好像看得懂武皇后神情,略顯焦急的又喵了一聲,然後跳到了武皇后身前,試著用爪子去勾她的衣服。武皇后神色一變,反應極大的一甩手,將白貓摔到了床角。
  
  那白貓被甩的栽倒在錦被中,翻了兩個跟斗,爬起來幽怨的朝著武皇后喵喵叫。
  
  武皇后不知道哪來的心虛,竟然覺得自己這麼做很不該。
  
  聽她一直不說話,跟在她身邊多年的宮婢娥黃試著出聲問道︰「殿下,這貓……是不是帶出去?」伺候皇后多年,她也知曉皇后一向不喜歡貓的。
  
  武皇后惦記著梅貴妃不見了的事,擺手︰「帶走吧。」
  
  白貓朝著武皇后喵個不停,宮婢上前來想抓她,白貓閃躲著,不停叫喊,武皇后被她叫的心慌意亂,眉頭皺的越來越深,忽然道︰「行了,不要管這貓了,帶人在這殿中找找,一定要找出貴妃,青萼,你帶人去外面尋找,說不定貴妃方才又出去了。」
  
  人都走了,武皇后披衣起身,撿起那個落在地上的燈盞。
  
  事情向著武皇后最糟糕的預想發展了,一宮的宮婢尋了半夜,都沒找到梅貴妃身影,她好似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在這重重守衛的宮殿中,突兀的消失,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多出的白貓。
  
  武皇后不得不讓人封鎖消息,瞞下此事,然後繼續派遣眾人尋找。在她忙碌的時候,那隻白貓就一直跟在她身後,無奈的喵喵叫。
  
  武皇后被她叫的煩了,忍不住扭頭厭煩的說了聲︰「別吵了!」
  
  那嬌嬌俏俏的白貓停了一停,忽然一扭頭直奔殿中一排架子,看準了其中一個胎薄色潤的瓶子,抬爪一推。武皇后嘶了一聲,瞧著自己最愛的一個瓷瓶在地上摔成碎片,臉黑了。
  
  「死貓,你……」
  
  白貓又是一爪子,推倒了武皇后另一個心愛的琉璃鏡。
  
  武皇后︰「……」為什麼專挑我最喜歡的東西下手!
  
  她大步上前,想要抓住白貓,但白貓靈活異常見機飛快的溜了,她一頭鑽進一個櫃子裡,然後餃出了一個老舊的荷包,放在了武皇后面前。
  
  武皇后動作頓住,這是梅貴妃給她做的第一個荷包,梅貴妃性子冷淡高傲,其實不擅這事,手藝不佳做的難看,後來做了更好的給她,這個荷包就被武皇后收藏在了櫃中。這個荷包的位置和意義,只有她和梅貴妃知曉。
  
  武皇后古怪的看著白貓,好半天才問︰「你是說,她在你手中,我不得輕舉妄動?」
  
  白貓︰「……」
  
  白貓的爪子伸出來又縮回去,來回了兩次,才磨磨牙,扭頭四處尋找,又在櫃中拖出了一條裙子。
  
  武皇后的眼神終於慢慢變化了,「……你是素寒?」
  
  梅素寒,乃是梅貴妃的名字。
  
  白貓點了點頭,一改方才的兇暴,溫馴的走過來,蹭了蹭武皇后的手。武皇后縮了縮,感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32 PM

第三十章

  接到鬼僕傳來的失敗消息後,裴季雅吐了一口血,他倒是習慣了時不時吐口血,淡定的端起一旁的茶漱口,洗掉口中的血腥味。
  
  難道姓梅的天生與我犯沖不成?裴季雅忍不住想,為什麼次次失敗都和梅家人脫不了干係?
  
  先是梅四,雖然前面還算順利,按他所想用他特意煉制的妖靈筆畫出了惡鬼,然而那些惡鬼都沒來得及鬧出什麼大事,就沒了動靜。梅四這人在他的調查中明明是個天真愚蠢的傢伙,膽子並不大,卻乾脆的毀掉了妖靈筆,不僅讓這件事脫離了他的掌控,還打草驚蛇的驚動了武禎那邊,差點間接暴露他。
  
  再是梅逐雨,隱藏的如此之深,竟然是個修為不俗的道士。他在舊宅邸那次想順手消滅人家不成,反倒被人家幹掉了一個分身,連他養著準備製造混亂的妖犬,也在一個照面間被殺光。就裴季雅所知,那些修為不俗的道士都禁慾,根本不會在俗世嫁娶,這可惡的醜道士怎麼偏偏要來搶他的東西。
  
  還有就是昨日他放出去的那個「貓地衣」,這種東西屬於精怪的一種,是藉由某種動物的皮,用奇特術法人為煉制出來的。這「貓地衣」能裹住一個人,然後將人變成一隻貓。裴季雅從前試過煉制「狗地衣」和「狼地衣」,不過都不怎麼滿意,此次的貓地衣是他最喜歡也最成功的作品,原本這東西他是特地為武皇后煉制的,他算好了貓地衣會為武皇后吸引,將她變成貓,然後引起混亂——他不信武皇后變成那個樣子,武禎還有心思大婚。
  
  可是現在,變成貓的不是武皇后,而是梅貴妃。
  
  梅四、梅逐雨、梅貴妃,各個都不在他預料壞他好事,裴季雅心底真是說不出的憋屈。想著想著,又吐了一口血。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做多了,連這個身體都被他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的。裴季雅不太在乎這個,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又開始思考接下來做點什麼,才能成功引起混亂,阻止武禎的大婚,又不能將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裴季雅一點都不敢大意,他瞭解武禎,若真被她發現這些事,她是絕不會留情的,從某方面來說,裴季雅喜歡的就是她這種絕情。
  
  才想著武禎,武禎就過來了。她每日總要過來一趟,對他這個幼時在一起玩過兩年的表兄挺不錯。
  
  裴季雅拿出一套茶具,準備給他煮茶。今日天氣算不得太好,不見陽光,天氣有幾分陰沉悶熱,感覺著是要下雨了。兩人坐在大敞的窗邊,偶爾有風吹進來,聽著耳邊沸水嘟嘟的聲響,也算愜意。
  
  這邊待客的園子裡種了許多牡丹,正是開花的季節,大朵的花盤格外好看。這一園因著裴季雅的喜好,種的是白牡丹,雖同樣是白色,卻有好幾個不同的品種,照玉白、送夜香、清瓊、雪塔和玉樓春雪。
  
  屋內的瓶子裡也插了兩枝剪下來的玉樓春雪,武禎等著裴表兄煮茶,閒得無聊揪起瓶中牡丹花瓣。
  
  時人喝茶,大多愛往裡加許多東西,熬成一鍋茶粥,裴季雅卻不同,他只用茶葉烘乾,研磨成粉,用沸水煮茶,什麼旁的雜物都不加。煮好這味道清淡的茶,推了一杯到武禎面前,裴季雅道︰「南邊的顯貴如今都更愛喝這種清茶,禎也嘗嘗,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武禎終於放開摧殘花朵的手,給面子的嘗了一杯,然後誠實的告訴這位裴表兄,「又苦又澀,喝不慣這味,不如甜茶。」她煮茶湯是習慣加甜棗桂圓一類的,對於裴季雅這種風雅人物的喝茶法,武禎表示做派看著不錯,但味道不能恭維。
  
  完了她又加了句︰「不過我覺得梅家大郎會喜歡這種,他口味比我清淡多了,裴表兄大概能和他聊得來,下次我讓他來嘗嘗表兄的茶。」
  
  裴季雅笑的和善,心裡卻想著不如下次直接毒死那個梅家大郎好了。
  
  武禎今日不是為了喝茶來的,這幾日她與裴表兄相處,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她是一心把裴季雅當表兄親人的,但裴表兄似乎對她有其他的意思,總是似有似無的做些曖昧舉動,說些意有所指意味深長的話。武禎本就是個敏銳的人,察覺到這些後,她便想與裴季雅說清楚。
  
  裴季雅愛拐彎抹角,但這不是武禎的習慣,她更喜歡有話直說。
  
  「裴表兄,」武禎放下茶杯問︰「你的未婚妻死去多年,這些年怎麼不再為我找個表嫂?」
  
  裴季雅︰「我並不著急此事。」
  
  武禎︰「表兄莫非是對我有意?」
  
  除了武禎,裴季雅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談論起這種事沒有絲毫羞怯扭捏,態度大方舒朗,哪怕太過直接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也教人沒法對她生出惡感。
  
  裴季雅一笑︰「禎察覺到了?」
  
  武禎︰「裴表兄也沒特意隱藏,我自然感覺得到。」
  
  裴季雅靜靜望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其實我早就對你有意,想娶你為妻,幾年前還曾送信與姑父,想讓他成全此事,然姑父婉拒了我,只說你對嫁人一事無意,我本以為禎今生都要過那種無牽無掛的瀟灑日子,誰知突然傳來婚訊,因而我心中實在不甘……」
  
  武禎聽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過,縱使裴季雅說的深情,彷彿已經戀慕她許久,武禎也沒有絲毫觸動。
  
  「裴表兄,既然你我乃是兄妹親人,我便直言了,其實,你並不如你說的那麼喜愛我,或者說,你對我並非男女之情。」武禎說的篤定。
  
  裴季雅詫異,「禎怎麼會這麼想,我對禎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只要想到禎日後會屬於另一個人,我心中就如火燒灼。」
  
  武禎敲敲桌子,忽然笑起來道︰「哎,表兄上次見到我與梅家大郎,可曾注意他的眼神?」
  
  裴季雅不明所以,武禎就道︰「下次表兄注意看看,看我那未來郎君望著我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眼神與表情,你自然就會明白了。表兄看我,從未有那種發自內心無法掩飾的心意。」
  
  裴季雅不以為然,還有兩分委屈︰「禎是否太過武斷了,你非我,如何知道我對你就不比梅家大郎?」
  
  裴季雅是端正的坐姿,姿容風韻都說不出的優雅,武禎則隨意的多,人靠在憑幾上,一條腿架著一條腿垂著。她打量自己這位從容微笑的裴表兄,想起一件往事,「當年表兄住在我家中那段時間,我就知道,表兄性子與一般人不同,表兄對所謂喜愛之物,也與旁人不一樣。」
  
  「表兄可記得,當年表兄得了一隻良種小馬駒,十分喜愛,每日親自餵它草料?那馬駒性格孤傲,除了裴表兄,從不理會其他人。後來有一次,裴表兄病了幾日,無法親自去餵食,我便替表兄餵了幾日,那馬駒對我也親近起來。可是表兄病好之後,卻令人殺了那馬駒,只因為它接受了我的餵食。」
  
  「我知表兄一直以來就喜歡獨一無二的東西,也知曉表兄收藏了些奇特寶物,」武禎敲著憑幾扶手,發出篤篤輕響,「表兄心中,對馬駒的喜愛,與對一卷書一件古物的喜愛,都是一樣的,便是此刻說對我,也無不同,如此偏執獨特的『喜愛』,表妹我消受不起。」
  
  她聲音帶笑,眼神卻很冷,攜著芒刺般的銳利,還有幾分懷疑探究。哪怕是裴季雅,此刻坐在她的面前,也不由覺得窒息,只因武禎身上的壓迫感實在太重,任何人在她眼前,好像都平白矮了一寸。
  
  裴季雅靜了一會兒,笑了︰「禎如此說表兄,真教表兄傷心。」
  
  武禎毫不客氣的說破︰「裴表兄口中說著傷心,眼裡卻一絲傷心意味都沒有,仔細看去只見盤算琢磨。」若是換了小郎君,被她當面說了之前那麼一番話,他恐怕要傷心至極,哪裡還能如裴表兄這樣不起波瀾的思考事情。
  
  「我今日話說的清楚,裴表兄不如好好想想,我就先走了。」
  
  武禎走後,裴季雅又給自己煮了茶,他對武禎先前那番話不以為意,年幼時那匹馬駒雖然是死於他手,但他也清楚記得,武禎那時明明也喜歡那馬駒,可他要殺馬駒的時候,武禎完全沒有阻攔,她甚至就在一旁笑盈盈看著,只說了句可惜,然後便又去選了匹新的馬駒。
  
  真說起來,武禎又比他好到哪裡,說他的喜愛並不真實可期,武禎自己的喜愛難道就不假嗎?他們本就是很像的,所以裴季雅不信武禎真會喜歡那梅家大郎。
  
  「真是麻煩,不如乾脆直接將她帶回去算了。」可惜打不過她。裴季雅頗有幾分苦惱的思索著,伸手在面前的空氣中劃動幾下,彷彿翻找著什麼東西似得。
  
  武禎不知道她那個病怏怏的裴表兄也非常人,還又準備搞事情,她好幾日沒見小郎君,剛才與裴季雅說起,就忽然興起想去看看小郎君。
  
  今日他應當是在刑部官署上值的,但武禎這回變作狸花貓來到桐樹枝頭,卻見那窗戶緊閉,小郎君不在裡面工作。
  
  莫非是有事出去了?他偶爾遇上案子,確實也是要出門的。武禎特地來一趟沒見到人,心裡有些不爽快,原本準備晃一圈回去了,誰知卻意外看見自家姐姐。
  
  見到武皇后也不奇怪,她偶爾會跟著皇帝在前朝上朝,幫助處理一些事,外廷也是常走動的。不過,若她懷中抱著一隻貓,這就稀奇了。
  
  武禎其實知曉姐姐的心病,她對貓的排斥這些年一點都沒減輕,可現在,她竟然看到那個一向討厭貓的姐姐抱著一隻白貓?這絕不尋常,武禎心中好奇,跟了上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38 PM

第三十一章

  武禎用這貓樣做慣了偷偷摸摸的事,悄悄跟上去後,武皇后一行人完全沒發覺,就讓她一路跟到了梅貴妃住的蓬萊殿。武禎先以為皇后是去見貴妃的,心裡覺得有點驚訝,畢竟梅貴妃待她姐姐武皇后一向周到溫柔,每每都是主動去清寧宮陪伴她,若是無事,在清寧宮一待就是一日,這樣一來武皇后就極少主動去蓬萊殿。
  
  武禎直覺發生了什麼事,她覺得皇后殿下神情較往常不一樣,有些奇怪。更讓她覺得違和的當然是武皇后手中抱著的那隻貓,離得遠了她感覺不清晰,但總覺得那貓好似有幾分怪異之感,可惜了不能近前看看。
  
  武皇后讓宮婢們侍在門口,自己進了殿中,武禎悄摸摸跟著進去,誰知卻沒看見梅貴妃,而皇后殿下將懷中的貓放在了梅貴妃的床榻上,自己坐在一旁凝視著貓。
  
  她這姐姐大了她好些歲數,一向最是穩重成熟不過的,最愛在她面前擺出長姐風範,曾嚴厲訓導她,也關愛保護她。當了皇后之後她威嚴與日俱增,朝堂內外處理的井井有條,雖只生了個女兒,但很得皇上敬重,好像什麼天大的事她都能擺得平。但這會兒,她卻對著一隻嬌俏的白貓兒露出了天塌下的憂慮表情。
  
  武禎覺得姐姐這表情怪稀奇的,蹲在梁上看了好一會兒。
  
  「怎會發生如此驚世駭俗之事,如今雖是暫時瞞了下來,但也不能隱瞞一世。」武皇后揉著額頭︰「為今之計,只有找兩位高僧前來看看了,看是否能助你變回原樣。」
  
  白貓喵了一聲,用腦袋蹭了蹭武皇后的手。
  
  武禎聽出了這話中的不對勁,腦中一下子冒出了個念頭。她跳下樑,悄無聲息更湊近了些,那邊武皇后繼續道︰「素寒,你現在感覺如何,可還好?」
  
  素寒?梅貴妃梅素寒?武禎爪子一頓,看來猜對了。這梅貴妃不知怎麼的,變成了一隻貓。接二連三的出事,還都是她身邊人,武禎若還覺查不出來是有人在背後搞鬼,那也不用當這個貓公了。
  
  思索片刻,武禎忽然光明正大的跳出去,跳到了武皇后和那隻白貓面前。
  
  武皇后被她驚了一跳,立刻將白貓抱起,警惕的望著突然出現的狸花貓。沒有驚呼沒有失態,比一般人鎮定多了。
  
  「我可以幫助你們。」武禎貓口吐人言,卻是個沉沉的陌生聲音,一點不似她平常的聲音。
  
  「我可以幫梅貴妃恢復人身。」她說︰「不過,我要是幫她恢復了,武皇后要給我一樣東西。」
  
  聽她說能幫忙,武皇后眼中全是疑慮和思索,但聽到她說條件,武皇后反而放鬆了一些,有所求總歸更讓人放心。
  
  「你想要什麼?」她謹慎的沒問其他事,對身份之類的事追根究底在某種時候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作用,她現在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先讓梅貴妃擺脫這個貓樣。說實話她快受不了了,討厭貓討厭了這麼多年,突然要她接受,真的很痛苦。
  
  武禎齜牙笑,看上去很不懷好意︰「我要藏經寶璽。」
  
  藏經寶璽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巴掌大小的玉色璽,上面刻了一整篇經文,字體細小的肉眼難辨,那般精緻的雕工簡直非人力所能為,據說此璽還有避諸邪的作用,是被珍藏在內宮的寶物。
  
  雖然東西珍貴,但武皇后沒有絲毫猶豫的答應了下來,甚至因為東西太珍貴她還更加放心了。絲毫不知道面前這隻笑的恐怖的貓是自己那個促狹的倒楣妹子,武皇后心情略緊張的與她周旋著。
  
  武禎壞心眼的故意吊著姐姐玩了好一會兒,這才認真給解決問題。她先仔細觀察變成白貓的梅貴妃,然後爪子一揮,白貓就四腳離地飄在了半空中,嚇得有點炸毛。武禎忍笑,張大貓嘴一吸——只見白貓在一片扭曲的波動中隱約變成了個人形,然而還沒等武皇后露出喜色,那人形又猛地消失了,白貓摔回被子裡,摔了個四腳朝天。
  
  不太對勁啊。武禎一爪子托在腮下,擺出像人一樣的姿勢沉思著。她原以為是什麼妖法術法之類,將人變成的貓,現在看來,並非普通的法術所致。
  
  等梅貴妃理好自己滾得亂糟糟的白毛,武禎又來了一次,這回,她觀察的更加仔細,清楚的發現梅貴妃周身裹著一團黑影,那東西就像一塊人皮將她牢牢束縛成了貓的形狀。
  
  理所當然的再次失敗了,不過武禎已經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不是很厲害,但很麻煩。用有靈性的動物皮毛製成的「地衣」,要想解開,尋常術法無用,只有一種辦法——至親之人的眼淚,至少四個。
  
  也就是說,這玩意兒要想從身上脫下來,得找四個梅貴妃血緣親近的親人,將他們的眼淚灑在梅貴妃身上,這才行。
  
  巧的是,梅貴妃在這世上的血緣親人,大概也就剩四個了,一個太子,她的親生兒子;一個梅四他爹,是貴妃的親哥哥;一個梅四,還有一個……梅逐雨。
  
  武禎現在要思考的就是,怎麼弄哭這幾位,當然主要思考的是怎麼弄哭小郎君,其他幾個都沒什麼難度,但小郎君,說實話她有點捨不得折騰。
  
  「怎麼樣,是否有什麼麻煩?」武皇后有點沉不住氣。
  
  武禎回神,「有點棘手,我明日準備好了再來。」說完,她跳窗跑了,也不管武皇后什麼表情。
  
  武禎沒急著出宮,先去找太子。太子是梅貴妃的親子,她也就這一個孩子,平時在武皇后膝下管教,武皇后待他如親子,梅貴妃卻與這個兒子不怎麼親近,或者說除了武皇后,梅貴妃對誰都有種淡淡的矜持,比起兒子,她甚至更喜歡武皇后所生的公主。
  
  太子如今不過九歲的年紀,是個小胖子,還愛哭,拿他的眼淚簡直毫無難度,武禎只是趁這小太子獨自在內室寫功課的時候撓了他一爪子,這小胖子就哭唧唧的給她貢獻了許多眼淚。看著軟綿綿像個大白麵團的太子哭唧唧的抱著被她撓紅了的手,委屈的不行,武禎決定下回進宮來給他帶點有趣的小玩意補償一下。
  
  武禎接著出宮去找梅四,梅四在家中畫畫,腦袋上綁著一根紅色的額帶,頭髮有點亂,袖口沾了墨,一副邋裡邋遢的頹喪樣子,桌旁還放著沒有動過已經涼透了的飯食。一心一意撲在畫畫上的梅四隔了好久才發現自己禎姐來了,他慢了半拍的用筆頭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將綁著的頭髮弄得更亂了,才驚訝的說︰「禎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說完他趕緊把自己面前的畫遮住了,「我還沒畫完,不能看!看了就沒驚喜了!」
  
  武禎已經看了好一會兒,梅四確實花了心思畫的,和時下流行的鬼怪闢邪圖不太一樣,他的圖中鬼怪每一隻都很別致獨特。
  
  梅四把畫收好了,才想起問她來幹什麼,「禎姐,你是不是找我有什麼事啊?」梅四偶爾還是很敏感的,覷著武禎神情,他試探的問。
  
  武禎︰「對啊,來,哭給禎姐看看。」
  
  梅四一臉智障︰「啊?」
  
  武禎︰「哭啊,開始。」
  
  梅四︰「等一下,怎麼就開始了,我還沒準備好!」他都沒想起來問自己為什麼非得哭不可,聽見武禎喊開始就有點慌——可能是從前被她拉著練弓箭落下的毛病,武禎曾經規定他們必須在固定時間內射出多少箭,規定時間沒完成的就翻倍,真是一段痛苦的操練經歷。梅四聽到她那個熟悉的「開始」就下意識想找弓箭瞄準,心慌的都冒汗了。
  
  拿到梅四的眼淚,武禎再去找梅四他爹,梅四他爹是國子監祭酒,性格是挺好的,對誰都和善,就是對自家兒子不和善,總想讓他好好學習以後子承父業,但梅四不樂意,於是三天兩頭被他爹收拾。
  
  武禎在一家酒樓找到了梅祭酒,他正和同僚在酒樓喝酒,大倒苦水訴說家中兒子沒長進,武禎聽了一陣中年已婚郎君的家庭煩惱,手指一動,就有一陣風沙吹進樓裡。他們坐的窗邊,梅祭酒正說著兒子不孝傷透他的心,忽然被這陣不知哪來的風沙迷了眼,當時眼睛就紅了,再揉兩把,老淚縱橫。
  
  成功拿到梅祭酒的眼淚之後,就剩下梅逐雨的。武禎到處找不到他的蹤跡,最後卻在自己家附近尋到了他。他牽著馬站在一棵樹下,就那麼靜靜望著豫國公府的大門。
  
  武禎曾經玩笑般的跟他說,若是想見她可以給她寫封信箋,看到信箋就會去與他相見,然而梅逐雨一次都沒寫過,他一直就這樣,不曾主動來打擾她,只是等著她想起他,去找他。
  
  梅逐雨在人家門口附近站了一會兒就準備走。
  
  「來找我。」站在他身後的武禎笑著問。
  
  梅逐雨好幾天沒見到她,直直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輕啊了一聲。今日他辦完了公事,能早些回家,但不知不覺的就走到這裡來了。傻站在這看門和牆,其實本也沒想到能恰好遇見她,猝不及防看到她出現的那一刻,先前幾日的惆悵都好像一下子被掃空了。
  
  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梅逐雨心裡想著能做點什麼讓武禎開心的事,而武禎心裡想著,該怎麼讓他哭。
  
  不然,故技重施?武禎手指稍一動,街上就揚起了一片風沙。今日天氣不好,天空陰沉沉的,時不時刮一陣風,街上灰塵又大,武禎這一下讓風沙刮得有些大。
  
  「小心風沙迷眼。」梅逐雨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隨即武禎感覺眼前一暗,小郎君伸手小心的攏住了她的眼睛為她遮擋風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46 PM

第三十二章

  武禎眼前恢復明亮的時候,抬頭看向梅逐雨,他的眼神明亮而沉靜——就是沒有一點紅。
  
  武禎拉住了他一隻手,然後再度勾勾手指揚起一陣風沙。梅逐雨果然用僅剩的那隻手給她遮了眼睛,然而這次他依舊是眼睛沒紅,倒是耳根底下有點紅。
  
  看來這方法沒用。武禎思索著該怎麼辦,她又不能像對梅四那樣直接讓他哭,梅四那群小子是習慣了她這樣經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不敢問,但梅逐雨……她這小郎君啊,瞧著就是個認真的性子,要讓他哭,總得給個理由先。
  
  還是得找個什麼意外才行。
  
  天陰沉了許久,終於下起了雨,開始只是飄飛幾片雨絲,但是幾息過後,突然就變成了瓢潑大雨,又急又密的雨滴狠狠砸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與水霧。路上行人猝不及防間,一個個都成了落湯雞。
  
  武禎和梅逐雨被困在路上,他們本是準備一起隨便走走,誰知突然遇上這場雨,只能就近躲在附近一戶人家的屋簷下。梅逐雨那匹馬也被牽到了屋簷下,在武禎一側給她擋著飄進簷下的雨。雨下來的太快,匆匆忙忙間,兩人雖然躲得快,但身上還是打濕了一些。
  
  武禎有點心不在焉,想著怎麼讓小郎君哭呢,旁邊梅逐雨倒是一心一意,看著她腦袋上衣服上都濺了水,猶豫一會兒,還是伸手過去給她擦了擦。拉開外面的袖口,用裡面白色中衣給她擦的。武禎被他擦回了神,見他自己衣袍滴水卻伸著手給她擦頭髮上水珠的樣子,忽然笑了。
  
  她拉下小郎君的手,「好了,不用。」接著轉身在身後這戶人家的大門上叩了幾下。
  
  門開了,開門的僕人一見她,趕緊敞開了門,「是武二娘子啊,這麼大雨,怎麼過來了,來來,快請進。」
  
  武禎嗯了一聲,「你家郎君和娘子在不在?我們路過這邊,來避避雨。」
  
  「在的在的,您二位快請進,我給您把馬牽著,來來。」
  
  武禎拉著梅逐雨,被人殷勤的引進了屋裡。她沒有半點客氣的意思,好像這是她家似得,熟門熟路的給梅逐雨介紹院子,「瞧見那幾棵牡丹沒,叫銀紅燭照,碗口大的花,一枝能開六朵,是牡丹珍品,可惜現在還未開,得再等上幾日。」
  
  「來這邊,這個時間,那對懶夫妻肯定在房裡躲著。」
  
  突然被她拽進來的梅逐雨有些愣,回過神看了看這宅子,「你認識此間主人?」
  
  武禎道︰「是啊,這夫妻兩個我都認識。」從前也是跟在她身後玩的,後來這兩人結了婚,郎君找了個差事幹著,變得忙碌起來,娘子又是個臉皮薄的,不好意思跟著他們一群未婚的傢伙鑽一處玩,來往也就少了些。
  
  梅逐雨聽她隨意幾句介紹完,不由再次認識到,她那朋友遍長安,熟人廣四海的名聲,果然不虛。隨意找了個屋簷躲雨,都是熟人宅邸。
  
  宅子的主人宋郎君和他夫人傅娘子終於聽到聲音出來了,見到武禎,那胖乎乎長了張圓白臉的傅娘子露出個欣喜的笑容撲了過來。
  
  「禎姐,好久未見你了!」
  
  宋郎君眼疾手快,一把將夫人拉了回去,低聲道︰「有點眼力,沒瞧見禎姐旁邊那位嗎。」
  
  傅娘子這才發現梅逐雨,哎呀了一聲,捧著臉驚呼道︰「莫非這就是禎姐你的未婚夫婿不成?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宋郎君笑嘻嘻的有點得意,「我可不是第一次見,我見了好幾次了。」他在中書省供職,當了個右補闕,雖不常與刑部官員來往,但好歹同朝為官,也是見過的。
  
  武禎見他們兩在那嘀嘀咕咕,笑道︰「小傅沒眼力,我看你這個郎君眼神也好不到哪兒去,瞧見沒,我們兩個這衣服在滴水呢,你就準備這麼瞧著?」
  
  宋郎君一拍腦門,趕緊帶他們去換衣服,走到一半,傅娘子過來將武禎拉住了往另一邊走,「禎姐,這個傻宋郎忘記你是個女子了,你自己怎麼也忘了,還跟著他們走,你跟著我來才對啊!」
  
  梅逐雨默默鬆了一口氣,他看到武禎準備與他一起進房換衣服,心中糾結,都快忍不住開口提醒了,還好總算是有人解救。
  
  武禎跟著傅娘子去換衣服,傅娘子這邊只有女子衣裙,她也只能將就著。而傅娘子身材圓潤,武禎穿著她的衣服就稍顯寬鬆,好在她略高一些,倒也還能撐得起來。傅娘子與許多年輕娘子一樣,愛穿大紅大綠花團錦簇的衣裙,武禎挑了件沒那麼艷的藕荷色齊胸襦,搭了條銀紅披帛,頭髮稍稍擦乾隨手一綰就行了。
  
  傅娘子手裡拿著條被她拒絕的石榴紅長裙,滿臉可惜,見武禎快手快腳的收拾完了準備走,她趕緊說︰「禎姐,我這有兩個新做的瓔珞,你掛一個?還有這裙子,好歹壓個香囊香佩啊,這髮髻上一點點綴都沒有,也太單調了,我最近也新打了點首飾,你瞧瞧嘛~」
  
  武禎瞧她咕咕噥噥很不甘心的圍著自己繞來繞去,嘖了一聲,扭頭見她妝臺上擺了幾枝粉色牡丹,便剪了一枝小的,插在髮髻間。
  
  「這樣總行了?」
  
  傅娘子捂著胸,被她禎姐這一笑,笑的魂都差點飛了,只知道捧著臉朝她笑,「禎姐真好看~」她們禎姐長得好,果然不管怎麼樣都是好看的!
  
  武禎偏愛穿俐落的圓領袍,因為她舉止落落,大家見了她也只讚一聲瀟灑,但穿回女子衣裙,又有種別樣嫵媚動人的風姿,特別是這懶懶散散隨手促成,再配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連傅娘子看著都心動,更不要說某位本就將她放在心間的郎君了。
  
  梅逐雨坐在堂前望著外面的雨幕與昏暗天色,聽見由遠及近的一道腳步聲。他轉頭,見到武禎從廊下走來。裙幅飛流,披帛如洩,黑髮間綴了朵粉花牡丹,整個人輕盈如霧似得從黑暗中走出來。
  
  耳邊的雨聲好像遠去了一瞬,他看到她走過來,神情都有些恍惚。
  
  「郎君。」武禎喊了他一聲,見他只盯著自己看,忍著笑又喊了一聲,才見他如夢初醒的扭過了頭,但很快又轉了回來,不過不看她的臉了,只盯著她腳下的鞋子,輕應了一聲。
  
  武禎提起他那濕乎乎的衣袍一角,「怎麼沒換下濕衣?」
  
  話剛問出口,她就想到了,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我忘了,你這麼高,比宋郎君高了許多,他的衣服你是穿不了吧?」
  
  梅逐雨將自己濕的衣袍從她手中拉了下來,又往旁邊坐了坐,怕自己身上的濕氣近了她似得,「我是略高了些,衣服不合適,不管它過一會兒就能乾,無妨的。」剛才宋郎君找了好幾件衣服,他穿著都矮了一大截,著實不像話,只能作罷。
  
  武禎望著他側臉,伸出一根手指將他的臉扭了過來,「裡面的衣服有沒有濕透?」
  
  梅逐雨不太自在動了動腦袋搖頭︰「沒有。」
  
  他還穿著那身濕衣,不過有擦過了,就是頭髮擦亂了些,胡亂的露出幾縷在臉頰旁邊。他的頭髮好像比她的更黑一些,墨浸了似得。
  
  武禎自覺自己是個正派人,做不來那種故意唐突調戲他人的事,可不知怎麼的,對著這個含蓄的郎君,總是忍不住想去踫他。
  
  她終究還是放下了手,只坐在梅逐雨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外面的雨。
  
  「郎君很傷心的時候,有沒有哭過?」
  
  梅逐雨不知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但也回答了,「我記不太清楚,彷彿是有過一次。」
  
  「只有一次?」
  
  「幼時記事之前大約也哭過,但記事之後確實只有一次。」
  
  武禎︰看來是有些麻煩。
  
  她心裡想著怎麼讓人哭,眼角餘光中,卻忽然發現梅逐雨的左手好像在顫抖。他的手修長,很好看,至少比他的容貌要好看。武禎想也沒想,拉住了他的手,「怎麼顫的這麼厲害,覺得冷?」
  
  梅逐雨已經盡量將手藏在袖中,沒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猶豫了一會兒後他說了真話,「不冷,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每次下這樣的大雨,這隻手就忍不住會抖。」
  
  他爹娘死的那一日,也是這樣的雨天,他這整隻手都浸泡在爹娘的血中,他還記得這隻手不由自主握緊,捏碎了一顆心臟的時候,那種戰慄感,灼熱的血和冰涼的雨,讓他的顫抖無法停止。這幾年,其他人都以為他已經放下,只有這在雨天會下意識感到冰涼顫抖的手,告訴他,有些事還沒有過去。
  
  梅逐雨深吸一口氣,想控制這隻手,不想讓武禎太過注意自己這個奇怪的毛病,然而他依舊和從前許多次一樣,對這隻手毫無辦法。
  
  武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自己手裡握著的這隻手輕輕顫動,那種細微的、克制的動靜,讓她覺得好像是手裡攏著隻小雛鳥似得。脆弱,她心裡奇怪的出現這兩個字。
  
  武禎握緊了梅逐雨的左手,「放心,雨很快就會停了。」
  
  梅逐雨嗯了一聲,「雨停了就沒事了。」
  
  躲在後面偷看的傅娘子與宋郎君兩人,你撞撞我,我撞撞你,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笑容。瞧他們禎姐那主動握人家小手的模樣,嘻嘻嘻~
  
  宋郎君拉著夫人走到屋後,很有幾分感嘆,「我那些同僚都覺得禎姐這婚事不好,我原先也有點這感覺,但現在瞧他們坐在一起握著手的樣子,我又覺得挺配的。」
  
  傅娘子翻了個白眼,「配不配的,管那些人怎麼說呢,禎姐答應了就說明她滿意,她滿意的就是最配的。」
  
  宋郎君背著手,想到了什麼,「我先前看梅大郎君不太好相處的樣子,還怕禎姐和他處不來呢。」
  
  傅娘子繼續翻他白眼,「你們這些人嘻嘻哈哈的,禎姐都看煩了,找個不愛笑的穩重郎君有什麼不好,而且你沒看出來啊,梅大郎君喜歡著禎姐呢,剛才看禎姐都看傻了,好半天都沒說話。」
  
  宋郎君︰「是嗎?我倒沒注意。」
  
  傅娘子︰「你們這些粗心的郎君,忒不解風情!走,趕緊走,讓他們單獨多待一會兒。過幾天禎姐婚宴上,咱們可得和梅四他們炫耀一下,禎姐可是先帶著姐夫來咱們家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5:52 PM

第三十三章

  雨雖是慢慢小了,但一直淅淅瀝瀝,沒有完全停下,天色倒是越發黑了起來。眼看著快響閉門鼓了,傅娘子與宋郎君二人熱情的留武禎梅逐雨用晚飯,還邀他們住在家中。
  
  「禎姐,都這個時間了,趕回去多麻煩哪,就讓我們兩個招待你們好了,我都讓廚房準備吃食了,今日你們淋了雨, 所以準備祛寒的羊肉,今日早上家僕新買來的嫩雞子,酥炸可好吃。」傅娘子在吃食上最是用心,說著說著自己都砸吧嘴,「我還讓人蒸了玫花乳酥,拌了白龍膏。」
  
  宋郎君在後頭加上一句︰「是啊,禎姐你放心,這一頓我們特地囑咐沒放胡椒,絕對沒有一點辣味!」
  
  因為這夫妻兩人都酷愛辣味菜肴,平日裡飯菜都要重口辛辣的,武禎先前不願意在這吃,就是因為擔心這個,她自己是吃不了辣的。可這會兒聽到這話,她忽然心中一動。辣?想到先前梅四崔九幾個辣出了眼淚的糗樣,她心裡馬上就有了計較。
  
  於是她一揮手,「不用,我要帶郎君去吃些好吃的。」
  
  傅娘子聽她這麼說,馬上猜測她是想和梅家大郎單獨相處,雖然有些可惜,但也不好做那種壞人家好事的事情。不過她心中好奇,還是多問了句︰「那禎姐,你準備帶他去哪家吃?」
  
  武禎一笑,「你和宋郎君最愛去的那家,蜀地吳娘開的館子。」
  
  傅娘子︰「啊?」禎姐不是最不能吃辣的,怎麼要去那家,難道是梅大郎君愛吃?
  
  他們滿頭霧水,只能看著兩人離去。
  
  梅逐雨在外等著,看看天色,見武禎出來,他便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武禎︰「不急,我帶你去尋個地方吃晚飯。」
  
  梅逐雨遲疑了一下,聽武禎說︰「不想與我一起吃飯?」他立刻搖頭,「願意的,但天晚了,吃過飯怕閉門鼓響了,不好回去。」
  
  武禎不在意的道︰「那就不回去了,你還怕我找不到地方歇息嗎。」沒聽梅逐雨回答,她扭頭笑道︰「放心,我只是想帶你去吃點東西,不會亂來。」
  
  聽她這好像藏著深意的話,本來並沒有多想的梅逐雨忽然有些侷促起來。
  
  「我沒騎馬,那地方還有些遠,看來我們只能共乘一騎了。」武禎說罷,也不等梅逐雨反應,自己一踩馬鐙上了馬,朝梅逐雨伸手︰「來。」
  
  男女在大街上共乘一騎,雖然此時民風開放,但也有些太出格了。梅逐雨望著她的手,終究是什麼都沒說的上馬坐在了她身後。
  
  武禎見他真上了馬反倒笑起來,「你就不怕被參上一把作風不正?那些御史就愛管這些閒事的,萬一真被看見了,你說不定要被斥責。」
  
  梅逐雨拉著韁繩,低聲道︰「無妨。」只要她不介意,他也不想拒絕她,令她不快。
  
  武禎雖然一貫任性妄為,但從不做那種讓別人因為自己被牽連的事,更何況是她心裡挺喜歡的小郎君,當然更不會讓他受這種委屈。所以她在馬上笑開了,拉過韁繩捲在自己手裡,對梅逐雨道︰「抓緊,我來領路。你放心,我知道幾條小路,絕對不會引人注意。」
  
  她說的小路,還真的是偏僻極了,一路上只遇到兩個人,而且她騎馬飛快,在漸漸昏暗的天色裡,就算真有路人見到她們,也看不太清馬上兩人模樣。
  
  梅逐雨原本還與她保持著距離,然而馬兒奔跑起來之後,他不得不與武禎挨得很近。一低頭,他就能嗅到武禎身上的氣息還有她頭上那朵粉花牡丹的清香。看著那朵花在黑髮中間顫動,梅逐雨有些晃神,總擔心它一不小心會掉下來。
  
  武禎的頭髮挽起來,露出一截白皙的頸脖,因為傅娘子的衣服略大,騎馬時衣領就自然而然的敞開來,於是梅逐雨只覺得眼睛往下一看,就能看到那膩白的肌膚,在昏暗天色中簡直要發光一般。他渾身不自在,耳朵發熱,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地方,心裡慌亂。
  
  梅逐雨好幾次都想將武禎落下的衣襟拉上來一些,可又覺得貿然動她的衣領太過唐突,只好轉開目光,只盯著她頭頂看。
  
  雨快停了,但還飄著些小雨絲,兩人騎了這一段路,身上又濕了些,好在已經到了目的地。
  
  「就是這裡。」武禎直接拉著梅逐雨往那燈火明亮的樓裡走。
  
  這崇仁坊有許多旅店邸舍,住滿了五湖四海的旅人。前段時間春闈前後,這邊才是熱鬧,來來往往都是些年輕學子,不知惹來多少大小娘子窺看,可現在春闈結束,就沒了前段時間的熱鬧勁,雖然仍有些學生住在附近沒有歸家,但更多的是來長安做買賣生意的商人,胡商大多在另一側,而武禎帶梅逐雨去的,是一片酒樓飯館集中的地方。
  
  這個時間,其他坊都已漸漸安靜,但這邊,仍舊是燈火輝煌,熱鬧的很,家家酒樓都能聽到推杯換盞的熱鬧聲響,酒食香味酣然,還有樓中歌女琵琶,樂聲能傳去幾裡。
  
  武禎和梅逐雨進的那家,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辛香辣味,只因這裡的老闆乃是巴蜀人士,所以在這裡開的這家館子,菜色也多為巴蜀那邊的口味。
  
  長安也有不少食客偏愛這種口味的,這家館子味道正宗,每天來客絡繹不絕,若是其他人,恐怕這一時還找不到位置坐下,但武禎認識老闆吳娘,就被引到了樓上,單獨有一間房來招待他們。
  
  吳娘聽武禎將菜色要求了,很是詫異的望著她,武二娘子吃不了辣她是知道的,怎麼今日點的全是那般辣的菜?不過吳娘在此開店也有好幾年了,知道不多言,見武禎沒有其他意思,也就自去準備,不一會兒菜上來,果然是一片紅艷辣香。
  
  光是打眼一看,就能看到菜中放著的胡椒花椒茱萸等物,聞著味道都嗆人,叫人不敢下筷去吃。
  
  武禎看梅逐雨,「嘗嘗看。」
  
  梅逐雨什麼也不說,先下了筷子,默默吃起那盤魚。武禎也意思意思吃了兩口,只覺得口中如咬著一團碳火。她面上不動聲色,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是吳娘自己按照老家習慣調的茶,放了些草藥的,喝著能清火解辣。
  
  不過,她依舊是小覷這些菜了,小郎君的眼淚還沒有影,她自己反而快要哭出來。
  
  「你不覺得辣?」武禎忍不住問。
  
  梅逐雨瞧了她紅潤的嘴唇一眼,又立刻移開,「還好。」他的師門在西嶺山,那地方也算得上巴蜀,自然是吃這種辛辣味道的,而且他小時候頭幾年在頂上的雪山住,太冷了也會用辛辣食物禦寒。
  
  梅逐雨沒什麼愛好,在食物上不挑,這種菜色他能接受,但也稱不上喜歡。不過,他看出來武禎並不喜歡,吃了幾筷子,就不住喝水。
  
  「你若不喜歡,不如我們換個地方?」梅逐雨瞧著武禎裝作無事的吃了好幾筷子菜,終於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武禎抬頭仔細將他神情打量了一番,特別是眼睛。沒有一絲的濕潤,明明吃的比她多,那唇也只是稍稍有些紅,顯然出乎她的預料,這個看上去清清淡淡的小郎君很能吃辣。
  
  失策。
  
  武禎發現這一點,也不折磨自己了,將筷子一放,又將旁邊的茶一飲而盡。梅逐雨默默的又給她添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一會兒就不會辣了,別喝的太快。」
  
  武禎感受著嘴裡的辣味,敲敲手指,忽然起身走到梅逐雨身前。她托住梅逐雨的臉頰,低聲囑咐他,「別躲。」
  
  在梅逐雨的愕然中,她忽然往前一撞。梅逐雨只覺鼻子一疼一酸,然後眼中下意識湧起熱意。
  
  他伸手去給武禎揉額頭的時候,濕潤的眼眶中流出一滴眼淚。武禎伸手給他抹去,心道,果然還是直接點比較順利。就是無端撞了他這麼一下,鼻子肯定疼的很。
  
  梅逐雨卻先開口說︰「你的額頭紅了。」
  
  武禎一愣,輕輕踫了踫他的鼻子,故意道︰「你的鼻子被我撞歪了。」
  
  鼻子確實很疼,不過梅逐雨沒說這個,只看著她撞紅的額頭。武禎剛才那一下太突然,一般人躲不過,但梅逐雨能躲開,只是她先說了別躲,他就真沒躲。
  
  「是有什麼事嗎?」梅逐雨若有所思問。這種突然的行為,總有理由的。
  
  武禎︰「如果我說,我只是想看你哭呢?」
  
  梅逐雨沒想到這答案,略有些愕然,不太確定的反問︰「哭?」
  
  武禎看他這一臉茫然神色,忽然覺得他可愛至極,忽然又捧住他的臉頰,再次低聲道︰「別躲。」
  
  梅逐雨不吭聲,當然也依言沒有躲,他只以為武禎又會撞一回,誰知她這次卻是徑直親上了他的唇。
  
  那種柔軟的溫熱的觸感,之前他也曾感受過一次,於是後來許多日,他都常有亂夢,想起那日山花如翡。多年清心寡欲,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修行冷靜了許多,今日忽然又是這一下,再度將他拉入了那場旖旎亂夢。
  
  梅逐雨身子緊繃,抓緊了椅子扶手。兩人分開時,武禎已經坐在他的身上,手臂攬著他的頸,笑吟吟的與他對視。像是被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所蠱惑了,梅逐雨喉結動了動,慢慢的主動上前,再度湊近她。
  
  武禎並沒有一般娘子的羞澀,因為喜歡,心中一動親了面前這個鼻頭紅紅的小郎君,也因為喜歡,他湊過來的時候,大大方方的回應了他青澀的親吻。
  
  與上次那個不一樣。沒有理由的,只是想這麼做了。
  
  梅逐雨放開武禎,他呼出一口氣,呼吸略急促,眼睛一垂卻看見了武禎胸前的肌膚,頓時又是呼吸一滯,扭過頭去,努力壓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蠢蠢欲動。
  
  武禎舔了舔唇,湊近他起伏的胸膛,在他耳邊說︰「太辣了,一嘴的辣味。」
  
  聲音帶著笑,很是愉悅的樣子。
  
  梅逐雨亂七八糟的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在說什麼,可憐他這麼些年從未有過這種經歷,被撩撥起了那種不好說的心思,又羞又愧,頭都忍不住低下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06:01 PM

第三十四章

  「梅郎中?」
  
  梅逐雨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什麼事。」
  
  捧著幾卷書的小吏不知道這位平日工作認真的梅郎中為何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只能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梅逐雨點頭,「放這吧。」等人走了,梅逐雨準備繼續抄寫,可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面前的紙上一團墨跡,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濺上的,可能是方才發呆的太久。
  
  他默不作聲的將那張紙放在一邊,心中又不期然的回想起昨晚那兩個太過親密的親吻。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梅逐雨再次定了定神,堅定的驅散腦中一片朦朧曖昧。
  
  清心,定神。
  
  就在他慢慢專注於工作的時候,窗外跳進來一隻狸花貓,正是才在武皇后那裡替她解決了梅貴妃之事的武禎。不過,梅逐雨可不知道這不請自來的小貓咪,就是讓他心神不定了一晚上的武禎。他見到眼熟的狸花貓,雖然有一絲詫異, 但並沒有在意,只看了一眼而已。
  
  直到他感覺自己懷中多了個毛茸茸暖呼呼的東西,筆下一頓,他發現狸花貓熟門熟路的躺在他懷裡,踩了踩他皺起的衣袍,好像還準備在這裡睡一覺。
  
  他是跪坐的, 這樣端正的坐姿,懷裡揣著隻貓,實在不太合適,所以梅逐雨放下筆,將狸花貓抱起來放在了一邊。可狸花貓只懶懶看了他一眼,又一抬爪子準備跳到他懷裡。梅逐雨半起身,將自己的墊子抽出來,放在一邊,讓狸花貓躺墊子裡,自己直接跪坐在光滑的地板上處理公務。
  
  武禎瞧瞧墊子,又瞧瞧他的膝蓋,很是無奈的撇了撇貓鬍鬚。算了,不折騰他了,這種坐姿看著就難受,要是再沒有墊子,膝蓋恐怕要難受。想到這她也不待在這了,跳窗跑走。
  
  武皇后的清寧宮中,看著恢復了人形的梅貴妃,一向威嚴肅然的武皇后幾乎快要喜極而泣——太好了,終於不用再繼續抱著白貓了!知道那貓是梅貴妃,她心裡雖然能接受,可身體還是有點接受不了,每次抱貓後背的寒毛都會豎起來。可因為那是梅貴妃,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抱著,要是這事再晚幾天解決,她……她都要習慣了。
  
  梅貴妃挽著武皇后的手,雖然經歷了這奇特一遭,但她沒有半點受驚的意思,依舊是輕言軟語的跟武皇后說話,「辛苦殿下了,這幾日要隱瞞我失蹤之事,還要忍受我變成那副樣子。」
  
  武皇后趕緊說︰「你能恢復就好,辛苦談何說起,素寒那個樣子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梅貴妃笑盈盈的,「如果沒什麼不好,不如我們養隻貓?經過這一遭,我覺得其實貓兒也不錯。」
  
  武皇后臉青了。梅貴妃噗嗤一聲笑出來,縴縴素手在她額上一點,「開玩笑的。」
  
  「不過,為了我,殿下將寶庫中的寶物藏經寶璽給了出去,日後陛下那邊如何交代?」
  
  武皇后恢復了平時的從容,不甚在意,「那東西說起來珍貴,在陛下眼中,還不如一曲好聽的曲子,能掩蓋過去,你且放心。」
  
  兩人說話間,進了內殿,梅貴妃忽然小小的驚呼一聲,往一座鎏金仙鶴提燈上一指,「殿下你看。」
  
  武皇后看去,只見方才被那隻狸花貓妖拿去的藏經寶璽,竟然被掛在鶴嘴上。梅貴妃心思靈透,眨眼間就想明白了,道︰「看來,這隻貓大仙是特意來與我們幫忙的,只是怕殿下有所懷疑,才特意要了這東西為報酬,如今事情解決,它便將寶璽放回來了。」
  
  武皇后卻不知在想些什麼,眉頭漸漸鎖起來,彷彿想到了什麼,捏緊了自己的衣袖。這隻貓,是否又與她那妹妹有關?
  
  武禎這邊從宮城出來,什麼地方也沒去,徑直回了豫國公府。她聽僕人說裴表兄待在院中賞花,抬步去花園尋他。武禎捏著手中黑乎乎一團影子,見裴季雅站在一片盛開的牡丹花叢中,風流俊逸的模樣,揚聲喊他,「裴表兄。」
  
  裴季雅轉頭,只見到一團黑乎乎的影子朝自己砸過來,他眼神一閃,在那東西快沾到自己的時候,微微側身躲了過去。
  
  他這一躲,武禎當然明白了,「果然是你,這『貓地衣』做的不錯,只是表兄不該亂用。」
  
  裴季雅︰「禎是怎麼猜到的?」
  
  武禎︰「難不成我看上去很傻?」
  
  裴季雅一哂,隨即話音一轉,「既然禎知道了,那你應該明白,我們更配不是嗎?」
  
  武禎之前就拒絕過,現在又聽他提起這事,懶得和他多說︰「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今天你就啟程回昆州去。」
  
  她說的不客氣,裴季雅沒想到她會這麼乾脆,有些哀怨道︰「怎麼,連婚宴也不讓我參加嗎,好歹也是你表兄。」
  
  武禎直言︰「如果裴表兄是真心來參加我的婚宴,我自然是歡迎的,但表兄心懷惡意,我不得不擔心你會再對我身邊之人出手。」她頓了頓,「特別是我的夫婿,他不過一介普通人,怕是受不起表兄的格外注意。」
  
  「表兄該慶幸,好在你還未對他出手,否則今日表妹我就不是請你回去,而是打得你站不起來,讓人抬你回去。」
  
  裴季雅︰……其實已經出過手了不過沒得手,如果能直接對付梅逐雨他用得著這麼迂回嗎。
  
  不過……裴季雅發現,武禎似乎並不知曉那梅逐雨是個道士,這倒是有趣了。
  
  「好吧,那我就回昆州去。」裴季雅並不多糾纏,他這人雖然一副怪異性子,但很識時務,眼見武禎認真起來,要是惹怒她,這位貓公恐怕不會讓他好受。
  
  正是知道這一點,裴季雅才會只鬧出點不大不小的事,否則他若真心想豁出去鬧事,長安城早翻天了。他不想和武禎鬧僵,武禎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但武禎更強勢些,裴季雅斟酌著自己強不過她,只能退一步。
  
  裴季雅第二日果然就收拾東西回昆州去了,豫國公大約是想歪了,見侄子病歪歪一臉蒼白的在女兒婚宴前夕離開,還道他是心裡記掛著女兒終究放不下,所以要離開這個傷心地。他心裡有幾分愧疚,幾年前侄子就給他寫信想要求娶女兒,但那時女兒完全不想婚事,他就拒絕了。如今,若不是靜言大師死前批語,他也不會逼著女兒嫁給梅家大郎,只能說陰差陽錯,對不住侄子了。
  
  坐在馬車裡的裴季雅,望著遠處河堤上的垂柳,那柳樹下站著一個牽馬的人,是武禎。
  
  她折了一枝柳來送他,裴季雅沒下馬車,只撩開了馬車簾子,而武禎將柳枝遞進來,望著他蒼白臉正色肅然道︰「表兄聽我一言,你終究是普通人。縱然在此道天資過人,也不可能完全駕馭那些非人之物,若不慎行克制,終有一日,你會反受其害。」
  
  她少有這種肅然神色,裴季雅終究是嘆了一口氣,接過了她手中楊柳,「你都要嫁給別人了,還管我做什麼。」
  
  武禎砸下簾子,「行了,趕緊走。」
  
  馬車漸漸駛離長安城,裴季雅在馬車中繞著那根青青楊柳。沒能達成所願,他當然是不甘心的,但畢竟是表妹,所以,他送了一份有趣的禮物,就當為被趕之事出口氣。
  
  「禎,你什麼時候才會發現呢?」裴季雅神情愉悅期待。
  
  武禎在回程的馬上,手中也甩著一根楊柳。她臉上同樣帶著愉悅的神情,口中低聲笑道︰「裴表兄,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吧。」
  
  她可以說是很瞭解裴季雅,這人心眼小的很,這麼簡單走了,肯定還留了什麼後手,所以她也提前回敬了一番。算算時間,等她這裴表兄回到昆州,她做的那個「鼠地衣」就會生效,到時候少不得請她這花樣百出的表兄當幾天老鼠了。
  
  正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裴季雅一走,武禎與梅逐雨的婚期就在眼前。
  
  五月初一,宜嫁娶。
  
  武禎平日起的就晚,這一日同往常一樣睡到了中午,若不是豫國公幾次三番派人來喊,她大約還得再睡上一個時辰。她打著呵欠踱到花廳,見父親戴著個帽子緊張的團團轉,隨口笑道︰「阿父,是我出嫁,又不是你出嫁,你這麼焦急緊張做什麼。」
  
  豫國公狠狠瞪了這個不著調的女兒一眼,張口就念叨︰「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整日胡說八道一點規矩都沒有,你也不看看這天色,還睡覺,不早早起來準備了,等時辰到了還亂糟糟的像什麼話!」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
  
  武禎喝了口奴僕端來的漿酪,四平八穩的坐在那,一點都不像馬上要出嫁的女兒家。「急什麼,婚宴還早,也沒什麼好準備的。」
  
  正所謂婚禮,便是昏禮,要等到黃昏時分才會開始。長安時下風氣,男女婚嫁雙方,若是女方勢大富貴,一應婚事過程,婚宴,都會安排在女方家中,有時候男方還會十分樂意婚後一齊住在女方家。關於這些事,武禎與梅逐雨說過,婚宴在豫國公府,至於日後住在何處,就便宜行事,想往哪裡住就往哪裡住,左右梅逐雨那宅子只有他一個主人,豫國公府這邊,也只有武禎一人常住,兩人自由得很。
  
  午時過去沒多久,豫國公府終於忙起來,先是奴僕們熱熱鬧鬧的在後頭寬闊的地方支起篷子,那是擺婚宴酒席的地方,還有人在紮百子帳,就是一對新人婚禮上坐臥的地方。武禎一手端著一盤酥脆香甜的撒子,吃的津津有味,看著奴僕們紮百子帳,往裡頭放些寓意美好的東西,底下還墊上了石榴圖。
  
  「紮的太小了,弄大點,你們做籠子呢。」武禎翹著腿指點的時候,梅四崔九一行人帶著棍棒過來了,一個個興奮都寫在臉上。
  
  「禎姐,我們來了。」
  
  「禎姐你放心,我們今天都帶了傢伙來守門的,梅家大郎休想這麼輕易的就進門!」
  
  這群少年們是打算充當女方親眷,為她守門。往日他們不好對人家梅大郎動手,可今日不一樣,一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正大光明的為難他。哪家郎君想娶別人家娘子,都得過這一遭,沒那麼容易心想事成的!
  
  武禎瞧他們摩拳擦掌的樣子,也不多說,隨他們鬧去,反正也鬧不出什麼事。
  
  「二娘子!二娘子!」有奴婢提著裙子尋她,見她竟然還在這邊看紮百子帳,很是哭笑不得,拉了她往房間走,「二娘子,您可別在這看了,這紮百子帳哪是新娘能看的啊,您還得去洗澡梳妝呢。」
  
  混在少年堆裡的兩位娘子聞言,也跟了上來,幾人擁著武禎回房。武禎任她們笑嘻嘻推著,自己手裡還端著那碟酥炸的撒子,「時間還早,好歹也等我吃完。」
  
  奴僕無奈的笑道,「哪家娘子像二娘子您這樣的,大婚臨了還這麼慢吞吞的。」
  
  武禎是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比她還興奮,好好洗了澡,又坐在那任幾個奴僕給她擦乾頭髮,穿上幾層婚服。女子婚服乃是青色,層層疊疊的青紗裹著,外頭還要穿一件青色團花大袖衫,就是先前被眾人綴了金花玉花的那件。
  
  她平時髮髻隨意,今日也被眾人打理的隆重,金玉滿頭熠熠生輝。
  
  最後,還有上妝。武禎不愛在臉上亂畫,最多描個眉,但時下許多娘子都愛染眼妝腮紅,貼大大的花鈿,她今日是新娘,當然也免不了這一遭。武禎懶得和這一群嘰嘰喳喳的大小娘子們多說,只得讓她們自己隨意,自己閉目養神,結果上妝完了,她睜眼一看,被鏡中那個模糊的影子給嚇了一跳。
  
  好嘛,比妖市裡那幾個鬼看著還可怕些。她本想拆了,但一想小郎君看到這模樣後會出現的表情,又忍住了。拿這樣子去嚇嚇他,武禎一笑,就感覺臉上有什麼撲簌簌往下落,不由問道︰「你們是不是把麵粉拍我臉上了?」
  
  孫娘子在一旁笑的直不起腰,扶著她的肩道︰「禎姐,這是香粉呢,我特意給你調的,你聞聞香不香?」
  
  武禎的鼻子已經聞不到味道了,從她們剛才圍著她繫香囊放香珠,還給她的衣服燻了香之後,她就感覺鼻子裡全都是濃鬱的香味,其他什麼味道都聞不到。
  
  這實在遭罪,她現在希望小郎君早點來,省得她要像個衣服架子頂著個妝奩子似得。
  
  梅逐雨確實早早就來了,不過,被一群凶神惡煞的「小舅子」給攔在了門外,其中還包括原本該幫他進門的堂弟梅四。
  
  崔九趙郎君等人手執棍棒目露凶光,瞧著梅逐雨下馬,他們立刻大喊︰「打!」然後撲了過去。
  
  梅逐雨從沒參加過別人的婚禮,他也不清楚這個風俗,他那本該教導他這些事的伯父昨夜拉著他喝酒,喝醉了說了一大堆婚後生活的艱難,最後差點哭了,就是忘記了告訴他怎麼應對今日這些事。
  
  所以,看到一大堆人凶神惡煞的打過來,他略愕然後,就從容而輕巧的接住了那些亂棍,一個個抽出來給扔在了一邊。按照習俗,他得乖乖被打才行,而這些人也不會真打,只是做個樣子。可梅逐雨不清楚,所以他看眾人都愣住了,也就朝他們點點頭,往門裡走了進去。
  
  他想早點看見武禎。
  
  眾「小舅子」面面相覷,不敢置信,「他剛才,他怎麼把我手裡的棍子奪下去的,我為什麼沒看清楚?」
  
  「啊,對啊,為什麼他這麼輕巧啊?!」
  
  「你們愣著幹什麼,就這麼輕鬆讓他進去了?趕緊接著守門啊!」
  
  唯獨曾見過梅逐雨暗巷打人的趙郎君,一臉冷靜,早有預料。早已見識過梅逐雨可怕之處的他,今日帶的是一把劍,非常兇殘,然而並沒有什麼用,依舊是一個照面被人奪走扔在腳下,嚶,太過分太不給面子了。
  
  梅逐雨今日兇殘更勝往昔,所有擋在他前面的人,都像紙做的,一會兒工夫就讓他來到了武禎的閨房之外。他對著房間那扇大窗戶,這個時候,他該念催妝詩才行。方才在外面,他已經念過好幾輪了,到這裡,到這最後一步,他卻緊張起來,只要想到武禎就在窗戶後,他就不太敢說話。
  
  從前幾日那個雨天過後,他再沒見過武禎,這會兒又忍不住想起那天親昵的鼻息交纏。
  
  他身後一群少年氣喘吁吁的追過來,只見這冷面煞氣郎君,對著他們禎姐的窗戶發愣。
  
  「額,他是不是臉紅了?」不知是誰忽然小聲說。然後噗嗤聲四起,少年們笑成一堆。
  
  窗戶忽然被人從裡面打開了,那聲響把外面的一群人嚇了一跳。只見窗戶裡出現了一個人影,待看清那人模樣,所有人都噎住了。
  
  梅逐雨一愣,眼睛都稍稍睜大了些。站在窗邊的是武禎,她托著自己重比泰山的腦袋,笑出聲,「嚇到了吧,還是沒認出來?」
  
  不等梅逐雨說話,屋裡有人把武禎拉了回去,窗戶當一聲又被關上了,謝娘子的聲音在裡面響起,「禎姐,還沒念催妝詩呢,你怎麼就這麼開窗了!」
  
  「是啊,得再讓他等上半個時辰,哪有這樣輕易的!」
  
  外面一群少年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剛才那是禎姐?」「一下子沒認出來,天哪為什麼感覺好像換了張臉似得。」「什麼叫換了張臉,那臉上亂七八糟都看不清臉好嘛。」「你們懂什麼,新娘就得那麼上妝。」「噫,我以後成親,可不想看到對方弄成這樣,也太可怕了。」
  
  梅逐雨扭過頭,對他們說︰「不可怕,好看。」
  
  眾少年︰「……」看來是真愛禎姐。
  
  窗戶又被推開,武禎顯然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對著梅逐雨道︰「郎君,真沒嚇到?」
  
  梅逐雨︰「嚇到了,但因為是你,所以還是好看。」
  
  眾少年︰沒看出來,一張臉嚴肅冷淡的,沒想到說話這麼膩!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屋裡謝娘子孫娘子又想把窗戶關上,卻被武禎制止了,只見她提起裙擺,一腳踩上窗欞,然後跳了出來。屋內奴僕驚呼不可,「二娘子,這不合規矩啊!您得走門,還得踩著氈席過去的!」
  
  武禎直接拉住梅逐雨就跑,「走,直接去後面的婚宴。」又打了個呼哨,「梅四你們跟上,我今天特地訂的成家酒館裡的好酒,晚了可就喝不上了。」
  
  一群人什麼規矩也不顧了,浩浩蕩蕩跟著她往後面去,一派歡聲笑語,這場婚禮生生給她們鬧成了一場露天酒席,醉了一大堆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0:57 PM

第三十五章

  一場婚宴熱鬧到後來,就連豫國公也不管了,讓他們鬧騰去,他自己今天也高興。鬧騰到快半夜,其他人都散去,只剩下一對新人。
  
  新人坐在百子帳中,方才的熱鬧變成寂靜,帳中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帳子方才被人放了下來,帳中燈火昏暗,將兩人的影子照在帳子花團錦簇的面上,微微顫動。
  
  武禎看著梅逐雨。他之前並不怎麼會喝酒,但今日,哪怕是她有意攔了一下也確實喝了不少,小郎君這次酒量見長,竟然沒醉,看神色還清明著。
  
  正所謂紅男綠女,武禎穿的婚服是青,梅逐雨穿的婚服則是紅。郎君容貌並不出色,平時看著還有些寡淡,但喜事在身又穿著這樣鮮艷的婚服,整個人都顯得明亮了幾分。
  
  武禎將他看了一陣,忽然抬手就將自己身上穿著的那件大袖衫給脫了,梅逐雨一驚,又努力壓制住了,坐在那沒有動彈,但武禎發現了他剛才驚的那一下,猜到他在想什麼,一下子就笑出了聲。
  
  她往臉上抹了一下,摸了一手香粉,搖頭失笑︰「你不會想就這麼睡吧?我臉上這厚厚一層,要是不洗乾淨,我可睡不著。這帳子裡又悶熱,我不喜歡。」
  
  梅逐雨雖說是沒醉,但酒量終究比不過武禎,反應比平日稍慢一些,他頓了一下才說,「新人今夜要在百子帳……」說到一半,他說不下去。
  
  武禎將那件沉死人的金花玉花大袖衫往旁邊一扔,又自顧自的拆頭髮上那些沉甸甸的首飾,拆完後她轉了轉脖子,只感覺腦袋都快折了。
  
  「好了,快跟我來,今晚我們不睡這裡。」武禎一把拉起梅逐雨,掀開帳子就往外走。走前她還沒忘記吹熄了帳中的燈火。
  
  天色如墨,星空璀璨,遠處廊下有隱隱綽綽的燈火,附近的花叢中有小蟲嘶鳴,更顯得靜悄悄的。
  
  武禎帶著梅逐雨偷偷跑回自己的院子,她今日早就讓人備了水在這邊。
  
  「早聽說婚禮折騰人,過來洗把臉,這還有清淡的茶飲和吃食,席上看你也沒怎麼吃,餓了吧?」武禎這周到細心的樣子,要是被豫國公和武皇后看見了,恐怕眼珠子都得瞪出來。
  
  梅逐雨打了水,擰了布巾,卻沒有自己擦洗,而是遞給了她,還替她梳理了頭髮。她剛才自己胡亂一頓拆,把一個髮髻弄得亂七八糟,梅逐雨細細給她將糾纏在一起的髮髻鬆開,讓她將頭髮散了下來。
  
  武禎笑著受了,擦乾淨臉上那些東西,將熱乎乎的布巾蓋在臉上,往後靠在梅逐雨懷中。她側了側耳朵,忽然笑起來,「郎君,心跳的太快了。」
  
  她的聲音藏在布巾下,顯得模模糊糊的,若是她此刻能掀開那塊布,就會發現她那臉皮薄的郎君此時臉上並不只有羞窘,還有癡迷與慾望之色。梅逐雨沒有出聲,他緩緩低頭,將臉靠在武禎散下的頭髮中,又用鼻尖和唇輕觸她的臉頰肌膚。
  
  忽然,他雙手一抬,將武禎從矮幾上抱了起來。武禎臉上的布巾掉了下來,她沒有管,只是伸手攬住了梅逐雨的脖子,湊近他給了他一個一觸即分的親吻。
  
  「去我的房間?」她聲音低軟。
  
  「好。」梅逐雨嗓音黯啞。
  
  武禎的床榻按她的意願安置在向南的窗邊,這邊的窗戶大開著,能看到這處後頭院子裡滿園的牡丹。武禎喜歡熱鬧,所以她院裡這片牡丹園裡各色牡丹都有開,白日裡看去鮮妍奪目,在夜色中卻都被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格外夢幻。
  
  之所以有這個大窗,就是因為武禎愛躺在這床榻上看花,今夜,與她一起躺在這床榻上的人多了一個,花卻沒有人有心思去賞。
  
  幽幽的香氣,隨著輕浮的風吹進屋裡,使人迷醉醺然。梅逐雨握著武禎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兩人一上一下的對視著,眼中都是同樣的色彩。說不清是誰主動,兩人貼在一處的時候,只覺得天生就該如此。
  
  梅逐雨少年時候,師兄們曾說他沒有一般少年那種壓抑不下的熱情與萌動,師父也說他清心寡慾,生來就是修道的。
  
  梅逐雨一直也是如此覺得,直到他來到長安城,看到武禎,他才發現原來自己與一般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同樣會克制不住自己,會為一個人神思不定牽腸掛肚。
  
  修道之人極少娶妻,也提倡修身寡慾,從前梅逐雨對這種男女之事沒有期待,哪怕下了山回到紅塵中,也謹守著觀中教導,然而時至今日他方知,神魂顛倒是何等模樣。
  
  就如此刻,他只想掬起這一捧柔軟的流水,讓她流進自己身體裡,以平息這場燎原的火焰。
  
  武禎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機,一掌抵在郎君的胸膛上,有些奇怪的想,為何她這小郎君看著削瘦,力氣偏偏這麼大,讓她這堂堂貓公都有點受不住。她忍不住捏了捏小郎君的手臂,到底哪來的那股力氣?
  
  梅逐雨吸著氣,握住她的手。感覺到他將臉埋進自己頸邊,武禎伸手抱著他的腦袋,勾著他腦後的一縷頭髮。
  
  「郎君。」
  
  「嗯。」
  
  「我的腰,可能被你捏青了。」
  
  梅逐雨一下子坐起來要看她的腰,但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只見她躺在凌亂的床鋪上,笑意晏晏,沒有任何遮攔。梅逐雨默默扯過一旁的薄被給她蓋住了,武禎翻個身將笑悶在了手臂裡,一會兒就發現,腰上多了一雙手,雖然燙了點,但十分規矩的在給她揉腰。
  
  她靠在手臂上扭頭去看梅逐雨,他坐在她身邊,彎著腰,頭髮垂下肩膀,外面昏暗的光給他朦朧的鋪了一個邊,像崖邊的一棵青松——武禎無來由的忽然這麼想。
  
  她忽然轉身,伸長手將梅逐雨拉倒,她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
  
  這一夜不長,窗外很快就現了曙光。當那從皇城輻射到各個裡坊的鐘鼓聲敲響回蕩的時候,武禎才剛睡著不久。她覺得擾人,手在旁邊胡亂摸索了一下,摸到個東西,當即就將自己埋了進去。
  
  梅逐雨被外頭的鐘鼓聲和新婚夫人鬧醒了,他略帶迷茫的睜開眼,見到武禎皺著眉往自己懷裡躲,馬上就意識到什麼,伸手給她捂住了耳朵,果然見她鬆開了眉毛,一手摟住他的腰又睡了過去。
  
  鐘鼓聲要分幾次響上許久,梅逐雨尋常第一道鐘鼓響就會起身,在院中靜坐吐息一刻,舞劍一刻,然後梳洗準備吃早飯,接著騎馬去上值,遇上大朝會,便更早些。可今日,他躺在這,只覺得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看著武禎。
  
  忽然摟著他腰的那隻手挪開了,梅逐雨感覺眼前一暗,自己的眼睛被人遮住。武禎用略帶鼻音的睏倦聲音說︰「被你看得我睡不著。」
  
  梅逐雨道歉,武禎睜開一隻眼睛,瞅了他一眼。
  
  「你往窗外看看。」
  
  梅逐雨依言轉頭看去。滿園的牡丹在晨光中閃著光,可能是因為花上的露水。清晨空氣極好,空氣中仍然帶著淡淡香味,不過梅逐雨不知為何,覺得這香味不及昨晚濃鬱。
  
  武禎爬起來,將下巴擱在他肩上,與他一齊看著外面的牡丹花叢。
  
  「好看嗎?」
  
  「好看。」
  
  武禎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躺回去,將腦袋抵在他背心,懶洋洋道︰「既然好看那就看看花,我再睡一會兒。」
  
  梅逐雨在薄被下摸索到她的手,牽住了,靜靜看著外面的牡丹花,一直看到天光大亮。
  
  終究是不習慣在床鋪上待太晚,梅逐雨起身,輕聲將屋裡稍稍收拾,關上了兩扇大敞的窗,只留下一小半縫隙,接著帶上門出去了。
  
  等武禎終於睡好了穿上衣服出來,正瞧見自家父親和新婿坐在廳裡喝茶。
  
  「南邊傳來的喝法,現如今長安城裡外的寺廟裡都愛這種喝法,先前裴家侄兒過來,也教了我煎茶,你嘗嘗。」豫國公笑咪咪的,一副慈父模樣。武禎靠在門邊看了一會兒,敲了敲旁邊的木架子,等兩人看過來她說︰「那茶不好喝,一點味都沒有。」
  
  豫國公瞧見她這沒形沒狀的樣子就下意識板起臉,再一看端正的女婿,他更覺自己女兒沒規矩,馬上就想教訓人,誰知道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女婿說︰「下次不可起這麼晚了,錯過飯點不吃東西,不利於身體。」
  
  豫國公心中一咯噔,自家女兒自家知,她最不愛聽這些,哪怕是她老子多說幾句她也煩,豫國公沒聽說過他們相處的怎麼樣,如今一聽女婿管著女兒,就擔心女兒發脾氣。這新婚頭天,要真吵起來可不得了。
  
  他清清嗓子想說點什麼,那邊武禎已經回答了,她哦了一聲,不見惱,也不見高興,就是尋常表情踱過來,嘴裡說︰「你早上吃的什麼?」
  
  梅逐雨答了,又問她是不是也吃一點墊墊肚子,武禎點頭了,他就起身往外走,像是要去給她拿準備好但遲了一個多時辰的早飯。
  
  梅逐雨走後,武禎就坐在了他的位置,還順手端起了人家剛才喝了一半的茶湯,評價了一句︰「果然不好喝。」接著一口喝完了。
  
  豫國公看看女兒,又看看空蕩蕩的門口,有點看不懂。不過他心裡欣慰的想,看來不需要多擔心,他還是早點回寺裡去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7 11:05 PM

第三十六章

  梅逐雨有幾天婚假,不用去刑部官署,頭兩天他都睡在豫國公府,不過兩天之後,他還是回了自己在常樂坊的宅子。他包括豫國公等人,都以為武禎會繼續住在豫國公府,畢竟如今長安許多出嫁的貴女,也喜歡待在自己娘家,而不是夫婿家中,風氣如此,武禎又是這樣的性格,不太可能跟著梅逐雨回去他那宅子住。
  
  梅逐雨生活稱得上簡樸,不好享受,也不愛絲竹歌舞,可武禎相反,所以兩人雖然成親,但若真日久天長住在一處,恐怕武禎不會過得舒心。梅逐雨心如明鏡,並不強求。
  
  可是梅逐雨前腳回去,後腳他那宅子就熱鬧起來,因為武禎讓人搬了不少東西過去,她自己一些衣裳首飾之類的,還有些喜歡的擺設物件,都搬過去了。
  
  梅逐雨有些驚訝,但心中也極高興,哪怕武禎說只偶爾會在這邊住,他也特意令人將本就乾淨整潔的家中再仔細整理打掃了一遍,好讓武禎將她的東西擺進來,他還特地打了新的櫃子等傢俱,搬回來讓武禎使用。
  
  這個家中多了個主人,東西也多了,看上去就沒了從前的空蕩冷清。武禎在安置好的房間裡轉了一圈,想起自己之前來這裡,還是偷偷摸摸的,結果被小郎君發現,一把從床底下拽出來……想到這,她往梅逐雨床榻底下看了一眼。
  
  下面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她那身落在這裡的紅色圓領袍,估計是被發現了,也不知道小郎君看到她的衣服出現在床底下,是個什麼心情。武禎厚著臉皮,都沒有露出尷尬之色,還饒有興致的在屋裡的櫥櫃翻了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那套衣服。
  
  不過衣服沒找到,梅逐雨先進房來了,他瞧著武禎在找什麼,便問她︰「找什麼?」
  
  武禎回頭看見他,「找一套紅色的圓領袍。」
  
  她不止一套紅色的圓領袍,不過如果郎君真的在床底下發現了她那次留在這裡的衣服,他就一定明白她在說什麼。
  
  果然,梅逐雨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他耳下發紅,一聲不吭的到床邊,打開旁邊的小櫃子,取出了那套疊的整齊的衣服,底下還有一套中衣和女子的……總之,他將這套衣服遞給了武禎。
  
  武禎沒接,問他︰「你有沒有猜過,為什麼自己床底下會有這麼一套衣服?」
  
  梅逐雨︰「不知道,但我見你穿過這一身。」只要想到這就有點心緒不寧,感覺這床榻都快睡不住了,只好鎖在小櫃子裡。
  
  武禎瞧他強裝冷靜的紅著臉,突然有點無言。小她幾歲的這位郎君,平日臉皮薄為人又正直,做親密一些的動作都會羞窘的,怎麼夜裡在床榻上,就那麼兇,力氣大的有點出乎她的意料,就她這腰上,指印還未消退。
  
  當然除此之外,她還是很滿意的,舒服也是真舒服,這男女之事之前斛珠與她說,她還不屑一顧覺得沒什麼樂趣,現在親身體驗過了,又覺得不同。她這郎君,夜裡沉默又莽撞,與白天真是不一樣。
  
  梅逐雨不知道新婚夫人在想些什麼,見她不接自己手裡的衣服,只能打開櫃子,替她將衣服放好。誰知剛放好關上櫃子,他就感覺腰間一緊,武禎拉著他的腰帶,將他往床榻那邊拉。
  
  被按坐在床榻上的時候,梅逐雨還有些回不過神,「怎麼了?」
  
  一聲輕響,武禎解了他的腰帶,手一鬆讓那腰帶落在地上。「睡覺。」武禎拉著他的衣領笑說。
  
  梅逐雨一愣,按住了她的手,「現在是白日裡,才剛過午……」
  
  武禎坐在他身上,一手攬著他的脖子,輕咬了一下他的紅耳垂,低聲道︰「可是我想睡。」她就想試試看,看白天小郎君是不是還像晚上那麼兇。
  
  但梅逐雨再次按住了她的手,「還是等晚上吧,現在……」武禎不說話了,輕巧的掙開他的手,往某個地方伸去。
  
  「這不是在你自己的房間嗎,為什麼不可以,又沒人會看見。」武禎一邊說一邊動作,忽然哎呀一聲被掀翻在床榻上,渾身輕顫的郎君將她籠在身下,嗓音啞的厲害,「我昨晚太用力,你的腰青了,現在會疼。」
  
  武禎噗嗤笑了,仰頭在他臉上輕啄一口︰「我以為是你不好意思。」
  
  梅逐雨確實不好意思,但他心中,自己的意願與武禎的想法相比,總是不值一提的。「你會疼的。」四個字說的好像即將決堤的河水,一股搖搖欲墜的感覺。
  
  武禎已經將他衣襟拉開了,「好,那你就輕點。」
  
  結果最後還是沒能輕點,武禎明白了,郎君不是夜裡兇,是翻雲覆雨的時候兇。雖然這次他好像記起不能用力,過程中三番四次的放輕手上的力氣,但到情動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加重力道。到最後,他也不抱著武禎了,就伸手撐在武禎身邊,抓著錦被,不踫她的腰和肩。
  
  梅逐雨耳朵紅紅,略有些羞愧的坐起來穿好衣服,打來水給武禎擦洗。
  
  武禎抱著被子坐起來看他,撐著腦袋安靜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嗯?」
  
  「你不喜歡這樣,我還勉強你。」
  
  「沒有勉強,你開心就好。」梅逐雨猶豫了一下,坐在床邊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我希望你高興,肆意。」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樣耀眼奪目。
  
  武禎就撓了撓他的下巴,「看來郎君是真的很喜歡我了?」
  
  梅逐雨點點頭,接著出門去了。武禎看著關上的門笑了一聲,起身穿好衣服,就靠坐在梅逐雨書房窗邊。這窗戶臨水,能看到大半個院子。武禎意外的發現,郎君這個綠意蔥蔥的院子,其實並不只有綠色。窗外那池綠水邊上開了一大叢藍紫色的菖蒲花,水中有睡蓮,還未開,不過能看到一點粉色,伏在水中的蓮葉底下,幾尾紅魚在擺著尾巴。池邊草叢裡,有開著嫩黃色的小花。
  
  雖然不像她院中花團錦簇的富貴,但清雅別致,在這漸熱的夏日中,令人格外舒適放鬆。武禎在這微風徐徐與夏日草香中睡了過去,梅逐雨回房,發現她在這睡著了,拿了輕軟的薄被與她蓋上。
  
  她長得好看,睫毛濃長,那雙眼睛睜開的時候很明亮,讓人一看就覺得這樣的人該活得肆意瀟灑。
  
  梅逐雨怔怔看了一陣,伸手虛虛拂過她的臉頰——真如夢一般,她真的嫁給他了。輕握了一下武禎垂下的手,又慢慢鬆開。
  
  雖是夫妻,但他其實明白,武禎對他周到細心,卻並無他對武禎那一樣的心意。她坦蕩的一目了然,他也看的清清楚楚。不過,婚事能強求,心意卻不能。他只不過希望如這樣的日子能過得更久一些,待日後,哪怕武禎不願與他在一起了,他也會好生看顧她。
  
  他們婚後幾日,就到了端午,早一日,宅子門口掛上了艾葉菖蒲,屋內剪了幾枝菖蒲花,廚房灶間和各個藏汙納穢的角落裡都用艾草紮的把子燻過。這一晚武禎是在梅逐雨這宅子裡睡的,早上起來,邊上已經沒人了,她爬起來將臥房窗戶推開,果然就見後院裡,梅逐雨在舞劍。
  
  這還是武禎前兩天才發現的事,她以為的那個文弱郎君,竟然還會舞劍,並且很有幾分樣子,哪怕手中拿著的是把尋常木劍,也能隱隱聽出幾分金戈之聲。她好奇問起來,梅逐雨說從前有師父教導,武禎以為他家中請過武師,便沒有多問。許多勛貴人家生下男孩,都會從幼時悉心教導,請個武師教導強身健體也很正常。
  
  這樣一來,武禎總算明白為什麼郎君瞧著不顯,卻有那麼大力氣。
  
  當然,是自以為明白。
  
  武禎靠在窗邊瞧了一會兒,見梅逐雨收劍,才向他招招手。
  
  梅逐雨走到窗邊,武禎對他伸出手。梅逐雨擦了一把掌中的汗,握住她的手。
  
  「你去年端午怎麼過的?」
  
  「就在府中。」
  
  「無趣,今日你跟著我,我帶你去玩,快,換一身衣服,穿那套紫色的缺袍。」
  
  梅逐雨依言換上,回過頭發現武禎穿的竟然是那套被他藏在小櫃中的紅色圓領袍。他一愣神,武禎就拉著他上街去了。
  
  兩人還未吃早飯,今日他們起得早,常樂坊坊口這邊幾家早點鋪子還沒關門,炸麵條煮麵片的,架著個大鍋蒸餅蒸糕的,還有熬了豆子粥的,各家花樣都不同。武禎聞著味道選了一家走進去。這家是做胡餅的店,店家手熟,麵糊打漿往鍋子上一攤,裹上肉刷上油,兩面煎的焦黃,看著就好吃。
  
  若是趕時間的,可以拿著一邊走一邊吃,武禎兩人不趕時間,就在店裡吃了。因為是端午,店家還專門送了兩個粽子並兩碗清粥。
  
  吃過早飯,坊門開了,武禎帶著梅逐雨往曲江池那邊去。
  
  兩人雖騎了馬但速度不快,等到了曲江池天已大亮,這個時間,曲江池邊早已聚集了許多人,有人在曲江池邊紮檯子,這是準備演雜戲;有奴僕裝扮的人在水邊樹下紮帳子,那是城中貴族奴僕,來給女眷佔位置的,待會兒這邊有賽龍舟,若不早早來佔個位置,怕周圍都擠滿了人,到時候連腿都插不進來,就沒法近前看龍舟賽了。
  
  附近坊市裡的百姓也到的早,大多喜氣洋洋牽著孩子,他們一年之中忙碌的日子多,也就這些特殊的日子能帶著家中妻小出來遊玩,被家中大人領著出來的孩子格外多,嘻嘻哈哈的笑成一片,手中還拿著粽子與煮過的雞鴨蛋。
  
  武禎瞧見周圍不少人手腕上都繫著彩色的細帶,想起來這遭,左右張望了一陣,終於被她找到了個挎著籃子的老婦人。這老婦人籃子上掛了十幾條的彩色絲繩還有繡五毒的小香囊,武禎過去買了兩根彩色絲繩和兩個香囊,給梅逐雨繫了一根,又將放了蒼術白芷和菖蒲艾葉的香囊給掛上,「差點忘了這個。」
  
  梅逐雨忽然笑了一下,也接過她手中剩下的香囊彎腰給她掛好,口中道︰「無病無災,諸邪避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46 AM

第三十七章

  在尋常人眼中,端午節日,是個大好日子,上至權貴下至普通百姓,這一日都要清掃房屋,佩戴艾草,或者出遊沐浴陽光,一年的寒冷在這一日徹底離去。但在一部分特殊之人的眼中,端午其實有著別樣的熱鬧。
  
  開窗燻艾草的人家廚房裡,從窗戶煙囪飄出的黑灰,有一部分與普通的黑灰不一樣,它們扭曲聚合,仔細看去,都是一粒粒芝麻大小的東西,吱哇亂叫著在艾草煙灰中噗嗤噗嗤變成一團團灰燼,飄落在地上。
  
  還有被從角落裡趕出來的黑灰色毛茸茸動物,普通人只以為是老鼠,可若真有人仔細看了就會發現,那東西沒頭沒臉,哪裡是老鼠,分明就是個滋生於黑暗角落,喜好吞吃黴物的精怪。
  
  還有人家門口門梁上,扒著一塊塊鏽跡似的東西,若那家人門口掛了菖蒲艾草,那鏽跡就會慢慢剝落,沉進泥土裡去,而有人家偷懶未掛的,門上就爬滿了這種「鏽跡」,附近人家門上落下的「鏽跡」也會緩慢爬過來。尋常人看不見,但這戶人家開門關門觸摸到這種「鏽跡」的次數多了,恐怕這一年要生幾場小病。
  
  除了這種極容易生出來,沒什麼太大危害的小精怪,還有些比較難纏的傢伙。譬如曲江池底下,就湧動著暗色的潮流,看到的人只以為是水裡的魚群或者水草一類,但武禎知道,那是河底休眠了一冬一春,被端午陽光喚醒的溺傀,這東西是淹死在河裡的人和動物骸骨上長出的,在水中看是與河水無異的透明,但站的高遠一些,就能看到陰影。夏日孩童易在水中溺亡,多半就是這些東西搞的鬼,一旦進入溺傀們匯聚的水域,就很難掙扎起來。
  
  武禎不喜歡這玩意兒,每年夏天她和小蛇幾個都得在長安城各水域裡撈魚一樣的撈這些倒楣玩意兒,撈出來放在岸邊等陽光出來曬死,但它們長得太快,每年都撈不完。
  
  除了溺傀,端午還會出現一種精怪,是武禎喜歡的,名叫「陽鳴」。同樣長在水裡,但陽鳴對人無害,不僅無害還有益。到端午這一天,陽鳴就會從水裡破繭而出飛到天上,叫聲清脆好聽。這種精怪的生命只有端午這一天,它們會挑選喜歡的人,落到那人頭上,被選中的人雖說不能百病全消,但也會感覺精神一震疲勞盡散。
  
  武禎瞧著河面上好像掠過一陣風,河面起了波瀾,嘴邊忽然帶上笑,一拉梅逐雨的馬,追趕著那陣風來到了曲江池下游一處。那陣微風停的時候,她們也停下了。
  
  「怎麼了?」梅逐雨問。
  
  武禎只說︰「沒什麼,我在找梅四他們幾個,可能是在這邊。」她裝作無意的看了看梅逐雨頭頂,見那些乘風而起的陽鳴,果然有兩隻落在梅逐雨頭上,頓時心裡舒坦了。
  
  梅逐雨沒在意這些小東西,雖然他能看見自己腦袋上飛過去的陽鳴,能看見路邊緩慢挪動的一團陰影,能看見柳樹稍上飄飄揚揚的白幡子,能看見混在人群裡帶著妖氣的妖怪,但他身邊有武禎在,所以他表現的和普通人一樣,沒有任何異常。
  
  見武禎左右張望,他問︰「堂弟會過來?」
  
  武禎點頭,「對,他們幾個年年都會參加賽龍舟。」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對岸大喊著「禎姐」。兩人眼神都不錯,馬上看出來河對岸那一堆穿著紫衣的青年郎君就是梅四崔九等人。
  
  武禎等在原地,梅四等人果然深諳武禎性子,自己主動乘船過來了。一靠岸崔九就跳下船跑過來道︰「禎姐啊,不是說好了在檯子那邊等著嗎,怎麼跑這裡來了,我們找了好一陣了。」
  
  武禎︰「忘了,是我不對,走吧。」
  
  「等一下!」梅四也跑過來,「禎姐,你怎麼沒穿我們一樣的衣服啊,待會兒看著多不好看。」
  
  武禎︰「我又沒準備參加今年的龍舟比賽。」
  
  一言出,剩下的郎君都慌了,「什麼!去年禎姐不也參加了嗎,怎麼今年不參加了!」「對啊,我們把前頭鼓手的位置給禎姐留著的,現在禎姐不幹了,臨時去哪找人來湊啊。」還有人哀嚎,「禎姐啊,我的親姐姐啊!您這是要玩死我們呢,我們都說好了今年一定要奪到個名次的!」
  
  武禎聽他們哀嚎完了,才一指旁邊的梅逐雨,「我是說我不參加,讓他參加。」
  
  一瞬間所有人失聲,看看瘦高身形的梅逐雨,終於有個少年弱弱的問︰「他,會敲鼓嗎?」
  
  問是這麼問,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是想問梅逐雨有沒有那個力氣,畢竟前頭那鼓也不是一般的鼓,想敲得響亮就得有點力氣,梅逐雨怎麼看都是個文弱書生,長得高有什麼用。
  
  武禎看得懂他們那點小心思,似笑非笑,「怎麼,不相信禎姐推薦的人?」
  
  趙嵩岩趙郎君與其他人不同,在其他人還在猶豫的時候,他已經真心實意的點頭了,「我相信。」他可是親眼見識過梅逐雨兇暴一面的人。
  
  其他人︰……這個狗腿子,竟然不要臉的搶先出頭拍馬屁!
  
  於是其餘人不甘落後,不管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嘴上也是一片的「我相信!」「我也相信!」
  
  武禎瞧了梅逐雨一眼,寬慰了小弟們一句,「不用擔心,你們姐夫的力氣我領教過的。」
  
  眾郎君聞言,一下子都不正經的哦起來,笑的東倒西歪,還有個矮瘦的小郎君嘁嘁嘁的笑個不停,其他人都停了,就他還在那猥瑣的笑,被武禎輕輕抽了一鞭子,「差不多行了,再笑就讓你哭。」
  
  等他們都抬頭望天,武禎湊近梅逐雨,「本來我是準備自己上的,但腰疼,所以郎君你替我一回,怎麼樣?」
  
  之前來的時候,武禎沒說這事,但梅逐雨瞧瞧自己身上這套紫色的缺袍,再看看少年們身上的紫衣,就明白她早就打算好了。
  
  「辛苦你一回,好不好?」武禎用哄人的語氣說。聽得一眾少年差點倒退幾步,他們禎姐,會哄人?!不是,難道嫁了人就會變得這麼溫柔了嗎?他們不敢相信!
  
  武禎既然提了,梅逐雨當然沒什麼不願意,只是……
  
  「我沒參加過這種活動,只能盡力,不一定能做得好。」
  
  武禎撩了一把他頰邊的頭髮,低聲道︰「沒關係,我也沒想讓你怎麼樣,就是覺得你太悶了,讓你跟這群混小子一起去玩玩。」
  
  眾郎君︰……可是禎姐我們不是玩玩,我們真的想拿名次啊!
  
  這次又沒法一雪前恥了。除了趙嵩岩之外的郎君,包括梅四都苦哈哈的想。
  
  一年一度的龍舟賽很盛大,光是參賽的船就有六十條之多,每條船上三十六人。崔九他們人數不夠,還特地呼朋引伴叫來了家中兄長弟弟,好歹是湊夠了三十六人。然而這三十六人裡,有能彎弓射鷹的雄壯男兒,也有如梅四這種力氣不夠的小弱雞,這種參差不齊的水準,怎麼比得過那些早就準備好,千挑萬選隊員的龍舟。
  
  城中好些個有名氣的店鋪都會買一艘龍舟,雇傭有把子力氣的郎君來賽這一場,就為了揚名出風頭。除了這些店鋪,還有官辦學裡的學子們,也會準備一艘龍舟在這一日同其他人賽上一場,也好叫人瞧瞧他們的厲害。除此之外還有皇親國戚府上,令侍衛士兵們也來湊熱鬧,總之三百六十行,行行參與。
  
  再看那些龍舟,樣式大小差不多,但佈置的就不一樣了,有華麗如同花船的,有在船舷描畫飛龍的,有紮著紅綢的,各色各樣。
  
  這些龍舟會在曲江池中段出發,一直到下游,那有一座橫跨水面的城樓,皇帝與皇后及王公大臣就在上面看著,最先穿過這個城樓橋洞的龍舟為勝,因為皇帝看著,還會給頭名發下獎勵,為了得到這個殊榮,參與比賽的人們就更拼命了,從一開始就戰況激烈。
  
  武禎騎在馬上,只聽到咚咚咚的鼓聲此起彼伏,岸邊站滿的百姓高聲呼喝,熱情的揮舞著手中的東西,還有太過激動的娘子將手裡的帕子都給扔河裡去了,更有甚至自己都掉河裡去了,又被岸上的人七手八腳拉上來。
  
  龍舟划得飛快,每到一個河段,那個河段兩岸的百姓就激動起來,還有人站上了岸邊的樹,在樹上瞧,更有人追著前行的龍舟往前跑。
  
  武禎也是追著龍舟的人,不過她是騎著馬,而且沒有在河邊,只在一側的道上,能隱約透過柳樹與擁擠的人頭,看到河面上箭一樣的龍舟。
  
  她看不太清楚,但能聽到鼓聲。所有的鼓聲都很激昂,但有一道鼓聲最為響亮,並且十分有規律,好像敲鼓的人完全沒有被周圍熱烈的情緒所感染,冷靜的按照自己的節奏敲擊著鼓面。
  
  其實賽龍舟最前面的鼓手非常重要,他們能帶領一整艘龍舟的節奏,有些龍舟前半段太過用力耗盡了精力,到後面就會落於下風,那些容易被其他龍舟帶跑的等到後面,一艘艘都得慢下來。
  
  武禎聽著那始終穩定響亮的鼓聲,心情愉悅。終於,眾人隱約能看到終點的城樓了,打鼓的鼓手們敲了一路有些開始氣力不濟,鼓聲輕了許多,而這時,那一道最響亮的鼓聲乍然變快,如雷震般炸響,越發急促。
  
  透過人群縫隙,武禎遙遙望著一條眼熟的龍舟與其他龍舟慢慢拉開了距離。
  
  「啊!贏了!」
  
  「喔!」
  
  城樓那邊出了結果,響起一片歡呼聲,武禎就牽著馬等在一邊,過了一會兒,一大群郎君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人人都滿臉通紅興高采烈,去時獨自走在一邊的梅逐雨,來時被那群郎君擁在了中間,明顯親熱了很多。
  
  「沒想到,大郎竟然力氣那麼大!唉你瞧見沒,咱們左邊那條龍舟上的那個鼓手,一身橫肉有什麼用,和咱們大郎比起來差遠了,力氣那麼小,後頭我看他臉膛都漲紫了,聲音還是沒咱們的鼓響亮!」
  
  「終於,終於是贏了一回,再也不用被嘲笑了。」
  
  「堂兄,我服了,真的服了,你的鼓怎麼敲得那麼好,把其他人全都壓下去了,我聽著就渾身有勁……哎喲我這手剛才太用力了現在好疼。」
  
  梅逐雨抬眼尋到樹下牽馬的武禎,見她早有預料的對著自己揚眉一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55 AM

第三十八章

  其實這次龍舟賽,他們沒拿到頭名,只是第二,但是這也足夠梅四他們有面子的了,畢竟第一可是皇城護衛士兵組成的,皇帝手底下的人,要是被他們給勝了,怎麼也說不過去。當然,鼓敲得最響的是他們,然後最巧合的是頭名龍舟隊那個鼓手,是與武禎認識的黃郎君,就是那個守宮城的。
  
  梅四他們這邊正在說著話,那邊穿著黑衣的黃郎君就過來了,他生的威武英勇,這會兒外衫解開繫在腰上,看上去格外有男子氣概。他走過來就直接往武禎肩上拍了一下,非常不見外的道︰「我還以為今年能看你當鼓手呢,沒想到竟然不來。」
  
  說完這句話,黃郎君感覺到一道冷冷的視線,這種熟悉的,帶著些敵意的視線讓他下意識後背一涼,見到被梅四等人拉在一邊說話的梅逐雨,他一下子想到先前武禎跟他說過的那番話,伸手撓撓後腦勺,訕訕的乾笑兩聲。他往梅逐雨那指了一下,對武禎說︰「我是真沒想到,梅郎中這力氣著實不小,那鼓聲震得我耳朵都疼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說話歸說話,黃郎君手腳規矩了,不敢再擺什麼哥倆好的架勢。武禎注意到他有點虛,不由看向梅逐雨。只見她的郎君略有些尷尬的移開目光,也有點心虛的模樣。
  
  武禎好笑,心想黃郎君心虛也就罷了,他心虛什麼?
  
  「恭喜你拿了第一,怎麼,過來炫耀的?」武禎笑著對黃郎君說。
  
  黃郎君擺手,笑出一口白牙,爽朗道︰「不是,是我隊裡那些兄弟對梅郎中很好奇,說他力氣這樣大,說不定身手也不錯,讓我來邀梅郎中有空去我們營裡玩玩。」
  
  武禎想也不想就抬腳踢了他一下,「滾滾,你們那群老流氓,臉皮又厚下手又黑,我家的郎君可是文職官員,跟你們打多吃虧,要是他傷了胳膊腿的,我就去拆了你們整個營。」
  
  黃郎君哈哈大笑,「護的這麼緊幹什麼,只是去玩,又不一定真的會打起來。」
  
  武禎很瞭解這個朋友,看到好對手就手癢,非得比一場才行,這會兒的保證都是放屁,做不得數。所以她也不跟他多說,揮著手趕他走,「趕緊走,沒得商量。」
  
  黃郎君嘁了一聲,還不太甘心,一嗓子吆喝那邊的梅逐雨,「梅郎中,有空去咱們營裡玩玩啊,兄弟們都佩服你這把力氣呢!」
  
  梅逐雨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早就聽到武禎的回應,這會兒扭頭說︰「多謝好意,但我不會去。」
  
  武禎那邊是怕她的小郎君被一群不要臉的漢子給欺負,而梅逐雨這邊,純粹是因為聽到武禎不願意,所以不去。說到底,他日子過得平淡,不喜歡參與這些,若武禎沒有要求,他是不會主動參加的。
  
  黃郎君沒約到人,失望的垂頭走了。武禎拉著梅逐雨的袍子將他從人堆裡拉了出來,對意猶未盡仍在興奮的梅四等人道︰「你們自己去玩,我和郎君先走。」
  
  梅四誒了一聲︰「怎麼又要先走,你們去哪啊,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玩,往年都是一起的,今年多了大堂兄就更熱鬧了。」
  
  話一說完,旁邊崔九就敲了他一下,讓他閉嘴,接著揮揮手笑嘻嘻的說︰「禎姐你們去玩吧,我們自己找樂子去。」
  
  等武禎和梅逐雨走遠了,崔九這才放開梅四,對著他茫然不解的表情道︰「禎姐這是新婚呢,人家愛在一起單獨處著,你上去湊個什麼熱鬧。」
  
  梅四額了一聲,終於反應過來,就好像被放了氣似得整個人都萎了,「禎姐嫁人了,不還是我們禎姐嗎,為什麼不能一起玩。」
  
  趙嵩岩同樣一臉的復雜感慨神情,拍了拍兄弟的肩,「我知道你的心情,感覺像被拋棄了,這些日子,禎姐跟咱們一起出去玩的時間都少了很多。」
  
  「不過,往好裡想想,以往禎姐管著我們,但現在禎姐一門心思在梅大郎身上,不會來管咱們啦!」趙嵩岩突然話音一轉眉飛色舞起來。
  
  梅四一怔,接著也膨脹起來,「對啊,咱們可以去玩點新鮮的東西了!」
  
  一群突然失去了老大的崽子們乍然感覺到了自由的快樂,很快將那點被拋棄的悵惘扔到了腦子後面,各個鬼叫呼喝著跑遠了,他們要盡情的去玩耍啦!
  
  剛奔出去沒多遠,少年們遇上了天敵,以柳太真為首的一群貴族小娘子們。其實郎君堆裡不少人以後的結親對象,很有可能會在這些娘子裡面挑選,畢竟門當戶對的觀念在這時是很被推崇的。可惜梁子結了幾年,沒那麼容易解。
  
  郎君們按照以往的習慣,故意晃蕩過去,一位郎君故意折了根柳枝扔過去,砸中了一位身穿粉衣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脾氣也爆,扭過頭見是他們,立刻氣呼呼就開罵了。其實這扔柳枝的郎君,與那被砸中的粉衣娘子,家中正說著親,可兩人這會兒也吵得最厲害。
  
  梅四在這種時候向來是作為主力軍的,別看他平日對武禎和小夥伴們和諧友好又無害,但對其他人,很有幾分傲氣驕矜,那下巴也能揚上天去。可是這回,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發現那位柳太真柳娘子,朝他多看了兩眼。
  
  柳娘子一貫不管她們吵鬧,只端坐巍然不動,連眼皮都不掀,可這回竟然盯著他看。更奇怪的是,梅四感覺被她看了兩眼,心裡生出一種害怕的感覺,腿軟還心慌氣短,揚著的腦袋慢慢往下垂,最後整個腦袋都低下去了,腳步往後挪,挪到了崔九身後才覺得安全了一點。
  
  梅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好慌,還有一種好像溺水的可怕感覺。
  
  一群精力旺盛的郎君在這邊和小娘子們打嘴仗的時候,武禎和梅逐雨在花台底下看雜戲。
  
  龍舟賽結束後,這曲江池邊的熱鬧才剛開始,人群就像水流,會不斷的聚集在各個好玩有趣的地方,像是這個演雜戲的檯子,現在上頭是兩個身穿長裙舞劍的娘子,身姿裊娜十分好看。與這個檯子相對的,還有城中一個樂坊搭的檯子,有兩個胡姬在跳胡璿,一左一右兩個檯子都擁簇者甚,還有人站在中間,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眼睛都忙不過來,因為太過熱鬧,將這一條路都給堵住了。
  
  武禎看了一會兒,拉著梅逐雨擠出人群,江面上有人拉上了手指粗的繩,從江對岸的大樹上繫到了這邊的大樹枝椏,拉出一條弧線。而手執長桿的百戲人就輕巧的走在繩子上,在那麼一根細細的繩子上表演著渡江,其中驚險刺激之處,令兩岸圍觀百姓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特別是當走到中間,那繩子幾乎挨到了水面,一陣風吹過來,繩子晃晃悠悠,踩在繩子上的人也晃晃悠悠,讓人看著就感覺提心吊膽。
  
  除了這個還有大樹下繫的鞦韆,有婦女娘子在比賽打鞦韆,看誰盪的高,樹頂上掛著紅綢紮的花,盪到最高處一伸手就能摘到那些綢花,所有參加的娘子們都以拿到紅綢花為傲。不過這事只有膽大的娘子敢上去,膽子小些的娘子們只能站在下面瞧著,瞧見鞦韆被蕩到高處,還有不少娘子都遮著眼不敢看。
  
  武禎對這個有點興趣,也上前去玩了一把。她的膽子向來很大,先前最厲害的一位娘子也才摘到第三根梢上的綢花,可她上了鞦韆,越盪越高,幾乎快要齊平,引得樹下一陣驚叫。梅逐雨在樹下看的緊張不已,雙手都不由得微微往前伸,想著萬一她不慎掉下來,該如何第一時間接住她,不讓她摔傷。
  
  但武禎不管樹下的驚叫慌張,她的鞦韆盪的快要越過樹梢時,她放開了一隻手,在一片更興奮的尖叫中輕巧拽下了樹頂最上面那朵綢花。
  
  等她下了鞦韆,周圍的娘子們都瞧著她眼睛冒光,這麼勇敢厲害的娘子,當然要多看幾眼。武禎將手中的紅綢花綁在梅逐雨的手腕上,哈哈大笑著拉著他又往下一處走。
  
  城中有些老字號有名氣的糕點鋪子,在河邊搭了棚子,他們出材料,邀請圍觀的百姓們參與包粽子比賽,在固定的時間裡,能包出最多粽子的,能得獎品,還能將自己包的粽子直接帶回家去。除了包粽子,還有做艾草粑粑的,一大群幹練的娘子們擼著袖子前去比賽,各自的郎君孩子就在一旁圍觀,拍掌跺腳的給她們鼓氣。最後場上的娘子們爭分奪秒的包粽子做粑粑,場下的郎君們手舞足蹈的跳起了舞,場上場下都不服輸的比較起來,惹得圍觀眾人大笑叫好。
  
  陽光明媚,氣氛熱烈,梅逐雨本不喜歡這種吵鬧環境,可今日,他卻覺得有些不一樣。看著身旁武禎和其他人一般拍掌呼喊的樣子,梅逐雨不自覺的,又露出了個笑容。
  
  他忽然覺得,這樣的熱鬧也沒什麼不好。
  
  兩人逛了一路,武禎感覺餓了,在路邊臨時搭起來的小鋪子裡買了艾草粑粑,還有幾個不同口味的粽子,都是青綠的顏色,看著就令人胃口大開。
  
  路邊還有賣果汁鮮果的,武禎瞧見有人挑著擔子賣櫻桃,水靈新鮮,也順手買了些。
  
  等到他們在外逛了一天回家,這些櫻桃就讓廚房做了櫻桃酪,去核的櫻桃淋上乳酪甜漿攪拌,稍稍冰鎮過後,酸甜可口又解暑,端午晚上用蘭草煮湯沐浴,洗去一身淋灕熱汗,再吃上這樣一碗櫻桃酪,當真是無比暢快。
  
  這一年的端午,也就沒有遺憾的過去了。
  
  活了二十三年,到今日,梅逐雨方才知道,這世間的繁華熱鬧節日究竟有多麼生動有趣。而這一切,都因為武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2:20 PM

第三十九章

  「梅郎中,你不是剛娶了名滿長安的武二娘子嗎,怎麼我看你面上沒有一絲欣悅之色啊,難道是日子過得不痛快?」
  
  同為刑部司郎中的崔守元突然湊到梅逐雨身邊,語氣熟稔的問道。梅逐雨一向獨來獨往,每日在刑部官署用的這一頓午飯都無人會來打擾,沒成想今日卻有個不速之客。
  
  梅逐雨看了一眼崔守元,這人之前沒與他說過幾句話,不過在刑部的人緣要比他好上許多。因為崔守元是個喜歡邀人上妓館樂坊的,而且出手大方豪爽,慣會與人稱兄道弟。梅逐雨與他來往不多,因此態度冷淡的對他點點頭就要走。
  
  誰知那崔守元竟然不依不饒的跟了過來,「大郎啊,今夜我們相約去平康坊蔡娘子那裡玩玩,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梅逐雨搖頭︰「多謝邀請,我不去。」
  
  崔守元誒了一聲,「不是我說你啊,大郎,你家那位是個不羈的,去妓館樂坊去的比我還勤,你難道心裡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可是知道的,她雖說和你成了親但壓根就住在豫國公府,都沒到你那宅子去住,可見心也不在你這裡。這也正常,武二娘子,誰不知道她那性子啊,你心裡的鬱悶我也能理解,但男人嘛,就是要大氣一點,岳家選得好將來能得多少助力,這一點不痛快算不得什麼,我是與你同病相憐,覺得能與你成為知己好友,這才來邀你的……」
  
  崔守元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梅逐雨一直沒什麼表示,等他話音停下,才道︰「別在這妨礙我,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梅逐雨說得直接,崔守元一時之間還未反應過來,等聽清楚他說了什麼,頓時被他的態度氣的一個仰倒,臉上和善的表情一沉,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扭頭就走,嘴裡低聲罵道︰「以前還以為是個沉默耿直的,現在看也不過是個不知好歹的玩意兒,以為攀上了豫國公府就神氣了,呸。」
  
  梅逐雨也不管他,自顧自的做自己的事。從與武禎成親或者說從他們婚事傳出去之後,總是有許多這樣那樣的聲音,成親後,更是有不少閒話傳出。說他攀附權貴不惜娶一個嫁不出去的娘子,說他腦子糊塗選錯人不想好好過日子,說他管不住夫人全無男子臉面,有當面冷嘲熱諷,也有背後譏笑,梅逐雨很清楚,但他不在意。
  
  武禎如何,他自己清楚,他人如何說如何看,都影響不了他,他本就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只是總有人自以為是,想來看他笑話。
  
  想到武禎,梅逐雨手中的筆一頓,抬頭看向窗外鬱蔥的一片綠意。他有好幾日沒見到武禎了,端午過後幾日,武禎回了豫國公府,這幾日都沒出現過。
  
  端午前後那幾日,武禎一直陪伴在他身側,短短幾日,他幾乎就完全習慣了那樣時時刻刻目光追隨她的感覺,武禎回豫國公府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宅子冷清寂靜,明明是習慣了的地方,卻因為少了個人,讓他突然覺得空曠起來。
  
  和武禎在一起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會不習慣那種冷清安靜的日子。
  
  下值回去時,梅逐雨聽到崔守元在與兩個刑部官員聊天,正說起他。崔守元語氣很是不屑輕慢,充滿了譏諷︰「姓梅的有什麼用,連個女人都管不住,我可是知道的,那個武二娘子這幾日都在斛珠館呢,從沒聽過女人在外尋歡作樂,家裡男人不管的,瞧瞧,那梅逐雨可不是沒用,他是不敢管呢,也就只能忍氣吞聲了。」
  
  梅逐雨沒有多聽,也沒有將這些話放在心上,聽過就罷,他正打算著回去畫符,有好些日子沒有練習過,恐怕會手生,恰好沒什麼事做,也好清清心神。
  
  不過,武禎就沒有他這麼好的心胸了。說來也巧,這夜崔守元與人相約去平康坊妓館玩樂,喝多了酒,滿腹牢騷就怎麼都忍不住了,跟人說起梅逐雨的壞話來。而武禎又那麼恰好的在附近,聽了個正著。
  
  「你們別看那梅逐雨在刑部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私底下說不定多憤恨,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在外拈花惹草的,可他除了個貴妃姑姑,拿什麼和人家豫國公府對上,只能忍氣吞聲,虧他還裝出一副大度不在意的樣子。」
  
  「瞧他平日裡不屑與咱們同流合污,其實呢,不也是為了豫國公府的權勢甘願娶那個武禎嗎,可別說啊,他可比咱們這些實心眼的會鑽研多了,只要能忍受武禎在外頭勾三搭四,他日後就能升官發財,這哪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武禎站在二樓欄桿後,往下面大放厥詞的崔守元一指,冷笑問︰「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哪來的。」
  
  斛珠哦了一聲,有點幸災樂禍,同情的看著下面的崔守元,「那是刑部四司之一的司郎中崔守元,與你那小郎君同一個職階,常來平康坊這邊玩樂的,你可能對他不怎麼熟悉,不過他娶的是單陽王府的郡主李玉幽。」
  
  李玉幽武禎倒是認識,從前也一同玩過幾次,不過那李玉幽行止放蕩,養了好些個男寵,武禎不耐煩看她每次都帶著好幾個男寵卿卿我我的煩人膩歪模樣,就沒再和她一道出門遊樂了。
  
  斛珠見貓公冷笑擰眉的模樣,出聲寬慰她說︰「不過一個不入流的東西,就算他說了些混賬話,你聽著不高興隨手整治一下也就罷了,不值得這麼生氣。」
  
  武禎擺手,有些頭疼的按了按額頭,「不是,我是在想其他的。」
  
  斛珠︰「什麼?」
  
  武禎神情有些復雜,「我那郎君性子平直冷淡,看人看的清楚,但不在其他人身上多費心思,這些人這樣罵他,平日肯定也沒少被他撞見,這些話他聽著……」
  
  斛珠了然,「哦,心疼啊,擔心你家郎君聽了這話懷疑你?」
  
  武禎︰「這倒不是,他那麼喜歡我,什麼事都不在乎,我覺得他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斛珠︰「那你還擔心什麼,你家郎君又不會因為這事懷疑你什麼,你平時這種話聽得多了,也不在意的,管他們的呢。」
  
  武禎又冷笑,「我是聽多了那些人說我如何如何,但當著我的面我說的郎君,那就不能忍。」
  
  斛珠︰「人家哪裡是當面,他要是真當著你的面,哪敢說這些話啊,你的惡名也不小呢。」
  
  武禎︰「呵,被我聽到了就是當面。」
  
  「那你想怎麼辦?」斛珠有點好奇。
  
  武禎抱胸笑道︰「怎麼辦?我惡名遠播,還能怎麼辦。他讓我不痛快,我當然讓他也不痛快了。」說罷,她下了樓去。斛珠一見便知有好戲,興致勃勃的靠在欄桿上往下看。
  
  那崔守元醉的不輕,武禎走到他身後時,他還在說著梅逐雨不識抬舉,見兩邊坐著的友人看著他身後露出見鬼般的神情,他才渾渾噩噩的扭過頭。
  
  見到武禎,崔守元的酒嚇醒了一半,打了個哆嗦,青著臉道︰「武、武二娘子……」
  
  武禎一抬手,崔守元旁邊那人就趕緊起身坐遠了點,她在崔守元旁邊坐下,靠在桌邊扯著嘴角斜睨他,語氣很和善,「我已經嫁人了,叫什麼武二娘子,我郎君姓梅,不如你叫我一聲梅夫人好了……崔郎君是吧,你知道我郎君是誰嗎?」
  
  崔守元哪能不知道,他剛才還在罵罵咧咧的,罵的不正是那梅逐雨嗎。硬著頭皮尷尬的笑了兩聲,崔守元企圖蒙混過去,給武禎倒了杯酒,「這,我可能喝多了酒,醉得厲害,剛才說了點什麼都不記得了,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給武……梅夫人賠個罪。」
  
  崔守元家世算不上頂尖,不過因為娶了個郡主才得以躋身上流權貴圈子,但平日裡來往的還多是些低級官吏,哪裡敢得罪武禎,這位主深得皇帝皇后喜愛,宮中的大小主子都跟她關係親密,長安權貴幾乎半數子弟都和她有來往,真惹怒了她,他怕是要倒楣。
  
  崔守元心裡忐忑,想著給她伏低做小賠個罪也就罷了,畢竟剛才他罵的都是梅逐雨,只話音裡順帶捎了她一點,武禎應該也不會那麼生氣。崔守元這會兒還覺得武禎對梅逐雨沒那麼上心,之所以過來一副要找他麻煩的樣子,只是面子上過不去,根本不會為了一個梅逐雨大動干戈,本來嘛,他們都知道,這武禎樂坊裡不知道多少相好的,那梅逐雨容貌尋常性子又不溫順,武禎能喜歡他才怪了。
  
  然而,崔守元被一杯酒給澆醒了。他茫然的看著武禎,見她放下酒盞,才明白過來自己被她澆了一頭一臉的酒水。
  
  「這……」
  
  崔守元一個字沒說完,武禎忽然變臉,起身一把抓起他,將他往外拖去。崔守元被她拖得踉踉蹌蹌,只覺得她力氣驚人,自己完全掙脫不開。下一刻腦袋又是一涼,崔守元被武禎將整個腦袋按進了栽種睡蓮的水池裡。水池中的各色鯉魚被驚得亂竄,而崔守元在最初的愕然後,開始下意識的掙扎。
  
  武禎卻不管那麼多,按著他的腦袋埋進水裡,氣定神閒的過了一會兒又抓著他的頭髮拽起來,不等他好好呼吸兩口空氣,又一把將他按進水裡,如此來回幾遭,崔守元已經癱軟如泥,狼狽萬分,眼淚鼻涕混著池水和綠萍,形容一塌糊塗。
  
  當武禎終於鬆手將他扔在一邊的時候,崔守元已經完全醒了酒。他心裡又氣又惱,但最多的還是恐懼,縮在地上喘著氣顫抖。
  
  武禎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擦了擦手上的水,「下次記得,看見我家郎君梅逐雨,就繞道走,再讓他看見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再讓我聽到你說他一句不好,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地裡說的,只要被我聽到了,你就等著我的『招待』。」
  
  不管那崔守元怎麼嚇得屁滾尿流,武禎出了一口氣,就去妖市找了柳太真。
  
  「小蛇,這幾天我處理了不少髒東西了,剩下的你去處理。」
  
  柳太真懨懨的,不太有精神。端午前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雄黃酒的味道,柳太真原身是蛇,最不愛這氣味,雖然不怕,但覺得很臭,就像人聞到穢物臭味也覺得不能忍耐一樣。所以這些天柳太真不愛出門,妖市的事務全是武禎帶著斛珠和神棍四人在處理,忙的白天黑夜到處跑。
  
  聽武禎這話,柳太真問道︰「怎麼,你有事?」
  
  武禎說得理直氣壯︰「我可是成了親的人,好幾日沒去見我家的郎君了,外頭有人風言風語給他氣受,我得去好好安慰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2:34 PM

第四十章

  「崔郎中請了好幾天假,說是犯了惡疾,可我昨晚還瞧見他在平康坊呢,怎麼一晚上就出事了,還謝絕探望,該不會是……」說話的小吏欲言又止,但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言,一時之間眾人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憐憫混合著鄙夷的神情。
  
  梅逐雨依舊是萬事過耳不過心,對這些每日都有的閒話流言置之不理,只一徑淡然的收拾東西離開官署,準備回去。
  
  可是他這副冷淡神情在看到官署門口等待著的人時,變成了掩飾不住的欣悅。雖然表情還是那個表情,但沉著的目光驟然亮起來的時候,誰都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改變。
  
  武禎今日難得的沒有穿著男裝,而是穿了身雪青色對襟襦裙,裙邊上繡了大片的菖蒲花,一條黃色宮絛繫在腰間,壓了塊圓形的白玉佩。就那麼簡單的往那一站,其柔情卓態,嫵媚天成,如明珠之輝,有蘭草之芳。
  
  她在各種好奇目光中走向梅逐雨,對他伸出手,梅逐雨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
  
  武禎︰「郎君,與我一同去一個地方。」
  
  梅逐雨︰「好。」
  
  武禎感覺到圍觀眾官吏的目光變幻,唇角揚了揚,湊近梅逐雨輕聲道︰「是去妓館。」
  
  梅逐雨︰「……好。」
  
  武禎笑開了,拉著他往外走。兩人並肩而行,挨得很近,袍角裙角偶爾會交纏在一起,武禎特意輕聲說話,而梅逐雨一隻手背著,另一隻手被武禎拉著,低頭與她說話,聲音比對其他人要柔和許多,兩人如此低聲交談,格外顯出別樣的親昵之感。
  
  有從未見過他們二人同處的刑部官吏見狀,都懷疑起那個梅逐雨武禎夫妻不合感情冷淡的傳言。瞧這模樣,哪裡不合了,根本就柔情蜜意。
  
  出了刑部官署,武禎捏了捏那隻寬厚的男人大手,拽著他的指尖道︰「這些日子我聽到些不太好的流言,郎君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有沒有人來找你麻煩?」
  
  梅逐雨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事實上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能欺負他。見梅逐雨搖頭說沒有,武禎愛憐的又摸了摸郎君的手,「脾氣這麼好,被人欺負上門了也不說。」
  
  梅逐雨︰「……?」可是真沒有。
  
  武禎不知道自己多想了些什麼,又瞅了他一眼,語氣和緩安撫的說︰「沒事,以後不會有這種事的。」
  
  說罷她轉開話題,說道︰「先前端午賽龍舟得了不錯的名次,你得居頭功,崔九他們說要邀你聚聚。我這幾天有點忙,一直沒回家,今天正好有時間,就約在今天了。明日你不用去上值,剛好晚上能玩的晚一些。」
  
  梅逐雨嗯了一聲,專注的看著她。武禎側了側頭,見他只盯著自己,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不過幾天沒見,有這麼想我嗎?」
  
  梅逐雨略有些窘迫,只得移開目光,但轉了一圈,從天上的鳥到地上的樹,最後又轉回了武禎身上。武禎被人看習慣了,也不多說什麼,就大方讓他看,偶爾回一個含笑的目光,縱容的很。
  
  梅逐雨生平第一次進妓館,是被自己夫人帶進去的。她對這裡果然很熟悉,到了平康坊後,就有等在坊門前的兩個奴僕恭敬的上前來,熱情的將他們引到一處宅院。這院中遍植花木,開鑿水渠,還建了個浮於水面的平臺,平臺上是一座能容幾十人圍坐的六角大亭子,六角有六根紅漆石柱,拱著一個八寶頂,翹起的簷角下掛著兩尺長的大燈。紅柱之間有垂掛著竹簾輕紗,在漸暗的天色中,數盞燈火透過紗帳朦朧的映照在水面,波光蕩漾。
  
  亭中放置著小幾軟墊和屏風等物,已經有人坐在那,都是些熟面孔,崔九梅四趙郎君等人,還有一位孫娘子。見武禎二人來了,他們都招手道︰「終於來了,快來坐。」
  
  梅逐雨要與他們一一打招呼,武禎卻不讓,一把將他拉到一個位置上坐下,「多禮什麼,隨便點就好。」
  
  對梅逐雨說完,她執起一根小錘敲了敲小幾上擺著的一個金鐘,鐺鐺聲響後很快有人快步進了亭,武禎道︰「給郎君來一盞銀龍羹,配細絲雪麵,記住,要你們馬娘子親手做的,還有蜜仙人和玉露團兩樣,我記得你們十五會煮十花湯吧,恰好,也端一份來。」
  
  奴僕記下了,點頭很快又跑了下去。武禎對梅逐雨道︰「先簡單吃點,這裡的馬娘子有幾樣拿手好菜,我吃著不錯,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若喜歡下次咱們再來,點上一桌。」
  
  雖是妓館,但不得不說,這裡與梅逐雨先前所想的並不一樣,景色宜人令人舒心,且沒有脂粉佳人陪伴,唯有他們幾人,自在的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那邊梅四跟他打了個招呼之後,就一直在屏風後的桌上埋頭畫著什麼;崔九正在調試一把琴,時不時撥一下弦;趙郎君在擺弄一盒子酒籌,嘀嘀咕咕著什麼;孫娘子坐在香爐前,身邊擺著許多零碎的大小盒子和瓶子,偶爾會挑一些粉末放進香爐裡;還有人靠在柱子上喝酒,有兩人點著燈在下棋,總之人人都是一派的自娛自樂。
  
  武禎則用一把小匕首在切瓜,她的刀用得好,表皮潔白的玉瓜被她輕巧的削去了皮,切成一塊塊擺放在盤子裡,最後推到了梅逐雨面前。
  
  「你是就這麼吃,還是待會兒拌了乳酪蜂蜜一起吃?」
  
  「這樣就可以。」
  
  武禎一手撐在案幾上,托著下巴瞧他,「不用拘束,我只是帶你來看看我平時在這裡做什麼而已,也好讓你知道,我沒有像那些人說的一樣亂來,我來妓館一般就是聽曲看舞而已。」
  
  她說的大方,梅逐雨則點頭,毫不猶豫,「我知道。」他是會看面相觀氣的,武禎氣息純粹眼神清正,沒有絲毫渾濁,是個磊落光明之人。
  
  「不用在意流言,那些都不可信。」梅逐雨道。
  
  武禎︰「這是我想對你說的。」得,多慮了,郎君確實不在意那些外頭的胡說八道,虧她還以為郎君要生個小氣吃個小醋什麼的,誰知道郎君這麼信任她又這麼胸懷寬廣。武禎認識的朋友中,也有成了親的,她問了問,發現幾乎人人都會和家中郎君或者娘子鬧點小矛盾,因為雙方總有些小誤會小摩擦,口角幾句很正常。
  
  可是到了梅逐雨這裡,武禎發現他們一直就沒有過任何不快與口角。別說口角之爭了,她這郎君就沒對她說過一個不好。不管她怎麼對待他,疏遠也好親近也好,他都安之若素的。見了她會欣喜,見不到她也不會主動來找,讓她覺得自由的和婚前沒什麼兩樣。
  
  武禎忽然覺得以郎君這心態,都能去修道了,如此定力克制,定然能有所成就。
  
  確實是個厲害道士的梅郎君吃完了奴僕送來的飯食,就是之前武禎替他點的那些,味道很好,饒是梅逐雨不重口腹之慾,也覺得這等手藝長安城少有。
  
  飯後,武禎與他閒聊幾句,吃了些瓜果,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
  
  有奴僕來點燈,本來此處的燈火已經不少,但十幾位奴僕過來將角落無數盞小燈以及中間一盞會旋轉的大燈全給點著了。除此之外,還有在水面上點的燈。這水不深,只有到小腿肚的高度,在岸邊放的燈,會隨著水流全都聚集在亭邊,照的亭內亭外都明亮如晝。
  
  遠遠的傳來環佩叮響,一隊身穿輕紗的舞者你推我搡的進來了,還有好幾個手執樂器的娘子。
  
  為首的娘子氣質絕佳,穿一身絳紫羅裙,她坐下後,微笑著對武禎點了點頭。舞者們就在亭子中央站好,隨著那娘子的一聲琵琶響,舞者們扭動起腰肢。
  
  亭中微風徐徐,翩然舞動的娘子們水袖招搖,影子映在中間的大燈上,更顯纖細窈窕,如同水中舒展的青荇,她們身上細細的鈴兒輕響,隨著輕飄的裙裾飛揚,如花如霧一般朦朧美麗。
  
  琵琶娘子的琵琶也極為悅耳好聽,幾乎融入這夜與風中。武禎托著下巴,瞇著眼聽,手指點在幾上的白玉盤壁,偶爾會發出一點點輕響,好像品咂出了些滋味。場上眾人,不管先前在做什麼,這會兒都細細聽著曲,欣賞著舞,只有梅逐雨,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武禎身上,沒有分給其他任何人一毫。
  
  這樣輕軟美麗的歌舞,並不能讓這位冷靜的道長堅如磐石的心動上一動,他依舊專心的在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曲罷,琵琶娘子嘆息了一聲,問眾人道︰「菀娘這新曲如何?」
  
  崔九讚道︰「很是不錯啊,菀娘子技藝越發精湛了。」
  
  眾人都點頭誇讚,但菀娘臉上並不見喜色,反倒帶著憂愁,最後她看向武禎,「二娘子,你怎麼看。」
  
  武禎就搖搖頭,「不行,有幾個地方聽著凝滯了些,你這回的曲子曲意與之前不同,但終究沒能完全改變,落了個不上不下,粗粗聽著還好,但細聽還得琢磨。」
  
  菀娘聽她這麼說,反倒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前傾道︰「不知道能不能請二娘子指點一番?」
  
  當今推崇舞樂成風,就連皇帝陛下都沉迷此道,民間更是如此,而武禎這鑒賞功夫,乃是皇帝都肯定的,她自然也有些道行,但讓她點評可以,親自動手的機會很少。不過,武禎瞧瞧身邊的郎君,今日是帶著郎君來玩的,她彈奏兩曲助助興也無不可。
  
  武禎起身,坐到了燈下。她不與其他樂者一樣坐在軟墊上,而是抱著菀娘遞過去的琵琶,坐在了一張胡床上。她姿態不甚端莊,很是隨意,垂首彈撥琵琶的模樣,卻令人移不開眼。
  
  先前那一曲沒能入梅逐雨的耳,這一曲,則讓梅郎君那磐石之心下長出了一簇花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2:45 PM

第四十一章

  武禎一手扶琵琶,一手撥弦,披帛垂下掛在手肘,順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明亮的燈盞照亮了她半張臉頰,那肌膚濛濛生輝。舞者與樂者們都停下動作,圍坐在四周仰望著她——她像是富麗堂皇的錦簇花團中,那一朵最顯眼的花。
  
  武禎將菀娘這一曲稍作修改彈奏了一遍,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不遠處郎君的目光,整個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絲不苟,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可那雙眼睛,好像盈滿了輝光,專注的看著她,就好像這世間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她一人。
  
  心裡一動,武禎忽然想,郎君這一雙眼睛生得好,平時只覺尋常,但偶爾靈光湛湛時,很是攝人。
  
  她本想一曲罷放下琵琶,可這會兒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手腕一動,琵琶聲再起。這一回,她不只是彈奏琵琶,口中還輕聲唱了起來。
  
  「郎年少,玉樹瓊枝風流才貌,瓊燕芳草,蘭軒迢迢……」
  
  「……不道神仙好,與君共偕老……」
  
  梅逐雨聽著一愣,耳下有些微紅,但依舊眼神明亮的望著武禎。她不像剛才一樣垂著眼睛自顧自的彈奏,而是時不時抬頭與他對視,那目光流轉間,簡直令他心神顛倒,手中不由握緊,用以克制心緒。
  
  時人歌舞多大膽奔放,武禎這一曲是個傳唱頗廣的曲子,名為《賀新郎》,武禎一開口,調子一起,眾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擠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禎姐這是調戲小姐夫呢?」
  
  「喲喲我都聽不下去了禎姐怎麼一邊唱還一邊往梅家大郎那邊看,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嗎!」
  
  「沒眼看,我怎麼突然有點羨慕呢。」
  
  用眼神互相傳遞了意思後,眾人還嫌不夠,等武禎一曲再唱完,好些個人同時咳嗽起來,還有人拍著掌叫好,「大郎聽到沒,你的面子大,禎姐平時可不輕易唱的,這會兒是特意給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這麼多人瞧著呢,武二娘你收斂一點!」還有人故意笑著打趣。
  
  武禎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邊,眼神瞟過一圈樂顛顛的傢伙,手一指,「去,一人給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們一個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禎挑眉︰「當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給我聽,你們別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會唱這種曲,帶他來玩,可沒想讓他被人看笑話。
  
  她這樣護著,這裡也沒人不給她面子,當即說說笑笑的陸續就有人上去唱曲,當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說笑不斷,人雖不多但十分熱鬧。
  
  在一起玩了這麼一回,梅逐雨與他們的關係又好了不少,武禎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裡,睡到日上三竿起來,與他說起自己認識的人。
  
  「刑部的官員我認識的不多,但刑部尚書的兒子和侄子我都認識,以前也跟我一塊兒玩,有幾分面子,還有你們那個許侍郎我也認識,從前幫過他一個大忙,你要有什麼麻煩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過招呼了……」
  
  梅逐雨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武禎會以為他在刑部被人欺負,但她如此關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興,什麼都顧不得,只眼神柔和的望著她,低聲應著,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禎,她還是頭一回這麼對人周到細心的照顧著,有時候她自己想想都覺得奇怪,明明當初只是覺得無所謂多個郎君,可現在卻是不自覺的護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說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禎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臉頰,湊近了看,純男性的硬朗臉頰,尋常容貌,能說一個端正,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哪有這麼貌不驚人的狐狸精。
  
  武禎順手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然後就見那喉結微動,接著抄書的郎君就下放了筆,握住她的手湊近,頗克制的親了親她的額頭。
  
  武禎一隻手被他牽著,感覺到額頭滾燙的被親了一下,又笑咪咪的伸手去撓郎君的喉結。梅逐雨仰頭呼出一口氣,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武禎被他抓住雙手,也不掙扎,玩鬧似得湊近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男人根本經不起撩撥,更何況撩撥他的還是自己的心上人,是拜過了祖先天地的夫人,若不是梅逐雨實在定力好,這會兒就已經忍不住廝磨到一起去了。
  
  可外面陽光明晃晃的,而武禎顯然也並不想做那種事,她那雙眼睛裡都是玩鬧一樣的神色,她是覺得他這樣有趣。梅逐雨拿她沒辦法,又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自控力,於是他忽然站起來,抱著書卷往外走,躲到後面窗下的台階上去抄了。
  
  武禎自己單獨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雖然小郎君不愛玩鬧,但他在的時候,她就不覺得無聊,也是奇怪了。武禎年紀雖比梅逐雨要大上幾歲,但性子使然,和人親近熟悉了之後就容易任性,她爬起來又跟到了窗下的台階。
  
  那裡長了一叢竹子,細碎的陽光在竹影縫隙裡跳躍,落了一些在梅逐雨的頭臉上。他坐在青階,背影在青翠竹子的映襯下格外好看。武禎踱步過去,折了一小根新長出來的青竹枝,接著趴到了梅逐雨的背上。
  
  梅逐雨被她壓得猝不及防往下一彎,他感覺到後背貼著的那個柔軟的身軀,垂著頭默不吭聲抄寫。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抄不抄都無所謂,但是……他若手中不找些事做,注意力就會忍不住一直放在武禎身上,若人多了還好,只有他們兩個單獨相處,他會忍不住想一些不太、不太光明的東西。修道人寡慾,但他如今……實在太過違背他多年的修習習慣。
  
  從發現自己也有慾望,到直面接受這種不受控制的慾望,梅逐雨還在努力,如今只求自己不要太過唐突她,至少不要時時刻刻只想那種不可言說的事。
  
  武禎趴在郎君背上,探頭去看他寫的字,只覺得那字和郎君本人有些不一樣,他這郎君在她看來平和中正,表情不多但寬厚仁善。可他這手字卻銳氣逼人,與他不太相符,若武禎只看字,都會以為寫出這字的是一個冷漠鋒利的危險男子。
  
  人說字如其人,這樣看來,也不盡然。武禎心裡想著,拽拽梅逐雨的耳垂,「起來吧,回房裡去寫,在這裡你也不覺得難受嗎。」
  
  見梅逐雨遲疑,她又笑,「我不鬧你了。」
  
  把人拉回書房裡,武禎將手裡把玩的那根翠綠竹枝,順手插在了書案上盛放清水的小缸裡,然後自己起身要走。梅逐雨見她要走,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
  
  武禎本想出門,但見他露出些不捨,又很快察覺收斂的模樣,心裡一軟,就臨時改了主意,說︰「不去哪,我在旁邊睡個午覺,你不用管我。」
  
  她果然就到了窗邊睡午覺去了,這邊窗戶大開又背著陰,外面有池水,涼風習習碧草芬芳,倒是個不錯的歇午之地。
  
  白日無所事事,晚上廝磨到半夜,武禎笑著打趣梅郎說他一到晚上就變了個人。如此過了兩日,武禎被蛇公柳太真一紙傳書叫回了妖市。
  
  「怎麼,又有什麼事了?」
  
  柳太真遞給她一封紅紙書信,讓她自己看。武禎接過一目十行的看完這封措辭誠懇謙遜的書信,嘖嘖兩聲,「難得,舉家搬遷到長安妖市,一下子多了四十多個妖,難怪你要叫我來呢。」
  
  放下那張紅紙,武禎問道︰「都調查過了沒,這一大家子的狐狸精,為什麼要突然舉族搬到長安來?真像他們寫的那樣?」
  
  柳太真道︰「差不多,他們本來生活在渠州那邊,原本奉養他們的人類大家族覆滅了,他們沒了供養,而且最近渠州那邊不太平,好像出了什麼鬧事的大妖怪,這些狐狸精力量不強,想要庇護族人,乾脆直接搬到長安來,畢竟這裡有我們護著,一般妖怪不鬧事都能好好過日子。」
  
  武禎︰「那你答應讓他們搬進來了?」
  
  柳太真用筆桿子指指一旁的一口紫檀木箱子,武禎過去打開看了看,點點頭,「嗯不錯,挺有誠意,那就讓他們搬進來吧。」
  
  畢竟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市,人口眾多,妖怪也不少,還有貓公蛇公護著,自然不能隨便一個妖怪都能住到妖市裡來,首先得保證不做危害普通人的事,不能鬧事,然後當然也少不得知情趣有眼色一點。
  
  渠州那邊有個狐狸精小家族,四十多個妖怪,千里迢迢搬到長安城,武禎和柳太真看在那箱子東西的面上,態度不錯,親自去帶他們進妖市。
  
  想要住進妖市,得在身上加蓋兩方寶印,兩印由貓公與蛇公兩人持有,在身上蓋了這兩方印後,就能自由出入東西妖市,而不會被當做偷入者,再者,有這兩方寶印加蓋,萬一他們在長安被害,貓公蛇公都會察覺,乃是個護身符。
  
  長安寂靜夜色中,一盞紅燈籠照亮了周圍方寸,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穿著白色外衫的黃皮狐狸,在他身後還有四個個頭稍小的狐狸抬著一個轎子,裡面坐著隻三尾的白狐,轎子後頭則跟著些抱盒子抬箱子的大小狐狸,雖是狐狸的模樣,但瞧著動作神態都與人類無二。
  
  這一行狐狸在黑暗的東西坊市門口停下,轎子裡的狐狸出來,對著坊門行了個禮,接著只見光華一閃,一行狐狸消失不見。再出現,他們面前已經是東西妖市的熱鬧場景,來往皆是非人之物,坊門下站著兩個高挑人影。
  
  「歡迎來到長安妖市。」穿著緋紅翻領胡服的武禎朝他們笑道,站在她身邊一身月白色襦裙的柳太真也淡淡的朝他們頷首致意。
  
  見她們等在這,三尾白狐受寵若驚,朝她們行禮點頭,聲音細細溫柔,分不清男女,「勞煩貓公蛇公,往後還請多關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2:51 PM

第四十二章

  東市旁邊的宣陽坊新搬來一戶姓白的人家,家中有管家僕從幾十人,主子則是兄妹兩人,據說是從渠州搬遷至長安。一來長安就買下了宣陽坊一座據說鬧過鬼的宅子,不過幾日就將其中清理的雅致乾淨,而那白宅中的白郎君與白娘子兄妹二人容貌之美麗,令見過他們的人都津津樂道。
  
  白郎君容貌俊美,氣度風流,兼之出手大方闊綽,很快躋身長安富貴圈中,小小出了一把風頭。
  
  梅逐雨在刑部聽人說起這白郎君時,根本未曾注意,可是,當他撞見那位傳說中的白郎君,與武禎走在一處的時候,他心中生出警惕與不悅。
  
  當然,並非出自於看到自己新婚夫人與陌生男子相處甚歡,而是因為,他一眼看穿白郎君是個狐狸精。精怪雖有好有壞,但對人類有害的總歸是佔多數,況且狐狸精之流,就算沒有害人心思,與普通人走得太近,也會吸取普通人身上精氣。精氣流失過多,輕則感到疲累,重則傷及壽數。
  
  白郎君對待武禎態度殷勤,朝她笑的魅惑人心,怎麼看都是不懷好意,梅逐雨如何能放任他湊到武禎身邊。
  
  只是,他不好當街拆穿,否則怕那狐狸精驚到夫人。
  
  那邊武禎外出想給家裡的梅郎帶點新鮮吃食回去,不想正遇上了白郎君,他們這一大家子在長安過得倒是習慣,很快就如魚得水了。狐狸精一向性子圓滑長袖善舞,武禎也是知道的,不過這個白郎君好似對她有幾分意思,態度太過殷勤小意,數次撞見,也太過巧合。
  
  「武二娘子是想買些新鮮的吃食點心嗎?我也正想給家中妹妹買幾樣,但對長安不熟悉,不知道武二娘子有沒有什麼推薦?」因為並非在妖市,白郎君喚她武二娘子。這普普通通的稱呼,被他喚的溫柔繾綣宛如情人呢喃,一雙眼睛更是勾人,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他心裡那點想法。
  
  武禎不為所動,只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給妹妹買點心?其他人不知道,她自然是知道的,白郎君根本沒什麼妹妹,白家兄妹兩人都是他一個。狐狸精大多沒有固定性別,可隨意轉換男女,就像她手底下那個副手斛珠娘子,不也是個狐狸精,只不過斛珠更喜歡女子身份,而這個白郎君,男女不忌,遇上看得上眼的女子就用白郎君身份,有喜歡的男子則用白娘子身份。
  
  狐狸精這種風流毛病是天生,武禎倒不在意,不過她對著狐狸精沒興趣,總叫他這樣三番四次的攔住,心裡就有幾分不快。
  
  想到那箱子珠寶打點,武禎好歹是給了他些面子,只淡淡道︰「我是要給家中郎君買點心,你妹妹的愛好口味,怕是與我家郎君不同,你還是自己挑選比較合適。」
  
  白郎君知曉貓公嫁了人,但他們狐狸精看到喜歡的就要試試,又不會管對方有沒有成親。不過,他有眼色,幾次接觸看出來貓公沒那個意思,這回更是直接拒絕,心下就頗感遺憾。
  
  可惜,他是十分喜歡武禎這一類的女子,若她願意,他不管是男子身份還是女子身份,都很願意與武禎親密一番。更何況以武禎身份,他要真搭上了她,以後在長安的日子還怕不好過。
  
  心裡大呼可惜,白郎君終究是不捨的放棄了繼續糾纏武禎。
  
  與武禎分開,白郎君又盤算著下個目標,他本想著再去試試蛇公柳太真,但想想那位蛇公態度冷淡,本體還是巨蛇,又很猶豫。白郎君從前還小的時候險些喪身蛇口被活活吞吃,留下了些陰影,因此他左思右想,也扼腕的放棄了柳太真。
  
  那麼接下來該去哪裡找合心意的……
  
  白郎君走在宣陽坊一條街口,正想著去哪裡找個合心意的對象,忽然感覺一股危險之感籠罩全身,他下意識想要逃竄。然而他的反應快不過那個出手的人,只不過眨眼間,白郎君就被一隻修長勁瘦的手乾脆俐落扼住了脖子,拖進無人的巷中。
  
  白郎君愕然,在長安城有貓公蛇公鎮著,還有妖怪敢隨便出手的?很快,白郎君發現扼住自己脖子的並不是妖怪,那人身形高瘦,是個人類模樣,身上沒有一絲妖氣,反倒是有一點刻意顯露出的道家清正靈氣。
  
  糟糕,是個道士!
  
  被掐住脖子變回了原型,白郎君心中叫苦。怎麼會遇上個能直接壓制他妖氣,讓他變回原型的厲害道士!妖與道士,天生就有敵對之意,雖說白郎君沒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但瞧見道士還是下意識覺得心肝顫,特別是面前這道士一臉冷漠,那隻手掐的他動彈不得,不像是要與他好好說話的。
  
  心中一慌,白郎君好歹是想起來這裡是長安,有人鎮的,趕緊張口求饒,「道長饒命,小妖可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更沒有害過人,來長安是過了妖市那兩位的準許的。」因為脖子被掐,他嗓音有些嘶啞。
  
  白郎君這話說得軟和,一開口就是討饒,但又隱有威脅警告之意,他是正經過了明路住在長安的妖,只要沒犯事,妖市兩位主就會護著他,就算是道士也不能在這裡亂來。
  
  白郎君話說出口,發現年輕道士的手都沒鬆一下,望著他的目光依舊冷漠鋒利。就這麼被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白郎君只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僵硬,想要慫成一團。不是他窩囊,他審時度勢,發覺面前這道士修為可怕,哪怕只是洩露出一絲氣息,他都想跑,若真像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崽子一樣不管不顧的和人硬拼,他今日恐怕只能剩下一張皮了,或者連張皮也剩不下。他能平安活到今日,修出三條尾巴,靠的就是這份能屈能伸。
  
  僵在半空的狐狸又放軟了聲音再次道︰「不知道小妖哪裡得罪了道長,道長不妨明示,小妖定然改過。」
  
  這回,白郎君終於聽到年輕道士開口了,他說︰「以後,不許靠近武禎周身一丈內。」
  
  白郎君一愣,不由問︰「您是……?」
  
  他剛問完,只感覺喉嚨又是一痛,這道士年紀輕輕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手勁更是大的嚇人,如果他是隻普通狐狸,這會兒脖子都被生生掐斷了。
  
  「聽清楚了嗎。」
  
  白郎君哪裡還敢多說,趕緊回︰「是是,小妖明白了,道長放心,再不敢見她了!」
  
  這話說完,白郎君終於覺得脖子一鬆,那道士隨手將他扔在了一邊,擦了擦手。
  
  這會兒他收斂了氣息,白郎君發現他整個人身上的銳氣都沒了,看上去就像個普通人,心下更是凜然。這個年紀,竟能修道返璞歸真,可見資質之驚人。
  
  見狐狸縮在牆角不敢動,道士又垂眸看了他一眼,淡道︰「走吧。」
  
  白郎君不敢多留,直接就以這幅模樣跳上牆躲回府去了,接下來好幾日都沒敢露面。
  
  一直又過了好些天,白郎君才再次出門,這回他用的不是男子身份,而是女子容貌。白家娘子的容貌更加美麗秀致,如同一朵風中菡萏,令人憐惜。
  
  她這回出門,是應一位郎君的邀請,誰知在東市,白家娘子瞧見了武禎,而當她看清武禎身邊那個瘦高年輕男子時,她整個人一僵,小臉都白了兩分。是那天那個差點掐斷她脖子的道士!白家娘子強壓著想轉身跑的衝動,牢牢站在原地。圍在她身邊獻殷勤的郎君見美人面露驚恐之色,關切道︰「怎麼了?」
  
  白家娘子很快收斂表情,搖頭道︰「沒事。」過了一會兒,她裝作不經意的往武禎二人那邊望去,假裝好奇的問道︰「誒,那不是武二娘子嗎,我兄長認識的,她旁邊那郎君是?」
  
  邀她出來的郎君恰好認識武禎與梅逐雨,當即老實道︰「武二娘子身邊那個是她新婚不久的郎君,名叫梅逐雨。」
  
  白家娘子長籲一口氣,得,難怪找上門來,原來是吃醋。她要早知道貓公嫁的是個那樣厲害的道士,哪敢過去招惹。先前聽說貓公嫁的是個普通人,她還奇怪,如今就明白了,原來是個道士,這樣就正常了,堂堂貓公,哪能嫁個尋常男子。
  
  自覺明白,白家娘子想著道長先前冷冰冰兩句話,心有餘悸的摸了摸脖子,決定下次看到這兩人轉頭就跑。美色固然好,小命更重要!
  
  武禎與梅逐雨兩人在東市逛了半圈,正看著一個胡商擺出的攤子,武禎忽然發現身邊的郎君定定看著身後不遠處,她也順著郎君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白家娘子的背影,頓時挑眉。
  
  「那位就是最近有些名氣的白家娘子,怎麼,看她長得好看?」武禎笑問。
  
  梅逐雨轉開目光,搖頭,「沒有。」
  
  武禎戳戳他的胸口,玩笑間帶著幾分告誡,「可別離那位白家娘子太近了,她兄長白郎君不是什麼好對付的。」普通人對上狐狸精,可不就是只有吃虧的份。
  
  梅逐雨點頭,「我知曉,你也是,不要離他們太近。」
  
  武禎︰「行,咱們都遠著他們。」
  
  兩人心裡互相擔憂一通,臉上都看不出來,繼續逛著東市。只是過了一會兒,梅逐雨看看武禎的臉色,忽然輕聲說了句︰「你最好看,其他人都比不上。」
  
  武禎︰「……噗。」她心情一時大好,決定不找那姓白的狐狸精麻煩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2:58 PM

第四十三章

  入夏後雷雨多,經常上午還陽光燦爛天氣悶熱,下午就烏雲罩頂雷聲隆隆。這段時間雷聲頻繁,城內外的妖怪都很消停。蛇公柳太真按照習慣,每年這個時候就會出城去洞玄寺住上半個月,為她已逝的娘親祈福,同時也算是修養身體,畢竟她作為人類的身份,是個體弱多病的娘子。
  
  柳太真待在妖市的時間比武禎多,管的事情也比武禎多,武禎經常按著性子偷懶,柳太真相比起來就要認真許多。因此每年這半個月間,柳太真去寺裡住著休息,長安城整個妖市的事務就交給武禎處理。
  
  「有什麼事就讓凌霄或者朱縈去叫我,當然,如果沒什麼大事就別打擾我了,你自己解決。」柳太真離開前一晚照常囑咐,武禎擺手不太在意,「行了我知道,你那兩位副手負責的很,就算你不在,我包管這半個月長安也能好好的。」
  
  確實,妖怪怕雷,最近的雷雨多,妖怪基本上都躲著走,根本沒妖出來鬧事,這也是一年當中她們最清閒的日子。
  
  柳太真出城後,武禎也沒在妖市多待,她最近都住在梅逐雨的宅子裡,沒事就陪著他,他去上值工作了,她偶爾覺得在外面玩著沒趣,還會特意變成狸花貓去刑部官署看看郎君,順便四處逛逛看看有沒有人在背後罵他。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天,一天半夜,武禎忽然驚醒。她猛然睜開眼睛,一手按著胸,感覺有些窒悶。睡在身側的梅逐雨被她的動靜驚醒,他起身點起燈,探身過來撫著武禎的額頭,低沉著聲音問她,「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武禎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扶著額頭搖頭,「沒事,大概是做了什麼不太好的夢。」
  
  外面狂風大作,有閃電劈下,那一瞬間照亮天地,甚至透過窗欞,將屋內都照出一室雪白,當屋內重歸黑暗,有轟然的雷聲砸下來,震得窗框都在響。武禎側頭看向窗外,心口說不清的煩悶,有些心緒不寧。
  
  梅逐雨給她倒了一杯茶,抬手貼著她的額低聲念了兩句什麼,武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覺得腦袋有些痛,可是被梅逐雨這麼貼著額頭摸了摸,忽然覺得腦袋清醒了不少,她喝了口茶,笑笑,「好了,沒事,睡吧。」
  
  「嗯。」梅逐雨沒有吹燈,讓她重新睡下,自己伸手攬著她,並且捂住了她的耳朵,「睡吧。」
  
  外面雷聲震天,可是被梅逐雨這麼攬著,看著他沉著的目光,武禎不由自主就覺出一些安心,於是她閉上眼睛靜心,慢慢在這個懷中睡了過去。
  
  此時,距離長安三座山脈的一片荒原,一個紮著道髻,身穿白色道袍背著一把木劍的年輕男子正在疾行,他速度快的不似人類,腳下一雙灰布鞋子滿是灰塵泥濘,白色道袍下擺上也濺著不少泥點子,讓他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然而這人面色凝重,一邊疾行還一邊往後看去。
  
  在他身後是一片暗沉夜空,沒有絲毫異常,然而道士彷彿看著什麼近在咫尺的巨大危險,臉色難看至極,他手執一枚陰陽雙魚道盤,盤上銀針顫動,指著的方向正是長安城。
  
  「怎麼會有如此劫數!」年輕俊美的道士咬牙,腳下速度又加快幾分。
  
  天色剛明,武禎醒了,往常她要睡到很晚才會醒來,特別是梅逐雨不需要去上值的日子,她更是得睡到梅逐雨來喊她起床不可。但這一日,她夜間睡得不安穩,醒的也早。
  
  「今日怕還會有雨,天色都一直沉著。」梅逐雨說了一句,他也隱約覺出不太對,但沒有表現出來。
  
  武禎看看外面天色,一直到中午還是陰沉著的,偶爾打個悶雷,就是沒有下雨。吃過宅中老僕準備的午飯,武禎與梅逐雨說了聲就出門去了。她表現得與平時無異,梅逐雨沒察覺什麼,目送她離開。
  
  武禎騎馬在大街上疾奔,一陣狂風吹得她衣袍鼓動,她抬眼望向天際翻滾的陰雲,眉間簇起,加快速度來到東市,進了妖市。白日妖市安靜,再加上雷雨天,這裡就更加安靜了。武禎直奔雁樓,意外的在裡面見到了神棍。
  
  神棍雖說也是她的副手之一,但他很少待在雁樓,要找他就得往各個旮旯角落裡翻。今日他竟然待在雁樓,而且神色不太尋常。
  
  武禎腳步一頓,接著快步走到神棍面前坐下,「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神棍欲言又止,最後拿出他那本無字書,嘩啦啦翻了一陣,才對武禎說︰「不太妙。」
  
  武禎︰「有什麼不太妙,直說。」
  
  神棍直說︰「我也看不太清晰,但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往長安城來了。」
  
  武禎皺眉,「不好的東西……」
  
  神棍看向她,嘆了一口氣,「是你之前沒有遇見過的東西。」武禎雖然厲害,但她終究年歲太小了,神棍此時看她的目光,就像是長輩看著一個將要歷險的晚輩,滿是擔憂。
  
  被他這麼瞧著,武禎倒是沉靜下來,她笑了下,顯出一種與平時隨性不太相同的穩重,「沒事,你去將斛珠叫來,幫我一起結起雁樓大陣,然後去找朱縈和凌霄那對夫妻,讓他們別開店了,都給我待在這守著,我要看看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會過來。」
  
  閉門鼓快要敲響的時候,長安城門進了個白袍道士,惹得周圍人都往他那邊多看兩眼。城內外道觀佛寺都很多,道士和尚也常見,但這麼年輕俊美的道士不多見。
  
  不過那白袍道士對所有的目光都視而不見,一心趕路,風塵僕僕的趕到了東市。
  
  妖市忽然闖進來一個道士,引起了一點小小騷亂,武禎感覺到來人身上氣勢,很快出現,平息了這場騷亂。
  
  她看向白袍道士,語氣熟稔,「霜降道長,一年沒見,這麼匆匆忙忙闖進我們妖市是幹嘛,又是來抓妖的?」
  
  被她稱作霜降道長的白袍道士吸了一口氣,凝重道︰「出事了,我是特地來給你報信的。」
  
  武禎面上笑意一掃,「怎麼?」
  
  霜降很快說道︰「有『瘟神』往長安過來了,還不小。」
  
  武禎一聽,饒是她膽子大慣了,這會兒也露出凝重神色,確認道︰「『瘟神』,你沒看錯?」
  
  霜降點頭,「沒有,很快就要到了,我就在它之前。」
  
  武禎再不廢話,爆喝一聲,「凌霄!」
  
  一個氣質溫和的男子出現在她身側,武禎道︰「你去城外找你們蛇公,說有『瘟神』要過境,讓她趕快回來。」
  
  「好,貓公務必堅持住。」凌霄說罷又消失在原地。
  
  武禎︰「神棍,你留在雁樓看著這大陣,斛珠,跟我一起去城外。」
  
  見她匆匆帶著斛珠趕往城門,霜降道長也默默跟了上去。
  
  武禎如此如臨大敵,只因為那「瘟神」實在不好對付。所謂「瘟神」並非神,而是一種會給人帶來瘟疫疾病的髒物,不是妖怪也不是精怪,乃是由大面積死亡的人與獸屍體所生之物,吸收各種天地穢氣壯大成形,形態如雲似霧,一般人無法看見。
  
  之所以稱它為「瘟神」,只是一種民間叫法,就像人們也習慣將引起蝗災的東西稱作「蝗神」。只因為這些東西都能帶來極為可怕的後果,所以人們恐懼敬畏,便尊稱為神,企圖以祭祀讓這些東西褪去,然而武禎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若是祭祀真有用,就不會每次都死那麼多人,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像解決搗亂的妖怪那樣解決它們。
  
  武禎趕往城門的時候問跟在身後的霜降道長,「長安乃一國都府,那種髒東西怎麼會跑到長安來?」按理說長安國運龍脈所在,瑞氣籠罩,不太可能會引來什麼大災難,可這瘟神偏偏來了。
  
  霜降道長冷著臉,「我不清楚,但我覺得『瘟神』來的蹊蹺。」像是被什麼東西特意驅趕過來——後面這一句他不確定,所以沒有說出口。
  
  武禎三人隱去身形,站在高高的城門上,遙望遠方天際。普通人只看到漫天陰雲,但武禎卻看到了天際那一線飛快湧過來的黑色。
  
  「真是瘟神,瞧著還不小。」若真讓它來到長安,這百萬人口,偌大的一個城,不知要死多少人。武禎目光黑沉,身後浮起巨大的影子,那影子開始還是貓形,但後面漸漸拉長,脫離了貓的形態,更像是一隻什麼巨大猙獰的怪物,站在城門上,對著遠方咆哮。
  
  「斛珠,準備。」
  
  斛珠一改往日風情萬種的姿態,同樣凝重的顯出原形,嚴陣以待。
  
  武禎又看一眼背著木劍的霜降,「霜降道長,你在這怕是危險,不如先進城去,裡面有雁樓大陣護著,應當無事。」
  
  霜降道長乃是道門常羲觀弟子,不過二十一二歲的模樣,已經能單獨對付百年修為的妖怪,以他的年紀來說,如此修為已算了得,但面對如此規模的瘟神還是有些不夠看,武禎不願連累他。
  
  三年前,霜降追著一個作惡的妖來到長安,為了殺那惡妖與武禎鬧了些矛盾,後來不打不相識,倒有了幾分交情。武禎認識的幾個道士裡面,就屬他年紀最輕身份最高。
  
  雖然霜降道長為人冷傲不服輸,但也很熱心,一年前師門有召回觀去了,這回途中發現瘟神往長安去,還先行一步來報信,武禎感激他有心,就更不願他在這裡白白送死。
  
  霜降道長向來是個驕傲之人,哪怕對上他對付不了的東西,也不會有懼色,可今日他也清楚事情嚴重,一時間有些猶豫。
  
  眼看瘟神越來越近,他好似決定了什麼一咬牙道︰「我觀中小師叔也來了長安,小師叔天縱之資,比我厲害百倍,若是他在定能助貓公化解此劫,我去請他!」
  
  武禎不知道他那小師叔何方神聖,不過能被冷傲如霜降道長如此推崇,想必是個厲害人物,她樂得多個幫手,於是也不推辭,點頭道︰「那就多謝你了,若真能渡過這一關,之後我得好好謝謝你和你小師叔。」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05 PM

第四十四章

  霜降道長離開之後,瘟神已經近在咫尺。武禎往前踏出一步,手中一甩,現出一道赤色長鞭,她朗聲道︰「九龍鎮守之地,誅邪退散!」
  
  那長長一根赤色長鞭如同活物,不斷延伸拉長,在空中扭曲成一團亂線似得光弧,毫不客氣地抽在了那一片朝長安蔓延的黑霧上。然而黑霧被抽散出一道缺口,又很快重合,仍然緩緩朝城門探出黑霧凝成的觸手。
  
  「不愧是『瘟神』,真棘手。」武禎扯了扯嘴角,手中又是狠狠一鞭子。
  
  此時閉門鼓已響過,各處城門坊門都已關閉,普通人當然不知道此刻城門外有瘟神叩門,只偶有人看著天邊的閃電,發出些好奇的感嘆,今日的陰雲格外暗,而閃電與平時不太一樣,好像是紅色的。
  
  不過,在非人之物與有修為之人的眼中,他們能感覺到那種山雨欲來的緊迫威脅,也能猜到有什麼東西想要入侵長安城。城外天空傳來的炸響,並非雷聲,而是激烈的戰鬥聲。
  
  梅逐雨負手站在窗邊,他凝眉望向城門的方向,手指微動。今日他一直心緒不寧,稍稍卜算了一下,卻發現什麼都算不出。他雖然不專精卜算,但簡單卜算從未失手,若算不出,一來可能是此事太過嚴重,二來可能是與他切身相關。
  
  他自然不覺得此事與他會有什麼太大關聯,只能猜測,莫非情況真如此嚴重?
  
  今夜長安怕是不會消停,可能有危險,梅逐雨有些擔憂武禎。她出門去了,閉門鼓響前沒回來,就說明今日她大概不會來這邊歇息。若她今夜在這邊,不論發生什麼,他自然能好好護著,可她不知去了何處……
  
  梅逐雨有些猶豫,或許他該去找武禎,哪怕不現身,暗中護著也行,今日城外聲勢如此大,很有可能殃及城內,他不放心。
  
  正想著,梅逐雨忽然看見窗外飛進一隻符紙折的紙鳥,紙鳥的翅膀上一點靈光,指引它來到梅逐雨面前。
  
  伸手接過紙鳥,梅逐雨有些意外,觀中有弟子來了長安?這符紙成鳥之術,是常羲觀弟子用來尋人的小術法,不過,一般只用來尋常羲觀弟子,因為他們術法靈力同出一脈,乃是本源,所以能用這點上靈光的紙鳥尋找。
  
  就在梅逐雨接過紙鳥片刻後,一道白色的身影翻過了牆,正是霜降道長。
  
  之前一臉冷傲的霜降道長,此時乖巧得很,滿臉謙遜敬重,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幾步走到梅逐雨面前,低聲喊了句︰「谷雨小師叔。」
  
  霜降實際上只比梅逐雨小一歲,但他比梅逐雨晚入門好幾年,兩人差著輩分,道門最重這些,不只是他,還有底下那些師兄師弟,哪怕有年紀比小師叔大的,都非常敬重他。
  
  當然也不只是因為輩分問題,還因為他們這位小師叔的修行天分堪稱妖孽,碾壓了他們這群年紀相當的師侄還不算,就連他們師父都比不過小師叔,要不是因為身份原因,說不定他們師祖都會直接略過先前那些弟子,直接讓小師叔當下任觀主了。讓小師叔下山的時候,師祖三天沒睡,時不時還要嘆氣說一聲可惜。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以霜降為首的幾個年輕師侄,都是在這個小師叔的教導下長大的。年紀差不多的一群小孩子,他們還在流著鼻涕懵懵懂懂,小師叔已經會板著臉將他們提著在山巔上修煉了。不服就是打,不聽話也打,哭也打,修煉不用心接著打,霜降道長也是被小師叔從小打到大的人,對他的敬畏已經變成習慣。
  
  誰敢在小時候經常把自己打得屁股開花的嚴厲老師面前放肆?霜降道長不敢。說實話,要不是因為貓公這回真有點險,霜降絕對不會主動來找這個小師叔。
  
  「霜降。」
  
  「是,小師叔。」
  
  「你是來長安歷練?」
  
  「不是,是有些事。」霜降連忙將瘟神之事與梅逐雨說了,言辭簡潔,力求不浪費時間,最後他低頭說︰「請小師叔幫忙。」
  
  梅逐雨沒有馬上開口答應,他皺皺眉,道︰「長安城有妖市,裡面兩位鎮守長安,此處算是他們轄地,我們終究與他們不同,如此隨意插手,有些不妥。」
  
  霜降偷眼看了看小師叔,他曾經偷聽師父和師祖說過關於小師叔的家事,知道小師叔和妖市淵源,他沒有一口答應,霜降也不覺得奇怪,所以他繼續勸道︰「小師叔,這次是貓公開口邀請的,蛇公此時不在長安,只有貓公一人,恐怕擋不住那來勢洶洶的瘟神,就算能擋住,怕也要吃不小的苦頭。」
  
  見小師叔依舊無動於衷,霜降又道︰「長安城裡這麼多無辜百姓,萬一蛇公不能及時趕回,貓公又抵擋不住,讓那瘟神進了長安,還不知要牽連多少普通人。」
  
  梅逐雨這回終是有了反應,他放開手,回屋去了。霜降站在外面探頭,見小師叔拿出了他那把桃木劍,終於是放下心來,縮回腦袋繼續老實等在原地。
  
  「霜降,你是與我一同去還是在此等我?」
  
  「我與小師叔一同去!」
  
  霜降跟上梅逐雨,他剛才是從牆外翻進來的,現在是跟著梅逐雨往大門出去。大門那邊有個老僕在看門,梅逐雨本來都要開門,想起什麼又對老僕說︰「若夫人回來,便說我受友人相邀,一會兒便回。」
  
  老僕笑咪咪的︰「知道了,阿郎。」
  
  霜降︰……夫人?夫人?!!!!
  
  他懵懵地跟著梅逐雨出了門,才回過神,驚道︰「小師叔!你說夫人?你有、有夫人?」
  
  他不敢置信地問,結果卻見他那沒什麼表情的小師叔露出了個溫柔的神色,像是想起什麼人,說︰「是,成親不久,是個很好的女子,之後你也要見見。」
  
  哪怕是這種危急萬分的時刻,霜降也忍不住發起呆來。小師叔,他們那個打人特別疼的可怕小師叔成親了?什麼女人能收服小師叔?騙人的吧,不可能的吧!
  
  凌亂萬分的霜降道長一把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深吸一口氣勉強拉回了神智。
  
  冷靜,常羲觀的道士怎可如此輕易的失了平常心。只是成親而已,小師叔和他們不一樣,本來就是能成親的,更不要說現在已經離了觀,這很正常,沒有什麼好驚訝的。
  
  在梅逐雨看過來一眼後,霜降更是感覺頭皮一麻,努力冷靜。要是這會兒反應太大失了分寸,是會被打的,小師叔一向心狠手辣,可不管他們多大年紀。
  
  兩人在人家的屋頂上飛躍,用符掩飾身形,絲毫沒教底下大街巡視的士兵發現。距離城門與高大城牆越來越近後,霜降道長拉回了心神,又開始擔憂起那邊的形勢。因為看上去實在不太好,那瘟神比他之前看到的還要大,且侵略性極強。
  
  赤色閃電雖然很快,但瘟神探出無數的觸手攀附城牆,眼看就要突破防線。
  
  忽然,數百道赤色的閃電驟然炸起,一把將那些探入的黑雲全部炸散,又有一道猙獰的獸影昂首,將那被炸散的黑雲給吸了進去,這樣一來,天空中的黑雲霎時少了一半,一時間在城門處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半圓,天空中的月光從那一片照下來,恰好照出那邊一個墜落的身影。
  
  「不好!」霜降暗道不好,心知貓公恐怕是受了重創。
  
  梅逐雨也見到那一幕,腳下速度加快了許多。他盯著那個空中墜落的身影,不知怎麼的,覺得有些熟悉,而越靠越近看的更加清楚之後,他本來平靜的心頭起了一片波瀾。
  
  那似乎——
  
  霜降發現身邊的小師叔不知為何身形驟然一頓,接著突然就消失了,再一抬眼,小師叔已經出現在了那邊貓公的身側,一把將人接住,落在了城樓頂上。
  
  不愧是小師叔,速度這麼快。霜降趕過去,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就發現自己小師叔和貓公之間,似乎有點奇怪。
  
  武禎全力一擊把那該死的瘟神散去一半,自己也是遭受重創,本想落下去再卸力,誰知半空中給人一把接住,那人出現得太快,她根本沒有察覺,等落到城樓頂看清那人模樣,武禎才愕然驚道︰「郎君?」
  
  她難不成是重傷眼花了?不然為什麼會看見自己那個文弱的梅郎君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他不是個普通人嗎?
  
  梅逐雨見她臉色青白,手比腦子快地伸手過去撫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麼,但武禎那一句郎君剛出口,接著就猛地吐出一口血,恰好全吐在梅逐雨手上。鮮紅的血濺在梅逐雨左手上,讓那手下意識一顫,又猛然握緊。
  
  那邊還剩下大半的瘟神又聚集起來,受了輕傷的斛珠看看這邊,自己暫時上前擋住。
  
  梅逐雨半扶著武禎,見情勢不妙,垂下那隻鮮血淋灕的手,對霜降道︰「過來護著。」
  
  霜降下意識跑過來,而梅逐雨放下武禎就要轉身,被武禎一把拉住,「等下,你……」他的表情有些難看,情況也太混亂,武禎只是下意識拉住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這麼猶豫了一會兒,梅逐雨回身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沒事,你先別急,等這事過了再說。」
  
  武禎鬆手,咬牙將又一口湧到喉頭的鮮血咽了回去。梅逐雨看出來了,冷著臉色抽出那把沉沉的桃木劍,又由右手換到了左手。
  
  傻站在一邊的霜降見狀,倒抽一口涼氣。
  
  小師叔竟然用左手,可見是非常生氣,他已經有好幾年沒用過左手執劍了,他們都以為小師叔這輩子都不會再用左手執劍,可今日……霜降不由看向貓公,小師叔認識貓公?他剛才可是看見了,貓公和小師叔之間確實怪怪的,又摸臉又把手的。
  
  可之前他提起貓公,也沒見小師叔有什麼反應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22 PM

第四十五章

  霜降道長心情復雜的站在武禎身邊,按小師叔吩咐的照看她,不過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好照看的,因為自從他小師叔動手之後,那被武禎吞下一半的瘟神就被小師叔牢牢的控制在外圍,一點小觸手都伸不到他們這邊,所以他們安全得很,只能在這邊靜靜看著。
  
  斛珠也退了下來,同樣站在一旁,捂著有點悶疼的胸口,眼神詭異地看著那邊的梅逐雨。她作為武禎的副手,對梅逐雨這個「貓公的男人」當然認識,先前還差點被他送進巡防士兵看守的坊監。
  
  她怎麼都想不到,那個完全與普通人沒兩樣的梅家大郎,竟然,是這麼一個厲害的道士,瞧他身上爆發出來的湛湛靈光,斛珠就明白自己是看走眼了,這位明明就是返璞歸真,氣息完全收斂所以看不出來。
  
  斛珠又忍不住瞄了自家的貓公一眼,她沒看出來就算了,貓公與人家朝夕相處還同床共枕都沒看出來,可見果然是感情蒙蔽人的眼睛,好好一個聰明的貓公都成了個傻貓。
  
  至於武禎,她瞧著郎君一身的清正靈氣,已經從之前略帶緊張的狀態放鬆了下來,也不想著過去幫忙了,安心的盤腿坐在屋頂上,拿出一塊帕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
  
  她之前一下子用了太多赤雷,五臟六腑受到衝擊,才會吐血,但其實這個問題不怎麼嚴重,至少沒她吞下去的那一半殘餘瘟氣嚴重。
  
  一邊擦嘴,她一邊瞧著那邊凌空禦劍的梅逐雨。事實上她仍舊有點沒回神,她那個郎君怎麼忽然就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道士?還是個這麼厲害的道士,看他那一手熟練的靈符術,比她見過的其他道門中人威力大多了。
  
  這種靈符,她從前也看霜降用過,不過霜降道長那回畫一道要不少時間,而且只能使出三道就力竭了,再看郎君,已經十六道了,半個天空都是靈符疊加,還沒見他有什麼靈力不足的跡象。
  
  一邊畫靈符,還能一邊使劍,道門以劍引雷術,武禎只見過有人引來白雷,而郎君引的卻是紫雷。武禎只聽說過,還從未親眼見到過。這種紫雷比一般的白雷更厲害,是治妖邪最厲害的術法。
  
  眼見剛才她辛辛苦苦才搞掉一半的瘟神被郎君用靈符捆住,又引來紫雷轟擊,不一會兒就又消失了一大半,武禎不由咋舌,心道早知道郎君這麼厲害,她剛才還費那個什麼勁去吞瘟神的瘟氣,那玩意兒味道古怪難吃,之後她為了排出這個瘟氣還得受點苦。
  
  這邊觀戰三人各有所思,那邊梅逐雨則簡單許多,他遇上妖邪從來不廢話磨蹭,出手既是滅之,選擇的都是最簡潔快速的辦法。又因為剛才武禎那一口血,他現在手上還能感覺到那份灼熱,燒的他整個人怒極,下手又重了三分。
  
  瘟神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混雜的穢物邪物,武禎同為非人之物的一種,即使能力出眾,對上這種東西終究不如梅逐雨順手,梅逐雨所修道法正陽剛烈,正好克制這些,於是本就受創嚴重的瘟神就這麼在他的怒火下一再縮小,最後如同被陽光照射的薄冰一樣,融化成了一灘渾濁的惡水。
  
  這種惡水雖然比不得瘟神危害大,但若是讓它匯入雲層,下一場雨,也能讓不少人與獸染上疫病。
  
  梅逐雨以桃木劍割開自己手心,他自己的鮮血混合武禎方才塗在他手中的血,被他書成一道血符,暫時鎮著那一灘流動的惡水。
  
  做完這些,他一拂袖,落回城樓頂上,走向武禎。
  
  路過斛珠時,斛珠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好像怕被他身上還未收斂的靈氣與殘餘的紫雷之力給割傷。梅逐雨發覺這一點,放慢了腳步,同時努力斂下身上外溢的靈氣,等他走到武禎身邊時,已經變回了那個氣息普通的梅逐雨。
  
  若不是他手上還拿著那把染著血的桃木劍,武禎都要以為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
  
  郎君突然變了個身份,武禎見他走到自己面前,一時間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他,結果郎君看上去倒是適應的挺好,與之前的態度沒什麼兩樣,半跪在自己面前略有些擔憂的問她,「你可還好,傷了哪裡?」
  
  好不容易穩定心神的霜降道長見到這一幕,彷彿無法直視,又像不能接受,扭過臉去用力克制自己的表情。
  
  武禎被自己的郎君拉著手,撞進他那一雙滿含擔憂與關切的黑眼睛,突然失笑。
  
  她咳嗽了一聲,問︰「你是霜降道長的小師叔?常羲觀弟子?」
  
  梅逐雨看了一眼旁邊霜降,點頭道︰「是,不過我如今已非常羲觀弟子。」
  
  他說得平靜,好似不在意,但武禎看出來他的心緒沒有表面這麼平靜,便沒有多問,而是再說起自己,「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這回梅逐雨靜了一會兒才說,「剛才知曉了。」
  
  武禎︰「我是妖市的貓公,對於這個身份你有什麼想法?」雖說是管轄長安眾妖的,與一般的妖怪也不同,但有些道門中人仍是不屑與她們打交道。
  
  梅逐雨垂著眼,俯身去抱她︰「沒有想法,我們先回去,看看你的傷再說,如此拖延下去不行。」
  
  他一把將武禎抱起來,在跳下城樓那一瞬,武禎聽到他說︰「你的身份,在我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其他的……都不重要。」
  
  武禎感覺得到那一雙抱著自己的手寬厚穩定,而他的聲音輕且柔,像是怕嚇到她,與剛才那個一手靈符一手劍痛殺瘟神的肅殺模樣簡直天差地別。武禎不知怎麼的,心口一動,隨即莫名想起來先前看到郎君寫的字,其中肅殺之氣,她到現在才了悟了。
  
  「郎君。」
  
  「嗯?」
  
  「你剛才真威風。」武禎笑咪咪的伸手撓了撓郎君的下巴。
  
  梅逐雨飛快的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腳下速度更快了些,顯得沒有方才那麼沉著,「沒有,只是替你收尾而已。」
  
  「謙虛什麼,我說你厲害你就厲害,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得被瘟神折騰個半死,不愧是我的郎君,每次都能讓我感到驚喜。」
  
  默默跟上來如同隱形人一般的霜降道長︰……我的耳力怎麼就這麼好呢!
  
  又突然發現小師叔竟然臉紅了的霜降道長︰……我的眼神怎麼也這麼好呢!
  
  他默默的放慢腳步,離前面的小師叔和貓公遠了點。他已經理順了這個復雜的事情,他那嚴肅冷硬的小師叔娶妻了,夫人是貓公,兩人之前互相不知道身份,剛才知道了,現在兩人接受良好,並且開始打情罵俏。
  
  以及,他的小師叔落於下風,各個方面的落於下風。霜降道長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從前小師叔對著他們才會有的心情——怒其不爭。
  
  小師叔!你不是很強硬的嗎!你什麼時候對人示弱過,為什麼在一個女子面前如此的軟綿!你到底是不是個假的小師叔!
  
  「霜降,跟上。」
  
  突然聽到前面小師叔的聲音傳來,腹誹不已的霜降道長一瞬間變成乖巧小師侄,老實應道︰「是,小師叔。」
  
  ——
  
  柳太真跟著凌霄趕回長安城的路上,還以為會看到個慘兮兮的好友等著她去救,誰知事情出乎意料,她們趕到城門的時候,人已經散了,就剩下個斛珠,守在一灘被靈符鎮住的惡水面前,拿著一面小鏡子照著,在往自己臉上塗脂粉。
  
  她翹著腿,腳上繡鞋沾了血,摸著自己的臉,嘴裡嘀嘀咕咕的念叨,「受了傷臉色蒼白成這樣,都不好看了,脂粉也抹不出那種天生麗質的白中透粉啊。」
  
  凌霄︰什麼情況?
  
  柳太真一時間也搞不清狀況,上前詢問。
  
  斛珠︰「貓公家的郎君在危急之際趕來英雄救美,兩人聯手解決了瘟神,夫妻雙雙把家還,說不定現在正在互訴衷腸。」
  
  柳太真一挑眉︰「梅家郎君?他並非普通人?」
  
  斛珠嘆息︰「是個道士,那個非常厲害的常羲觀中道士。」
  
  柳太真︰「我記得常羲觀道士不能娶妻。」
  
  斛珠聳肩,「誰知道呢,不過這事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蛇公您趕緊的把這灘東西收拾了,然後去看看貓公,她吞了一半的瘟氣。」
  
  柳太真聞言,一下子就露出個頭疼的表情,「我跟她說過很多次了不要亂吞東西。」
  
  斛珠呵呵笑,「貓公是那種會聽人說話的嗎。」
  
  柳太真冷笑︰「那就讓她吃個教訓,省的下回又把別人的勸告當耳旁風。」說罷她開始動手收拾地上那灘惡水。她原身是蛇,性水,處理這東西再合適不過。
  
  斛珠沒想到她說不管就不管了,還有點不相信的追問,「蛇公,你這回真不管啦?」
  
  柳太真頭也不抬,只手中頓了一下,聲音清清冷冷,「如今她有人管了。」
  
  再也用不著她惦記著,事事給她收尾妥帖了。
  
  斛珠忽然拍拍她的肩,然後扭身走了,什麼都沒再說。
  
  而此刻的梅家宅子裡,梅逐雨看著床鋪上那隻眼熟的狸花貓,表情愣愣,比之前發現武禎是貓公的時候還要愣。
  
  「這麼傻看著我幹什麼。我吞了太多瘟氣,變成這個樣子會好受點。」狸花貓懨懨的趴在梅逐雨慣用的枕頭上,口吐人言。
  
  梅逐雨︰「……之前很多次,我遇到的貓都是你?」
  
  「啊,很明顯不是嗎。」武禎理所當然道。
  
  梅逐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31 PM

第四十六章

  梅逐雨坐在床邊,懷裡抱著一隻狸花貓,面無表情的發了一會兒怔,當他的手觸到那溫熱柔軟的毛時,他才真正將「武禎就是那隻常常能看見的狸花貓」這件事給完全理解了。
  
  武禎不知道為什麼,變成貓後竟然沒有絲毫妖氣,看著就和普通貓沒什麼兩樣,所以他之前根本沒有在意。
  
  但現在知道了,梅逐雨不能不在意了,他開始不自覺的回想起之前遇到狸花貓的時候。首先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那次在床底下發現武禎的衣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讓他疑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問題,終於被解開,乍然醒悟後,記憶中不算清晰的狸花貓的模樣動作,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梅逐雨想起來自己在家中和官署許多次見到狸花貓,最早能回溯到他們還未定下婚事之前,那隻狸花貓出現在他官署外的桐樹枝上。那時候桐樹正在開花,他一轉頭就看見一隻狸花貓將桐花枝壓得沉甸甸墜下去。
  
  她用一種奇怪略帶好奇的目光審視他,後來還趁他出去,跳到他的案幾上,不小心踩了一毛爪子的墨,在他廢棄的那張紙上踩出了黑色的爪印。他本來端回來喝的水,不得不用來給她洗了爪子。他那時候只是覺得,這貓的眼神有幾分靈氣,見她有點厭棄的瞅著自己的黑爪子,不知道怎麼的就幫忙了。
  
  想到這裡,梅逐雨不自覺的捏了捏懷裡狸花貓的某隻前爪,正是當初踩了墨的那隻爪子。
  
  武禎本在閉目養神,控制體內亂竄的瘟氣,感覺到爪子上微妙的動靜,她忽然輕聲笑了笑說︰「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見你。」
  
  「我爹說有人敢娶我,我心裡想著哪個不要命的郎君如此膽大,好奇之下就偷偷變成這個樣子去瞧你。」
  
  她那時對這樁婚事不在意,可有可無的,去見他也純屬閒著無聊,但是後來郎君給她洗爪子,又把袖子抬了抬,讓她擦了下爪子,武禎那時忽然就覺得這小郎君怪有趣的,心底才突然起了一點接近的心思。
  
  「對不起。」
  
  武禎忽然聽到這一句,奇怪道︰「你突然與我說對不起做什麼。」
  
  梅逐雨握著她的毛爪子,「我不知是你,冷落你了。」他想起來有兩回貓要鑽進他懷裡睡覺,都被他抱到一邊去了,然後她就好像很失望的跑了出去。若那真是普通的貓,他當然不在意,但一旦發現那是武禎,梅逐雨就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他沒說清楚,但武禎再度和他想到了一起去,她笑出聲,懶洋洋的踩了踩他的手心,「錯過了和夫人親密的機會,郎君的損失不是更大嗎,怎麼現在和我說對不起。」
  
  梅逐雨愣了一下,忽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於是開始覺得自己錯失良機,浪費了大好時光,不由得將懷裡的貓團抱得緊了些。
  
  他不是個喜愛貓的人,長安有許多顯貴愛養這些動物,養貓的格外多,他卻沒有這方面的喜好。可現在,看著武禎這個貓樣,他突然覺得貓在自己眼中顯出一種特殊的可愛來。
  
  摸起來毛茸茸的,很順滑。又小又軟的一隻,和平時的武禎並不一樣。
  
  武禎感覺到背上那兩把小心翼翼的撫摸,乾脆一轉身露出肚皮,「幫忙揉揉肚子,一肚子的瘟氣,撐得慌。」
  
  梅逐雨瞧了她肚子上那一片更顯柔軟的白色毛毛,伸手過去摸了摸,又摸了摸。武禎的肚子鼓鼓的,像是吃撐了,但他能感覺到那裡面瘟氣的混亂,很明顯,這東西吞得多了,武禎十分難受。雖然她語氣輕鬆懶散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梅逐雨將手在她肚子上探了探就明白了,武禎這會兒正在忍耐著巨大的痛苦。
  
  梅逐雨當下也沒有其他心思了,更加仔細的順著她的肚子摸索了一會兒,心裡細細思索片刻就有了計較。
  
  武禎正被郎君揉肚子揉的舒服,卻感覺他忽然把自己放下,走出了房間。武禎只聽郎君在外面叫了霜降,兩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沒一會兒,郎君回來了,手裡還拿著幾塊木片。
  
  眼見他往書房那邊去了,武禎抬了抬爪子,「郎君——」
  
  梅逐雨就轉回來,抱起她一起去了書房。武禎在他懷裡,睜開一隻眼睛去瞧他準備做些什麼。
  
  他剛才為了制住瘟神,劃傷了手,本來已經包紮好了,現在他又一把將布扯開,將那還沒開始癒合的傷口擠壓著,滴出一些血在玉碟裡,又往裡面混了朱砂。混好了鮮血朱砂,他將剛才在霜降那裡拿來的木片擺了出來。
  
  武禎看清楚了,那都是桃木,不過年份產地不同,顏色也略有些不同。梅逐雨拿起每一片細細看過,最後選了顏色最深最小的那一塊。
  
  選好之後,他將桃木片浸透了鮮血朱砂,接著就著一手鮮紅開始刻符。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武禎就靜靜看著,一聲不吭。
  
  自己的郎君是個道士。武禎再度這樣意識到,他的動作熟稔而自然,刻符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武禎甚至能感覺到他每刻一筆,那塊桃木符上就迸發出一道靈氣。他的舉手投足與神態,是與往日處理刑部公文時不同的模樣。
  
  真好看。武禎頗有閒心的這麼想著,就這樣看著他一絲不苟刻完符。當符完成,只見光華一閃,那一小碟鮮血朱砂全部被吸收,那塊桃木片一下子顯得顏色深沉不少。
  
  此時,響起了叩門聲,梅逐雨道了聲進來,霜降道長就端著一碗水進來了,放在了梅逐雨案幾邊上,「小師叔,無根雨水接好了。」
  
  外面這會兒下雨了,陰沉了一日總算是下了雨,這場雨過後,應該能有幾日晴天。武禎分心想著,見霜降道長眼神一直往梅逐雨手上的桃木片上瞄。
  
  他好像忍了忍,但是沒忍住,出聲問道︰「小師叔,你是想做桃木劍?這塊桃木是不是太小了?」
  
  梅逐雨道︰「不是。」說罷他兩指夾著桃木片,口中低低念了兩句,指間夾著的木片驟然自燃起來,又被梅逐雨扔進了那碗無根水裡。
  
  燃燒著的木片入了水,竟然未曾熄滅,反倒在水中靜靜燃燒,直至完全燒完。
  
  霜降道長的目光,從那塊木片開始燃燒後就變了,先是錯愕,然後變成肉疼,最後眼看著木片燒完,他好像已經不忍直視了,眼神都瞄向了一邊,那表情活像有人在他面前糟蹋了他的寶貝但又無法阻止,努力壓抑著痛心疾首。
  
  梅逐雨並沒有看他,但就好像頭頂長了眼睛,看見了他的表情,晃著那碗水說︰「不要偷懶,好好練習,你遲早也能用生桃木畫出止邪符。」
  
  霜降︰三十年後我大概才能畫得出來。
  
  看霜降道長應了,武禎稀罕的多看了他兩眼。霜降道長一貫可是冷傲的很,這會兒怎麼如此乖巧,那常見的傲然之色都不見了。武禎感覺出來他好像有些怕自家的郎君,心裡很有些奇怪。
  
  在她看來,郎君雖說稱不上溫和,但也是個好相處的人,怕他?至於嗎。
  
  她心中想著,眼前出現一碗烏黑的水,正是那碗被梅逐雨燒了符的無根水。
  
  「把這個喝下去,會好受一些。」梅逐雨將碗湊近武禎的貓腦袋。
  
  武禎是看著他做出來的這東西,盡管不太相信,但鑒於小郎君給她流了血,所以還是給面子的舔了一口。那一瞬間,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了她整個口腔,那股味道真是難以形容,絕對無法下嚥。
  
  武禎吞了瘟神的瘟氣,雖然非常難受,但不會死,過一陣等肚子裡的瘟氣消化就好了,她習慣了亂吞這些東西,難受也不是一次兩次。要她喝這種東西,還不如難受上一年半載的。
  
  武禎心道一聲抱歉,起身就想跑,誰知被梅逐雨發覺了意圖,一把抓住。
  
  「別怕,很快就會好。」梅逐雨聲音倒是低沉溫和,但動作就不怎麼樣了,他的力氣又大,武禎這會兒虎落平陽,慘遭灌符水,等被郎君把那一碗黑漆漆灌進肚子裡,她已經去掉了半條貓命,在梅逐雨手上灘成一塊生不如死的貓餅。
  
  放下碗,梅逐雨輕撫貓頭,安撫她,「沒事。」
  
  沒事個屁!這要不是自家郎君,武禎就罵出來了。
  
  她只感覺嘴裡發苦,撕裂般疼痛的肚子漸漸不痛了,但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蠕動了起來。
  
  狸花貓暴躁的磨了磨爪子,接著張開嘴發出一聲嘔吐聲,隨著她不斷的嘔吐聲,有黑色的絨毛團子被她從嘴裡吐了出來,這一個個的毛團子,就是符水在她腹中吸收了瘟氣結成的毛團,武禎一口氣吐出了一小堆黑色毛團,鼓脹的肚子肉眼可見的癟了下去。
  
  梅逐雨的袖口被貓爪子抓的毛毛的,還被勾破了個洞。但他沒在意,眼睛盯著狸花貓,時不時摸摸看她的肚子,在發現瘟氣慢慢被排出後,他也放鬆了不少。
  
  然而狸花貓吐完毛團,第一時間炸了毛,跳上案幾一把將那碗給砸在地上,接著跳窗跑了。
  
  梅逐雨︰……?
  
  「……夫人?」
  
  梅逐雨看看窗戶,又轉頭看看霜降,臉上神情有一些茫然,「怎麼了?」
  
  霜降圍觀完小師叔虐貓現場,指了指梅逐雨手指間的一撮貓毛。剛才為了壓住貓喝符水,他這個力大無窮的小師叔差點把貓腦袋上的毛給薅禿了。
  
  然而梅逐雨沒有絲毫自覺,發覺自己手裡的毛後,他很是驚訝,也很擔憂,蹙起眉,「怎麼會掉毛了,難道是瘟氣造成的。」
  
  霜降︰不,小師叔,是你造成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39 PM

第四十七章

  「她是生氣了嗎?」
  
  聽到小師叔這麼問的時候,霜降道長很想告訴他,他是一個正經道士,從來沒有多看過路邊的姑娘哪怕一眼。再者觀中從祖師到觀門口掃地的小弟子,全都沒有娶妻,他更是潔身自好視紅顏為枯骨,所以這種關於女子的心思問題,他實在不清楚。
  
  可是,小師叔積威甚重,霜降道長不敢直說,而且他冷眼旁觀,覺得小師叔這一頭霧水茫然失措的看著夫人跑掉的樣子怪可憐的,只得勉強應和道︰「可能是因為小師叔餵符水的時候力氣太大。」
  
  梅逐雨︰「不是因為符水太難喝嗎?」
  
  霜降冷靜的思考了一下,做出真心的回答︰「據我推測應該不是,符水都是這個味道。」不存在難喝不難喝。
  
  梅逐雨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又把手上的傷口纏了纏,起身道︰「你一路奔波,好好休息吧,我去尋她回來。」
  
  望著小師叔離去的背影,霜降道長忽然心中戚戚,男人,成了家之後就變得如此可憐,果然,做道士最好了,他一輩子都要做道士。
  
  自從被灌了符水吐出一大堆毛球,憤而跳窗離家出走後,貓公已經兩日沒有出現了,梅逐雨在外找了兩日,可惜一無所獲。各處找不到人的梅逐雨,還特地旁敲側擊的去詢問武禎認識的人,第一個就是堂弟梅四。
  
  「啊,禎姐?說起來我是有好幾天沒看到禎姐了,她現在是和大堂兄你在一起吧?」梅四問。
  
  梅逐雨只能點頭掩飾,「是。」
  
  梅四表情有一點幽怨,「你們兩個最近總是待在家裡不出來玩,難道不覺得無聊嗎,大家一起玩多好。」
  
  梅逐雨隨口找了個藉口,「她不太舒服,在家裡休息。」
  
  梅四︰「啊?禎姐是生病了?我去探望她吧。」
  
  梅逐雨拒絕︰「不用,只是有點勞累,在休息。」
  
  梅四愣了一下,隨即看著自己大堂兄的眼神發生了明顯變化。
  
  梅逐雨︰……?
  
  他疑惑著,看到堂弟滿含敬畏緩緩說道︰「禎姐的體力,黃郎君他們幾個都不一定能比得上,竟然能把禎姐累成這樣,大堂兄真乃一條好漢。」
  
  「不過,堂兄,還是稍微節制一點比較好,萬一禎姐真累的病倒了就不好了。」
  
  梅逐雨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無言以對。因為實際上,他的夫人跑了。
  
  一連找了好些人,都沒能打聽到一點武禎的消息,梅逐雨走到熱鬧的東市旁邊,皺眉思考是不是要闖入妖市裡去看看。但他很猶豫,妖市是貓公蛇公守護著的地方,他這個道士的身份實在不好貿然闖入,若是鬧出什麼事,武禎恐怕要更加生氣。
  
  可是除了妖市,他不知道還要去哪裡找武禎。
  
  就在梅逐雨望著東市坊門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聲喵叫。低頭一看,發現坊門柱子底下坐著一隻狸花貓。
  
  梅逐雨眼睛一亮,湊過去輕聲問︰「你還在生氣嗎?」
  
  狸花貓冷冷淡淡的看他一眼,扭過頭去,只有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去。
  
  梅逐雨:「讓你喝符水是為了排出體內的瘟氣,長痛不如短痛,不然你還要受許多折磨。」
  
  狸花貓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梅逐雨試探著伸手要去抱,狸花貓卻往後警惕的退了退,梅逐雨手一頓,收了回去。
  
  「你一個人這個樣子待在外面,我不放心,你先和我回去,等你恢復了些再出門好不好?」
  
  狸花貓依舊沒反應,倒是梅逐雨身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梅郎中?」
  
  梅逐雨扭頭,見到了抱著一個荷葉包的中年硬男——柳御史。柳御史是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出門來買雪泡糕的,路過坊門意外的看見自己頗欣賞的後生晚輩蹲在坊門那裡對著一隻貓嘀咕,於是奇怪的喊了一聲。
  
  「柳御史。」梅逐雨站起身。
  
  柳御史瞅瞅他,又瞅瞅蹲著的狸花貓,忽然對那貓伸手道︰「花奴,過來。」
  
  那隻狸花貓立刻就乖巧的跳到了柳御史懷裡,用腦袋蹭了蹭柳御史的胸口。梅逐雨看得愣住,問︰「這貓是?」
  
  柳御史一手拿著點心一手抱著貓,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被人看見自己這個模樣,摸了摸貓腦袋說︰「這是花奴,我女兒養的貓。」
  
  梅逐雨看著狸花貓在柳御史懷裡那個親熱的樣子,有些不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武禎了,他知道武禎對柳御史是敬而遠之的。狸花貓很多都長得一個樣子,說不定面前這隻不是武禎。
  
  梅逐雨認不出自己的夫人,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柳御史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見梅逐雨不像有事的樣子,就邀請他去家中聊天。梅逐雨剛好還不確定這隻狸花的身份,於是答應了,跟著柳御史去了柳家的宅子。
  
  柳御史是個清流官吏,但他已逝的夫人是個資產豐厚的,留給他和女兒許多田產地產與店鋪,他們的宅子位置很好,景致也不錯。
  
  但梅逐雨一進到柳宅就驚了,因為,當他跟著柳御史進到屋裡的時候,他又看到了一隻和武禎一樣的狸花貓跳了出來,被柳御史一把接住。
  
  瞪著柳御史懷裡兩隻一模一樣的狸花貓,梅逐雨問︰「……兩隻?」
  
  柳御史見他表情不太對,還以為這位梅郎中也喜歡貓,於是帶著點自豪的介紹︰「這隻叫麗奴,是花奴的哥哥,它們都是我女兒養的,養了好幾年了,十分乖巧聽話。」
  
  梅逐雨和兩隻無辜的小貓咪對視了片刻,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來,真的不是武禎。
  
  梅逐雨失望的離開了柳宅,柳太真站在一樹花樹後看著梅逐雨離開,轉身回了房間,坐到床邊戳了戳被子裡一個鼓鼓的小包。
  
  「你的郎君看上去要急死了。」
  
  那小包動了動,很快又沒了動靜。柳太真伸手拉開被子,露出裡面一個毛團。這同樣是隻狸花貓,不過,這隻狸花貓是隻小奶貓的樣子。小奶貓瞇著眼睛,呼呼大睡。
  
  柳太真伸手揉了揉奶貓的腦袋,「你那郎君本來就認不出來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就更認不出來了。」
  
  貓公離家出走的第三天,梅逐雨依舊沒能找到她。這是長安,她的地盤,梅逐雨心裡清楚她不會出事,之所以不出現只是不想見他,於是又在房中枯等了一夜後,他沒有再滿長安的亂竄尋找狸花貓了,恢復了上值。
  
  當天下午,他下值回家,路上又在一戶人家的牆頭上看到了一隻曬太陽的狸花貓。梅逐雨站在牆下猶豫的看了好一會兒,伸手過去道︰「是你嗎?」
  
  狸花貓舔了舔他的手指,梅逐雨眼睛亮了,伸手把它從牆頭抱下來,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牆頭那邊慢悠悠的踱過來一隻一模一樣的狸花貓。
  
  這隻狸花貓昂著下巴,姿態優雅,走著直線睥睨眾生,最後停在了梅逐雨面前,和他對視。
  
  梅逐雨︰「……」
  
  梅逐雨,從未如此不知所措過。更讓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是,兩隻狸花貓就在他眼前打了起來,梅逐雨不得已,只得一手抱著一隻,阻止了它們互相撕咬。
  
  「梅郎君。」一個面容略蒼白,神情淡淡的女子打斷了梅逐雨的思索。
  
  梅逐雨看向來人,兩人隔著一丈遠,人家院中的石榴樹探過牆來,在兩人中間落下一塊陰影。
  
  柳太真與梅逐雨對視了片刻後道︰「失禮了,還未正式見過。我是柳太真,柳御史之女,同時,也是妖市蛇公。」
  
  梅逐雨眼中詫異只是片刻,他很快的恢復了平靜,朝柳太真點了點頭,然後眼中帶著兩分希冀的詢問她,「蛇公與貓公一同鎮守長安,想必與貓公乃是摯友,可知曉貓公蹤跡?」
  
  柳太真還未說話,感覺到自己的袖中拱動,她垂眼,按了按袖口,指著梅逐雨手中兩隻縮著爪子的貓道︰「這是我養的兩隻貓。」
  
  原來這就是昨日在柳府看到的兩隻狸花貓,依然不是武禎。梅逐雨放開了它們,任它們跳下地,圍到柳太真腳邊磨蹭她的裙子。
  
  柳太真感覺自己袖子裡那團傢伙動的厲害,面上一哂,終於抬手把她掏了出來。
  
  梅逐雨瞧見她從袖子裡掏出來一隻奶貓,也不知怎麼的眼神就移不開了。不等柳太真說話,他突然上前兩步問︰「她是武禎對嗎?」
  
  柳太真一頓,突然笑了,隨手將貓團遞給了他,口中說︰「是她。忘了和你說,武禎與一般的天生妖物不同,也不像我這種半妖,她比較特殊,許多東西不能亂吃,你之前給她喝的符水含著太多清正靈氣,雖說祛除了她體內瘟氣,但同時也讓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梅逐雨接過那隻瞇著眼睛好像很睏的奶貓,聞言露出了些悔意與疼惜,查看著奶貓是不是還有哪裡不適。
  
  柳太真原本還有些話想說,見他這樣,也就咽了回去,最後她抱起腳邊兩隻大貓,很是意味深長的給梅逐雨留下了一句話。
  
  「梅郎君,武禎小時候非常的調皮,可謂人嫌狗厭,你多保重。」
  
  梅逐雨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還待再問,人已經走了。沒法,梅逐雨只能先托著手裡的奶貓回家去。
  
  結果當天晚上,他就明白了柳太真那句話的意思。武禎從貓變回了人的樣子——從奶貓變成了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姑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46 PM

第四十八章

  三更半夜,梅逐雨赤腳站在地上,用茫然無措的目光看著床上那個小姑娘。
  
  「呔!你是哪裡來的小賊,為什麼要把我擄到這裡!」七歲左右的小姑娘叉著腰站在床榻上,身上圍著錦被,露出兩條嫩生生的小白胳膊。雖然年紀還小,但那一身拽上天的氣勢撲面而來,氣焰足足兩丈高。
  
  梅逐雨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今日從柳太真那裡帶回了變成奶貓的武禎,這一下午都在小心照顧著,晚上也將她護在懷裡睡覺。武禎一直昏昏沉沉的樣子,只是時不時動彈一下爪子,結果半夜裡,梅逐雨忽然感覺懷裡一動,奶貓突然變成了個小姑娘。
  
  小姑娘長著一張可愛雪白的臉,是個縮小版的武禎,她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從被子裡鑽出來,把梅逐雨嚇了一大跳。然後還不等梅逐雨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小姑娘就皺著眉瞪著眼睛喊他小賊。
  
  梅逐雨被小姑娘一腳丫踢下了床,站在那接受小姑娘的鄙夷,儼然被當成了變態流氓。
  
  梅逐雨冤得六月飛雪,他發現大自己幾歲,有主見又有能力的夫人從奶貓變成小姑娘後,心智和記憶好像都一起變回了七歲的年紀。
  
  她不記得他是誰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妖市堂堂貓公,只以為自己是個普通的小姑娘。
  
  梅逐雨試圖和變小的夫人溝通,然而小姑娘兇得很,一張小嘴叭叭叭的,根本不相信他。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嗎!我才七歲怎麼會嫁人!你是不是專門拐小孩的壞蛋?我聽說過,你們最愛找我這種長得漂亮的小姑娘了!」
  
  梅逐雨︰「我不是……」
  
  小姑娘瞥著他,拉拉自己身上圍著的錦被,「你肯定有什麼怪癖,連衣服都不給我穿!還抱著我睡覺!壞蛋!」
  
  梅逐雨︰「我沒有……」
  
  小姑娘臉蛋嘟圓粉嫩,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閃著古靈精怪的光,她一邊跟梅逐雨說著話,眼睛已經把這地方小心觀察了個遍,心裡慢慢放鬆下來。因為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是壞蛋關小孩的地方,還有就是面前傻站著的男子一臉傻樣,這樣怎麼做壞人。
  
  小武禎雖然不記得發生了什麼,記憶只停留在娘親生病的那一天,但她心裡奇怪的對面前這個披頭散髮的大男人很有好感,一點都不怕他。不然,她才不會這麼大咧咧的對人這麼說話。
  
  抱著錦被從床上跳下來,小姑娘在房間裡左右看看。她還指指案幾那邊,對梅逐雨吩咐,「把燈點上,我看不清。」
  
  梅逐雨依言把燈點上了。眼睛追隨著那個在房間裡左看右看的小姑娘,她拖著一床錦被,錦被垂在地上被她拖來拖去,把整個房間都給拖了一遍。
  
  梅逐雨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按著自己被掐得通紅的手臂,認清了現實,他看小姑娘好像不怎麼害怕的樣子,就試著湊近了些說︰「地上涼,你還是回床上去吧。」
  
  小武禎忽然停住了,她噔噔噔跑到梅逐雨面前,仰頭看著他。
  
  梅逐雨莫名其妙的緊張,屏住呼吸低頭看著滿臉嚴肅的小姑娘,「……怎麼了?」
  
  小姑娘一歪腦袋,忽然嘻嘻笑起來,朝他勾了勾手指,「你低下來點,蹲下來。」
  
  梅逐雨默默蹲了下來,他太高了,蹲下來也能平視小姑娘。小姑娘神情嚴肅,兩隻小手突然的捂住了梅逐雨的臉頰,把他的腦袋左右擺動了一番。
  
  梅逐雨好像在小姑娘臉上看到了「這塊小點心長得不好看看起來就不好吃」的嫌棄表情,頓時一默。
  
  「你真的不記得了?」
  
  小姑娘蹦蹦的坐回了榻上,托著腮晃著兩條小腿,「你說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你最好趕快送我回家,我娘生病了,我要去看她,還有我爹,你要是不送我回去,他要帶人來抓你的。」
  
  想了想,小姑娘又加了句︰「還有我姐姐,你別看她長得好看,人可兇了,你肯定也會怕她的!」
  
  「所以,快送我回家!」
  
  聽她說起娘,梅逐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聽說過武禎的娘親在她小時候病逝,彷彿就是這個年紀。見他不答,小姑娘癟癟嘴,往外面漆黑的天色看了看,做了讓步,「現在天黑,這樣吧,等明天你送我回家。」
  
  梅逐雨搖頭,「不行,你現在的樣子不能被豫國公看見。」
  
  梅逐雨話音剛落,就見那上一刻還笑嘻嘻的小姑娘突然哇一聲哭了起來——乾嚎沒掉淚,哭聲能沖破雲霄。梅逐雨從未見識過此等變臉絕技,微微張嘴一句話說不出,但外頭的僕役已經被驚醒,點燈匆匆跑過來詢問出什麼事了。
  
  「阿郎,房中怎麼有小孩子的哭聲啊?」
  
  梅逐雨還能怎麼辦,他只能說︰「沒事,你下去。」
  
  主人家明顯不想說,底下僕從也不好多問,只能滿臉奇怪的下去了。
  
  而房中的小姑娘睜開一隻眼睛看著梅逐雨,哭聲一瞬間停下︰「你要是不答應,我就繼續哭了。」
  
  梅逐雨嘆氣,怕她哭壞了嗓子,於是妥協說︰「好,我明日帶你去見豫國公。」
  
  小姑娘又笑起來,一咕嚕滾到了床榻內側,「好吧,看在你這麼聽話的份上,我就不吵你了。來睡覺呀,我分一半床給你。」
  
  梅逐雨有些奇怪,試著問她︰「你剛才不是覺得我是壞人?」
  
  小姑娘托著笑臉,十分可愛,「我沒有說過你是壞人啊,答應送我回家,你是大大的好人嘛~」
  
  梅逐雨看著小姑娘那咕嚕咕嚕轉,不知道在憋什麼壞的大眼睛,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他坐在床榻邊,說︰「你睡吧,我就坐在這裡守著你。」免得再發生什麼意外。
  
  小姑娘裹在被子裡,噠噠噠用腿拍打著床榻,發出輕響。她一點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忽然爬起來把枕頭推到了地上。
  
  「好硬,我不要這個枕頭。」
  
  梅逐雨把枕頭撿起來放到一邊。武禎哼哼了一會兒,爬起來在床榻上四處找了找。
  
  梅逐雨︰「怎麼了?」
  
  小姑娘癟癟嘴吸吸鼻子,「我的妹妹不見了。」
  
  梅逐雨︰「妹妹?」
  
  小姑娘用「你真笨這都要我來解釋嗎」的眼神瞅他︰「就是我娘給我做的娃娃,我姐姐有妹妹,我也想要妹妹,我娘就給我縫了個妹妹。」
  
  梅逐雨從沒看見過這個所謂的妹妹娃娃,只能說,「我沒看見過。」
  
  小姑娘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櫃子上轉了轉,指指櫃門,「說不定放在櫃子裡呢,不信你去找找。」
  
  梅逐雨想著,武禎之前搬過來不少東西,說不定真的把幼時喜歡的東西也一同帶過來了,於是他頂著小姑娘希冀盼望的目光起身,去武禎的兩個櫃子裡尋找。
  
  他一向不動武禎的櫃子,只偶爾武禎會懶洋洋的讓他幫忙在櫃子裡拿幾件衣服。這會兒他要找東西,便一格格的打開仔細找,然後好好的放回原位。
  
  在他翻找的時候,小姑娘在床榻上跳下來湊近看櫃子裡,她在裡面見到各式屬於女子的衣服裙子,還有些首飾以及一些小零碎東西。眼睛瞇了瞇,小姑娘忽然又大方的說︰「找不到就算了,我不要妹妹了。」
  
  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妹妹娃娃。
  
  她回到床榻上,總歸還沒安生一會兒,又開始折騰。梅逐雨聽她哼哼唧唧在床上拱來拱去,再次問︰「怎麼了?」
  
  小姑娘再度坐起來,說︰「我渴了。」
  
  梅逐雨站起身準備給她倒水喝,但小姑娘大聲說︰「我不喝水,我要喝三寶茶!」
  
  三寶茶,便是用乾橘皮乾桂花與乾山楂煮的茶,最後還要加上糖與薄荷葉,是長安百姓夏日常飲的茶。
  
  梅逐雨還是默不吭聲滿足了小姑娘的要求,出門去給她煮三寶茶,過了一會兒他端著茶回來了,放在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坐在床邊,端著茶嗅了嗅,沒在碗裡看到薄荷葉。
  
  她眼睛一轉,瞧著梅逐雨嘿嘿笑,「你沒放薄荷葉。」
  
  梅逐雨一怔,「你不是不喜歡薄荷的味道,三寶茶從來不放薄荷葉的。」
  
  小姑娘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碗三寶茶,擦了擦嘴,「你說得對。」又滾回了床榻上。
  
  梅逐雨突然反應過來,她這是故意試探他,看他知不知道這個習慣?年紀這麼小,竟有這樣的心眼嗎?
  
  梅逐雨想了想,突然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別怕,我真的不是壞人,也不會害你,已經答應明日帶你去見父親,今日這麼晚了,你安心睡吧。」
  
  用這樣的小心思來試探,代表小姑娘不安心。這是自然的,雖然梅逐雨知曉她的身份,但在現在的小姑娘看來,她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他也是個陌生的人。
  
  想到這,梅逐雨就覺得自己變小的夫人可憐可愛,恨不得立刻做點什麼讓她安心。但他又不知道該做什麼,心中苦惱糾結如同亂麻,只是撫著小姑娘腦袋的動作越發溫柔。
  
  小姑娘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臉乖巧的說︰「我睡不著,哥哥帶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梅逐雨被這一聲軟綿綿的哥哥喊得差點魂飛魄散,勉強定了定神,「出去……出去看,看什麼?」
  
  小姑娘乖乖的,用那種發光的眼神看著他,「爹娘和姐姐都不許我晚上出門,我只是想看看晚上外面是怎麼樣的,哥哥,我乖乖的,只看一眼就好了,好不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保證,又輕輕晃了晃梅逐雨的手。
  
  對待調皮小孩子從來不留情,號稱兇殘小師叔的梅道長,被小夫人這輕輕一搖,搖碎了全身骨頭,被可愛衝擊的差點站不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1:53 PM

第四十九章

  年紀輕輕的梅道長抱著小姑娘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有種自己多了個女兒的錯覺。
  
  給變小的夫人穿上了她自己的一套裙子——袖子折了起來,裙子剪掉一大圈,總算看上去像模像樣,不用裹著小被子滿地拖了。
  
  今夜的月光明亮,一出門就能看到外面潑灑在廊下的月光,把地板都照成了銀白色。夏夜空氣清新,這個時間,人們都已陷入沉睡,到處不聞人聲,只有蛙聲蟲鳴不絕。淡淡草香襲進鼻間,令人精神一振。
  
  小武禎被梅逐雨抱著,在院子裡左右看看,忽然癟癟嘴,「沒有花不好看!」
  
  語氣十分之嫌棄。梅逐雨其實之前一直就擔心武禎會嫌棄自己宅子裡沒有各色漂亮花卉,比不得豫國公府四時鮮花遍開的景致。但是後來無意中說起,武禎卻滿臉大方,一點都不在意的擺手說這院子清雅別致,綠意盎然,她很是喜歡,完全不用費心多種花。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梅逐雨也就信以為真,沒了在院子裡種花的心思。
  
  再看現在小姑娘那毫不掩飾的嫌棄,所以,之前武禎那麼說,都是騙人的,她其實挺嫌棄這裡沒有栽種漂亮鮮花嗎?梅逐雨心想。
  
  小武禎絲毫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把自己賣了個徹底,還在揮著小手指點江山,說︰「那邊種幾株牡丹芙蓉芍藥什麼的,要有香氣的花,就梔子茉莉也可以,那邊不是有個空地嗎,種兩棵海棠……」
  
  梅逐雨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裡就暗暗記了下來。
  
  把這一方小院逛了一遍,小姑娘眼睛又咕嚕一轉,忽然指著圍牆說︰「這個圍牆看上去比你高不了多少誒,你過去比一下~」
  
  梅逐雨走到圍牆底下,小姑娘說︰「你看,果然比你高不了多少,你好高啊,比我爹還高!我爹能一下子跳到我家的圍牆上,你可不可以啊?」
  
  小姑娘眼睛閃亮亮的,閃著好奇的光芒,梅逐雨於是抱著她躍到了圍牆上。小姑娘捂著嘴嘻嘻笑了一下,還特地壓低了聲音低低驚呼,「你好厲害!這麼高一下子就跳上來了!好高好高,你往這邊跳下去,能不能跳得下去啊,你害不害怕?」
  
  梅逐雨在小姑娘的一頓吹捧下跳下了圍牆,來到宅子外面的街道上。小姑娘繼續熱情的誇獎他,「那我們接下來往那邊走!」她的小胖手往街角方向一指。
  
  這個時候,梅逐雨突然回神,他發現自己剛才在無形之間被小姑娘騙出了院子。他只是答應了帶她出門在院子裡看看,卻沒有答應出院子的。
  
  於是梅逐雨默然半晌,立在宅子外的牆根底下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鬼迷心竅神智不清,又毅然抱著小姑娘跳回了院子裡。
  
  「嘁。」回到院子的時候,梅逐雨隱約聽到自己懷裡抱著的小姑娘發出這麼一聲飽含「真他娘可惜」意味的嘁聲。
  
  梅逐雨︰……
  
  他低頭看小姑娘,見她可愛的捧著臉,笑的像一朵小喇叭花兒,完全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情,好像剛才那聲是自己的錯覺。
  
  被放到地上後,小姑娘跑到院子裡那個水池邊上,站在大石頭上,伸腳進了水裡。
  
  梅逐雨沒來得及阻止,趕緊過去扶住她,「這邊草叢說不定有蛇,水裡也可能會有蟲子,不要把腳放下去,快起來。」
  
  被拖離了水池邊,小姑娘忽然一扭頭蹲了下去,埋著頭不說話。梅逐雨以為她生氣了,小孩子就是這麼不講道理,顯然武禎小時候是個更不愛講道理的小姑娘,他點了點小姑娘的肩,「那邊水裡真的可能有蛇。」
  
  「你要是想玩,白天再玩好嗎。」
  
  「武禎?」
  
  小姑娘終於站了起來,扭回了頭看梅逐雨。她臉上神情沒有生氣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亮晶晶的故作神秘。她合攏著兩隻手,對梅逐雨說︰「你湊過來,我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梅逐雨簡直摸不清小姑娘的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只能一頭霧水的湊近了。等他靠近,小姑娘嘿嘿一笑,忽然打開手掌,咯咯的笑,「你看!」
  
  一隻小青蛙從她兩隻白嫩的手裡蹦出來,撲向梅逐雨的臉。梅逐雨出手如電,在那一瞬間提住了一隻青蛙腿,隨手扔到了那邊水池裡,發出咕咚一聲響,還伴隨著一聲怨念的「呱」聲。
  
  小姑娘把兩隻手背在身後,若無其事的看天看地。梅逐雨居高臨下的瞧著小姑娘,皺起了眉。
  
  他從小就懂事聽話,觀中小弟子基本上都是他帶大的,他不是沒遇見過淘氣的孩子,但每一個最後都會在他的殘酷教導下飛快變得聽話,面前這個小姑娘,確實太過淘氣。
  
  這麼想著,梅逐雨對上了一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好像敏銳的感覺到了什麼不妙,拽了拽他的衣擺,奶聲奶氣的嗚嗚道︰「我想我爹娘和姐姐了~」
  
  她揉著眼睛嗚嗚哭,小小一團怎麼看怎麼可憐,梅道長就在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心軟成一灘,再也硬不起來了,哪怕知道這小傢伙是裝出來的這模樣,他還是沒辦法。
  
  就算變成這個樣子,只要想到她是武禎,梅逐雨就滿心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我明天帶你去看他們,別難過了。」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姑娘悄悄露出一隻眼睛觀察他的表情,接著就像是一隻看到警報解除的小動物,大方的放下手臂,又再次笑嘻嘻起來。
  
  「我要那個亮亮的小飛蟲!」
  
  她很快又不客氣的要求起來,要梅逐雨帶著她在院子裡抓螢火蟲。最後,她是趴在梅逐雨背上,一手勾著一隻裝了螢火蟲的半透明小紗袋睡著的,她睡著了還打小呼嚕,並且不安生的從梅逐雨背上翻了下來。
  
  梅逐雨一手往後一撈,險險的提著她的腳把她給撈了起來,沒讓她直接滾落到地上去。就這麼折騰了一下,她竟然也沒醒。
  
  第二天一早,武禎依舊是小姑娘的模樣,沒有恢復。她揉著眼睛從床上翻坐起來,搬著腿在床上面無表情的冷著一張小臉,瞪著面前的床和被子,好久都沒吭聲。
  
  梅逐雨在床邊坐了一晚上,看了半宿的書,這會兒見她醒了,本來是要喊她起來洗漱吃早飯,可見她這種模樣,不知怎麼的,竟然突然有點緊張,不知道她是怎麼了。
  
  小姑娘坐在床上冷著臉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抓起床上的枕頭往地上一摜,黑著一張小臉生人勿近。
  
  梅逐雨終於明白過來,她是起床這會兒氣性大。其實,他娶武禎的第二天,與岳父豫國公談天時,豫國公就說起過自家的二女兒武禎起床氣極大,很難哄。但梅逐雨與武禎在一起睡了這麼些時日,並沒有發現她有什麼起床氣,最多也就是早上起床時要迷糊一會兒,那段時間會皺著眉,但往往很快就會放鬆清醒下來,他要是那會兒在床邊沒離開,武禎還會趴在床上調笑幾句。
  
  現在,梅逐雨終於見識到了豫國公口中,武禎的起床氣。
  
  床上頭髮睡得亂糟糟的小姑娘自己坐在床上氣了一會兒,終於爬了起來,到床底下把枕頭撿了起來,然後扭頭朝梅逐雨笑起來,「我餓了!」
  
  梅逐雨從未遇見過變臉這麼快的孩子,長了好大一個見識。
  
  他領著小姑娘去洗漱,給她端了吃的放在小幾上,讓她吃著,他就坐在小姑娘身後給她梳頭髮。
  
  小姑娘的頭髮細細軟軟的,梅逐雨想著被嫌棄力氣太大,這會兒就放輕力氣再放輕,怕把小姑娘的頭髮給扯斷了。似模似樣的給綁了兩個小丫髻,梅逐雨帶她出門,先給買了合身的衣服,然後才帶她去豫國公府看看。
  
  不過,在進豫國公府之前,他拿出一張符,折了兩折,用紅繩綁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這個不可以扯下來。」梅逐雨跟她叮囑。
  
  小姑娘乖乖的應下了,眼巴巴的看著豫國公府的大門。梅逐雨牽著她走進了豫國公府的大門。
  
  豫國公府裡的僕役見到二娘子的夫婿來了,都以為他是來找二娘的,於是都熱情的與他問好,並且告訴他二娘子不在家。
  
  所有人好像沒都看見梅逐雨身邊的小姑娘。事實正是如此,因為那張符,也因為梅逐雨一直牽著她。如果梅逐雨放開她或者那張符掉了,周圍的普通人就能看見小小的武禎,這就是道門所謂的「隱身符」。
  
  被梅逐雨牽著進了自己家,小武禎的眼睛裡盛滿了驚愕和好奇。在她的記憶裡,她的家是這樣的沒錯,但是很多小細節的地方都變了,而且她認識的僕從都一下子老了很多,還多了很多新的她不認識的僕從。另外就是她認識與不認識的僕從,都親熱的喊身邊這個男人為郎君。
  
  察覺到事情真的不對勁了,小姑娘就算再皮,這會兒也嚇到了,於是等走到內院見不到爹娘姐姐,她吭哧吭哧的哭起來,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梅逐雨哪裡見過她哭,這和假哭可不同,真見了眼淚了,所以他一下子慌了,蹲下來用袖子給小姑娘擦眼淚,又說馬上帶她找父親,這才終於是暫時哄好了小姑娘。
  
  武禎的姐姐武皇后現在在皇宮,不是那麼好見到的,她的娘親已經去世,自然也見不到,所以梅逐雨接下來要帶她去城外南山下的須提寺見父親武淳道。梅逐雨有點擔心小姑娘見到父親變成了一個光頭後,又會被嚇哭。
  
  懷著這種擔憂,他們向著須提寺出發了。須提寺的位置偏僻,距離長安也有些遠,此時騎馬趕過去,也要到傍晚才能到。
  
  梅逐雨一手扯韁繩,一手抱著亂蹦噠的小姑娘,騎馬奔馳在城外官道上。小姑娘原本很活潑好奇的四處看,嘴裡問個不停,可是突然的,她不知看到了什麼,身子猛地一震,緊緊閉上嘴縮到了梅逐雨的懷裡,還轉頭將腦袋埋到了他胸口,嚇得瑟瑟發抖。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2:01 PM

第五十章

  雖然武禎變成小孩兒還沒有一天,但梅逐雨已經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夫人年幼時究竟是怎樣一個脾氣古怪不可捉摸的任性熊孩子。
  
  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突然如此恐懼的縮成一團,梅逐雨當下就感覺驚異不已,一手抱著小姑娘不讓她亂動摔下馬去,抬眼看向剛才小姑娘看著的方向。
  
  只見在他們前行的路邊,有兩棵樹,這兩棵高大的樹平時應該是供行人歇息的,樹底下有幾塊被人蹭的光滑無比的青石,在烈日炎炎下,那兩片樹蔭看上去很吸引人。
  
  不過梅逐雨的目光定在了兩棵樹中間。那裡纏繞著一個黑色的網,像是蛛絲一樣的巨網連接在兩棵樹的枝椏之間,巨網中心趴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去是一隻碩大的蜘蛛,就橫亙在必行的道路中間,像是正在等待獵物的獵手。
  
  這是一種精怪,名為蛛婦,看著雖然很可怖,但其實並不害人,相反,它們抓的都是些遊蕩的穢氣與害人生病的小蟲精怪。
  
  梅逐雨低頭看著懷裡瑟瑟發抖一聲不吭的小姑娘,她緊緊埋著頭,不敢看那東西一下,靠得越近她就抖的越厲害,像是害怕極了,但再害怕她都沒有哭也沒出聲,不僅如此她還下意識放輕呼吸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是真的害怕至極。梅逐雨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什麼,武禎,她難道也是從小就能看見這些東西?她的反應告訴了梅逐雨,她幼時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都是如此——沉默著發抖。
  
  這想法讓梅逐雨有點愣,他沒想到。她是貓公,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梅逐雨就沒見她怕過任何東西,她也會害怕嗎?這個滑不溜手,假裝害怕傷心時會擦著眼睛露出可憐兮兮神情的小姑娘,真正害怕的時候是不會哭,也不會撒嬌的。
  
  梅逐雨一下子,心疼的有點受不住,手上一緊把馬勒停了。他深吸一口氣,把鑽進自己懷裡的小姑娘掏出來,然後對她說︰「不怕,你抬起頭看看,蛛婦已經不在了。」
  
  小姑娘半晌才拉著他的袖子小聲道︰「不能說話!」
  
  「它會過來的,會抓我的腳。」
  
  梅逐雨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要想到武禎年幼時會經常嚇成這樣,他就忍不住把聲音放得更柔了,這輩子都沒這麼輕柔過。要是現在把他的師父師兄師侄等人拉過來,就他這語氣,能一次性嚇死一半人。
  
  「真的,它不會過來,你看。」
  
  就在說話間,他抬手飛快的畫了個靈符,靈光籠罩在蛛婦與那張大黑網上,讓它們一下子消失了。雖然它們其實還在原地,但暫時不能被看見。
  
  也許是因為梅逐雨給她的感覺太值得信賴,小姑娘終於悄悄扭頭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她只看到空蕩蕩的空中明晃晃的,沒有了令她恐懼的黑網和大蜘蛛。
  
  小姑娘就好像一隻發現危險消失的小狐狸,又謹慎的探出腦袋,扶著梅逐雨的胳膊四處張望,見真的沒有了那隻大蜘蛛的蹤跡,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坐回了梅逐雨懷裡。
  
  梅逐雨還待再安慰她,卻見小姑娘飛快的恢復了之前的活潑,再度翹起腳丫開始嘰嘰呱呱。
  
  梅逐雨︰……
  
  他想了想還是和小姑娘解釋了一下蛛婦不會傷害人這件事,他們兩人已經離開了那兩棵樹的附近,小姑娘聽完了,一歪頭看著他問︰「你也能看到?」
  
  梅逐雨點頭。他剛點頭,就見小姑娘帶著點同情的目光,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腦門,安慰他,「不害怕不害怕。」
  
  梅逐雨︰……不,我覺得是你比較害怕。
  
  但是小姑娘顯然不想和他說這些,目光已經被路邊的果樹吸引了,興奮的扯著他的衣袖指著路邊果樹︰「楊梅!有楊梅!我們去摘楊梅!」
  
  梅逐雨想起之前和她去鱗經寺的時候,摘了一捧櫻桃。這樣看來,其實長大後的武禎和小時候也有著一些相似的地方。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南山腳下的須提寺。此時倦鳥歸巢,寺內的鐘聲傳出,回蕩林間。在夕陽餘暉下,寺中白煙裊裊,也不知是前院的香火還是後院的柴火煙氣。
  
  梅逐雨下了馬,又將小姑娘抱了下來。小姑娘手裡還捏著一個大楊梅,好奇的盯著林間露出的寺廟一角和隱隱綽綽的寺廟大門。
  
  「我爹在這裡面啊?」
  
  「對。」梅逐雨彎下腰跟她說話,「等一下你見到父親先不要激動,知道嗎?」
  
  他只是帶武禎來看看豫國公,卻不準備讓豫國公看到武禎這個模樣,否則事情很難解釋,武禎恢復之後要處理的事情會更多。
  
  奈何他是這麼想的,事情卻沒法按照他的預料發展。
  
  他牽著小姑娘進了寺裡,求見在此修行的岳父豫國公,這一路小姑娘確實乖乖的被他牽著,路過的大小和尚也沒有看見小姑娘。但一見到豫國公,小姑娘就瞪圓了一雙眼睛,開始掙扎著要向豫國公撲去。
  
  豫國公武淳道很是奇怪自己這個寡言的女婿梅郎,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間一個人突然來拜訪。讓豫國公覺得更奇怪的是,女婿一隻手好像緊緊拉著什麼東西似得,袖子微微擺動。他不由往女婿空蕩蕩的手裡多看了兩眼,心裡直犯嘀咕。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在意那裡,總覺得那裡有什麼東西。
  
  收回探詢的目光,武國公非常和善的詢問女婿來做什麼,問她武禎最近怎麼樣,一路過來要不要用點齋飯之類的。
  
  梅逐雨一一恭敬答了,在武國公面前坐下,順便手上一用巧勁,把張牙舞爪撲向武國公的小姑娘給拽了回來。
  
  只是看不見聽不見聲音而已,可如果武禎這會兒撲過去,武國公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得到。為了避免老岳父被這種突發狀況嚇到,梅逐雨很努力的克制著小姑娘。然而,小姑娘戰力超群毅力驚人,忽然扭頭朝著梅逐雨的手背上一咬。
  
  梅逐雨一驚,手背上被軟乎乎的小白牙啃了一口,不痛,但那種濕漉漉癢呼呼的觸感讓他手一抖,下意識鬆了手。
  
  下一刻,小姑娘在空中顯露出了身形。
  
  武國公正在問自己女兒武禎最近是不是還在流連樂館,就感覺眼前一花,一個小姑娘憑空出現朝他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光腦袋,嘻嘻哈哈的摸著他的頭笑著喊︰「光頭!」
  
  武國公︰……我好像看到了小女兒小時候的樣子,她還喊我光頭。
  
  梅逐雨迅速的探身一把將小姑娘拖了回來重新牢牢握住,再一臉尋常的坐回原地,甚至另一隻手端起茶杯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茶。
  
  武國公︰……
  
  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正直女婿,又往空蕩蕩的周圍看了一眼,半晌才說︰「剛才,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女娃。」
  
  梅逐雨︰「沒有。」
  
  武國公︰「我是眼花了?」
  
  梅逐雨沉默一下,昧著良心說︰「可能是。」
  
  武國公低頭一看,從自己懷裡撿起了一個大楊梅,默默放到了兩人面前的案幾上。那是小姑娘一直拿在手上的楊梅,剛才朝他撲過去的時候為了摸他的腦袋就給扔了。
  
  武國公突然嘆息一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用瞞著我了,是不是長安的妖市出了事?」
  
  梅逐雨聽他提起妖市,這才明白武國公知曉夫人的身份,終於是鬆開了手。於是武國公就再次看到了那個笑嘻嘻的小姑娘。小姑娘確實是女兒小時候的模樣,那個欠揍的沒心沒肺的小模樣,猴子一樣踩著他盤起的腿就毛手毛腳的摸起了他的腦袋。
  
  頂著一隻小猴子,武國公神情復雜的問女婿,「這是怎麼回事?」
  
  梅逐雨還沒說話,小姑娘先拍著光頭大笑,「爹沒頭髮了哈哈哈!」
  
  聽著這嫩生生小黃鸝一樣的聲音,武國公感受到了一陣久違的窒息感,那種恨得牙癢癢又拿小女兒沒辦法的復雜感情在心裡復甦。好不容易養大了,像個人樣了,怎麼又給變小了!
  
  梅逐雨看看踩著岳父的胳膊爬到他老人家背上去坐著的夫人,也輕嘆了一聲,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這一說,就說到點燈時分。須提寺裡清貧,武國公雖然身份不同,但也誠心向佛,屋內擺設同樣簡單,一盞燈就擺在案幾邊,映出周圍小小一塊,將兩人的身影映在窗上。
  
  蹦的小猴子這會兒睡著了,她一手握著那個梅逐雨給她摘的大楊梅,蜷縮在父親懷裡,睡得很安心香甜,偶爾還砸吧砸吧嘴,囈語兩聲。
  
  因為她睡著了,岳婿兩人交談的聲音都放得小了。
  
  「她確實是從小就能看到那些東西,我有兩個女兒,可是只有她能看見,大女兒看不見。我和夫人同樣看不見,但據夫人所說,她的娘親也能看見這些東西,所以禎兒的血脈應當是繼承自她娘親那邊。」
  
  「許是因為生下來就擁有與常人不同的眼睛,這孩子的性子也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幼時調皮,讓我們很是頭疼,她能看見那些非人之物,更讓我擔憂不已。」
  
  武國公說到這裡時,摸了摸懷中小女兒的頭髮,看見她腦袋上手藝生疏的兩個小丫髻,他忽然笑了笑,眼帶懷念與隱痛。
  
  「她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很害怕,就會鑽到我和夫人的房間裡去睡覺,一定要夫人抱著才能睡得著。夫人身體不好,被她鬧騰了一夜,早上醒得晚,所以每日早上,我都會抱著她悄悄出房間去,親自給她梳頭髮。」
  
  「我梳的不好,她出去瘋跑一圈就全都散了,披頭散髮跑回來,像個樂呵呵的小瘋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4:48 PM

第五十一章

  豫國公武淳道,年少入伍隨太祖征戰,驍勇善戰年少聰慧,很得太祖欣賞看重。幾十年前,他跟隨在太祖身邊時,還是個十幾歲的郎君,容貌俊秀,在一片軍中大老粗中間,十分顯眼,當時不知多少叔叔伯伯想招他為婿。
  
  但是一直到太祖平定四方,武淳道依舊沒有娶親,這時候他也不過才十九罷了。太祖戲稱他不愛女郎愛長槍,每日只知抱著他那柄紅纓長槍擦拭,混跡在一大群兵卒之間,也不像一般兒郎那樣對年輕的女郎娘子們有什麼嚮往之情。
  
  單身的男子,日子總是過得粗糙,行軍打仗之時,他們的日子難免隨意,但後來天下基本上平定下來,眾人論功行賞封了大官宅子了,這位小將軍依舊是對女人沒什麼興趣,唯有太祖,也就是當時的陛下又派他外出平亂,才能在這位小將軍臉上看見興奮之情。
  
  與他一同打仗,幾乎是看著他長成青年郎君的眾將士們,都以為他婚事得好好磋磨個幾年才能成了,誰知這一年,他奉命往昆州平亂,帶回來了個女郎,向陛下稟明之後,立即就將人家娶回了家。
  
  為了這個女子,他一改先前的不講究,求陛下給他換了個帶花園的漂亮宅子,就像對待一株從他處移來的名貴花朵那樣,小心的將他那個新夫人給請了進去。
  
  他的同僚們聽說他那夫人出自於昆州裴家,是當地望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被他直接帶了回來,武淳道不說,也沒人去問。只隱約有些謠傳,說武夫人是曾嫁過人的,是個寡婦。
  
  不過,但凡見過武夫人的人,都讚她貞靜嫻雅溫柔似水,除了比武淳道大上兩歲,其他容貌氣度都與他很是般配。後來很多年間,提起武淳道與他夫人,人人都要真心說一句恩愛。
  
  只可惜,人間有情人難長久,在他們第二個女兒七歲時,武夫人生了一場病,纏綿病榻一直未好,就那麼去了。
  
  即便過去多年,即便佛祖面前點了好幾年的香,想起那個令自己年少傾心,攜手十幾年的女子,武淳道依舊是滿眼痛楚懷戀之色。
  
  「我的妻子,她是個溫柔的女子,雖然身體柔弱,心性卻再堅定不過。」提起已逝多年的妻子,武淳道聲音低緩,手下撫著女兒腦袋的動作越發溫柔了。
  
  「夫人雖然看不見那些東西,她的娘親卻能看見,所以當禎兒也顯露出這種能力的時候,她比我鎮定,後來好幾年,她都在保護教導禎兒。說來好笑,我是個保家衛國的將軍,一個英勇男兒,但禎兒一遇到那些東西,第一個想要依靠的卻不是我,而是夫人。」武淳道說到這裡,低聲笑了笑,也不知是苦澀還是追憶。
  
  「夫人是個勇敢的人,她在時,把禎兒保護得很好,那些東西……說實話,最開始時連我也覺得恐懼,但她沒有,她在禎兒面前一直很勇敢的保護她。她死前,對我說,要好好照顧兩個女兒,特別是禎兒……但我辜負了她的期待。」
  
  武淳道揉了一把臉。梅逐雨端坐在他面前,靜靜聆聽,在他聲音漸沉,驟然停住的時候,也沒有開口說什麼,只等著他回神。
  
  武淳道許久才繼續說︰「那時候夫人剛去世沒多久,我那段日子過得很恍惚,就對禎兒疏忽了,她……她遇到那些東西,可能是嚇的,也可能是被那種東西逼的,不知怎麼從高高的樓上摔了下去,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沒有氣了。」
  
  「那時候,她才那麼小,就和現在這樣,小小一團,能完全縮進我懷裡。」武淳道的手開始顫抖,那一雙布滿了厚繭,曾拿起長槍殺了無數敵人的手,在小女兒軟嫩的臉頰上顫抖著,落下一個輕輕的撫摸。
  
  「我以為禎兒活不成了,但是那天,我親眼看到了那隻貓將瀕死的禎兒帶走了,然後當禎兒再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恢復,同時也變成了一樣的非人之物。她能變成貓,我看過她變成貓的樣子,她那時年紀還小,有時候不太能控制得住。我不知道她消失那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女兒,她好好的回來了,這就夠了。」
  
  「我也見過那個把禎兒帶走的貓妖,他在一個夜裡忽然出現在我房間,他告訴我救禎兒是為了報我夫人的一個大恩,他還說自己將要離開,作為禎兒死而復生的代價,她可能需要承擔一些責任。」
  
  梅逐雨就在這時,突然的開口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貓妖,他是不是上一任妖市的貓公?」
  
  武淳道抬頭打量自己這個看上去很尋常的女婿,見他面容平靜,眼裡卻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緒。武淳道看不懂,只點點頭︰「是的,他告訴我他不能再在長安待下去了,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梅逐雨閉了一下眼,又看向武淳道懷中那個小姑娘,她恰好翻了個身,身上夏日的一件薄薄小襖往上滑,露出了一塊白肚皮,像隻小青蛙。梅逐雨的眼神慢慢軟下來,他低下頭輕聲道︰「原來如此。」
  
  「那麼,是只有國公知曉夫人身份嗎?」
  
  武淳道點頭,「是,我那大女兒並不知道,這種事,知道的人多了,對禎兒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只不過,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禎兒告訴你的?」
  
  梅逐雨搖頭︰「不,只是陰差陽錯之下發現的。」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是從小能看見非人之物,之前曾在觀中修行,姑且算是個道士,對付那些惡妖精怪,也算是有幾分心得。」
  
  武淳道眼睛一亮,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陣,接著就露出了個笑容,一手拍著梅逐雨的胳膊,欣慰而喜悅的說︰「好啊!好啊!」
  
  靜言大師果然說得不錯!武淳道心道,難怪靜言大師有那種批語,原來還有這一道淵源,看來這個女婿果然能幫女兒渡過劫難!一時間,武淳道只覺得心中大定,看梅逐雨的目光都親熱了不少。
  
  等到第二日早上將他們送回去,武淳道親手把女兒送到梅逐雨手中,依舊是一臉的欣慰。
  
  「禎兒就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武淳道瞧著依舊小小一個的女兒,十分慎重的說。
  
  梅逐雨抱著小姑娘,表情語氣,一如當初在婚宴上那般慎重認真,「我會的,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護著她。」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安靜了很多,當然這並不是說她終於聽話了,而是她一路上都昏昏欲睡,最後還又變回了小貓。半途中梅逐雨只感覺懷裡一鬆,一個小貓團落在馬背上,被他馬上撈起來,才沒有團成團滾落馬下。
  
  摸著小貓的腦袋,梅逐雨有點明白,她可能是要變回來了。這麼一想,心中鬆了一口氣。
  
  心狠手辣的梅道長並不怕熊孩子,但他拿變成熊孩子的夫人沒有辦法,不忍心打又不忍心罵。
  
  回家後,將貓放在床榻堆的被子裡,梅逐雨坐在床邊,低頭思索著什麼,他看了看自己白皙修長的左手,那手中的掌紋,中間被一道粉色的痕跡錯開了一些——那是一個遺留下的傷痕。他握緊手,斂下眼中所有的情緒。
  
  這一晚又是到半夜。梅逐雨坐在床邊,一手撐著額頭睡著,手中的書卷滾落在了地上。忽然的,他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正對著地上那卷散開的書,於是他低頭將書卷撿起來,放在了一邊,再一轉頭,看到了一雙笑咪咪的眼睛。
  
  他的夫人已經恢復了,躺在床上瞧著他,一手撐著腦袋,赤裸的身上蓋著一床薄被,是個「玉體橫陳」活色生香的模樣。
  
  梅逐雨一頓,隨即露出一些喜色,「你……沒事了嗎?」
  
  武禎突然一把將床邊的郎君拉倒在床榻,一個巧勁的轉身,就趴到了人家的身上,將人結結實實的壓倒在床上。
  
  「怎麼不到床上睡,坐在床邊也能睡得著,你可真厲害。」武禎撓了撓郎君的下巴,那裡有一點青色的鬍茬,略刺手。
  
  梅逐雨的神情略有些疲憊,但見到武禎恢復後,他的眼睛顯得很明亮,讓武禎瞧著瞧著,眼睛也亮起來。
  
  片刻後,梅逐雨往旁邊躲了躲,略有些尷尬的握住了她被子裡的手,眼觀鼻鼻觀心的勸道︰「你才剛恢復,之前傷的還沒完全修養好,暫時還是不要……」
  
  武禎大喇喇的感受了一下郎君的「口是身非」,一手撐在他胸口上朝他笑的燦爛曖昧,綿軟的地方就在郎君眼下,被擠壓的……
  
  眼睛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梅逐雨試圖起身,又咚一聲被壓了回去。
  
  「不管,就是要。」一點不怕羞的大姐姐武禎已經伸手挑開了郎君的衣襟。
  
  梅逐雨︰看來,長大後的小姑娘,依舊是任性。
  
  於是這一夜,依舊是個夫人嫌棄郎君手勁太大的夜。
  
  早上照例被連綿不絕的鐘鼓聲吵醒,武禎伸手揉了揉腰,忽然發現身邊的郎君竟然沒有起身。他難得的還在迷糊,露出一點初醒的茫然來。
  
  武禎瞧了一會兒,揉著他下巴把他的臉轉向自己,突然問道︰「郎君,你覺得我給你生個女兒怎麼樣?」
  
  梅逐雨被嚇醒了,他隔了一會兒才問:「你還記得昨日發生的事嗎?」
  
  武禎一愣,表情毫無破綻,「昨天?發生了什麼?我就記得自己被你灌了那難喝的符水之後就一直暈乎乎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梅逐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沒見到什麼破綻,覺得她可能是真的不記得自己變小之後發生的事了,於是斟酌著說︰「懷孩子很辛苦,還是順其自然。」
  
  武禎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探身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大口,調笑道︰「是不是我變成小姑娘之後把你嚇到了~」
  
  梅逐雨︰……原來記得嗎。
  
  武禎繼續笑︰「對不住,我小時候是折騰人了些,郎君受累了,看在我那麼可愛的份上,就原諒我吧。」
  
  梅逐雨握住她被子裡捏自己胸膛的手,略有些無奈,「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4:56 PM

第五十二章

  「你好些了嗎?」
  
  武禎隨意的點點頭,「好了。」
  
  梅逐雨仍舊不太放心,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細細探查了一番才放開手將她的胳膊塞回錦被裡,「還需要靜心休養一段時間。」
  
  說著他坐起身穿衣,將要起身時衣袍一角被武禎拉住,「誒,起這麼早去哪兒啊。」武禎說。
  
  梅逐雨道︰「你好好在家休養,我今日該回刑部上值了。」
  
  武禎這才露出個恍悟的神情,想起自己的郎君確實該工作去,她又想到這幾日耽擱的時間,安撫的說道︰「沒關係,我給你打個招呼,幾日沒去上值而已,小事一樁。」
  
  梅逐雨卻搖搖頭,道︰「沒關係。」
  
  這個沒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等武禎隨著梅逐雨出了房門去吃早飯時,才明白了意思。花廳裡坐著個和梅逐雨長相一般無二的男人,乍一看就像是孿生兄弟一般。武禎腳步一頓,仔細看了一眼,這才發現破綻,挑著眉毛奇道︰「這是,霜降道長?」
  
  那個長著梅逐雨臉的男人見兩人相攜而來,露出了個略復雜的神情。口中叫道︰「小師叔。」
  
  輪到武禎,他不知該怎麼稱呼是好,最後一閉眼還是選了往常的叫法,喊了貓公。
  
  武禎哈哈一笑,坐到了桌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喊什麼貓公,忒的見外,叫我禎姐就行。」
  
  霜降道長︰……想當年,兩人不打不相識的時候,他被這位貓公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頓,雖然後來兩人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但如此熱情自然的語氣還是頭一回。
  
  心情復雜的霜降道長不由看向自己小師叔,他忽然有一種詭異的,娘家人見女婿,被女婿捧了一把的感覺。
  
  梅逐雨並沒有接收到師侄的目光,他見師侄看過來,便與他道了謝,「這幾日麻煩你了,接下來我已經沒事,可以自己去上值。」
  
  霜降立即搖頭,那張俊冷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罕見的笑,他往臉上抹了一把,擦去了畫在臉上的靈符,頓時露出原本容貌。很是恭敬的對梅逐雨說︰「能幫到小師叔的忙,是師侄的榮幸。」
  
  確實,別說他們這些師侄了,就連他師父師伯他們,都難得能幫到小師叔什麼,畢竟小師叔太厲害了,什麼事都能自己做,能讓他幫忙可謂十年難得一見,如今他雖然只是被拜託代替小師叔去上兩天值,但回去觀中,已經足夠炫耀了。
  
  除了我!還有誰幫過小師叔的忙!沒有了!
  
  正在微妙的竊喜自豪,霜降道長忽然又聽見自己小師叔說︰「你還要在長安待幾日吧,既然如此,這幾日我為你指點一下功課。」
  
  這話一出,霜降道長手一僵,臉上那點喜色頓時沒了。但他知道這是小師叔在表達感謝之意,所以他不能表現出不願意,還得感謝小師叔,哪怕這報答他根本不想要。
  
  天知道霜降道長此刻多希望馬上有急信送來好讓他順勢脫身。好不容易小師叔離了觀,師兄師弟們清閒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他怎麼就要送上來讓小師叔折磨呢!
  
  霜降道長心中恨恨,後悔不已。武禎沒說話,只觀察著這兩人的說話神色,察覺到其中玄機,忍不住噗一聲笑了起來。梅逐雨不知道她忽然笑什麼,見她碗中粥喝完了,又動手給她舀了一碗,還夾了兩塊蜂蜜棗糕。
  
  「好好吃了,回去休息吧。」
  
  武禎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嗯嗯的隨意應了兩聲,想到霜降道長那個憋屈又委屈的小表情,還有自己郎君那毫無所覺的認真神情,又笑出了聲。
  
  飯後等梅逐雨出門上值去了,霜降道長也出門了,他這幾日光化成小師叔的模樣替他工作去了,還有些事沒做。不過他扭頭看看與自己前後腳出門的貓公,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貓……禎姐……」他很是別扭了一下這個稱呼,然後才說︰「不是答應了小師叔在家休息嗎?」
  
  武禎笑了笑,背著手道︰「只要你不說,郎君那裡當然就以為我在家好好休息了。」
  
  霜降道長冷著臉,「怎麼能言而無信欺騙小師叔,我是不會為你隱瞞的。」
  
  武禎哦了一聲,「霜降師侄,幫個小忙,我保證你小師叔這幾日沒時間折騰你。」
  
  霜降道長︰「……」
  
  「咳。」冷著臉的小道長咳嗽了一聲,轉過頭去,聲音平板的道︰「今日我什麼都沒看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武禎擺擺手,「多謝了,師侄。」
  
  背著木劍走在大街上,聽到身後那個笑呵呵的聲音,霜降道長驀地有些痛心疾首——女色誤人,看看當初英明神武能查善斷的小師叔,完全被蒙蔽了雙眼!
  
  武禎亂逛了一大圈,去瞧了瞧梅四等人,又窩在樂館裡聽人彈琴。一群少年少女意外的在這裡見到她,很是高興,紛紛圍過來嘰嘰喳喳的抱怨好些時日沒見她出來玩。
  
  武禎一一打發了,在這熱鬧的嘻嘻哈哈裡,靠在榻上打了個小盹。雖然她看上去是恢復了,但畢竟受創,這麼短的時間內沒能完全恢復,仍然有些睏倦。
  
  在樂坊露了個臉,與斛珠見了一面,武禎又變成貓去了柳家宅子找小夥伴蛇公。
  
  柳太真白日裡一般都在家中,不是靜坐撫琴就是寫書自娛。武禎去時,正見到柳太真養的那兩隻狸花貓趴在光滑的青石上打呵欠,她剛跳到另一塊青石,就有一個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徐徐而來。
  
  來人是柳太真,她一抬眼見到三塊青石上三隻一模一樣的貓,準確的將目光定在了武禎變成的貓上,問道︰「恢復了?」
  
  「差不多吧。」武禎跳到她面前,越過她往房內走,熟門熟路的趴到了榻上一塊軟墊上面,爪子墊著腦袋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小蛇,那瘟神剩下的東西處理好了嗎?」
  
  「沒有處理好,我還能在這裡跟你說話。」柳太真道。
  
  武禎只是隨口一問,見她這麼說也不以為然,只睏倦的瞇了瞇眼睛。
  
  柳太真坐在榻上,倚著床,伸手撫弄窗外一棵花色純白的梔子,「既然還沒恢復,就好好待在家裡休息,出來亂跑什麼。」
  
  武禎︰「無聊啊。」
  
  柳太真︰「我這裡也沒什麼給你玩的,怎麼,該不會是你那郎君被你嚇到了,你才躲到我這裡來。」
  
  武禎︰「我那郎君啊,不是個會被輕易嚇住的。」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武禎忽然問道︰「小蛇,你可知道上一任貓公的情況?」
  
  柳太真睨了她一眼︰「不知,我母親雖然與上任貓公共同守衛妖市,但兩人的關係並不親密,她也很少跟我說起這些,你若真想知道什麼,不如去問你那兩個副手,他們才是跟著上任貓公最久的。」
  
  武禎卻又有些提不起興致的說︰「算了,懶得問。」
  
  她時常這樣忽然有什麼想法,又忽然不在意,任性隨意,柳太真習慣了,也不追究她為什麼這個時候問起前任貓公。
  
  兩人又閒談了一陣,武禎沒有待多久,很快又走了。不過,她走之前還折了一枝梔子花餃在口中,惹得柳太真柳眉一豎,剛想開罵,武禎已經飛快的溜了。
  
  刑部官署,梅逐雨正與一個緋衣郎君交談,兩人看上去關係不賴,那緋衣郎君將手中書卷全部放在梅逐雨案頭,打量了一番他的臉色,笑道︰「今日心情總算是好了?」
  
  梅逐雨︰「怎麼?」
  
  緋衣郎君靠在案幾上,嘖嘖搖頭,「前兩日你說是嗓子不舒服,本就寡言的人,這下好了,兩天總共也沒聽你說幾個字。不僅如此,黑著臉生人勿近的樣子,可是嚇人,怎麼,難道是最近有什麼不順心的?」
  
  梅逐雨搖頭︰「無,多謝關心。」
  
  緋衣郎君見他不多說,心裡覺得無趣,眼睛一瞟,瞧見外頭跳進來一隻貓,奇道︰「誒,怎麼來了隻狸花貓,長相倒是可愛,咦,它怎麼還餃著一朵花?」
  
  梅逐雨正在翻閱案件記錄,聽了這話,驟然抬起頭,正見一隻眼熟的狸花貓輕巧的越過緋衣郎君,朝自己撲來。他連忙伸手,一把抱住撲過來的狸花貓。
  
  武禎窩到了郎君懷裡,見他眼中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顯然是覺得她不該出來亂晃,應當在家裡休息,於是她將口中那朵特地帶來的梔子花吐到了郎君手裡,這花是為了博郎君一笑,讓他別追究這種小事的。
  
  雖然效果並沒有那麼立竿見影,但捏著那朵清香撲鼻的梔子花,梅逐雨還是柔軟了神情,小心的摸了摸狸花貓軟軟的耳朵。
  
  緋衣郎君在一邊看的嘖嘖稱奇,湊過來道︰「與你這麼親熱,這莫非是你養的貓?難得難得,你竟會養貓?」
  
  他朝狸花貓摸過去的手被擋住了,梅逐雨瞧了他一眼,淡道︰「她不舒服,不要踫她。」
  
  緋衣郎君︰……之前怎麼沒看出來這個鐵面無私的梅郎君是個貓奴?這警惕的眼神又是怎麼回事,不過是隻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準備染指他家夫人呢。
  
  緋衣郎君自覺無趣的走了,梅逐雨將那枝被曬得有些懨懨的梔子花放進了盛著清水的水盂裡養起來。抱起懷裡瞇著眼睛的貓,將她拉長長長一條。
  
  「怎麼不在家裡休息?」
  
  狸花貓歪歪頭,口吐人言,聲音帶笑,「想郎君了。」
  
  梅逐雨那一點不贊同被這突然一句甜言蜜語打得七零八落,全面宣告投降,將夫人安置在自己懷裡,順毛摸了好一會兒。
  
  「那你先在這裡休息。」他其實也有些不太放心武禎一人在家,只是先前擔心如果自己表現得太過,會讓一向自由的武禎覺得厭煩,如今聽到武禎這麼說,他哪裡還想得起來自己先前的顧慮,真恨不得直接抱著夫人回家去了。
  
  不過,瞄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一大半是師侄不知道處理堆起來的,他還是埋首開始工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5:05 PM

第五十三章

  外面的桐樹上有蟬鳴聲聲,離得太近,叫的有些吵鬧。武禎沒在郎君懷裡待多久,忽然打了個滾翻到了旁邊。
  
  梅逐雨懷裡一空,以為她是不小心滾落下去了,於是停筆將她撈回膝上。但武禎接著又跳出了他懷裡,梅逐雨這才問道︰「怎麼了?」
  
  武禎在一邊趴下,甩著尾巴懶洋洋道︰「你懷裡太熱。」
  
  如今已經完全入夏,這個時節確實挺熱了,再窩在人懷中,著實不怎麼舒服。梅逐雨忽然回想起之前,他還不知道這隻狸花貓就是武禎的時候,貓曾經幾次想窩在他懷裡,但都被他端到了一邊,如今他想這麼親近卻不能,看來這大概就是報應了。
  
  抿了抿唇,梅逐雨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往一邊櫃子底下翻出了朱砂黃紙與桃木片等物。
  
  武禎心道,郎君果然不愧是個道士,竟連此處都放置了這些東西。她不知道郎君想做什麼,就待在原地看他動作。只見梅逐雨細細刻畫了一會兒那塊桃木,做了個桃木符,接著他將桃木符定在了窗戶上面。
  
  幾乎是立刻的,有一股涼涼的微風從窗戶外面吹進了屋內,吹散了一室暑氣。梅逐雨放好那些東西,坐回了原地,看著武禎。神情略有點期待。
  
  武禎心裡悶笑兩聲,跳回到他懷裡安心趴下,一抬頭,就瞄見郎君露出了一個內斂的笑,頗有些滿足的揣著她繼續工作。
  
  武禎感覺著那徐徐清風拂面,愜意極了,嘴邊鬍鬚動了動問︰「你怎麼還知道這種符,我還以為你們道門只知曉降妖伏魔。」
  
  梅逐雨嗯了一聲,聲音在武禎腦袋上方響起,「這其實也是一道降妖符,能引狂風,方才我想或許稍稍修改一下能只引小風,現在看來果然沒錯。」
  
  武禎有點佩服郎君了,這反應還真是不慢。她想想說道︰「晚上在家中也放一個吧,夜裡太熱。」
  
  梅逐雨之前沒想過這事,如今聽武禎這麼說,他才反應過來,應聲道︰「好,回家就做一個放上。」
  
  處理完一份公文,放到一邊,梅逐雨的眼神又不自覺的飄到了懷中的狸花貓身上。她的肚子起伏,上面柔軟的絨毛因為微風而輕飄著,讓人看著很想摸上一把。看了好一會兒,梅逐雨終於伸手過去摸了一下,然後被狸花貓拍了一爪。
  
  應該是讓他別打擾她睡覺的意思,但那一爪子根本沒用力,軟軟的肉墊輕輕拍在手上,透出一股自然的親昵。梅逐雨克制了一下,才沒有伸手去捏那個毛爪子。
  
  不知怎麼的,之前只是覺得這貓靈動,如今知道她是武禎,真是看哪一處都可愛,掉下來的毛都可愛極了。
  
  撚起衣袍上的兩根貓毛,梅逐雨將它們塞進了一個香囊裡。塞完,他瞧了瞧武禎閉著眼睛還在睡,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這才將香囊放到一邊。
  
  武禎是真切的睡著了,等她睡飽了一覺起來,發現身邊多出了個小食盒。她一咕嚕起身,看了看外面天色,在食盒周圍轉了轉。已經中午了,郎君應該是在她睡著的時候去刑部官署的飯堂裡拿來了飯菜。
  
  果然,見她醒來,梅逐雨放下筆說︰「我剛拿回的飯菜,今日就在這吃吧?」
  
  武禎點了點頭,隨意應道︰「好啊。」
  
  結果,等梅逐雨把食盒打開,她將貓腦袋往食盒裡探著瞧了一眼,立馬露出個嫌棄的神情,口中道︰「你們刑部官署的飯堂就餵你們吃這些?」
  
  其實飯菜也還好,有葷有素,雖然味道不怎麼樣,賣相也差了點,但比起普通人的飯食已經不錯了。以梅逐雨的品階,這樣的待遇是尋常,但在武禎看來,這就寒酸得緊。她從小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最好,嫁給梅逐雨後,她也沒有委屈自己的意思,特地撥了幾個廚子在梅家宅子裡做飯。
  
  這會兒瞧著梅逐雨的工作餐,她一爪子拍上了盒蓋,不客氣的把食盒蓋上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梅逐雨︰「……啊。」
  
  武禎不等他說話,抖了抖毛說︰「你等著,我給你拿點好吃的過來,這玩意兒就放在一邊吧。」
  
  梅逐雨沒來得及阻止,只見一道影子一閃,貓不見了。
  
  武禎好好休息了一頓,這會兒精神正好,飛快的跑到了皇后的清寧宮。皇后宮殿裡,當然是有廚房的,各式吃食糕點時刻不斷,不管什麼時候來,都能聞到各種香味。
  
  武禎不論是人形還是貓樣,都時常來此光顧,因此她溜進清寧宮的廚房,宛如進了自家院子,熟練的拿了好些吃食,裝滿了一個食盒,又大搖大擺的跑了。
  
  梅逐雨沒等多久,就見到狸花貓搬回來了個大食盒,那食盒描金繪花雕雲刻鳳,和他之前的那個小食盒比起來,顯得富貴多了,再一打開蓋子,裡面各種吃食點心光是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不等梅逐雨問起,武禎先開口交代,「皇后殿下那裡拿來的,不用擔心,不會被發現。」反正她不是第一回幹這種事了。
  
  說完她拿爪子指了指其中幾樣,招呼道︰「這幾道你應該會喜歡,嘗嘗看。」
  
  梅逐雨還能說什麼,他當然是閉嘴吃飯了。武禎見他吃著,又搖頭晃腦,「我也不知你每日如此辛苦,還要吃那種沒什麼味道的東西,以後每日中午,我讓人給你送吃的。」
  
  梅逐雨放下碗,「如此是不是太過……」
  
  「就這麼定了。」武禎不容反駁的一錘定音,笑的有些神秘,「放心,不是讓『人』給你送,不會被發現,只是你要小心別把人家幫忙送飯的小妖怪給一劍砍了。」
  
  梅逐雨咽下口中的食物,認真道︰「我不會在長安隨意行事,你放心。」
  
  武禎見他這認真的模樣卻是不以為意,笑道︰「這麼緊張做什麼,就算你隨意做什麼也沒關係,有我在,反正能給你兜得住。我跟誰計較,也不會跟郎君計較啊是不是。」
  
  梅逐雨忽然覺得方才那碗湯好像有些太甜了。他低低咳嗽了兩聲,「長安妖市存在已久,有些規矩不能亂,我本就無意觸犯此間禁忌,如今知曉你是貓公,就更不會做出出格之事讓你為難。」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若有什麼事,盡可以與我說,我可以幫忙,譬如此次的瘟神,若有下次,定要告訴我。」
  
  武禎樂了,她還想著好歹是自己的地盤,郎君可以過得隨性些,誰知道郎君比她還要守規矩,這也就罷了,他後面這話,是說要自願幫她幹活了?
  
  武禎心裡想了想,欣然應下。
  
  她聲音帶笑的詢問︰「你真的要幫我?」
  
  「自然。」梅逐雨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清楚能當這個貓公,定然有些本事,可想起上回的瘟神,他又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之前他不知曉武禎的身份,就算知曉長安妖市有貓公蛇公守著,就算知曉她們會需要對付不少惡妖,也絲毫沒有過界幫忙的意思,但現在,只要想到武禎要對付那些數不清的,覬覦妖市,以及在長安搗亂的妖物精怪,梅逐雨就一陣惱怒心疼。
  
  不像話,這樣勞累,怎麼能好好休息。
  
  梅道長想像了一番自己夫人與惡妖搏鬥的場景,想到她可能會和這次一樣受傷,頓時忍不住皺眉,開始不講道理的遷怒起那些搗亂的惡妖。
  
  武禎可不知道自己的郎君在想些什麼血腥可怕的東西,她正在盤算著什麼時候晚上帶著郎君去妖市玩玩。
  
  兩人各自想著截然不同的事,和諧的相處了一下午,武禎還是第一次沒有自己變成貓跑走,而是等著梅逐雨下值了,抱著她一起回家的。
  
  這一路上,抱著貓的梅逐雨收到了不少詫異驚愕的目光。要知曉他是刑部有名的鐵面郎君,見到再多可怕的案子和死屍犯人都面不改色冷靜以對,乃是刑部穩重可靠第一人。那許多找他麻煩的同事,大多就是嫉恨他優秀,也看不慣他這不動如山的樣子。
  
  而他平日既不熱衷結交朋友花天酒地,也不喜歡巴結上官汲汲營營,一直獨來獨往,任人對他態度惡劣冷嘲熱諷也好,對他友善親和有心結交也好,他一律不假辭色。
  
  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郎君,竟然會如此疼愛的抱著一隻貓招搖過市,與他平日作風真是大相庭徑,令人不敢置信。
  
  而後數日,不只是刑部眾官吏,就連離得近些的官吏,都常能看到梅郎中隨身帶著一隻貓進進出出,於是眾人不由得感嘆,梅郎中果然是個愛貓之人。
  
  也不乏有人想藉此機會找梅逐雨的錯處,好發落他一頓,然而在此之前,刑部尚書好生的誇了梅郎中那隻貓一陣,隨後他也帶了隻貓來工作。頂頭上司都如此做了,哪裡還有不長眼的敢說此事不對。
  
  這之後也不知怎麼的,六部官署擼貓成風,有一日竟然連御史台那個平生最愛找人錯處參上一本的柳御史,都破天荒的帶了貓去工作,他還帶了兩隻,左右肩膀上一邊蹲了一隻貓的造型,幾乎嚇傻御史台那一堆大小頑固。
  
  有人問起,柳御史板著臉剛正不阿的呵斥道︰「貓哪裡不好!」
  
  哪有人敢和鐵頭柳御史爭論,遂,再無人敢就此事多說一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05:12 PM

第五十四章

  因為傷還未完全好,比起人形,武禎每日保持著貓樣的時間比較多,這個模樣可以令她恢復更快。說來也奇怪,武禎原來是個閒不住的,每日非得找點有趣的樂子,不然就會覺得無聊,但自從與梅逐雨越走越近,她就好似被郎君感染了,也頗能忍受得住那種清靜。
  
  沒了郊外跑馬,沒了校場比試,沒了蹴鞠馬球,連樂館妓館都去得少了。這段養傷的日子,武禎最多的就是白日裡變成貓陪著郎君在刑部工作,窩在他懷裡睡午覺,晚上則是人形,枕著郎君的膝納涼睡覺,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不過白日裡,她也不是總待在梅逐雨那裡,偶爾睡夠了,她也會跑出去在各個官署轉一圈。
  
  自從擼貓成為風氣,這青瓦紅牆內,貓一下子就多了不少。與那些流浪的野貓不同,皮毛油亮身形壯碩的貓,一般都是官吏帶來的,不少官吏最近都在暗地裡比拼自己的貓。
  
  武禎還跑到一夥閒得無聊的官吏那裡,圍觀了一番他們的貓比美,那場面真是糟糕極了,一群貓差點打起來,惹得那些養貓的官吏們也差點為此打起來。
  
  另外武禎去得最多的是御史台。因為御史台的柳御史那兩隻貓,是他女兒柳太真所養,外貌與武禎的貓形一般無二,柳御史也認不出來武禎的貓樣與那兩隻貓的區別,所以武禎經常跑過去假冒其中一隻貓。
  
  柳御史看到她就橫眉豎目,但她變成貓,卻能跳到柳御史腦袋上耀武揚威,武禎心裡暗爽,有事沒事就來玩,經常藉機報私仇——譬如忽然跳上去給他一腳,柳御史也只會一臉慈愛的呵呵一笑,簡直和藹的像個假的柳御史。
  
  每到這時,武禎就覺得自己幾年前給小蛇選的兩隻貓選得好,不然今日她就不能藉著外貌相同之便來佔便宜了。
  
  不過考慮到畢竟是好友的親爹,武禎到底也沒敢過分,怕萬一被柳太真知道了,會被打成一條死貓,於是她只是偶爾過來晃悠幾圈,蹲在人家肩上頭上,突然來個不輕不重的飛貓踹。對此不痛不癢的貓貓拳,柳御史不但不惱,還每次都要對人炫耀自家的貓親近人。
  
  武禎往御史台的次數多了,梅逐雨下值前還沒見到她回來,就會等在御史台門口。第一次發現不對的柳御史看見三隻一模一樣的貓同時出現之後呆了,而見到梅逐雨對著三隻貓審視良久,最後慎重的抱起其中一隻時,柳御史整個人都不太好。
  
  柳御史︰「這是你養的貓?」
  
  梅逐雨還在細細打量著自己抱著的貓,心裡覺得應該沒錯,於是點頭說︰「是。」
  
  柳御史懷疑的望了一眼梅逐雨懷裡無辜的乖巧狸花貓,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懷疑,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被佔便宜了,但這懷疑又來的莫名其妙。
  
  梅逐雨抱著貓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說話,然而懷裡的貓沒吱聲,就好像聽不懂他說話似得。梅逐雨這些時日眼力大漲,比之前好了太多,十次裡能準確選中夫人九次,但每次就算他選對了,武禎也會故意逗他,裝的像隻真貓似得,有一次梅逐雨把她帶回去,到半夜都沒見她變回來,以為自己確實弄錯了,差點抱著她半夜去翻柳家的宅子,逗得武禎笑了大半夜。
  
  被自己夫人騙了好幾次,這會兒梅逐雨也不敢輕下定論,托起貓與她一雙圓眼睛對視了許久許久,終於武禎忍不住了,一爪子按在他額頭,笑嘻嘻道︰「今天也選對了!」
  
  梅逐雨這才鬆了一口氣。
  
  霜降道長前幾日已經離開了長安,有武禎在,霜降小道長總算沒有被寶刀未老的小師叔折騰掉一層皮。他離開前,武禎還聽到他自言自語說要告訴師兄師弟師父師伯們小師叔娶妻這件事,語氣有些「道友與我一起死方不負這大好情誼」的期待。
  
  武禎心道,該不會過段時間,常羲觀的道長們要齊聚長安城?
  
  時至盛夏,往年武禎都要到處找寶地避暑,今年倒是忍得住,還在梅逐雨的宅子裡安安穩穩的住著。不知不覺間,她幾乎每日都在這邊待著,豫國公府都很少回去了。
  
  梅四崔九等人要找她出去玩,幾次沒能在豫國公府那邊找到人,漸漸也習慣了到這邊來尋她。奈何武禎養著傷,又幾乎每日與梅逐雨一同上值,崔九等人也很少能撞見她,如此一來,好不容易遇到她一次,幾個少年少女們都是幽怨至極,那語氣惹得武禎覺得自己像個負心漢。
  
  這一日,武禎終於與崔九他們出去玩了,沒有和梅逐雨一道上值。梅逐雨只覺得懷裡空蕩蕩,很是不習慣,一上午停筆了數十次,往窗外的桐樹上也看了好幾次,但一直沒見到武禎的貓影。等到了中午,有兩只抬著食盒的妖怪來給他送飯,是兩隻鼠妖,嗅著這裡殘留的武禎氣息,兩隻小妖哆哆嗦嗦的送完飯就趕緊跑了。
  
  雖然飯菜依然豐盛,但梅逐雨覺得沒什麼滋味,端著碗頓了片刻後輕嘆一聲,放下了碗。
  
  這一日,武禎都沒出現,晚上也沒有回來。梅逐雨等她吃飯,一直等到閉門鼓響,天色徹底昏暗也沒等到人,只好自己簡單吃了些。其實之前武禎就說今日不回來了,但他還是等到這個時候。
  
  燈火靜靜燃燒,發出嗶啵輕響,有清風拂進屋內,窗戶大開,掛在窗稜上的驅蚊香囊微微晃動。
  
  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屋內卻顯得無比空蕩安靜。
  
  武禎在時,兩人就算不親熱,睡的也有些晚,因為武禎是個夜貓子,連帶著梅逐雨的休息時間也往後推遲。
  
  比起往日,此時時候還早,但武禎不在,梅逐雨一人坐在那吹了一會兒風,看了一卷書,便洗漱睡了。
  
  睡到半夜,梅逐雨忽然驚醒,他敏銳的聽到了窗戶傳來的動響,默不作聲的坐起來,下一刻窗戶外邊跳進來一個人影。這當然不是什麼小賊,而是爬窗的武禎。
  
  她手裡提著個小罐子跳進了房裡,輕巧落地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一眼見到梅逐雨從床上坐起來,她輕笑了一聲,不再刻意放輕聲音,摸了摸鼻子道︰「吵醒你啦。」
  
  梅逐雨起身點亮了燈,聲音平淡中帶著兩分關切,「不是說今夜不回來,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武禎哦了一聲,隨意答道︰「本來是沒準備回來的,和崔九他們玩了一天,晚上準備在斛珠那邊睡,但是睡不著,又抓到了些有趣的東西,想帶回來給你看看,就回來了。」
  
  梅逐雨看著她低頭解那罐子上的繩子,眼神不自覺變得柔和喜悅。
  
  武禎將解下來的繩子隨手放在嘴裡咬著,又接著去掀蒙在罐子上面的紅紙,一抬頭對上梅逐雨靜謐而溫柔的眼神,她一愣,忽然呸的一聲吐掉嘴裡的繩子,抱著罐子兩步走到梅逐雨身前,拉著他的衣襟將他拉下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也不知怎麼的,她心裡一動,就保證道︰「以後沒什麼事,夜裡我一定回家來睡。」
  
  梅逐雨從未想過她會說這種話,見她眼神在燈光中顯得明亮,有湛湛光芒在眼中跳躍,不由伸手抱著她,好久才張了張嘴吐出一句︰「累嗎,休息吧。」
  
  「等著,先給你看個東西。」武禎說著一手拉著他來到一個屏風之隔的書房。
  
  書房有一面白牆,門窗大開時,外面庭院中的樹影會映在白牆上,晴日裡,外面小池的水波也會在白牆上蕩漾。此刻,武禎將梅逐雨拉到白牆對面,抬腳把榻上的竹編小席撥到地上,然後一把將梅逐雨按坐在竹席上。
  
  梅逐雨依她的意思坐在了竹席上看著她。武禎神神秘秘的揭開了手中罐子上蒙著的一層紙,然後從罐子裡面捏出一片滑溜溜的半透明面片。
  
  「你看。」她把手中那顫巍巍的「面片」往白牆上一甩,那「面片」啪的一聲黏在了牆上,最後慢慢融進了牆裡面,片刻之後牆面上就一絲痕跡都沒有了。與此同時,牆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那是一隻蝴蝶的影子,在白牆上飛來飛去,動作蹁躚美麗。看上去,就像是窗外正有一隻蝴蝶,被月光照出了影子,映在這面牆上。
  
  武禎又從罐子裡捏出了一片與方才差不多的面片,再度扔到了牆面上。這回,牆面上出現的是個雀鳥的影子,那雀鳥靈動鮮活,雖然只是個影子,卻讓人覺得好像能聽到它的啾啾鳴叫。
  
  看到這,梅逐雨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武禎一邊繼續從罐子裡掏那種半透明片片,一邊給梅逐雨解釋道︰「這是一種對普通人無害的精怪,叫影蟲,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形態,會變成各種不同的影子,人的影子,動物的影子,還有花草樹木的影子。這東西藏得緊,可難抓了。」
  
  因為它們只在夜間出現,又會變成各種影子,融入周圍的環境,還沒什麼異常氣息,所以很難找出來。
  
  武禎找到這一罐子,很有些得意,又順手啪啪拋出了兩片,這回一片變成了一叢竹子,在白牆一角形成了一叢竹影,另一片變成一朵牡丹花影,落在另一邊,於是先前那一隻鳥,落在了竹影上,蝴蝶則落在了花上。
  
  梅逐雨見武禎還在往罐子裡興致勃勃的掏東西甩到牆上,見那片白牆上慢慢多出了各種影子,顯得越來越熱鬧,他忽然覺得,夫人與在半夜外抓螢火蟲的小姑娘極像。
  
  就在這時,大功告成的武禎拍拍手,轉了下手裡的空罐子得意道︰「你看,怎麼樣,好不好玩~」竟是個哄孩子的語氣,殊不知她自己這行徑,才更像個小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08 PM

第五十五章

  書房裡的白牆,從這天夜裡開始,住進了好些影蟲。它們白日裡無形無跡,但每到夜裡,就會變成各種影子,花鳥蟲魚、草木走獸,熱鬧無比。
  
  若是普通人見了這半夜裡忽然出現的各種影子,恐怕要被嚇出好歹,但武禎二人將這些影蟲的影子,當成了影戲賞看,偶爾武禎還會很有興致的按照這些影子編排出個故事,她一邊編一邊講,梅逐雨只負責在一旁稱讚故事精彩。
  
  如此又過了些時日,武禎忽然忙了起來,梅逐雨見她每日都不見人影,刑部也不去了,有一日忍不住在出門前問她︰「近來妖市很忙?」
  
  武禎搖頭,笑道︰「並非妖市裡的事,是崔九,就是總跟我一道玩的那個笑咪咪的郎君。過兩天他就要成親了,這幾日忙不過來就找我幫忙。」
  
  梅逐雨知道崔九,在跟著武禎那群少年少女中,最和善圓滑的一個。問到了答案,他點點頭,出門工作。
  
  然後就在得到這個答案的第三天,崔九娶妻的日子到了,梅逐雨剛好輪休,一大早他就被武禎拉到了崔宅。因為喜事府中一片熱鬧,奴僕臉上都帶著喜氣,正在佈置廳堂廬帳。武禎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帶著梅逐雨去看了看崔府紮的婚禮青廬。
  
  「瞧,比咱們成親時候那個帳子要小對吧,我們那次,我是看著奴僕紮的,特地讓他們紮的大一些。」武禎手裡甩著那條她慣常帶著耍的馬鞭,笑吟吟道。
  
  梅逐雨不太清楚這些規矩禮儀,當時他自己和武禎成親的時候,因為心緒起伏太大,他基本上什麼都不記得了,就記得武禎對自己笑的樣子。這會兒聽武禎這麼說,他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個帳子,在腦子裡回想著自己那個,最後想起來的仍然是武禎一身新娘禮服,在燭光中突然笑起來的模樣,怎麼都想不起帳子的模樣,但他仍然是點了點頭,肯定了武禎的話。
  
  「走,咱們去找找崔九,這傢伙緊張了兩天了,這會兒不知道躲哪去了,真沒出息!」武禎語氣有點躍躍欲試,裹著一團不懷好意的壞水。
  
  梅四趙郎君等人這時候也相攜來到崔府,他們見到武禎二人,嘻嘻哈哈跑過來問道︰「崔九人呢?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咱們要好好恭喜他啊哈哈~」語氣是與武禎一般的不懷好意。
  
  「不知道哪去了。」武禎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亮,她揮手︰「都去找,把他給我拖出來!」
  
  一群郎君歡呼喊叫著,過了片刻就把崔九從某個牆角樹叢下翻了出來,一群人架著他來到武禎面前。崔九苦笑著,被一群人圍著。大家嘻嘻哈哈的拍著他的肩膀起哄︰「崔九,以前說好了的,你可不許耍賴啊!」
  
  崔九一張臉更苦了,他對著周圍團團一禮,表情無可奈何,「各位兄弟,放過我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趙郎君同情的拍著他道︰「我們倒是想放過你,可惜你的娘子不肯放過你啊,九郎啊,認命吧。」
  
  眾人又是一通看好戲的大笑。
  
  崔九之所以這麼苦著臉,說起來有個緣由,崔九要娶的那位娘子,乃是孫娘子,就是常與武禎一行人玩在一起的兩位娘子之一,擅長調香那位。崔九與孫娘子乃是青梅竹馬,門戶相當,很早就訂了親事。他們感情不錯,從小就混在一處玩鬧,直到現在。
  
  兩年前的秋季,武禎一眾人去西山打獵,崔九與未婚妻子孫娘子打了個賭,賭誰的獵物更多更好,而這賭注——若是崔九贏了,他們當年冬日就要成親;若是孫娘子贏了,兩人的婚期往後推一年,並且崔九在他們的婚禮之上,要穿新娘的綠裙,也就是兩位新人互換禮服穿戴。
  
  崔九的騎射不差,可以說在這一群人之中僅輸武禎,他打賭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自己很快能贏得打賭,娶回娘子。然而,有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武禎知曉兩人打賭後,悄悄帶著人幫孫娘子獵了頭大老虎,穩穩的把崔九給壓了下去。
  
  於是,願賭服輸,今日,崔九得穿新娘的長裙。崔九還在垂死掙扎的時候,武禎又是一揮手,「把人給我壓下去換衣服!」
  
  一聲令下,崔九一臉生無可戀的被眾損友給抬了下去換衣服。武禎心情大好,又帶著梅逐雨去孫宅看孫娘子。
  
  孫宅就在崔宅旁邊,過了那長長一道圍牆看到一扇門,進去就是孫宅。孫娘子房中嬉笑聲不絕,武禎進門時,瞧見孫娘子俏生生立在原地,周圍一圈年輕的娘子們正在打趣她。
  
  穿一身男子新婚袍服的孫娘子更顯秀麗清逸,她平日是個大方性子,此時臉上那一抹紅暈羞澀極為少見,見武禎來了,她眼睛一亮,笑問道︰「禎姐,如何?」
  
  武禎用馬鞭敲了敲手心,「放心,他會乖乖穿的。」
  
  孫娘子噗嗤一聲低頭笑了,臉上神情期待之餘,也有兩分更深的羞澀,只不過她極力想表現的鎮靜,就沒有再問那邊崔九的慘狀。
  
  與孫娘子說了一陣,武禎又出了門,她與梅逐雨站在花園中,看著奴僕來來往往,夏日的燥熱空氣中,都好像飄著一股濃鬱的歡樂氣氛。
  
  武禎拉著梅逐雨來到一堵牆下,忽然笑著指了指牆道︰「這堵牆另一面就是崔宅,崔九和孫娘子他們兩個小時候,經常爬這堵牆到對方家裡去玩。崔九小時候其實很膽小,總是哭鼻子,摔一跤會哭,被人大聲呵斥了會哭,他還不敢爬這麼高的牆,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孫娘子爬牆過去看他,孫娘子小時候膽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頗有兩分我當年風采。」
  
  梅逐雨︰那確實很厲害了。
  
  低笑著嘆息一聲,武禎的聲音有些感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兩個就都長大了,現在和小時候相反,有什麼事都是崔九護在孫娘子前面。」
  
  看兩個小屁孩談戀愛是挺有趣的,孫娘子撅著小屁股從這堵牆上爬過去看崔九那個哭唧唧的小傢伙時,武禎就蹲在牆頭上給小姑娘鼓勁,不然,孫娘子小姑娘那爬牆是和誰學的。
  
  說了一陣,武禎看向梅逐雨,梅逐雨盯著她,半天才說出一句,「他們小時候,你的年紀也不大。」
  
  武禎嬉笑,一手搭在郎君肩上,「我比他們兩個大五歲,說看著他們長大有什麼不對。」
  
  梅逐雨︰……雖然武禎比他們大上幾歲,但最近越來越覺得,她根本骨子裡就還是個任性的小姑娘。
  
  他想著,忽然伸手摸了摸武禎頰邊的一縷頭髮,緩聲道︰「沒什麼不對。」
  
  武禎看著他沉靜的眼神突然嘖了一聲,狐疑道︰「我怎麼覺得郎君你最近說話都好似在哄著我?」
  
  梅逐雨︰「……」梅逐雨敏銳的覺得此刻不能說真話,於是沉默以對。
  
  這一日,眾人熱熱鬧鬧的鬧完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婚禮,最後總算是在武禎的善心大發下,放兩個有情人去獨自相處了。
  
  熱鬧過後,眾人在一起喝酒,梅四忽然放下酒杯感嘆,「崔九成親了,聽說他家中已經為他準備好,成親後,他就要進鴻臚寺任職,日後也不會再跟著我們一起玩了。」
  
  「對啊,禎姐成親後不常與我們一道了,現在崔九也要離開了,感覺日後肯定更無趣。」趙郎君也有點悵然,仰頭喝了一大口悶酒。
  
  一群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少年郎,此刻都滿懷愁緒起來,只有武禎放下酒杯,不在意的道︰「這有什麼,你們到了這個年紀,也要成親,然後入朝為官,做些正事的。」
  
  這群少年郎的家世都極好,家中世代為官,而他們從一出生就接受著良好的教導,註定了是要走與長輩相同的路。哪怕他們年少輕狂,自以為紈絝瀟灑,到了年紀,終究也是要真正懂事,開始承擔自己的責任。
  
  武禎在這個團體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她小時候,就愛呼朋引伴四處遊玩,不知不覺間,就結識了一群身份相當年紀相當的夥伴,而後隨著時間推移,這群朋友們都開始成家立業,放在玩樂的時間上越來越少,與她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不過,當這些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傢伙們都開始承擔責任,他們又將各自的弟弟妹妹子侄等交托給她照顧,於是武禎送走了一批比自己年紀大,或者與自己年紀一樣的朋友,又開始帶著一群小傢伙們,帶著他們玩。
  
  從小到大,一直熱熱鬧鬧,身邊從不缺朋友。
  
  雖然許多人都說他們是一群紈絝子弟,但那些大家長們放心讓家中孩子跟著武禎一起瘋玩,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認可了武禎對這些少年少女的教導。若真是什麼都不會的無能之輩,扶不起牆的爛泥,也沒法跟上武禎的腳步。
  
  武禎已經看著太多的朋友來來去去,從熟識到慢慢生疏,從以前,就有不少人愛與她一起,黏著她,但是慢慢的,他們都會有自己的生活。武禎從不覺得有什麼,朋友們來了,她就請她們喝酒玩鬧,朋友們走了,她也照樣過自己的快活日子。
  
  只是這些還未經事的少年郎們,沒有武禎這樣超脫的胸懷,仍舊要心情低落一段時間。
  
  武禎也不多說,與自家郎君一起慢悠悠的牽著馬回家。
  
  梅逐雨可能是聽到梅四他們的話,被影響了,在路上難得開口對武禎說了好長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的朋友都很好,他們就算以後不常聯系,也會記著你。」說這話的時候,梅逐雨想起的是之前那個雨天,他們進的那一戶人家,那見了武禎十分驚喜的兩人。
  
  武禎見到郎君眼睛裡那點擔憂與安慰,啞然失笑,搖頭嘆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嗎,我可沒有梅四他們那種感嘆惆悵,說真的,我巴不得那些成了親的傢伙們別找我了,你不知道,他們真的很煩。」
  
  梅逐雨此時聽著她的話,還以為她是玩笑之語,誰知第二日就親眼見證了,武禎口中的「很煩」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14 PM

第五十六章

  參加過崔九與孫娘子婚禮的第二日,梅逐雨依舊起得早,而武禎,鐘鼓聲響三遍的時候,被梅逐雨撈起來吃了頓早飯,又遊魂般的躺下繼續睡了。
  
  按照往常的習慣,她得睡到日上三竿,然而今日,有人來送了一封帖子。
  
  武禎認識的人多,不只是普通人這邊,還有各種妖怪那邊,總有人找她,於是一般講規矩的就會先派人上門給她遞一封帖子,表明拜訪或是邀請,為了便於聯系,武禎會給親近的朋友們一些特殊印章,蓋了這些印章的帖子,武禎就會優先處理。
  
  而今日這一封帖子便是如此,只一封帖子,上面竟然蓋了五六個章,門房那邊被交代過,看到這帖子,擔憂有什麼急事,直接給送到了梅逐雨手中。梅逐雨拿著那帖子也沒有打開看的意思,轉頭進房去找武禎。
  
  武禎被郎君從床榻上撈起來,先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攤在床上好一會兒,才伸出兩根手指將那帖子從梅逐雨手中拈了出來,隨手一抖打開看。她一邊面無表情的看著,一邊伸手揉著略疼的腰。
  
  梅逐雨在一旁看她動作,有心想替她揉一揉,但看看自己的手,又有點不太自信的收了回去。
  
  武禎看完帖子,隨手將帖子往地上一扔,露出個有點鬱悶又有點無奈的表情。那是一種她不想做什麼事,但又非做不可,所以心情不太好的微妙表情。
  
  梅逐雨還從未見過她這種表情,當下問道︰「有什麼事,可需要我幫忙?」
  
  武禎趴在床上,一頭黑髮披了一肩,她錘了錘床,恨聲道︰「一群友人邀我聚會!」
  
  梅逐雨不明白,一個聚會她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往常她不也常和朋友們出去遊玩嗎?
  
  武禎看出他的想法,磨了磨牙哼哼道,「這種聚會,每年都有兩次,忒的煩人,郎君你下午若無事,跟我一起去如何?」
  
  梅逐雨點了點頭,也沒覺得有什麼,相反,看武禎這樣不甘不願又得乖乖去的模樣,他很有些好奇那聚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帖子寫的時間就是這日下午,地點是梅園。這梅園顧名思義,就是一處種滿了梅花的園子,是冬日裡眾親貴賞雪開宴的一個好去處,但時值夏日,那梅園無花無雪,只是一派綠意,沒有什麼人這個時候跑到梅園去,所以此時的梅園,十分清靜寥落。
  
  兩人到時,梅園還沒什麼人,武禎指指一路上那些樹,「今年冬天我們可以來這裡看花,這一片的梅花開的格外茂盛,不過沒有小園那邊的綠梅香。」
  
  「來這邊。」武禎一矮身鑽進旁邊的樹林裡,穿過那些繁茂的枝葉,帶著梅逐雨走捷徑來到了一個小湖邊,指著這湖邊的十幾棵梅樹道︰「這些是香雪梅,花色淡綠,開花時在那邊的樓上都能嗅得到這邊花香。」
  
  梅逐雨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湖對岸掩映在一片綠色中的小樓一角。
  
  武禎這會兒心情好了許多,臉上也帶著笑,與梅逐雨一同往那邊小樓走去,口中說︰「我現在說也是白說,你得親自體會了才知道個中滋味,等今年下雪了,選個日子把這園子包一天,我們來這裡賞梅。」
  
  雖然梅花沒有開,但青樹碧水,兩人走在微風徐徐的湖邊,這樣安靜的說著話,梅逐雨自然而然的就開始期待起今年的下雪。
  
  上了小樓,梅逐雨被武禎安排在二樓一個房間裡坐著,這裡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樓下花廳。武禎靠在窗邊說︰「待會兒下面人太多,煩得很,你就不用下去了,在這上面坐著等我,我盡快早點結束。」
  
  說到這,有侍從送進來一桌酒菜,量都不多,但香味撲鼻,樣樣都很精緻養眼。武禎走到桌邊坐下,自己不吃,只說︰「今天讓郎君跟我一起來,主要是這裡的飯菜味道不錯,想讓你嘗嘗,還有這個梅子酒,是梅園自釀的,不外賣,只有到了這裡才能喝得著,這酒口味醇厚回味悠長,應該合你的胃口。」
  
  兩人這段時日,晚上會一起對月小酌幾杯,梅逐雨的酒量是越來越好了,武禎見他終於喝出了點滋味,更喜歡逮著機會給他分享各種自己喜歡的好酒。
  
  沒說幾句話,下面花廳裡變得熱鬧起來,絡繹不絕的有人進來了,還有人高聲叫道︰「五弟來了沒,還有武禎呢!怎麼都沒來!」
  
  武禎往窗戶外看了眼,甩甩袖,對梅逐雨道︰「你慢慢吃,我下去了。」
  
  武禎走後,梅逐雨也沒有吃,他聽著武禎下樓的聲音,坐到了窗邊往下看,正看見武禎走進花廳。
  
  花廳裡已經坐了五六個男人,武禎進去的時候,又有三個男人相攜到來。幾人看上去都是相識已久的,互相打了招呼之後就隨意在桌邊坐下了,桌上擺著豐盛的酒菜,還有三個空位子。
  
  幾人也沒有等人來齊了再開宴的意思,有人自顧自的就開始倒酒,仰頭喝了一杯。
  
  這些男人,年紀最大的看上去三十幾歲,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的模樣,大多長相端正氣質不俗,有清弱文士,也有富貴郎君,還有身形高壯的勇武漢子,似乎都出身不低。
  
  這一眾稱得上俊傑的郎君們臉上沒有絲毫參加朋友宴會的喜悅歡樂,哪怕最初有朋友相見的喜悅,此刻眾人齊聚一堂,臉上都慢慢帶上了嘆息與鬱悶。
  
  只聽最開始那個喝酒的郎君說︰「兄長們,小弟真心是苦啊!」
  
  他說著長籲一聲,又喝了一口酒,撐著腦袋,「我那婦人前幾日做出那等辱我顏面的事,如今同僚們都笑話我,唉!早知今日,我必不娶那婦人!」
  
  在他旁邊坐著的一個文弱郎君拍了拍他的肩,「兄長知你難處,你我同為天涯淪落人哪!」他嘆著,竟伸袖拭了拭通紅的眼角,一副男兒有淚強忍住的悲愴模樣。
  
  「阿陶與文仲,莫要如此了,與家中婦人吵架只是小事罷了,何必如此失態。」一個高挑的精瘦男子朗聲道︰「我前些時候被那上官給派去廣安,吃了好大苦頭都沒你們這樣。」
  
  又有一個長相寬厚年紀較長的郎君湊過來,給他倒了杯酒低聲道︰「竇七你也莫要如此說,他們近來也是委屈了。」
  
  「唉,昨日我父親無緣無故斥責了我一頓,他在家中看我不順眼也就罷了,在朝中也不給我點面子。」
  
  「想開些,你與你父親同在一處任職,被你父親訓斥,也比被其他上官訓斥好吧。」
  
  「你是不知,他那語氣當真可惡,他如此對我,只是因為偏心我那庶出的兄長罷了!」
  
  「你家兄長,除了無能些,也不錯了,看我家那個弟弟,當真不得安生,日日惹是生非,偏生我家中娘親祖母都要護著,上回惹事,非得讓我替他擺平,平白惹了我一身騷。」
  
  一群男人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互相大倒起苦水來,這個說起與家中妻子感情不合成日吵架,那個說起父母偏心,兄弟惹事,又有提起工作不如意,最近倒楣事多,還有說起妹妹婚事不順利的,說起心愛的馬染疾死了的等等。
  
  這樣一群身份容貌都不差的郎君,桌上菜沒吃兩口,光喝酒,你說我嘆一番,最後相對乾一杯。
  
  而武禎,她一個女子,夾在這一堆郎君們中間,竟然也絲毫不覺得突兀,反倒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只不過,她臉上沒有這些郎君們相同的抱怨嘆息,她挑著眉聽著他們說,有郎君拉著她訴苦,她就聽著,聽完了或勸兩句或嘲兩句,要是對方把她說得煩了,她就倒上一大杯酒塞過去,乾脆的道︰「喝!」
  
  於是那滿腹苦水的郎君就將酒一飲而盡,然後紅著一張苦臉,繼續訴苦。
  
  在他們互相安慰,一齊感嘆,時而共同喝罵的時候,陸續又來了兩人,也是兩個相貌俊朗的軒昂郎君,兩人一來,很快匯進了眾人訴苦的海洋,還有一個撈著武禎就開始哭,一個九尺高的漢子,抹著眼淚說起自己府中妻妾打架,這兩日他是兩頭受氣日子難熬。
  
  武禎頗有些幸災樂禍的隨口說道︰「你可以再娶一個,這樣一來,三人中最多兩人吵架,你可以去剩下那個人那裡,也不至於無處可歇。」
  
  武禎顯然是在開玩笑,但那郎君思索片刻後一拍掌,大讚,「果然不愧是你啊!這樣的好辦法都想得出,值得一試!」
  
  最後一個郎君來的比較晚,桌上酒都又上了一輪了,他才姍姍來遲。他坐到武禎身邊那個空位,武禎搭著他的肩,突然用力在他那肥肉嘟起的肚子上用力拍了一把,直拍的那郎君抱著肚子苦笑,「唉唉,打不得打不得哦。」
  
  武禎不以為意,眼露嫌棄,開口就不客氣的道︰「二兄,你以前也是個翩翩郎君,怎的外派到慶安兩年,成了這幅樣子。」
  
  這被她稱作二兄的郎君便苦笑著搖搖頭,感嘆道︰「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咯。」
  
  「是啊,禎哪,兄長們這個年紀,可比不得年輕時候了。」一個同樣看上去三十多歲的郎君說道,他也苦笑著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
  
  武禎撇撇嘴,指指他們的肚子怒道,「不像話,有時間找我一起去跑馬,繞著南山跑上一大圈,肯定長不出這麼大個肚子。」
  
  「唉,不不不,吃不消,每日工作已經夠累了,沒有精力啊。」先前說話那郎君連連擺手。
  
  眾人由此,又說了些精力不濟導致房事不和諧又導致夫妻不和諧的問題,一眾長籲短嘆。武禎混在其中陪著他們一齊感嘆,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對。
  
  酒過三巡,已經有酒醉的郎君伏案大哭,狂呼著念詩,什麼「良材不得築,泥狗盡堆牆。」什麼「懷才奈何明主棄!」
  
  梅逐雨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一群先前還衣著光鮮風度翩翩的郎君們,此刻全無形象,鬼哭狼嚎。
  
  其中幾位郎君,讓梅逐雨十分眼熟,如果他沒看錯,那個哭著喊著要與妻子和離的郎君,正是他們刑部尚書的兒子;那個大罵著上官的郎君,乃是兵部侍郎,他前些時日與兵部尚書當街打了一頓,引起了好一陣的議論,前兩日梅逐雨還聽到同僚說起這個膽大包天的兵部侍郎。
  
  還有那個被武禎拍了一把肚子的年長郎君,似乎是才被調回長安的宣州司馬,還被封了靈威將軍的。
  
  那個喝多了已經鑽到桌子底下的郎君,是國子監的博士,梅逐雨之前在伯父府中見過他,是個溫文爾雅十分有風度,很受歡迎的郎君,但此刻他就像一根鹹菜,失去了人生的意義,口中喃喃著不知道什麼東西。
  
  其他人梅逐雨不認識,但顯然也不是普通人。望著那個拍桌子瞪眼,不耐煩的給人灌著酒的武禎,梅逐雨忽然了悟了。
  
  看來,這一群郎君,就是從前也曾和武禎一道玩鬧過的朋友。想想崔九梅四等少年,再看看這些兄長們,梅逐雨忽然感受到了時間的殘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20 PM

第五十七章

  時近傍晚,一群高歌醉漢已經全部「陣亡」,一個兩個往地上躺,高矮胖瘦睡成一堆,唯一倖存的人就是武禎。她這一場酒宴下來,一直執壺給人倒酒,這裡有半數人都是給她生生灌倒的,而她自己倒是沒多喝,此時依舊神清氣明。
  
  梅逐雨從樓上下來,幫著武禎一起將這些醉倒在地的漢子們扶起來,交給外面那些來接人的馬車僕從,一番忙活,將人全部送走,已是黃昏。晚霞鋪陳,半個天空都是橙紅雲彩,落在小樓湖泊中,青翠林梢上,天地之間一片絢爛之色。
  
  武禎端著一杯清澈透亮的酒液慢慢啜著,倚在二樓欄桿邊上,眺望遠方。倦鳥歸巢,啼鳴悠遠。放下碗,武禎呼出一口氣,手指敲著欄桿,語氣有些懶散的說︰
  
  「每年我都要與這些友人相聚兩次,這一次來的人沒有上一次多,有兩位兄長今年外派到外地為官,天南海北的不能隨意回來。當年與我一同策馬長安的友人們,現在是再也聚不齊了。」
  
  「今日來的這幾個,是在長安,也有時間過來的,還有好些不在長安,或者是沒有時間過來,還有逐漸生疏不想過來的。」
  
  梅逐雨靜靜聽著,也靜靜的看著她。她的側臉被夕陽描繪出了一圈暖光,眼瞳上也似乎被點上了一點璀璨,看上去格外動人。
  
  「我年少時就有頑劣惡名,與長安娘子們都有不同,父親與姐姐為我操碎了心,但我反骨天生,一向不服管教,誤打誤撞的,與這些郎君熟識,他們教我護我良多。」
  
  「年少之事歷歷在目,但故人卻不復年少了。我這些兄長,少年時意氣風發說要行萬里路看遍大好山河的,如今安安穩穩當著六部官吏,每日忙於文書工作,家長里短。」
  
  「曾飛揚跳脫最不愛詩書最煩先生教導的,如今卻是進了國子監,教導學子;曾怯懦體弱,不敢見血,圍獵時也只敢在一旁圍觀的,如今卻是成了將軍,要戍衛邊關……」
  
  武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過來看向梅逐雨,眨眼一笑,「你說是不是很有趣,人少年時與長大後,怎麼會變得如此之多?」
  
  梅逐雨終於開口︰「你並沒有變。」
  
  武禎不置可否,「我當然變了,我少時的脾氣可沒有如今這麼好。」
  
  梅逐雨︰「……」
  
  武禎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他,「你呢,郎君少時是怎麼樣的,過著怎樣的生活?」
  
  梅逐雨眺望遠方,略有些出神,一會兒才道︰「我從小到大,日子都很尋常無趣。」
  
  他說無趣,武禎卻更覺得好奇,一歪身子湊到他眼前笑道︰「說說看。」
  
  梅逐雨見她這樣無形無狀的懶散樣子,眼神一緩,想了想後開口說道︰「我不太記得三四歲之前的事,四歲之後,我被爹娘送入了常羲觀才真正開始記事,雖然因為一些緣故,我只是算作掛名的弟子,但師父與眾位師兄都對我極是關照。」
  
  說到這,梅逐雨就停下來,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觀中生活著實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說了武禎可能不愛聽,所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撿著自己覺得稍微有趣些的事說了。
  
  「山上落雪很早,每年十月嶺上就會有積雪,我十歲時曾受過傷,渾身發熱需要冰雪相激,就在嶺上休養,有一日風雪太大將我的屋子吹倒了,我想回山腰的觀中去,半途卻因為風雪太大迷路,就在我不知道方向時,遇到了一隻雪狼。那雪狼通人性,不僅沒吃我,還將我一路帶回了觀中,只是它將我帶到觀中時,忽然散落成了一堆雪,後來師父告訴我說,那是西嶺山神,它偶爾會化作動物,指引在山中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梅逐雨一口氣說完,本以為武禎會好奇山神,誰知她卻是眉頭一挑,問道︰「怎麼受的傷?」
  
  梅逐雨愣了一下才道︰「與師兄下山,遇到了想吞吃我的妖怪,雖然逃脫了,但也被它所傷。」
  
  武禎不太滿意他這個簡潔的回答,之前的故事講得倒是比較詳細,怎麼這個就說的簡單。
  
  梅逐雨不知是不是看出來她在想些什麼,又詳細的解釋了幾句,「是三師兄說我小小年紀總待在山上,沒有看過山下的熱鬧,所以就趁節日偷偷帶我下山去玩,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一隻口餃火焰的大犬,在我的腰腹上咬了一口,留下了火毒。」
  
  武禎有些恍悟的將目光往他左腰上一瞟,「原來那裡的傷痕是這樣來的,當時傷的是不是很重?」
  
  梅逐雨一搖頭,「不太重。」其實他那時瘦小,被大犬那張巨大的嘴一咬,幾乎撕開了腰腹,腹內的腸子都差點流出來,好大一個血口,若不是師父去的及時,他恐怕會死在當場。
  
  武禎忽然說︰「我猜你小時候肯定很守規矩,你師兄帶你下山,你應該是不想去的,我猜的對嗎?」
  
  她猜對了,梅逐雨那時候確實不想下山,被師兄硬是抱著下山了,所以後來他遇險,三師兄很是自責,哪怕他並不在意,三師兄還是在大殿裡跪了一個月,誰勸都不肯起來。後來三師兄收了徒弟,也會耳提面命讓師侄們日後要聽他的話——霜降就是三師兄的弟子。
  
  武禎忽然蹭過來,坐在欄桿上,往前一把抱住梅逐雨的腰。梅逐雨怕她摔下去,伸手在她身後攬著,兩人這個親密的姿勢,在地上投出一片交融親昵的影子。
  
  武禎摟著郎君的腰,下巴擱在胸膛上抬頭看他,問道︰「你是從小也能看見那些東西對吧?」
  
  「對。」梅逐雨低頭與她對視,不自覺笑了一下,「但是觀中不見妖怪,整個西嶺山中都只有一些無害的精怪,只有偶爾下山時,我才會遇到那些想害人的妖怪。」
  
  「那你被送進常羲觀,就是為了避禍的?」
  
  「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梅逐雨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說,反過來問她,「你在長安,時常能看見那些妖,想必很辛苦。」說到這裡,想起之前那個看到妖怪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梅逐雨就覺得心疼無比。
  
  武禎︰「辛苦?沒有啊,能看到那些東西我覺得很有趣。」
  
  梅逐雨︰「……」
  
  可是,她之前不是還嚇得瑟瑟發抖?
  
  武禎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當貓公之前,我打不過那些來找我麻煩的妖怪,肯定怕,但後來我成了貓公,能打得過它們了,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事實上,當她成為貓公後,情況就完全相反起來,從前嚇唬她的妖怪,都被她嚇得再也不敢出現,曾經想害她的妖怪,有一個她抓一個,全都變成了石像放在妖市坊門前,妖市裡的小妖怪們都習慣了把那些石像當凳子坐。
  
  武禎從小到大有仇報仇,就是不招惹她,她心情不好也要作妖,主動招惹了她,還想全身以退?做夢。
  
  歷代貓公中,武禎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但是她卻飛快的適應了這個身份,並且沒有被那些層出不窮的麻煩與大妖怪擊倒,憑藉著那股天生的「熊」勁,將一群試圖搗亂的妖怪們治理的井井有條。
  
  主要是得到了貓公傳承的武禎,就是個拿到了利劍的熊孩子,殺傷力比起大人還要可怕,因為她不講道理,只憑喜好,偏偏小丫頭還喜怒無常的,都摸不準她的脾氣。那段時間妖市沒人敢惹這個小霸王,不知道被她玩死了多少來長安搗亂的妖怪。
  
  梅逐雨不知道她當年的豐功偉績,他對於「一個不過幾歲的小孩子成為貓公管理妖市肯定會被欺負」這個想法深信不疑,心中滿是憐惜。哪怕聽到武禎這麼說了,他仍是覺得她幼時無人護持,吃了大苦。
  
  武禎看他臉色,眼睛一轉,心裡暗笑,不再試圖解釋,反而嘆息一聲偎進郎君懷裡,低著頭說︰「其實,我雖然是貓公,但從前年紀太小,不能服眾,曾經有大妖怪聽聞此事,想藉機來長安生事,那次,我腦袋上破了好大一個洞。」
  
  她腦袋上是破了個洞,但那個來生事的大妖怪,整個腦袋都沒了,現在頭骨還在雁樓裡擺著,被她用來插花。
  
  梅逐雨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髮,怒意與疼惜,都忍不住掛在臉上,顯然如果此時那個打破武禎腦袋的妖怪在此,他絕對要在那腦袋上開上十幾個洞。
  
  武禎心裡嘻嘻笑,再接再厲,臉頰貼著郎君的胸口說︰「長安地氣與其他地方不同,人又多,很容易生出各種穢物精怪,常常需要我們處理,以前我每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得出去趁著夜晚解決那些東西。」
  
  「因為要遮人耳目,就是白日裡我也不得不常常到處遊走,有時為瞭解決問題,行事就有些出格,於是日久天長,我跋扈紈絝的名聲在長安無人不知……」
  
  她輕輕一嘆,嘆的梅逐雨的心都抽緊了,一把抱住她低聲道︰「我再不會讓你這般辛苦,日後有什麼難事,我替你做。」
  
  武禎摸著郎君的腰,心想,這麼好騙的郎君,以前肯定吃過不少虧。想著,她手往下摸到了郎君的臀,捏了把。
  
  梅逐雨︰……
  
  他迅速退後,面紅耳赤,欲言又止,武禎坐在欄桿上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搖搖晃晃幾欲從欄桿上摔下去。梅逐雨看著看著,還是不得不上前,將她牽了下來。
  
  「為什麼笑得這樣高興?」郎君有些無奈。
  
  武禎捏著他的手指,含笑答道︰「因為……忽然覺得甚是愛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27 PM

第五十八章

  「你還未見過妖市吧,不如今日我帶你去看看?」
  
  武禎這麼一句話,將梅逐雨帶到了妖市。眼望著東坊坊門在即,梅逐雨略遲疑道︰「我入妖市,可會有什麼麻煩?」就他所知,長安妖市也不是那麼好進的。
  
  武禎卻渾不在意,揮揮手道︰「沒事沒事,我帶著你能有什麼事。」
  
  即將進坊市的時候,武禎忽然心裡冒起了壞水,她側頭看了眼郎君,笑道︰「郎君,你平日將周身靈氣掩飾住,像個尋常人,但這裡是妖市,我怕有不長眼的小妖對你不敬,不如你不要掩飾了,大大方方的顯露出來。」
  
  梅逐雨一皺眉,「這樣有些不妥,萬一引起混亂……」他身上靈氣畢竟出自正統道家,與妖不是一道。如此進入妖市,絕對會引起注意。
  
  武禎就是想嚇唬一下眾妖好看熱鬧,哪裡會被他勸住,上前攬住梅逐雨的手臂輕晃了晃,雙眼晶亮的瞧著郎君,於是很快「不妥」就「妥」了。
  
  東市妖市有十二位守坊妖將,平日只是化成十二丈巨型金身,呈拱衛狀立在坊門兩側,若有法力高強的闖入者,才能勞動它們出手,若是法力不強的闖入,他們幾位大爺是連眼睛都不屑睜開的,反正光是妖市裡那些妖們都能直接將闖入者給拿下了。
  
  這兩年,長安妖市越來越太平,好久沒出過大事,這些妖將都睡了許久沒睜過眼,連金身上都長了草。這一日,他們感覺到了有一股與妖市相斥的清正靈力闖入,這靈氣激得眾妖將很快醒來,齊齊睜開了眼,其中一位眼大如銅鈴的妖將剛剛醒來,還未看清來人便是一聲怒喝,「何方渾物,敢來妖市放肆!」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女聲笑道︰「瞎叫喚什麼呢,聲音那麼大,吵死人了。」
  
  巨大的妖將低頭一看,正見那折騰死妖不償命的小貓公在自己腳下,抬頭笑盈盈的看著自己。一見她那笑臉,妖將就感覺自己腦殼一陣疼痛,忍不住回想起從前被小貓公折騰的恨不得鑽進土裡躲起來的日子。
  
  再一看那將自己與眾妖將嚇醒的清正靈氣來源,不正是被小貓公牽著手的那男子嗎。
  
  眾守門妖將面面相覷,腦袋上長的小樹如同雜草一般隨著他們轉頭的動作搖搖晃晃。沉默片刻,有一妖將猶豫問道:「貓公,不知你身旁這位……」
  
  武禎正等著他們問呢,當下大大方方的拉著梅逐雨退後兩步,展示一般的讓他們將梅逐雨看個夠,然後道︰「這是我的郎君,我前些時候嫁人了,喏,將他帶來給大家看看。」
  
  怎麼有人敢娶貓公,不怕被他折騰死嗎!眾妖將同時睜大雙眼,再轉眼,看見梅逐雨身上渾厚靈氣,頓時明悟,如此修為,難怪敢娶貓公,實在是藝高人膽大。
  
  牽著郎君走過這一堆妖將的灼灼視線,進入妖市,立刻又是引得一片喧嘩吵鬧,人仰馬翻。
  
  在妖市生活的眾妖們在這一天,感受到了逼近的那股屬於道士的氣息,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有道士殺進了妖市,愕然的轉頭望去,卻瞬間變得更加驚愕。
  
  知曉貓公嫁人的妖怪是有的,但知道那人到底是誰的,僅是極少數,所以見貓公如此親密的牽著一個男子,還神情軟和,如何能不受到驚嚇。
  
  發現那個可怕氣息的道士是被貓公帶來,眾妖心中害怕稍減,但好奇更甚。
  
  日子過得平靜了,妖怪們也無聊,如今好不容易有點事發生,不管是在店裡吃東西的,還是在家中玩樂的,全部都跑了出來,站在大街兩側,從店鋪門窗探頭往下看,還有在二樓欄桿上擠著往下瞧熱鬧的,幾乎是片刻間,坊市四處都站滿了滿臉好奇興味的妖怪們。
  
  梅逐雨確實遇見過不少妖怪,因為他體質特殊,從小就有許多惡妖想吃了他,能活到如今,他自然是殺了不少覬覦自己的妖。但,就算是他,也沒有同時見過這麼多妖。
  
  看那些穿著短衫,頸間搭著汗布探頭探腦的黃鼠狼;頭戴釵環首飾,穿著簇錦鮮花裙子的兔妖;戴著草帽扛著一大麻袋貨物正往車上堆的山鼠;腰纏開花藤蔓,躲在樹後怯怯看過來的花妖……等等,若不是某些地方異於常人,與往日在東西兩坊看到的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
  
  武禎絲毫不為自己這種驚嚇眾妖的行為感到羞愧,相反,她格外興致高昂的走在大街中央,對著周圍的人大聲介紹自己身邊的郎君,於是一陣陣潮水般的驚嘆聲,哇聲不絕,然後是一片片嗡嗡的議論聲,兩人堪稱萬眾矚目。
  
  梅逐雨被這麼多妖怪的各色目光盯著,也有些不自在,抬眼往那些打量的目光望回去。頓時,被他看過去的地方就是一靜。妖怪們被他靈氣所懾,成片僵直在地,梅逐雨眼神轉過一圈,周圍安靜不少。
  
  他依舊一言不發,唯有武禎,看看傻乎乎的眾妖,又看看身邊郎君,笑容越發燦爛。
  
  不過,等圍觀的妖怪們越來越多,武禎忽然腳步一停,臉上笑容一收,往周圍掃視一圈,沉聲道︰「我今日帶郎君來介紹給大家,大家怎麼看上去,不太高興?」
  
  妖市常居的妖怪們見她這表情,就知道不妙,當下立即有個白鬍子老頭呵呵笑道︰「沒有沒有,當然高興,貓公看重的人,也是我們的貴客,小老兒開了家店,山珍湯還算拿得出手,貓公若有時間,不如帶郎君來小店裡喝上一罐。」
  
  有這精明的何首烏老妖在前,其餘妖怪也不甘落後,於是很快街道兩旁就是一片的熱情招呼。
  
  還有更機靈的,見貓公對梅逐雨態度甚好,乾脆直接跑上來送禮,小臂粗一根參熱情的塞到梅逐雨手中,宛如質樸農人隨手塞了根蘿蔔。
  
  接下來又是一片的混亂,梅逐雨只不過行出去五步,手裡已經莫名其妙多出了不少東西,還有後來者見他手中堆滿了,直接將東西往他肩上掛。
  
  一句拒絕都沒能說出,活生生被掛成了一棵彩綢樹,梅逐雨第一次發現,原來妖怪還能這麼熱情。
  
  當然也有些妖怪看不順眼道士,在後頭咕噥,「這麼巴結他做什麼,丟妖怪的臉。」
  
  這話卻不敢說大聲,萬一被聽見,且不說那看上去十分厲害的道士會不會生氣對他出手,就是貓公聽到了,心裡不高興也得將他折騰個半死。
  
  不敢惹不敢惹。
  
  武禎眼見郎君轉眼間被掛滿,舉步維艱,悶笑兩聲終於開口阻止,「誰塞的東西都拿回去,都讓我郎君拿了,他不累嗎。」
  
  眾妖︰「……」看樣子,這是貓公難過美人關。不對,再看看道士的臉,怎麼也稱不上美人,反過來說那道士難過美人關還差不多。
  
  將梅逐雨從妖怪堆裡拉出來,武禎將他帶進了雁樓。一進雁樓就清靜了許多,再沒了那些灼灼目光。
  
  武禎的副手斛珠坐在樓上,一片緋色的袖子從欄桿上垂落下來,見兩人相攜到來,她在樓上抿唇一笑,聲音嬌軟,「貓公~怎的將梅郎君帶來了~」
  
  她本體是狐,如此一靠一笑,媚態天生,極是誘人。即便她沒有故意勾引人的意思,仍是勾魂奪魄。
  
  梅逐雨與武禎向她看來,梅逐雨上次見過她,知曉她是武禎的副手之一,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從前聽過的傳聞——有人說武禎比起郎君更愛擅舞樂的妓館娘子,尤以名滿長安的斛珠娘子為甚,常帶她出遊。
  
  斛珠身子忽的一僵,背後汗毛直豎。她心裡一突,對著梅郎君那凌厲的眼神,很是不解,為什麼梅郎君突然這麼看著自己,她好像沒惹這位吧?想起之前擊殺瘟神時梅道長的狠厲姿態,斛珠不自覺的坐直了身體,嚴肅了表情。
  
  梅逐雨這才收回了目光。
  
  武禎看到他們的眼神來往,心裡猜到郎君為什麼如此,險些沒笑出來。
  
  恰好,今日另一位副手神棍也在,他往日都化成老頭孩童壯漢那些容貌尋常的,今日卻是化了個清秀少年相貌。武禎熟門熟路過去與他打招呼,態度多有親昵,神棍無字書嘴角一抽,剛想問貓公為什麼今天對自己這麼親熱,就見武禎身後的梅道長多看了自己兩眼,那眼神……
  
  無字書立刻站起來,抱著自己吃飯的傢伙往外走,嘴裡念念有詞,「今日卜卦,我有一劫啊,需得離貓公遠一點才能化解,無字書先走一步!」
  
  柳太真今日也在,她仍舊是在自己那樓上寫書,武禎與梅逐雨過去,柳太真頭也未抬,語氣冷淡,「攪得妖市如此熱鬧,你開心了?」
  
  武禎︰「開心呀。」
  
  柳太真哼了聲,放下筆,抬起頭來。與梅逐雨的眼神對上時,兩人是相同的疏離與審視。從袖中掏出個印章扔給了武禎,柳太真冷聲道︰「趕快用,用完了趕緊還我。」
  
  武禎嘻嘻一笑,「果然小蛇知我!」她是特地帶郎君來印這一個章的,有了貓公與蛇公的兩個章,他日後才能自由出入妖市。
  
  拉過梅逐雨的手,武禎將柳太真那章在郎君手背上一印。落下的金章痕跡光華一閃消失不見。武禎將印章拋回給柳太真,又從自己袖中掏出個印章,左右看看,搖擺了一會兒後忽然伸手拉開了梅逐雨的衣襟,在他鎖骨之下,近胸口處印下。
  
  柳太真嘴角一抽,低下頭提筆繼續寫書,同時忍無可忍開口趕人︰「出去,別在這礙眼。」
  
  眼睛都瞎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33 PM

第五十九章

  七夕佳節,梅逐雨的宅子裡迎來了十幾位客人,從梅逐雨住進這座宅子後,還從未一次來過這樣多的訪客,而很顯然,以梅郎君的人緣,這些並非是他的客,而是這宅子另一位女主人武禎的。
  
  往年七夕,武禎認識的娘子們都要尋一個地方一同聊天玩鬧,每家的宅子都去過了,今年武禎待在梅逐雨這邊,連豫國公府也少回,與她交好的眾位娘子們對此早有耳聞,一直想來看看,如今恰好有這機會,便將聚會的地點定在了這,因此一早就有馬車絡繹不絕到來。
  
  身體較弱或是帶著孩子的娘子們,都是乘坐馬車,那些性情豪爽些的乾脆騎著馬就來了。眾人來得太早,武禎還在睡夢中,梅逐雨被一群嬌客嬉笑圍觀的有些抵擋不住,難得有些落荒而逃的回到房中把夫人從被子堆裡挖了出來。
  
  武禎早就把這事忘的乾淨,被郎君從床上挖起來還迷糊著,抓著郎君的手胡亂親了兩把哄道︰「我再睡一會兒,乖,別吵。」
  
  梅逐雨真是無奈,還待再說些什麼,門外傳來一陣笑聲。
  
  「二娘,起得這樣晚,我們都來了,你怎麼還在這與郎君廝混。」
  
  「禎姐如今是得一如意郎君,萬事足矣,可不就把我們這些人給忘到腦後啦~」
  
  「今日可是七夕,哪能讓她這麼賴著,趕緊的咱們進去把她拖起來!」
  
  這一群娘子們與武禎混慣了,互相之間認識許多年,關係親近,在這裡也十分隨意,說著,就有兩個穿著男裝的娘子推門進來了,一人將梅逐雨往外推,口中道︰「郎君且去,讓我們姐妹們自己相處。」
  
  又有兩個娘子嘻嘻哈哈的將半醒的武禎拉扯起來,門外還站著幾個抱孩子的娘子,臉上都帶著揶揄笑容,還有打趣問梅逐雨,「郎君看我家這孩子,是不是長得十分可愛?」
  
  等梅逐雨點頭,眾娘子便齊聲笑道︰「即是可愛,怎麼不叫二娘給你生一個。」
  
  梅逐雨當真招架不住這些娘子們,應該說能與武禎交好,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不拘小節。他在各種打趣中顯得左支右絀時,房內傳來武禎帶笑的大喊︰「你們幹什麼呢,別欺負我郎君,小心我回頭去欺負你們郎君去。」
  
  眾娘子一陣哄笑,連聲討饒,「不敢不敢,我們哪敢欺負二娘的心上郎君。」
  
  等武禎收拾停當了,一群娘子們帶著僕從浩浩蕩蕩的出了門,梅逐雨宅子所在的常樂坊與東市很近,眾人乾脆棄了車,步行出門。
  
  七月七這一日,各坊都擺起了大大小小的乞巧市,就是賣些瓜果鮮花,彩絡銀針彩鍛等女子乞巧用的物事。東市這邊臨時擺出的乞巧市比一般坊市的大上許多,不僅賣些乞巧物事,還有許多女子喜愛的釵環首飾胭脂水粉等物。
  
  這一日,就是平日裡再忙的娘子們都會休息,與鄰里婦人或是交好的姐妹相約出門遊玩,逛一逛各處擺出的乞巧市。因此今日的長安格外熱鬧,隨處都可見到臉上帶著笑的女子,成群成堆的簇擁在一起,嬌聲笑語不斷,往乞巧市裡走一圈,只感覺鼻端嗅到的都是脂粉香味。
  
  武禎一行人在這些人流中半點也不顯眼,從這一家店鋪走到那一家小攤,幾乎將整個市仔仔細細逛了一圈,跟著的奴僕手中都拿滿了東西,一群娘子仍嫌不夠盡興。
  
  梅逐雨原本在武禎身邊,但走著走著,就被擠到了身後。那些拿著精巧釵子,拿著錦緞樣子湊到武禎面前詢問哪種比較好的娘子們,此時此刻眼睛裡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那一大堆好看的東西,哪怕她們郎君現在在場,也會被她們一把揮開怒斥不要礙事。
  
  七夕乞巧市,著實是女人的戰場。等武禎脫身尋找梅逐雨的時候,發現郎君手上拿滿了東西,走在隊伍最後,不注意都看不見他。而他看著周圍興奮莫名的娘子們,眼神中有兩分敬畏。在這種擁擠無比的地方,這些娘子們竟然身形靈巧如同遊魚一般,硬生生在水洩不通的地方鑽了過去,梅逐雨深覺自己的身法在此都施展不開,實不如她們。
  
  一行人收獲頗豐的回到梅逐雨的宅子,立即著人搬來長長案幾與長凳,地上鋪了席子,周圍掛上帷帳,垂掛驅蟲香囊,買來的各色瓜果零嘴擺上案幾,鮮花插瓶,更有人尋出武禎藏在家中的好酒,擺出酒籌要玩遊戲。
  
  在場的娘子們只有三位顯得性情溫柔些的坐在一旁閒聊,其餘的已經踩著桌子凳子吆喝起來,其中一個膚色微黑穿著大翻領男裝的娘子格外大氣,手邊單獨擺了一壺酒,當水喝。據說這位之前是隨著郎君駐守邊鎮的,小股外敵犯邊的時候,她都提刀去殺過人。
  
  這些人中,梅逐雨只認識一個,就是之前下雨時被武禎帶去避雨換衣的那戶人家中,叫傅娘子的圓臉娘子。
  
  眾娘子將梅逐雨打量夠了,直接將他趕到房內去,說是不許他來摻和女子間的密會,梅逐雨從善如流的避開了,將地方讓給這群娘子。不過,他的房間離她們擺開案幾的地方很近,只隔了一道牆,他能聽到那邊傳過來的各種笑聲。
  
  梅逐雨翻看書卷,偶爾聽到屬於武禎的聲音,便停下細聽一會兒,武禎不出聲了,他就認真看書。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梅逐雨忽然感覺什麼東西朝自己砸了過來,眼還未抬就伸手一接,接到了個巴掌大紅彤彤的桃子。梅逐雨抬頭望去,在牆頭上看到了一個笑咪咪的夫人。
  
  她手裡抓著個果盤,見梅逐雨抬頭往自己這邊看來,又抓起一個桃子扔過去。
  
  「這桃很甜,郎君嘗嘗。」武禎趴在牆頭上笑道。
  
  梅逐雨依言咬了一口,確實甘甜可口。就在這時,武禎一聲驚呼,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那邊有誰抓著她要把她拉下去。見狀,梅逐雨往前傾身,下意識想站起來去扶,但武禎已經摔了下去,正在那一邊圍牆下大罵。
  
  「好你個王阿蠻!裙子都險些給你扯掉了,你給我等著,站在那別跑!」
  
  有大笑聲和腳步聲傳來,一人道︰「誒,不可如此,說好了今日咱們自己玩,怎麼的你就半點離不得郎君,爬牆也要去說話,這可不行!」
  
  「是是是,禎姐要是再爬牆頭,大家就再給她拽下來!」
  
  武禎罵了兩句,之後果然就沒有再爬牆了。梅逐雨緩緩坐回原地,把那兩個武禎扔過來的桃吃了。
  
  牆那邊始終很熱鬧,午睡的幾個小童醒了之後就更吵了,幾歲大的孩童正是不聽話的時候,似乎是幾個小童吵了起來,哭聲此起彼伏,還有娘子們的呵斥聲,但並沒有什麼用,一個男童始終在扯著嗓子哭嚎著,越嚎越大聲,幾欲震破人的耳膜。
  
  不過一會兒之後,梅逐雨瞧見牆頭上人影一閃,武禎抱著個兀自掙扎不休的男童跳過了牆。
  
  武禎奔到梅逐雨身前,將暫停哭泣,觀察著情況的男童往梅逐雨身前一放,「這小子欺負兩個小妹妹,很不聽話,又吵鬧煩人,郎君你看著他。」說完就跑,完全沒有給郎君找了個麻煩的自覺。
  
  少了這個麻煩精小童,牆那邊重新歡聲笑語起來。而發現自己被娘親小姨她們拋棄了的男童,一愣之後就地翻滾起來,一邊滾一邊大哭撒賴,打定主意要鬧個翻天覆地。
  
  梅逐雨冷眼看他,忽然放下了手中書卷。對於熊孩子,除了上回的武禎小姑娘,他還從未遇見過不能解決的。
  
  牆那邊眾娘子們口中說笑,耳朵卻都豎著聽梅逐雨那邊的動靜。聽到那邊男童大哭聲,一個娘子皺起眉,她正是那男童的親娘,她迎著周圍同情的目光翻了個白眼,嫌棄的低聲道︰「真是太調皮了,氣死我,都想把他送人去。」
  
  口中說著把調皮孩子送人,眼裡卻帶著擔憂,輕聲問武禎︰「不然我還是把他抱回來,不然吵著你家梅郎君了。」
  
  武禎悠然的架著腿,抿了一口酒搖搖頭,「沒事,等著吧,我家的郎君最會教孩子,放心。」
  
  就在這當口,那邊哭聲戛然而止,之後再也沒有響起。眾娘子面面相覷,有一個問︰「怎麼了,那小子每次哭起來能掀掉屋頂,要哭上許久才肯罷休,怎麼突然就不哭了,不是被你家郎君給打暈了吧?」
  
  又等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動靜。牆頭上慢慢冒出好幾顆腦袋,偷偷往另一邊看過去,這一看,眾娘子瞠目結舌,只見那頑劣小童坐在梅逐雨身前,趴在小幾上,抓著一支筆在寫字,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著。那張玉白的小臉皺著,黑葡萄似得大眼水汪汪,看著非常可憐可愛,而梅逐雨絲毫沒有手軟的意思,冷聲淡道︰「坐直。」
  
  小童打了個哭嗝,努力板起了身子。
  
  眾娘子紛紛扭頭看向武禎,齊齊露出羨慕的表情,「原來二娘你不是說笑啊,梅郎君真的會教孩子,他到底怎麼做的?」
  
  武禎笑吟吟︰「可能是郎君刑部任職,板著臉太嚇人了。」
  
  一直到眾娘子盡興而歸,那小童才被梅逐雨放過,受了天大委屈似得往自己娘親那邊撲過去,抱緊娘親大腿又想哇哇大哭,但隨即想起什麼,往後一看,對上梅逐雨看過來的目光,渾似看到了閻王,馬上不敢哭了,老老實實貼在親娘身側。
  
  這傢伙如此乖巧模樣,看的他娘親暗暗稱奇,心中暗爽,盤算著什麼時候他再不聽話,就把他送過來待一天。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8 11:39 PM

第六十章

  入夜之前,人全都走光了,梅家宅子裡又恢復了往日寧靜。院中果皮碎屑都已經被僕從清理乾淨,重新擺上了小幾長榻和瓜果鮮花。
  
  小幾上一爐香碧煙裊裊,散發出清淺的香味,夜燭照花,閃爍流螢。
  
  武禎臥在榻上,手執一把小團扇輕晃著,遇上閃著微光的小蟲,便用扇子去驅趕玩鬧。梅逐雨就坐在她身後,拿著一條布巾替她擦拭濕漉漉的長髮。
  
  女子在七夕夜用蘭湯沐髮,這是風俗,不過從前武禎極少遵守,往年與眾娘子們玩鬧過後,她也是耐不住寂寞到處跑的,不過今年,梅逐雨都已經將蘭湯準備好了,她也就欣然領受,讓郎君幫忙沐髮。
  
  這蘭湯加了桃枝熬煮,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武禎不喜歡,於是又清洗了好幾遍才罷休。等到月亮出來了,她還要按照習俗拜月,這才算是囫圇過完了七夕。
  
  等月亮出來的間隙,武禎與梅逐雨坐在榻上閒聊,說起白日那個小童,武禎問道︰「你怎麼嚇得他?」
  
  梅逐雨道︰「召鬼術,噤聲咒術。」
  
  還真是半點不手軟,武禎好奇,「那你以前管教小師侄也是如此?」
  
  梅逐雨搖頭,「不,在觀中用召鬼術召不出鬼,尋常鬼怪也嚇不到他們。所以,不聽話,打便是。」
  
  「打便是」,這輕飄飄三個字,足見梅小師叔之心狠手辣。武禎想起自己幼時,突生心虛,咳嗽一聲說起其他事。
  
  白日娘子們在一起時,有人問武禎,是如何與梅郎君相識相知,感情如此之好。武禎回答不出,仔細想想,她也不清楚是如何變成如今這樣的,回想一遍,只能說似乎是水到渠成,她都沒多想。
  
  不過,武禎著實好奇,郎君為什麼這樣喜歡自己。她並非傻子,怎麼會看不出梅逐雨對自己的心意,還有回憶當初,父親說兩人的婚事是梅逐雨先開口求的,這就令人費解了。
  
  武禎猜,郎君可能之前見過自己,但一直沒有問起,今日她這份好奇又冒出來,於是轉頭挨到郎君身邊,拽著他的衣帶問道︰「郎君,聽說我們的婚事是你先提起,那你之前認識我?」
  
  梅逐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事,有些不自在的模樣,低聲道︰「是。」
  
  是,然後呢,沒有了?武禎乾脆趴在他肩上,越發來了興致,連聲追問︰「是什麼,你說說看。」
  
  梅逐雨卻閉口不談,武禎沒法,只好換個問法,「郎君是一年多前來的長安吧,是哪一日到的長安?」
  
  梅逐雨這回答了,「花朝節。」
  
  武禎一愣,回想了一番忽然合掌笑道︰「我知曉了!」她側頭去看梅逐雨,頗有些挪揄問道︰「你是不是一到長安就看到我了,第一次見我,就看上我了?」武禎還記得,去年的花朝節,她好像是大出了一場風頭的。
  
  梅逐雨不答,他入長安城那一日,確是恰逢花朝節,也遇到了武禎,但那其實不是他第一次見武禎,到長安之前,他是見過她的。
  
  梅逐雨自下山,路途上遇過許多惡妖,一路往長安而來,不知殺了多少,就在距離長安一日路程時,他又被一隻惡妖襲擊,那惡妖不敵他,躲入山中。梅逐雨從來除惡務盡,當即追入山中,要將那惡妖完全鏟除乾淨,以絕後患。
  
  就在他進入那片常有人打獵的山中時,在山中一片清溪下,他看到了武禎。
  
  第一眼,梅逐雨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山鬼。清溪蘭草畔,浴身的女子肌膚如雪,墨髮披垂,面容姣好乾淨,渾不似凡人。那時梅逐雨滿身風塵,袍角濺滿污泥,手中長劍尤帶血跡,正滿臉冷肅的尋找負傷惡妖,卻不防乍見這一場活色生香,愕然一瞬發現那是個普通女子後,他立即想也不想的避身躲開,遠離清溪。
  
  只是防著那惡妖嗅到人類氣息過來傷人,他守在不遠處,等看到清溪裡浴身的女子穿戴整齊,牽著馬和獵物離開了那處,他才再度離開去找那惡妖。惡妖被他殺了之後,他在城外一個道觀裡又暫住了兩日,休養了一番身上的傷,這才進了長安城。
  
  梅逐雨小時在常羲觀,每年爹娘都會來看他,對於爹娘口中那個繁華的長安,梅逐雨並無印象,或許小時候對那笙簫管樂不歇,明燈長街不夜的舉世繁華之地有過嚮往,但習慣了山中清寂之後,那份兒時嚮往便如煙嵐消散。
  
  西嶺山下也有城鎮,梅逐雨年少時曾與師兄師侄們一同去過,恰逢節日,街上人流如織,也很熱鬧,只是這熱鬧,梅逐雨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貪戀的,只作尋常。
  
  而那一日,他到長安,恰逢花朝節,人流往來,摩肩擦踵。寬街闊巷之間滿是衣裙鮮亮的遊人,有人髮間佩花,有人手提彩燈,長街兩邊的樹上也掛滿了花神燈。有小販吆喝叫賣,有馬車粼粼慢行,頭戴帷幔的貴族,衣飾斑斕鮮亮的胡人,舉目望去,擁擠眾生。
  
  街心有長長一隊迎花神的隊伍,足有兩人高,紮滿了鮮花紅綢的精美花神像擺了十幾個,形態各異,而迎花神的樂伎打扮得花枝招展,赤壁裸足,腰繫長鼓,手拿金鈴合著鼓樂起舞飛旋。
  
  笙簫聲中,一匹紅馬疾馳而至。馬上女子一襲紅裙,披帛在風中飄搖,鬢間海棠垂掛,如一片彤雲迤邐而來。她逼近這一列迎花神的隊伍,卻不曾減慢速度,在周圍人驚喝聲中,馬上女子揚唇一笑,手握韁繩,控馬縱身一躍,輕巧的從眾人頭頂跳過,引起一大片吸氣聲。
  
  女子在馬上大笑,對那一隊花神招手,「我趕時間,驚嚇諸位,對不住了!」聲還在,人已遠去。
  
  那一灼人眼球的紅,帶著清冽香風,與站在街邊的梅逐雨擦身而過,就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女子頭上那一支海棠花終於受不住這疾馳,飛落而下,被風送到了梅逐雨身前,又被他下意識伸手接到手中。
  
  那嬌艷海棠,落在他掌中,而那女子背影,在一片繁花映襯下,越來越遠。
  
  梅逐雨站在原地,忽然認出來,這女子便是前日自己在山間溪中撞見的那女子。不知怎麼的,梅逐雨沒有扔下那一朵意外接住的海棠,一直握在手中。而當他走到雙雁橋,意外的再次看到了那女子。
  
  這一年的春來得格外早,是個暖春,河邊遍植的桃花杏花梨花,已經開的如火如荼,粉雲白霧一般罩在頭頂。梅逐雨剛走上雙雁橋,就見到那女子站在一艘彩繪畫舫上,被一群少年男女包圍著。
  
  她手執一把長弓,長箭頂端包著圓鼓鼓的紅綢,正對著岸邊樹下擺放著的小鼓。一箭射出,只聽咚的一聲,小鼓竟然炸裂開來,迸出無數花瓣,似乎還有銅錢。於是每一個小鼓破裂,畫舫中以及岸邊上都是一陣歡呼叫好。
  
  河中不止一艘畫舫,也不止她一個執弓而立的人,但唯獨她,是眾人視線的中心,因為她笑容自信且張揚,手中長弓飛快射出,咚聲不絕,箭箭不落,將其他人拋在身後,比到泥裡。
  
  岸邊船上和橋上,不知多少人目光灼灼的盯著那女子,可她在這種矚目中,誰也看不進眼裡,只專注盯著那些小鼓,意氣風發,驕傲煞人。
  
  驀地,站在橋上的梅逐雨腦中,對於「長安」最初的印象,就此定格。
  
  見了她,便知長安。確實是極熱鬧美好的,從前無法觸動他的一切,好像都鮮活了過來,藉由那一日的暖風,吹進了他心裡。
  
  後來,他定居長安,聽說了女子的名字,武禎。豫國公府二娘子武禎,唯一的姐姐乃是當朝皇后,身份尊貴,性格不羈。後來,他入了刑部,也常常聽人提起她,偶爾還會遠遠看見她,每每她都騎著馬來去匆匆,好似如風一般永不會停留。
  
  「郎君,你在想什麼呢?」武禎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讓他回過神來。那雙明亮的,曾照不進任何人的眼睛裡,清楚的倒映著梅逐雨的影子。
  
  梅逐雨忽然抓住她的手,突兀的說︰「請婚那一次,我以為你不會答應。」但那可能是他此生第一次想要去強求些什麼,不論能不能得到,為了心中魔障般的念想,他仍是主動去求了。
  
  他想,若不得,便是無緣,今後也不要再想了。可是他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應了,就像那一朵陰差陽錯落進他手裡的海棠花,落到了他身邊。
  
  武禎靠在他肩上笑道,「可能是你來的太巧,人我也喜歡。」
  
  「我第一次見你,我是說我變成貓去見你的時候,你給我洗乾淨沾了墨跡的爪子,伸出袖子讓我擦了擦,我那時就想,這郎君真有幾分意思。」
  
  「後來我潛入你家中尋找不化骨,被你發現,扣著手腕從床底拖了出來,我當時想,好一個敏銳的郎君。」武禎低低笑了兩聲,「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狼狽。」
  
  梅逐雨︰「……」看不出狼狽,反而一直十分從容的樣子。
  
  武禎攬著他的脖子噗嗤笑了︰「結果你比我更狼狽,主人家比『小賊』還要緊張些,差點摔倒。」她那時就想,啊,這郎君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一路想,武禎一路笑,越想越樂不可支,倒在了梅逐雨懷中。梅逐雨將她抱起,望著頭頂不知何時升起的明月。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郎君為什麼這樣喜歡我。」
  
  梅逐雨看了懷中武禎片刻,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啞聲誦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等他誦完,武禎拉下郎君的手,問道︰「九歌,山鬼篇,郎君為何要吟此歌?」
  
  可不論她如何問,梅逐雨都不肯再多說了,只耳下不知為何有些微紅,一向清明的眼神也有些閃躲。
  
  一輪明月下,私語漸息,夜闌人靜,唯紅燭高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9 10:42 PM

第六十一章

  七月七過後沒幾日,便又到了七月十五。七月十五,道家稱中元節,佛家稱盂蘭盆節。上元、中元與下元三元之節,都是極盛大熱鬧的節日,長安城一年之中,也就只有到這三節時,才會暫罷宵禁,允許人們夜間走在大街上。
  
  不過上元節有三日可免宵禁,而中元與下元,都只有一日。中元這一日夜晚,各處的城門都是不關的,因為這一夜乃是「鬼門關」,鬼門最後一日大開的時間,世間眾生,要在這一日送走死去的親人鬼魂,若是關了門,怕貪戀人世的鬼魂們回不去。
  
  早在前兩日,長安城內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廟就已經香火鼎盛,到七月十五這一日,各大寺廟門口更是人聲鼎沸,那殿門前的大香爐插滿了香樁,後來人的香都插不進地去,沖天的煙氣,直燻得四處一片沸沸然。寺內的念經聲,一連好些天都沒停過。
  
  上至皇親貴戚,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有餘裕的,在這一日都會來寺廟供奉。像那好幾個衣著鮮亮的僕人,手上抬一個蓮花狀大盆,盆內放著鮮花與各色瓜果點心,還有各式素菜,這便是有錢人家這一日送到廟內的供奉。平民人家則用小盆,裝著麵食果子,這大大小小各式盆子擺滿了寺廟,用作這一晚的供奉。
  
  就算是武禎,這一日也會乖乖到廟裡,讓人抬一大盆供奉,然後為逝去的娘親點一盞明燈,請寺內的大和尚為娘親念幾遍經文,做一場法事。
  
  今年是梅逐雨陪著她一道去的寺裡,到了地方之後,武禎才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你是道教中人,來佛教地盤是不是不合適?你若不喜歡,先回去好了。」今日那些道觀裡,也是會打醮做法事的,郎君一個道士,跟她過來佛寺的法會,似乎不太好。
  
  梅逐雨正在看一旁擺得整齊的供奉大盆,聞言搖頭,「無妨。」實在是之前已經陪她來過了,而且他也沒有排斥他教的想法。
  
  趁著大和尚們還沒有來,武禎側頭在郎君耳邊輕聲說︰「待會兒咱們再去找個道觀做場法事。」
  
  梅逐雨︰「……」
  
  武禎拍了拍他的肩,挑眉笑道︰「總得給你幾分面子。」
  
  梅逐雨只以為她又在開玩笑,誰知在這寺中供完了盂蘭盆,她還真的又拉著梅逐雨去尋道觀。
  
  長安城內道觀略少於寺廟,但也著實不少,逛了一圈,武禎偶然見一道觀藏在小巷後面,門口長的兩棵松樹模樣奇特,竟如昂首立著的兩隻仙鶴一般,於是指著那道觀道︰「就選這個了。」
  
  這道觀門外看上去尋常,內裡卻大有乾坤,儼然是紅塵中一處寶地,踏入之後便覺清靜悠然,雖身處鬧市,仍有出塵之感。武禎看得順眼,便大手一揮,闊綽的請觀中做一場法事。也許是因為她出手太大方,這一場竟是觀主親自來主持的。
  
  那觀主五十多的年紀,看上去敦厚和善,一雙眼睛清透明澈,穿一身簡單而乾淨的道袍,看上去極易讓人心生好感。觀中的小弟子對他也格外恭敬信服,武禎旁觀了一場,覺得此人也是個有道行的道士。
  
  法事結束後,武禎與梅逐雨兩人在觀中一棵樹下暫歇,武禎說起那觀主,與梅逐雨打趣道︰「都是道士,你可認識那觀主?我瞧著他也是有道行的,雖比不得你這樣,但看上去也有拜過名山正經修行過。」
  
  梅逐雨未答,扭頭看去,只見觀主含笑朝兩人走來,在他們面前站定,然後突然對著梅逐雨行了個晚輩禮,口稱︰「小師叔。」
  
  武禎︰「……」
  
  梅逐雨從容的朝他點點頭,兩人很是客氣的交談了兩句。等梅逐雨帶著武禎走出這道觀,武禎才琢磨過味來︰「你竟然真的認識那位觀主?」
  
  梅逐雨如實答道︰「是觀內大師兄早年收的一個弟子,只在門中修行過兩年便下山了,我之前並未見過他,只是下山前,大師兄知曉我要到長安,便與我說過,他也許給這位觀主送了信。」而能認出他,可能是因為他們修行之法出自同源。
  
  武禎搖頭失笑,「隨便選了一座道觀,也有這樣的淵源,這樣看來,方才觀主親自出馬,並非是因我出手闊綽,而是看在小師叔你的面子上了。哎呀,今日可多謝小師叔了。」說著,武禎朝自家郎君玩笑的拜了一拜。
  
  輩分擺在那,縱使梅逐雨入門晚,年齡小,還是有許多比他年紀長上一大截的老道士要稱他小師叔。梅逐雨被武禎一路調笑的有幾分無奈,牽著她回去。
  
  兩人都有要供奉的親人,傍晚時,在門前擺上大盆,給已逝的親人燒紙錠。黃紙疊成元寶形狀,一個個的穿在一起,投入火中燒了。這邊大盆內燒著黃紙,門口還要豎一隻轉燈,風一來,這燈便旋轉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據傳,這燈每一次旋轉,都是去世的親人在伸手轉燈,告訴家中人,他們回來了。作為能看見鬼怪的人,不論是梅逐雨還是武禎,自然都知道這說法不對,因為他們都從未見過親人的鬼魂,但仍舊是擺出了這轉燈。
  
  盆內火焰照的四處明亮,燒完的灰黑紙屑被風卷著,被火焰托著,一直往天空上飛去,而轉燈呼呼轉動,發出的聲音彷彿真的有什麼人在觸踫。
  
  梅逐雨與武禎站在門口,眼看著盆內的最後一絲火光湮滅,就如同天邊最後一線夕陽湮滅。
  
  七月十五的夜,到了。
  
  陽光完全退去的那一刻,武禎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她抬目透過那重疊的屋簷,望向遠處天空。還未完全黑沉下的天空,在普通人眼中,仍可稱得上明亮,但在武禎眼中,已經是一大片的黑暗籠罩。
  
  實在是這一日的鬼怪亂舞,太沒拘束,什麼平日裡躲著藏著的東西都藉著鬼門這一場餘威跑出來興風作浪,哪怕不是想幹什麼壞事,也要出來透口氣。
  
  每年這一日,武禎總得忙上一整夜,因為這一日普通人的世界與屬於妖物鬼怪的那個世界之間,隔閡變得十分薄弱,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問題。作為貓公,她得負起責任,監督長安城內百鬼與眾妖,不讓非人之物在這一日鬧出大事。
  
  活動了一番手腕,武禎抓住身邊郎君,朝他一笑,「走,今夜我帶郎君去玩。」
  
  聽她說玩,梅逐雨愣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說今夜會很忙亂?」
  
  武禎淡定,「忙歸忙,也不耽誤玩,可以一邊做事一邊玩,兩不耽誤。」
  
  梅逐雨從未聽過這種歪理邪說,但出自武禎之口,他還是試著去相信了一下。反正不管是去玩還是去幹活,他都準備今夜一同去幫忙,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夫人一個人辛勞。
  
  入夜後,四處亮起了燈,因為今夜沒有宵禁,四處大街上都掛上了燈,還有不少人提著燈走出大門,走在大街上。各家門口都有燃燒過後的紙屑,還有些人家仍在燒紙錠,燈是掛的白色,那便是今年有新喪的人家。
  
  每一個坊門口,都立起了一座高高的燈塔,旁邊也燒著紙錠,那是與孤魂野鬼的紙錢。武禎走過旁邊時,往那紙盆邊看了一眼,立即就有幾隻正在往火盆裡撈的小鬼嚇得一溜煙鑽到了燈塔後面,見武禎沒有過來找麻煩的意思,這才回到火盆附近,繼續往火裡撈。
  
  中元節不像上元節那樣,有很熱鬧的夜市,但這一晚出來賣東西的攤子也不少,最多的攤子是兩種,一種是賣的鬼面。因為此時鬼門還未關,眾鬼還在人間遊蕩,而據說人如果這個時候在外遊蕩,很有可能被鬼找上,所以就要戴上這種鬼面,讓鬼認不出來,或誤以為你也是鬼,如此大家便能相安無事了。
  
  還有一種攤子,是賣的花燈,與人手中提著的花燈不同,這種花燈大多做成蓮花形狀,乃是河燈,幾乎人人都要買上一兩盞,去到河邊湖邊,將燈放到水中,讓它順流而下。
  
  正所謂,上元燈連天,中元燈接地,中元節的燈是用來給回歸幽冥的鬼魂們照亮去路的,而幽暗的水,連接幽冥,將燈放入河水中,便是給鬼魂引路。若沒有燈,水路如此漆黑幽冷,鬼魂們走在路上,看不見前路,要多受許多苦楚。而且這燈,寄託著人世間的思念,鬼魂看了,就知道留在人世的親人愛人們,仍然念著自己。
  
  武禎在路邊買了兩個鬼面,自己戴了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將另一隻白鬼面扣在了梅逐雨臉上。白鬼面有些滑稽,似笑非笑的樣子,武禎見了好笑,笑聲在面具下顯得悶悶的。
  
  兩人走到東市門口,武禎見到燈塔下站著一個身穿晴山藍長裙的女子,與戴著鬼面的大多數人不同,她只戴著一頂帷帽,紗幕長到腰下。在明亮的燈火映襯下,她的身影窈窕而朦朧,幾乎有些半透明。
  
  武禎從背後悄無聲息的接近,剛想嚇她一嚇,那背對著她的女子就冷冷道︰「太慢了。」
  
  武禎依舊堅持哇的大叫了一聲,那女子透過簾幕淡淡看了她一眼,即便看不清晰,武禎也知道那肯定是一雙寫滿了「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的眼睛。
  
  她不以為意的哈哈笑了,一把攬過女子的肩︰「小蛇,今年怎麼說,還是我在外面巡視,你守著妖市?」
  
  柳太真冷道︰「不然呢,你不是都決定帶著梅道長去看那東西嗎,我不留在這裡看著,你留下?」
  
  武禎用力搖了她一把,「好了好了,明年咱們換一下,不然之後三年中元都讓你在外面玩,我守著妖市還不成嗎。」
  
  柳太真︰「行了,趕緊帶人走,快開始了。」
  
  武禎比了個手勢,撲向等在一邊的梅逐雨,牽著他飛快的跑過了街角。而柳太真身後的東市上方,竟然隱隱浮現出另一個燈火輝煌的夜市,那正是平日裡普通人絕看不見的妖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29 10:48 PM

第六十二章

  街上很熱鬧,幾乎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門,不過人人面上都戴著惡鬼面具,若非熟悉的人,很難認得出身份。
  
  人都認不出來了,非人之物就更認不出來了,有不少妖怪趁著這一天出門,光明正大遊街。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就混在普通人堆裡,化形不太純粹的,也能挑著偏僻昏暗些的地方,戴上面具遮掩臉,完全沒問題——前提是不遇上貓公等人。
  
  「這位郎君。」
  
  聽到聲音,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轉過頭去,露出一張虎面面具。在看清出聲的人時,高大男子的身形一縮,看上去馬上就想跑,然而那人已經伸手一把拉住了他,哥倆好的將他拉進了旁邊一個偏僻的角落。
  
  偷溜進城還沒來得及幹壞事的虎妖,只覺得今日運氣實在不好,竟然撞上了那位最不講道理的貓公,被身不由己的挾著推搡到牆角,連反抗都來不及,就對上了碩大的拳頭。
  
  只聽角落裡傳來一陣悶哼,一會兒後,戴著青面獠牙面具的武禎大步走了出來,她拍了拍袍角,腰間掛著的一個朱紅色荷包,看上去又鼓了一些。
  
  戴著白面鬼面具的梅逐雨在一旁等她,見武禎來了,他指向人群中一個纖細婀娜的人影︰「那還有一個。」
  
  武禎一瞧,果然又是個偷溜進來的,身上帶著血氣,說明害過人,這就必須管了。於是她又神出鬼沒的出現在那女子身後,故技重施的將她拖入黑暗角落揍了一頓,與剛才那隻虎妖一樣塞進了腰間錦囊。
  
  等今日過後,如果這些妖怪還算聽話,她就會把它們給放回到城外去。否則,只能讓它們和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不愧是中元節,武禎和梅逐雨這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個混跡在人群中的妖怪。擁有妖市印記的妖怪,都是沒有危害的,武禎一般不理會,倒是他們認出了武禎後,都會笑著點點頭,還有兩個妖怪化成人樣,在街邊擺攤賣蓮花河燈,見到武禎兩人,熱情的硬是給她們送了幾盞燈。
  
  如果混跡在人群中的妖怪沒有妖市印章,武禎就會看對方身上是否有血氣,有沒有害過人,以此來決定是抓是殺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看見。
  
  譬如那兩位披著羽衣的少年,臉上戴著兩個簡單面具,一副好奇打量著周圍店鋪的模樣,一看便知道是山中哪位清修上人座下童子,再看兩人身上清氣,顯然是白鶴仙鶴所化,這就不需管。
  
  再譬如那長相粗獷,一手挽著個粗壯婦人,一手抱著隻小牛犢的男子。普通人看了只會覺得他奇怪,出門逛街竟然抱著隻牛犢,但換了武禎就知道,男子是個牛妖,旁邊婦人同樣,至於他懷裡抱著的牛犢,是他們的兒子,還不能化形,只一雙圓溜溜的牛眼,好奇的左右探看。這一家三口雖然也沒有印,而是外來的,但他們無害,顯然只是來城裡開開眼界,武禎也不去管。
  
  在周圍兩個坊逛了一圈,武禎沒有再去抓偷渡進來的妖怪們,事實上這事是屬於斛珠神棍四個副手的,她們今日各有各的任務。斛珠四人維持秩序,避免發生影響大的惡事,而因為今夜結界薄弱,妖市很有可能與人世發生重合,妖市若是不穩,會釀成大禍,所以柳太真鎮守妖市。
  
  至於武禎,她的任務則是——送燈護魂。
  
  長安城內好幾條水域,城中百姓平日最愛遊玩的乃是曲江池與玉帶池幾處,但放燈,卻年年固定兩條渠,永安渠和清明渠。
  
  這兩條水域幾乎橫穿全城,一條經由景曜門,在外連接著太液池,一條更是從皇城內流出,兩條河渠流經四十多個坊,互相之間是兩條相對的長線,相隔倒是不太遠。
  
  武禎拉著梅逐雨來到永安坊的福明寺,福明寺也是長安城內備受追捧的大寺廟,佔地廣闊,因為距離皇城很遠,沒有忌諱,寺內有三座塔建的極高,站在上面,幾能眺望大半個長安城。
  
  居高臨下往左看,是流經西市的永安渠,往右看,則是出自皇城的清明渠。往日這兩道河渠就像兩條閃亮的長線,串聯著左右兩邊的房舍。而今日,武禎和梅逐雨能看見兩道水渠上慢慢匯入了無數光點,映照出的紅光,將兩條長長的河渠映照成兩條光脈。
  
  在暗夜中,萬家燈火都昏暗,這偌大一座城,所有的鼓噪喧囂都在底下,站在高處能看到的,就只有點點輝光,在這些光中,兩條光帶如此顯眼,是普通人一輩子都看不見的美景。
  
  梅逐雨也從未見過這種場景。無數河燈聚成的光帶,慢慢連接成一線,還不斷的有人在渠中放燈,街巷中,也有如流的人群,提著燈慢慢聚集在河渠邊,遠遠望去就像是水流脈脈流動。
  
  出神的感嘆了片刻,梅逐雨扭頭去看身邊的武禎,正對上她一張笑臉。她卻是沒有看下面的美景,而是瞧著他,見他望過來就開口問道︰「怎麼樣,好看嗎?」
  
  梅逐雨︰「好看。」
  
  「很好看。」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景。」
  
  好歹得了他三句話,武禎這才滿意了,坐在高高的塔上,一條腿垂在半空中晃晃蕩蕩,「這樣的場景我看了好些年了,是我最喜歡的場景之一,所以今天特地帶你來看。」
  
  梅逐雨聞言心中溫軟,但他仍舊有點擔心,擔憂武禎一心帶他來看這個,誤了自己的工作。不怪梅逐雨有這種擔憂,實是武禎她就是個能「烽火戲諸侯」的。
  
  武禎把自家郎君的性格摸了個透,哪能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他這人有些認真過頭了,又非常負責任。從和他成親,她就成了他的責任之一,發現她是貓公之後,郎君很有些要把她身上的責任全都全盤接受的意思,比她這個貓公還自覺。
  
  武禎性子惡劣,越是看得出來,越是一副悠閒的樣子,穩穩的坐在原地與梅逐雨說笑,就是不動。
  
  梅逐雨耐心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是有點忍不住了,問道︰「你不是有事要做?」
  
  武禎︰「哈哈哈哈哈~」
  
  梅逐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笑成這樣,肯定又是憋了什麼壞。所以說,瞭解是雙向的,梅道長也並非全無長進。
  
  武禎拍了拍郎君的肩︰「別急,等著吧,那些東西還沒來呢,不然我們先下去把燈放了?」
  
  兩人下了高塔,尋了個人少的河渠邊上,將之前得到的河燈點亮放進河裡。只是一盞造型簡單的燈而已,漂在水裡的時候,還打了個轉。武禎伸手撥水,將這盞燈送向遠方。
  
  普通人看不見,但武禎和梅逐雨都能看見,就在燈點亮入水的那一刻,岸邊一團白光落在了點亮的燈上,因著這一點重量,燈入水時才會打了個轉。這種白光,岸邊還有很多,這就是一般而言的鬼魂。不過,並非全部都是人魂,還有動物的魂魄,甚至植物山石,世間萬物都有魂魄,只是樣子不同罷了。
  
  這些魂魄都是因為某些緣故滯留在人世,找不到去處,只能到處遊蕩,時日久了,有些會直接消散,有些倒楣點的會被一些人或妖抓走用在非正途上,而厲害點的會變成地縛靈,水鬼惡精之類,到那時,武禎見了就會直接揮揮手滅了這些害人的東西。
  
  它們唯一的機會,就是中元節這一日,藉著河燈引路,去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河燈雖然多,但這些遊魂更多,這會兒都聚在河邊,想找一盞空著的燈,有些被擠下了水,輕飄飄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無根的浮萍。
  
  武禎瞧著,一氣將身邊剩著的好幾個河燈全點了扔到水裡。那些被擠到水裡的遊魂,見到空燈,忙就爬上去了,還不忘對著武禎怯怯的拜上一拜。
  
  點完了這白得來的幾盞燈,武禎拍拍手,結果一扭頭,看到郎君抱著一大堆新買的河燈站在身後。
  
  武禎和他對視片刻,嘖了一聲,伸手拿過他懷裡的燈,一盞盞的點著了,坐在這放了一大片的河燈。
  
  附近岸邊的鬼魂們見了,都湊了過來,可憐兮兮,眼巴巴的望著武禎手裡的燈。雖然很渴望得到一盞引路燈,但他們感受得到武禎身上的氣息,不敢太靠近,還有一個梅逐雨,身上氣息更令他們畏懼,因此兩人周身都空出了一大圈。
  
  放完了最後一盞河燈,武禎背後長了眼睛似得一把抓住梅逐雨的衣袍下擺,「別買了,再買我也不放了。」
  
  河燈大多染成紅色,武禎點了太多燈,手指都被染紅了。梅逐雨看著她慢條斯理的擦著手指,又看看自己被她用來擦手的衣擺,忽然一笑,直接伸手,穿過夫人的腋下,將人直接從河渠邊石階上抱了起來。
  
  武禎咯咯的笑,順勢摟著郎君的脖子,用仍帶著紅色的手指在他鼻子上一點,印出一道淺淺的緋色印子。
  
  「噗咚——」
  
  「哈哈哈哈!」
  
  梅逐雨和武禎的動作同時一頓,臉上眼中的笑收斂起來,他們扭頭,見到幾個孩童嬉笑著跑到附近,有兩個手中拿著小石頭,扔著河中流動的河燈,將那些亮著的河燈給砸沉了。河燈沉了,上面的遊魂又沒了方向,茫然的浮在水面上,徒勞的劃拉。
  
  岸邊兩個孩子還在打鬧著用石頭去砸河燈,笑得開懷,對自己所做的壞事渾不知覺。
  
  武禎挑眉,跳下梅逐雨的懷抱,上前幾步一手撈住一個孩子,順手將其中一個孩子扔到梅逐雨手裡,抬手把另一個到提著摁在懷裡,結結實實的揍了一頓。
  
  「敢砸老子的燈,我看你屁股是不想要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30 10:59 PM

第六十三章

  兩個砸河燈的小孩子被揍得哇哇大哭,嚇得眼淚鼻涕流了滿臉,被武禎放開後,屁滾尿流一瘸一拐的趕緊跑了,看那驚恐的表情,大概是覺得遇上了壞蛋。
  
  眼看河裡那幾個倒楣被砸沉了引路燈的遊魂還在水裡劃拉,武禎嘁了一聲,還是到不遠處小攤又買了幾個河燈點上。
  
  兩人順著河渠往下走,河渠兩旁都有人在放燈,附近裡坊富裕些的,那河燈就多些,最多的地方幾乎鋪滿了整個河面,不知是哪家大方的郎君,竟買了那樣多的河燈,水道都給堵住了,讓奴僕們揮著長桿在疏通。
  
  武禎好奇多看了兩眼,卻發現這大方郎君還是個熟人,就是那個前些時候舉族搬到長安的白狐白郎君。
  
  那白郎君原本風流倜儻的站在一旁,與一位滿面嬌羞的娘子說話,突然對上了河岸這一邊的武禎與梅逐雨,雖然兩人都戴著面具,但白郎君還是認出了這夫妻倆,頓時整個狐狸就是一僵,滋溜一聲躲到了旁邊一棵大柳樹下,把那娘子唬了一跳,整個人都懵了。
  
  武禎轉回頭,「說起來,這白郎君之前剛來妖市定居的時候對我還挺殷勤,後來不知怎麼的,看到我拔腿就跑,奇也怪也。」
  
  梅逐雨︰「……」想起那時候以為武禎是個普通人,看白郎君接近武禎以為他不懷好意,所以特地前去警告,梅逐雨忽生幾分尷尬,於是沉默以對。
  
  武禎本是隨口一提,但抬頭看到梅逐雨表情,她忽然一頓,興味的笑起來,打量了一番郎君,將他看得不自在起來。
  
  「莫非,郎君你做了什麼?」
  
  「是不是?你肯定做了什麼,是不是去嚇唬人家了?難道說撞上我們兩個說話所以吃醋了!」
  
  梅逐雨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興奮,低聲解釋了兩句︰「不是,是那時以為你是個普通人,怕白狐特意接近傷害你,就與他說了幾句。」
  
  聽到這大實話,武禎嘆了一口氣,扣著郎君的腰往前走,「你要說是吃醋,我會更高興。」
  
  為什麼?梅逐雨不是很明白,但兩人走出去一陣後,武禎聽到旁邊傳來郎君的低聲,「私心也有,他……長得好看,比我好看,怕你喜歡他。」
  
  武禎是個很難哄的人,以前那麼多郎君娘子想哄她高興,極少人能成功的,相反很多人徒勞無功還惹得武禎煩了。但這會兒,梅逐雨幾句話,卻把她哄的眉開眼笑,聲音都溫柔了許多。
  
  「我看過好看的人多了,但我都不喜歡,只喜歡郎君你。」
  
  武禎說完,正等著看郎君反應,卻見他皺了眉。
  
  「那些是什麼?」梅逐雨肅著表情,拽著武禎靠近河水,一手指向水裡。只見花燈下的河面映出好些魚的影子,那些魚大約有六寸左右,以梅逐雨的眼力,他能看出這些魚並非實體,只是幻影而已,在水面下游動的時候竟然沒有攪動水流。
  
  眼看著一條魚忽然從水中躍起,一口吞掉了兩盞引路燈上的遊魂,梅逐雨皺眉,手中指訣一捏……捏到一半被武禎握住了。
  
  她仍舊淡定的瞧著,口中道︰「別急,我們先繼續說剛才的事。」
  
  梅逐雨︰「……」
  
  武禎︰「好了,你看著吧,沒事的。」
  
  魚群開始不斷的浮出水面,將那些遊魂吞下,燈上遊魂被吞後,那點起的河燈就會熄滅,而吞下遊魂的魚影則長大一分。
  
  武禎看得興致勃勃,半點沒有出手阻撓的意思。梅逐雨察覺不對,問她︰「你不是要阻止這些東西傷害遊魂?」剛才在塔上看燈,她簡單說過兩句,說之後會有東西想吃遊魂,她負責趕跑那些東西。
  
  武禎笑嘻嘻的走在河渠邊沿上,半個身子都懸空在河面上,她看夠了才解釋說︰「我確實要阻止某些東西吞吃遊魂,但不是這些魂魚。」
  
  梅逐雨這才知道自己是誤會了,放下心來,也一起看著那些被武禎稱作魂魚的魚影吞吃遊魂。
  
  武禎一邊走一邊跟郎君解釋,「中元節的水通幽冥,但不是什麼東西下到水裡都能去幽冥的,得通過冥河。在幽冥之下,冥河確實是一條河,但在人世,所謂『冥河』乃是這些魚影匯聚成的。它們在這裡吞了遊魂,成群通過水底返回幽冥,連通冥河,就能將這些遊魂帶回去。」
  
  「它們是冥河河水所化,雖是魚形,但卻並非是魚,所以它們看不見也聽不見,唯獨能感覺到引路燈,因此只有乘著引路燈,才能被這些魚影捕捉到。」
  
  梅逐雨細細聽著,再看水中,果然那些遊魂被魚影吞噬,都很冷靜,他們彷彿明白,這些魚是將他們通往歸宿的路,很多都是迫不及待投入了魚腹。
  
  雖然因為出身常羲觀,有師父師兄教導,又有前人先輩留書,算得上見聞廣博,但梅逐雨還真不知曉這些事,所以聽武禎娓娓道來著實有幾分意思。
  
  見他感興趣,武禎便多說了幾句,河中出現的魚群在吞下遊魂後慢慢變成幾尺寬,幾乎擠滿了水面,然後它們不再繼續吞遊魂,而是緩緩下沉,要消失在水中。
  
  就在這時,天空上忽然傳來一聲清越的鳥鳴。
  
  梅逐雨抬頭望去,見天際雲層間,落下無數白色的飛鳥。這些鳥羽翼舒展,輕盈如雲,白色羽毛優雅而美麗,即使在黑夜中也格外醒目。
  
  這樣多的白鳥忽然從雲層中落下,但還在河邊的人群渾然不覺,依舊熱鬧。
  
  梅逐雨只感覺身邊風聲忽起,再轉眼看去,只見武禎已經消失在原地。
  
  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巨貓的影子,這貓影纖長,甚至有些不太像貓,而是什麼別的更恐怖些的怪物。她站在河渠上方,一張嘴咬住了幾隻想要飛到河中抓魚影的白鳥,直接吞吃了,那飛落的白色羽毛在半空中變成煙霧消散。
  
  梅逐雨本是打定主意來幫忙的,然而從頭至尾,他都沒能出手,武禎一人就牢牢的把持住了河渠,沒讓一隻白鳥接近水面。
  
  那些魚影一群群下沉,又一波波出現,河面上熄滅的燈越來越多。
  
  抓不到魚影的白鳥看上去有些急了,更加兇猛的發起攻擊,大貓抬爪不客氣的將白鳥拍飛,有一隻落在梅逐雨腳下,他見這鳥還在掙扎,便想解決了它,誰知符咒術法皆對它無用,甚至他都無法觸踫到這隻白鳥。
  
  大大的貓影還在大發神威,張開大口,像是巨網似得將白鳥全部吞了下去。
  
  看她如此做法,梅逐雨突然擔憂起待會兒武禎是不是會肚子疼,她好像總是喜歡亂吞東西。
  
  在他思考擔憂的間隙,他腳下那隻白鳥掙扎著消散了,只剩下一片白煙。梅逐雨伸手探過白煙,忽然有了一個猜測,這鳥,似乎是生氣匯聚。
  
  生氣不比邪祟之氣,對人類無害,但對於死去的遊魂來說,則是危害,而它們之所以想要捕食河中魚影,大約是因為冥河水所化魚影帶著死氣,兩氣本就相沖,所以才會變成魚鳥相爭。
  
  發覺自己幫不上忙,梅逐雨也不徒勞了,便站在原地看著。武禎也不需要他幫忙,她遊刃有餘的對付完了所有的白鳥。子時一過,雲層裡再沒有白鳥出現,水中的魚影也全部下沉。
  
  鬼門已關,中元節之夜過去了。
  
  梅逐雨沒等來夫人,等來了一隻好像吃撐了,肚子滾圓的狸花貓。
  
  貓落在他手中,自覺地踩著他手臂窩下了,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嗝。用毛爪子掩著嘴,狸花貓說︰「吞了太多生氣,肚子漲得慌,你抱我回去吧。」
  
  梅逐雨摸了摸毛肚子,果然肚皮滾圓的,稍按了按,狸花貓又打了個嗝,吐出一片白霧。
  
  「別亂按。」拍開他的手,武禎腹誹道,再用點力氣,肚子都給他捏破了。
  
  梅逐雨看了一眼身後河道,果然抱著貓回家,他猶豫問道︰「若真難受,或許我可以給你燃一碗符水。」
  
  武禎一聽,果斷拒絕,「不,不需要,你再弄那玩意兒,我就不回去了。」
  
  梅逐雨就不吭聲了。其實他覺得符水挺好的,把肚子裡這些東西吐出來就輕鬆多了,但武禎顯然不這麼想,她只要想起那個噁心的味道就想炸毛。
  
  沒辦法,回去之後,梅逐雨不得不給狸花貓揉了一晚上的肚子,力道控制不得當,時不時狸花貓就要吞雲吐霧一番。力道一大,狸花貓就要給郎君一爪子,梅逐雨不知挨了多少下。
  
  這夫妻兩個中元節這一日過得倒好,卻不知有個人,在這一夜經歷了一番難以言說的遭遇。
  
  中元節剛入夜不久,梅四路過東市,他和趙郎君幾個剛吃完酒,正準備回去,想起中元節東市這邊有一家店賣楊梅糕格外好吃,家中爹娘都很喜歡,於是腳步一轉走進東市。
  
  今夜的東市比他記憶中往年的東市更加繁華熱鬧,就好像白日一樣,梅四醉的暈陶陶的想,今年中元節夜市,都快比得上正月裡的上元節燈市了。
  
  梅四往前走著,忽然,他發覺了不對勁,因為他找不到那家賣楊梅糕的店了,本來就在這條街盡頭的,但那裡現在被一家藥店給取代了。
  
  我是迷路了嗎?梅四被酒燻得迷迷糊糊的腦子裡好久才冒出這麼一句話。他慢半拍的發現,自己現在好像不是在熟悉的東市,可明明他是往東市的位置走的。
  
  茫然的扭頭四顧,梅四又發現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雖說今夜大家都要戴惡鬼面具,但周圍走過去的幾個人,似乎不只是戴上了面具,還有人做了假尾巴戴上了?
  
  為什麼還要弄出這種尾巴,難道又是什麼新奇的雜戲表演嗎?梅四呆唧唧的瞪著路過妖怪的尾巴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30 11:04 PM

第六十四章

  為什麼這個男人身後有一條黃鼠狼似得尾巴?為什麼這個孩子頭頂上的兩隻大耳朵還會動?為什麼這個女人的臉長得這麼像馬臉?為什麼街邊那個賣茶的老人家懷裡抱著的小娃娃忽然變成了一根參?為什麼天上有長著人臉的巨大燕子在飛?
  
  腦子裡不斷冒出這些疑問的時候,梅四背後的冷汗涔涔而下,酒嚇醒了一半。
  
  他從小就癡迷於仙妖鬼怪一類的東西,所以民間各種誌怪話本和記載看了不少,這會兒瞅著面前這些怎麼看怎麼不正常的場景,梅四立刻猜想著,自己可能是誤入了什麼奇妙的妖怪世界。
  
  雖然他喜歡瞭解這些玄妙的東西,但他同時也很明白,若真正有這些東西出現在面前,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是拔腿遠離比較好,不然被吃了可不是開玩笑的!
  
  梅四一邊腿軟,一邊雙眼晶亮的看著周圍的一切。雖然心裡很有些害怕,也很明白自己現下處境不妙,但是,但是!遇到妖怪,還是一次性遇到這麼多妖怪的情況可遇而不可求啊!若不多看兩眼,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說來也是巧合,今日恰好是中元節,妖市與東西市之間的結界變得薄弱,外面人氣與鬼氣沖天,妖市裡面的妖怪們對於人的感知也不如往日敏銳,再加上妖市裡也有不少能全然幻化成人形的妖,梅四這樣一個弱雞人類走在滿是妖怪的妖市裡面,竟然一時也沒被察覺。
  
  就這麼,梅四小心遠離周圍的妖怪尋找著出路,眼睛則到處打量妖市場景,暗暗決定回去之後要把這所有的一切全都畫下來,他都想好了,起名為妖異圖卷。
  
  走著走著,梅四忽然一愣。因為他在一棟形如飛雁展翅的樓下,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影。
  
  那個戴著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好像,是柳家娘子柳太真?梅四懷疑自己可能還在酒醉,不由晃了晃腦袋,又揉了揉眼睛。然而,那柳太真依舊沒有消失。
  
  她被一群妖怪包圍著,梅四距離有些遠,聽不太清那邊的動靜,只看見柳太真孤零零一個人被許多妖怪包圍在中間。
  
  糟了,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樣誤入這裡,還被發現了凡人的身份?梅四心下咯噔一聲,有些焦急起來。雖然說柳太真和禎姐不對付,但怎麼說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他不能見死不救啊。
  
  去救人!牙一咬,梅四拍了一把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一點,接著左右看看想找出個辦法。忽然,他看到旁邊牆角下放著一架推車,推車上堆著一大堆的稻草。梅四頓時眼睛一亮,看看那邊被包圍的柳太真,忙走過去推起了那車。
  
  這邊柳太真被一群妖怪們包圍著,但妖怪們都自覺離她一手臂寬,隔出一段距離,連聲音都放的很低,生怕太吵了讓她生氣。
  
  「蛇公,難得見到您出來,這中元節節禮還請收下吧!」
  
  「蛇公,上回多虧了您出手幫忙,還未道謝呢,這些禮物早早就準備好了,您可一定要收!」
  
  「蛇公,小老兒之前和您提過的事,不知道您考慮的怎麼樣了?小老兒家中那位小兒子雖說沒什麼出息,但長得那叫一個俊……」
  
  眾妖正在說著,忽然聽到一聲大叫,然後有一架大推車轟隆隆撞了過來,誰都沒想到,蛇公在此,竟然還有人敢造次,一下子都沒能反應過來,愣住了,有幾個妖怪下意識躲開,露出了中間擰眉的柳太真。
  
  車子翻了,朝一堆妖怪撞過去,在這一片混亂中,柳太真被梅四拉住手扯出了包圍圈,一路慌不擇路的鑽進了雁樓旁邊一個比較清冷的街。
  
  被留在原地的眾妖們滿面愕然,良久才有一個伸手指了指兩人消失的方向,「那,那是什麼?」
  
  「蛇公,被人帶走了?」
  
  「剛才那個是誰,咱們妖市有這麼膽大包天的人嗎,竟敢直接拉蛇公的手,蛇公難道不是最不喜別人踫她的嗎?」
  
  「看蛇公也沒有發怒一口吞了他,大約是認識的?」
  
  眾妖摸不著頭腦,而被梅四一口氣拉著躲到了一個偏僻角落的柳太真,一臉冷漠的瞧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梅四。
  
  怎麼又是他?上回是被妖靈附身潛入妖市,這回看上去也不像是又被附身了。
  
  可能還是上回被妖靈附身留下了影響,又在雁樓裡待的有些久,今日還踫上中元節這個特殊的日子,所以不知道怎麼的就被他熟門熟路的誤闖進妖市來了。
  
  想罷,柳太真略覺頭疼。礙於武禎,她又不能真對這小郎君做點什麼,不能打不能罵的,消除了記憶待會兒還得送他出去。
  
  真是麻煩。
  
  「你怎麼樣了?」梅四見沒有妖怪追來,終於放鬆了一點,轉頭看柳太真,見她擰著細細的眉不知在想什麼,便問道︰「是不是嚇傻了?」
  
  「鬆手。」柳太真冷淡道。
  
  梅四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牽著柳太真的手,忙放開了她的手腕後退一步。這樣的夏日夜晚,本就悶熱,剛才他還拉著個人跑了一大段距離,早就渾身是汗,手上也是汗,幾乎濡濕了柳太真的手腕,然而她的手卻涼涼的,握著像軟玉似得。
  
  梅四為自己心裡忽然冒出的那個念頭感到尷尬,不自在的將手在身後擦了擦,這才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
  
  柳太真只擦了擦自己的手腕,涼涼看著他不說話。梅四雖然見過柳太真好些次,但每次都沒和她說過話,因為她從來都坐在一邊從不理會他們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鬥嘴,明明年紀比她們禎姐還小上一歲,怎麼一副清心寡慾看破紅塵的模樣。
  
  梅四心裡腹誹,想想現在的情勢危急,還是決定好人做到底把現在的情況給柳太真講清楚了。
  
  「我們應該是誤入了妖怪之地,你看過誌怪話本嗎?就是那種妖鬼聚居的地方,剛才你應該也發現了吧,包圍你的那些都不是人,如果剛才我沒出現,你現在說不定已經被吃了。」
  
  梅四語氣很認真嚴肅,他希望能讓這個一臉不以為然的冷漠大姐姐認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所以,我們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找到出口回到我們的世界,不能被這裡的妖怪發現了,你明白嗎?」
  
  柳太真一臉看白癡的表情,一個字都沒說。
  
  梅四被她這奇怪的眼神看得惱火又微妙,心中生出些毛毛的感覺。不知道怎麼的,他覺得情況好像又有點不對勁了,可是究竟哪裡不對勁呢?
  
  他乾咳一聲,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雖然我們以往不太和睦,但總歸都是人,現如今身陷此處,我們需得守望相助。」
  
  柳太真撩了一下頭上戴的帷帽,「你說完了嗎?」
  
  看她這油鹽不進的態度,梅四有些惱火了,少年豎著劍眉,很是凌厲的看著她,「我知道一時之間要你接受這種奇怪的事情很難,但你剛才也親眼看見那些了,怎麼現在還這麼別扭呢,你要是不識好人心,我才懶得管你!」
  
  柳太真冷眼看他,扯了扯唇角,「我有說要你管我?」
  
  梅四真的被這位難相處的姐姐氣得面紅耳赤,當下他呼哧兩聲,也不繼續跟她說了,轉身就往外走,將柳太真一個人撇在這裡。
  
  「真是好心沒好報,這樣怪的脾氣,難怪和禎姐相處不來!」嘴裡嘀咕著,梅四氣沖沖的走出了那個角落,但是走著走著,他猶豫著慢了下來。
  
  雖然心裡依舊很氣,但真要將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一個人丟下?聽說她從小就有心疾的,不然也不會這個年紀還沒嫁人了。
  
  萬一,真出了什麼事……
  
  梅四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黑著臉又走了回去,站在不遠處悶聲悶氣的說︰「要是禎姐知道我遇到危險的時候把一個弱女子丟下,一定會打死我。所以雖然我不喜歡你,但還是會帶你一起離開這裡。」
  
  柳太真腳步一頓,心中也默默的冷道︰「要是武禎知道我把你扔在妖怪堆裡送死,一定會怪我,所以就算我也不喜歡你,還是得送你離開。」
  
  但,看到梅四那張黑臉,柳太真動了動手腕,依舊不悅。
  
  她若不高興,總得做點什麼。
  
  柳太真忽然朝梅四招了招手,「過來。」
  
  「幹什麼,你叫我過去我就過去?」嘴裡這麼說著,梅四已經走過去了。
  
  「你看。」
  
  梅四奇怪︰「看什麼……」
  
  一句話說完,他發現面前的柳太真變成了,一條蛇。白蛇冷冰冰的眼睛盯著他,一條鮮紅的蛇信滋滋吐出。
  
  僵直在原地,梅四簡直渾身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瞳孔緊縮,整個人一動不能動,話也說不了了。
  
  大蛇湊近他,語調格外恐怖,「你說錯了,這裡沒有兩個人,只有你一個是人,我是妖怪。」
  
  「會吃人的妖怪。」
  
  在柳太真故意的恐嚇下,梅四終於再次被嚇到噗唧一聲倒地暈了過去。
  
  涼風一掃,柳太真變回人身,居高臨下的瞧著僵成棍子的梅四,嘴裡哼了一聲,抬手在梅四腦門上一按一抓,青光一閃將這段記憶清除後,她用那纖細的手臂扯著梅四的腰帶將人提了起來,一路穿過熱鬧的妖市,來到妖市門口,一甩手直接將梅四丟了出去。
  
  她擦擦手往回走,瞟見妖市守門的妖將們又在打瞌睡,心氣不平的腳下一踏,只聽一陣震動,妖將紛紛醒來。
  
  妖將們才剛醒來,便聽那一向不搞事,比起貓公不知道多負責的蛇公說︰「好好守著,別再讓一些不屬於妖市的東西誤闖進來了。」
  
  妖將們委屈唧唧,它們負責守大門沒錯,但一般只有厲害人物要闖入它們才會被驚醒,隨便一隻小貓小狗進來了又不能做什麼,這也要讓它們出馬,不是大材小用嗎。
  
  蛇公卻不管這麼多,說完就徑直回了雁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31 10:33 PM

第六十五章

  中元節過後第三天,武禎在樂坊聽曲,正聽的有滋味,梅四找了過來。
  
  望著梅四眼下的青黑和那一臉的愁苦復雜神色,武禎挑眉,放下手裡的瓜,擦了擦手慢悠悠道︰「怎麼,最近開竅了,食髓知味把身體搞得這樣虛?」
  
  梅四坐在她面前,整個人都枯萎了,「禎姐,你就別和我開玩笑了。」
  
  見他神色實在難看,武禎也不再逗他,招呼琴師樂伎們先下去歇歇,又倒了一杯琥珀光推到梅四面前,「怎麼了,有什麼難題就說,禎姐給你解決。」
  
  梅四怔怔盯著那杯酒,忽然抬手端起來一飲而盡,彷彿得到了莫大的勇氣,肅然道︰「禎姐,這事不同尋常,我本不該告訴任何人,但你不一樣,只有禎姐你能理解我的愛好,可能會相信我說的,所以,我考慮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告訴你!」
  
  武禎本來沒什麼興趣,只打算聽梅四小少年說說他那些屁大點的煩惱,結果他上來就這麼慎重,語氣還如此神秘,彷彿真有什麼大事發生,她不由得也生出幾分好奇,終於來了興致,搓著手指道︰「你說說看,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
  
  梅四醞釀了一下,緩緩開口說︰「柳太真,是一個蛇妖。」
  
  武禎︰「……」
  
  武禎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梅四見禎姐都被這個驚天大秘密給嚇住,詭異的有了些安慰。於是他繼續說︰「禎姐,我知道這很不可置信,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沒有騙你!」
  
  武禎︰我當然知道你沒騙我,因為我知道小蛇是蛇妖啊。
  
  她神情詭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梅四就老實的把自己中元節那一晚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武禎說了一遍,末了苦笑說︰「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大街上,東市已經變回了原本的東市,我沒再看到那個滿是妖怪的世界了。」
  
  武禎由衷的拍了拍梅四的肩,讚道︰「真是厲害。」她的妖市都能混得進去,更妙的是,他竟然還以為小蛇是個普通人,想把人救出來,最後反而被嚇暈。
  
  梅四聽禎姐這麼說,還以為她誇自己處變不驚,能從妖怪窩裡活著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啊,還好,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不過,我嚇暈之後是怎麼出來的,我不太清楚。」
  
  他說罷,眼巴巴瞅著武禎,「禎姐,你相信了?」
  
  武禎乾脆點頭,「嗯,相信了。」
  
  梅四就崇拜的看著她,感動的說︰「果然不愧是禎姐,這種事,一般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相信,不管是妖怪還是我的遭遇,怎麼聽都像是假的,我來時還想,如果禎姐不相信可怎麼辦呢。」
  
  梅四抱著自己的腦袋苦笑,「說實話,我自己都想過是不是因為喝太多腦子糊塗了,但我又肯定那些都是真的……我也說不清楚,這兩天,我的腦子都很混亂。」
  
  武禎憐愛的撫他狗頭,「沒事了,禎姐信你。」
  
  梅四感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武禎瞧著他那慫樣,都有點忍不住想變成貓給他一個驚喜。
  
  不好,別真給嚇出個好歹來,武禎萬分可惜的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股腦把困擾了自己的問題說了出來之後,梅四感覺好多了,整個人又恢復了一些精神,他開始興奮的和武禎說起自己看到的妖怪世界,邊說還邊感嘆連連︰「真沒想到,世間竟然真有活生生的妖怪,如果有妖怪的話,那傳說中的鬼和仙是不是也有?那和尚是不是真的能修成佛,道士是不是真的能抓妖?禎姐你說,這些真的都有嗎?」
  
  武禎啜了一口酒,笑而不語。有啊,怎麼沒有,你面前不就有個妖怪,不僅如此,你大堂兄還是個真能抓妖打鬼的道士呢。
  
  天真的小梅四不知道禎姐肚子裡嘀咕著什麼壞,還在可惜的嘆氣,「只不過我沒看見鬼,可惜了,我想知道《妖鬼劄記》裡的青面獠和屍鬼究竟長什麼樣,如果我親眼看見了,就能畫的更好了!」
  
  明明之前說起的時候還怕怕的,後來更被小蛇的原型嚇到昏倒,現在可好,轉頭又興致勃勃的說起這些了。
  
  聽梅四說了一大堆發現新世界的心路歷程和感想,武禎終於在兩個時辰後送走了梅四。
  
  臨走前,梅四很是語重心長的勸道︰「禎姐,你如今知道了那個柳太真是妖怪,以後可千萬莫要接近她,我知道禎姐你和柳太真相處不睦,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可是真的會吃人的妖怪,我們終究是普通人,禎姐你可不要再去和她爭吵,免得惹怒她被她吃了。」
  
  梅四千叮嚀萬囑咐,武禎心裡忍笑忍得肚腸都快打結,面上還要做出同樣的認真神情,慎重其事的答應下來。
  
  「放心,禎姐以後一定離柳太真遠遠的。」
  
  然而,梅四一走,武禎就把自己剛說的這句話當屁放了,連曲也不聽,直接衝著柳宅就去了,翻牆進了柳太真的樓,坐在她對面一個榻上就開始笑個不停。
  
  在家中整理書稿整理得好好的,卻忽然闖進來一隻瘋貓,快把自己笑到斷氣。柳太真波瀾不驚的比校著寫好的書稿,連抬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一直等到笑聲小下去了,柳太真才抬頭,問她︰「東南西北風,你今天刮的哪陣瘋?」
  
  一聽她說話,武禎又忍不住噗嗤一聲捂著肚子大樂起來,笑倒在榻上。
  
  柳太真︰「……」以前也沒見瘋得這麼厲害,可見還是那梅逐雨沒養好人。
  
  柳太真也不急,好整以暇等武禎自己笑夠了爬起來。
  
  武禎面上還有笑意,拍著自己的大腿長籲短嘆,好一陣搖頭晃腦,「唉唉唉!小蛇啊,枉你聰明一世,怎麼就在小陰溝裡翻了船!」
  
  「有話就說。」柳太真心平氣和道。
  
  武禎︰「剛才,梅四跑過來神秘兮兮的跟我說,你是個蛇妖,讓我小心你吃人。」說完她又樂了。
  
  柳太真動作一頓,放下手中書稿︰「你說什麼?」
  
  武禎將梅四跟自己說的那些簡單說了一遍,搖頭笑道︰「小蛇你做事一向穩妥,上回梅四被妖靈附身誤闖妖市,你不是就辦的妥帖嗎,怎麼這回漏底了?」
  
  柳太真臉色難看,將手中書稿摔在了桌上,冷著臉道︰「我明明消去了他的記憶。」
  
  武禎猜得到,要是柳太真沒這麼做,她才真奇怪。不過,擺在面前的現實就是,梅四確實記得。
  
  柳太真坐在那沉思了好一會兒,問道︰「梅家的血脈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武禎︰「怎麼說?」
  
  柳太真回想起之前那次,「他上次就是,被妖靈附身本就不尋常,那麼多人,為何偏偏選中他?而且妖靈離體後,他的神智恢復的太快了,若是普通人,恐怕得昏迷上一兩日。」
  
  「這次也是,雖然中元節妖市結界薄弱,但也不是什麼東西都能進去的,如果他身上沒帶什麼奇怪的東西,那就一定是血脈不同尋常。」柳太真語氣斬釘截鐵,很令人信服。
  
  說起這個,武禎也摸著下巴回想起來,之前宮裡的梅貴妃變成貓的事,怎麼看都有些蹊蹺。
  
  她半晌才說︰「我家郎君從小能看見非人之物,或許真是他們梅家的血脈有問題也說不一定。」
  
  「這先不管,梅四你打算怎麼辦?」武禎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柳太真瞪了她一眼,道︰「當然要將他的記憶消除。」
  
  武禎澆冷水︰「可你上次消除記憶不是沒用嗎。」
  
  柳太真︰「總要再試一次。」
  
  武禎知道她的性格,也不勸,只說︰「好吧,你要是一定要去折騰梅四,那就去吧。不過,小蛇,你可別把人真折騰壞了,得適可而止。」
  
  她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柳太真哪裡聽不出她的認真,當下又哼了一聲,「我知道,嚇不死他。」
  
  武禎這時忽然又天外飛來一句︰「梅四非常崇拜《妖鬼劄記》的著者白蛇郎,他還在為白蛇郎準備一本《妖鬼劄記》裡的妖鬼畫卷,一片赤誠崇拜之心可昭日月。」
  
  柳太真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復一臉冷漠,沒有吭聲。
  
  武禎忍笑︰「白蛇郎,看在梅四那麼喜歡你的份上,好歹下手輕點如何?」
  
  柳太真︰「……看在你的面子上。」
  
  解決了這樁事,武禎這夜回家,將梅四誤入妖市的事講給了自家郎君聽。
  
  「你說哪日我當著梅四的面變成貓,他會不會更受驚嚇?」武禎盤著腿,在蚊帳裡面搖著團扇。
  
  梅逐雨搖頭,「不好。」
  
  武禎︰「怎麼,怕我真把他給嚇壞啦?」
  
  梅逐雨又是搖頭,「若真有必要,我招個鬼給他看看便是。」
  
  言下之意,不需要她變貓。武禎就明白了,郎君這是含蓄的表達醋意。
  
  她想明白,又笑起來,一手攥著郎君手指,湊近他輕聲道︰「你放心,小蛇有分寸,我也叮囑過了,梅四那小子不會有事的。」說著,她臉上又露出些神秘之色,「也許對他來說,這事,是福非禍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0-31 10:39 PM

第六十六章

  沒過兩日,梅四又來找武禎。相比上次的抑鬱難解,這回的梅四更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最後,在武禎的追問下,他期期艾艾的紅著臉說︰「我懷疑,柳太真可能……可能看上我了……」
  
  武禎嘴裡的酒霎時噴了一地,小梅四可真能想啊,她放下酒杯,奇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梅四就惱怒的說︰「我睡覺,半夜發現她出現在我床邊,還摸我的額頭,當時我就嚇得一陣頭暈,都沒敢吭聲,只能閉眼裝睡。如果,如果她不是對我有意思,為什麼半夜潛入我房間,又什麼都沒做,只摸了我的額頭。」
  
  武禎看他那不自在的羞惱表情,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畢竟梅四這小子也不是第一天想太多了。
  
  梅四很是煩惱的抓了抓頭髮,「我還以為她要來吃我,結果什麼都沒做就走了,所以我才猜她是不是……是不是對我有……」
  
  武禎︰傻孩子,她那哪是在摸你的額頭,是想消除你的記憶啊,估計你那也不是嚇得頭暈,是受她妖力影響。
  
  心裡這麼想著,武禎當然是什麼都沒說的,她拍了拍梅四的肩,強忍笑意很是壞心眼的告訴他︰「這不是正好,你看,既然她喜歡你,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小命了。」
  
  可梅四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別別扭扭的,「不行,反正、反正不行。」他咕噥著,「柳、柳家娘子,她比我大七歲呢……」
  
  武禎一巴掌呼到他腦袋上,「我也比你堂兄大,你這話什麼意思?」
  
  梅四看她似笑非笑的,不敢叫痛,立刻抱著自己的腦袋跑了。
  
  武禎這幾日就指著梅四和柳太真的事找樂子,這會兒在梅四這裡聽了個有趣,立馬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跑去找柳太真分享去了。
  
  然而當事人之一蛇公,對於這個事情的態度並沒有武禎這麼愉悅,她黑著臉,難得的有些惱怒,一張俏臉板的幾乎能跑馬了。
  
  「好,好一個倡狂的小子!」她怒喝道,氣得不輕。
  
  但也只是一會兒,她很快又重新冷靜下來,咬著牙對武禎道︰「這事我不管了,既然消除不了記憶,以後你管好他,別讓他到處亂說就是。」
  
  見她這就要把麻煩包袱甩了,武禎心裡大呼可惜,她還想多看看熱鬧呢,於是不嫌事大的勸道︰「誒,別這麼快就放棄啊,不然多試幾次,說不定下次消除記憶就能成功了。」
  
  柳太真都不想和她說話,拿起桌上一隻白玉蛇鎮紙砸向武禎,武禎一伸手輕巧的接住,往身邊的榻上一放,見她實在是氣得厲害,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拽蛇尾巴了,拍拍屁股跳窗走人。
  
  臨走前還不忘說一句︰「真不考慮一下梅四?這少年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對不熟的人矜持高傲了點,但熟了之後可是很好欺負的……」
  
  她沒說完,又是一堆東西砸向窗戶,武禎果斷閉嘴閃人,只留下一陣笑聲。
  
  武禎樂了半天,騎著馬揮著馬鞭在大街上溜達,想著去哪裡打發時間,忽然,一聲呼喚傳來。
  
  「二娘子!」
  
  是豫國公府的僕人。武禎好一段時間沒回豫國公府了,從她成親,父親就安安心心的在寺裡啃青菜蘿蔔敲木魚,沒有再每月回來,所以現在豫國公府就只有些僕從在每日掃灑,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但來人卻是滿面焦急。
  
  「二娘子,總算找著您啦!出事了,您趕緊回豫國公府瞧瞧吧!」
  
  武禎眉頭一挑,出事?
  
  等她回了豫國公府,在門口就瞧見了個風塵僕僕的臉生中年奴僕,身邊還站著兩個護衛。這中年奴僕穿著講究,應當是個身份不低,得主人看重的奴僕。見到武禎從馬上下來,他急急忙忙上前,納頭便拜,口中道:「可是二娘子?奴乃是昆州裴家的老奴,平日負責照顧六郎的。」
  
  他口中的六郎,便是裴季雅,也就是武禎的表兄,昆州這一代本家唯一活到成年的一位郎君。昆州裴家也不知怎麼的,娘子眾多,個個都能好好活到成年,但郎君卻是一個比一個的命薄,前頭好幾個郎君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裴六郎裴季雅,雖然也是病歪歪的,但好歹還活著,就這一根獨苗,於是他在裴家是地位超然,養成了一副古怪性子。
  
  武禎聽中年奴僕說到裴季雅,心裡已經有所猜測,讓人將馬牽了,自己提步就往府門裡走。「有什麼事,急的你要站在門口來迎,進去再說吧。」
  
  中年奴僕連忙爬了起來,「是奴失禮了,實在是慌了神。」
  
  等在花廳裡坐定,武禎這才知道這中年奴僕為什麼如此驚惶焦急。
  
  裴季雅失蹤了。
  
  「六郎先前說要來參加二娘的婚禮,還說要在長安多住兩月,六郎性子您也知道,一向不喜歡我們多管,先前我們只以為六郎還好好的在長安住著,一連送了兩封家書也沒見六郎回,想過來問問又怕惹他生氣,從前好幾次都是,六郎外出都不愛回家信。眼看著兩月都過了,他沒還有送消息要回去,家主才讓人奴帶人來接,誰知到了長安,豫國公府的僕人們卻說六郎早已回去了,我們這才發現不對。」
  
  中年奴僕說完了,便耷拉著眉苦著臉看她。
  
  武禎敲了敲自己的膝頭沉思,裴表兄在她的婚禮前就走了,那會兒是端午前,至今有兩個多月快三個月了,昆州雖遠,十天半月也能到,如今人失蹤了,肯定是途中出了什麼事。
  
  武禎不由得想起自己送的那個小小臨別禮,難不成,是因為這個?
  
  她想著,直接說︰「表兄確實早就回去了,你先在府上歇歇,明日我派一隊府兵跟你一起,往昆州去,沿途尋找表兄的蹤跡。」
  
  中年奴僕頓時面帶感激之色,被一旁等著的僕人帶下去休息了。
  
  武禎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思索片刻,從自己身上拔了兩根頭髮,繞在手指上搓了搓,低聲念了裴季雅的名字與生辰,朝頭髮吹了一口氣。
  
  兩根細細的頭髮絲扭曲著,忽然燃燒起來,落在了地上。武禎眉頭一蹙,怎麼回事,算不出來?
  
  還有什麼辦法能知道他人是不是還活著?武禎想著,眼神忽然瞟到房間一個長幾上放著的十幾個禮盒。那都是些朋友們送來的婚禮禮物,她搬到郎君那邊去之後,很少回來,這些禮物堆在這裡就給忘了。
  
  武禎忽然想到,裴表兄當初好像是留了禮物的,也放在那一堆裡面。武禎想到這,走過去翻騰了一陣,找出裴季雅留的那個禮物。想著說不定能找出什麼線索,就算沒有線索,他沾過手的東西,或許能因此推算出些什麼。
  
  三兩下拆開盒子,見裡面還放著個更精緻的小檀木盒子,鎖著一把小金鎖。沒見著鑰匙,武禎瞧了兩眼,隨手一扯把小金鎖扯了開,打開了檀木盒子。
  
  盒子裡放的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而是兩個木頭雕的小人,十分粗糙,瞧著像是表兄親手雕的。武禎伸手將兩個小人拿了起來,翻看了一下,沒發現什麼不對,就是兩個普通的柳木雕木頭小人。
  
  就在她準備將這東西放回去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眼前一黑。
  
  不過片刻時間,武禎睜開眼,看到一個穿著藍色官服的小吏站在自己身前幾步遠,小心翼翼又有點奇怪的問她,「梅郎中,您這是怎麼了?」
  
  梅郎中?武禎發現了不對,她瞧了瞧自己的手,手掌寬大,左手手心上有一個舊疤痕,身上穿著的是一身絳紅色官服,腰上繫著的一個銀香球是她今早上給郎君繫在腰上的。
  
  武禎又抬眼看這個不算陌生的房間——郎君在刑部官署處理工作的房間。
  
  她變成自己的郎君了。
  
  是裴季雅留下的那兩個木頭人有問題。武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這個,忍不住露出了個陰沉沉的笑。算計她?好,不錯,表兄果然不愧是她表兄。
  
  武禎忽然就不急了,往桌上舒服的一靠,饒有興致的翻看著自己的手掌,這是郎君的手掌,忽然成了她的,這感覺還真是奇怪。
  
  那郎君現在呢?難不成,去到她身體裡了?他們互換了身體?武禎自顧自的思考著,卻不知自己把那小吏嚇得不輕。小吏眼睜睜看著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梅郎中正說著事,忽然往前一晃,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之後,就好像中邪了似得,露出了個可怕的笑容。
  
  如果梅郎中笑起來如此可怕,那他平日裡不笑果然是對的。小吏戰戰兢兢的看著梅郎中旁若無人的靠坐在那思索什麼,神態動作與平時截然不同,彷彿換了個人一般,他想起刑部流傳的某個傳聞,不禁嚇得腿都有些軟。
  
  「梅、梅郎中?」
  
  聽到這弱弱的嗓音,武禎抬頭,這才想起這裡還有個人,於是她抬頭笑道︰「這裡沒事了,你先走吧。」
  
  被她笑得後背發涼的小吏哪裡還敢說什麼,捧著沒做完的公文趕緊跑了。
  
  而梅逐雨,他好好的工作著,忽然感覺一陣暈眩,再清醒過來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刑部官署,而是在一個略有些眼熟的地方。
  
  見到窗邊那個榻,他才反應過來這好像是夫人在豫國公府的房間。他看到自己手裡握著兩個木頭人,也看到了自己的手,白皙纖細。
  
  梅逐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1 11:01 PM

第六十七章

  梅逐雨面無表情的思考了一下現在的情形——他不知怎麼的到了夫人的身體裡,所以反推,現在夫人很有可能是在他的身體裡。剛才,他只是很尋常的在工作,並沒有做任何多餘的事情,所以身體的忽然變幻,可能是因為夫人做了什麼。
  
  他再一次看向自己手中抓著的兩個木頭人。他仔細翻看了一下,發現這是個新手雕刻的,雕刻的很隨意,但能從髮髻和衣服的大致輪廓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這兩個木頭人身上有古怪,但一時半會兒他看不出來門道。梅逐雨認定了這一點,將兩個木頭人收了起來,轉身往外走。
  
  走出一步,他腳下一絆,噗通一聲摔了一跤,胸前磕到了一個木盒子,一股疼痛感瞬時由胸前擴散。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被撞到的胸口,摸到一團柔軟,梅逐雨又默默放開了手,無視胸前的痛,從地上爬起來。
  
  地上散亂著幾個盒子,可見剛才武禎在這裡亂翻了一陣。梅逐雨將這些盒子放到一邊幾上,穩穩的往前邁步。
  
  不是他的身體,身高,體重都不同,甚至身體裡流動的力量也截然不同,他一時有些不能適應,感覺世界比平時看上去的要低一些,還有就是……胸前好重,墜著難受。原來有這個,是會覺得重的嗎?
  
  一步步走到門口,梅逐雨扶著門走了出去。被困在武禎的身體裡,他有些莫名的拘束,這不是他自己的身體,萬一傷到了哪裡,都是夫人要遭罪,只要這麼一想,梅逐雨就覺得自己是懷抱著什麼脆弱的寶物走在遍地荊棘之中,一不小心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後果。
  
  武禎平日裡像一陣風一樣,來來去去風風火火,但梅逐雨不一樣,他一直就穩重沉著,現在因為換了個身體,他更加愛惜小心,於是更顯得慢吞吞的,從武禎的房間到走出豫國公府,路上遇到他的府中奴僕都奇怪的瞧著他那端莊的走路姿態與沉靜的臉。
  
  不明就裡的奴僕心中好奇,二娘這是怎麼了,怎麼看上去如此拘謹?
  
  而知道裴季雅失蹤一事的奴僕則心中嘆息,看來裴六郎確實是凶多吉少,不然一向沒個正經的二娘,怎麼會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而且步伐如此沉重,讓他們看著都感覺不妙。
  
  但沒人敢多說,眾人或奇怪或擔憂的目送二娘離開豫國公府,騎馬跑遠了。
  
  相比梅逐雨的愛惜慎重,武禎隨意許多,她站起來背著手大大方方的在這房間裡轉悠了一圈,郎君很高,她如今看到的房間明明與之前沒區別,只是高度改變,瞧著倒好像是有些陌生起來。
  
  在屋裡轉一圈她還不算完,直接扔下工作往外跑了。她是不可能還安穩坐在那替郎君處理公文的,先不說她會不會,遇上這種有趣的事,她當然沒有那麼老實。
  
  走在刑部官署,武禎認識到了自己郎君在官署的人緣之差,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主動和他打招呼的,那些原本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官吏們,在看到他出現後都是聲音一停沉默下來,等到他走過了,他們才繼續說。
  
  武禎走過那群人,然後迅速躲到了轉角後,聽起了牆角。
  
  不知道那群人原本在說些什麼,不過在看到她路過之後,這些人就說起了她,不,說起了她的郎君來。
  
  「我說這梅郎中也是個厲害角色,徐侍郎不是與他不合嗎,之前給他派了好幾個懸案都讓他給破了,嘖嘖,區區一個郎中,徐侍郎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有人嗤笑道︰「什麼叫區區一個郎中,人家可是有個厲害娘子的,你又不是沒聽過那件事。」
  
  「你是說崔郎中那件事?」
  
  「對,我也知道,崔郎中先前私底下喝酒與人辱罵梅郎中,差點被武二娘按在水裡淹死,據說當時場面十分可怕。如今得罪了武二娘和她那一大幫紈絝,崔郎中都和郡主娘子合離了,差事也丟了,落魄得很,前車之鑒在此,現在誰還敢惹梅郎中。」
  
  眾人一邊取笑那個崔郎中,一邊用微妙的語氣提起梅郎中,有人不屑,有人敬畏,還有人帶著些酸溜溜的羨慕。
  
  看來,郎君在刑部這「狗不理」的狀況,也有她的原因在。武禎雖然並不覺得郎君會介意這個,但仍然覺得愧疚。郎君在這裡,真是受苦了。吃得不好,長得賞心悅目的人也沒兩個。
  
  不過,既然這些人都不屑理會郎君了,那其中幾個說郎君壞話的,揍一頓也沒關係,反正關係本就不好。還有那個什麼徐侍郎,武禎想起來,依稀彷彿,在他們成親之前,徐侍郎也給郎君找過麻煩。
  
  得,她也不能白來這麼一遭,先替郎君出口氣再說。
  
  於是,這一日,徐侍郎被不知名歹人給狠狠打了一頓,歹人用布袋套住了他的腦袋,那一拳更比一拳重的力道,打得他哭如豬嚎,過了好一會兒,徐侍郎才被人發現,奇蹟一般的,他竟然沒受重傷,只是臉是看不出原樣了,腫的彷彿一個臘豬頭。
  
  徐侍郎家奴僕來將他接回去的時候,刑部官吏都前去圍觀,武禎當然也在,她揉著拳頭,覺得無比舒爽,被表兄坑了的鬱悶不爽都發洩了個七七八八。還有就是,郎君的力氣果然很大,她覺得自己方才只是輕輕錘了錘就給人錘成這樣。
  
  徐侍郎因傷早退,武禎也覺得刑部官署沒意思,同樣跑了,不過她好歹記著自己如今用著郎君的身份,給上司告了假。
  
  快要臨近中午,武禎走出宮門,瞧見遠處樹下立著一個牽馬的身影,那是她自己的身體,當那人扭頭看過來的時候,武禎立即看出來,那具身體裡的是她家郎君沒錯了。
  
  武禎朝他跑過去,然後,一把將人抱了起來,大聲笑了起來。
  
  這動作做的非常輕易,武禎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片雲,一托就起來了,所以她覺得有趣,還順勢轉了兩個圈。
  
  柳御史正從一道宮門裡走出來,瞧見這邊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兩人,又發現那個抱著人的是他一向很欣賞的梅逐雨,頓時眼角一抽,拂袖轉身就繞路走,心中痛心疾首至極。好好的一個後生晚輩啊!就是被武禎那廝給糟蹋了,看看如今,什麼規矩都沒了!
  
  梅逐雨面無表情的看著夫人興高采烈的使用著自己的身體,將他掄起來甩了兩圈,一手抓住她的手臂道︰「把我放下來。」
  
  武禎笑嘻嘻的將他放下來,低頭看他,「生氣啦?」
  
  梅逐雨搖頭,「不是,怕你掌控不好我的身體,把你自己的身體摔著了。」
  
  武禎瞧著他那樣子,笑道︰「我的身體也不是什麼瓷器琉璃,沒有那麼容易碎,你這樣緊張幹什麼,看我多自在。」
  
  她是很自在,還將身子往下蹲了蹲,平視著他,然後笑話道︰「郎君,如今你可真是矮。」
  
  梅逐雨︰「……」你明白自己是在說誰嗎?
  
  他無奈搖搖頭,從袖中拿出那兩個木頭人說起正事,「我們如今的狀況,可是因為這個?」
  
  武禎︰「大概是吧,這是我那表兄送的,他不是個好東西,他送的新婚禮物,估計是打算著我新婚之夜拆了,然後……」
  
  她聳聳肩,「可惜我給忘了,一直到今天才拆開看到。」
  
  說到這,她又將裴季雅失蹤一事簡單說了下。梅逐雨並不清楚裴季雅的事,他只見過他兩次,都是匆匆見了一面。他不關心裴季雅如何,只是問︰「你可有解法?」
  
  武禎很光棍的回答︰「沒有,郎君你有沒有辦法?」
  
  梅逐雨︰「解鈴還須繫鈴人,恐怕我們要先找到他。」
  
  兩人對視一陣,武禎先攤手道︰「好吧,那我們去昆州路上尋他。但這一來一回起碼要一月餘,長安這邊得安排好,嗯,應該沒問題。」
  
  武禎說得信誓旦旦,結果當天下午就出了問題,宮裡的皇后召武禎入宮覲見。
  
  武禎恰好去妖市找自己兩位副手商量事情,梅逐雨接到皇后旨意,別無他法,只得硬著頭皮頂著武禎的殼子入了皇宮。
  
  皇后召妹妹入宮也沒有大事,只是許久未見這個妹妹,叫她入宮來瞧瞧。以前沒成親,武禎三天兩頭往皇宮裡跑的,夏日尤其跑的勤快,像如今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不來宮裡,皇后怎麼都覺得不對勁,梅貴妃看出她心裡記掛著妹妹,這才讓她叫武禎進宮來一趟。
  
  皇后是在御湖水榭上見的妹妹,然而,這一次的相見,氣氛格外詭異。武皇后一見到『武禎』就是一愣,因為她這妹妹最愛笑的,笑起來鮮活肆意,每次入宮,還沒喊人就要先朝她笑一笑,但這次,妹妹臉上神情淡淡,一點笑模樣都沒有,沉穩的不像她妹妹。
  
  「你怎麼了,遇上什麼麻煩事了不成?」武皇后蹙起了眉,心裡思索著最近是不是有人給自己妹妹氣受了,她妹妹竟然都不笑了,這是遇上了多大的煩心事才會如此。
  
  想著想著,武皇后的神情冷峻起來,她道︰「有什麼事便說,我雖身處宮中,卻也不會任你被人欺負。」一副馬上要替她撐腰做主的神情。
  
  梅逐雨只能答道︰「無事,只是近來身體有些不舒服罷了。」
  
  他這麼一說,皇后更加緊張了,身體不舒服到性情大變?那還是小事嗎?當下也不需她吩咐了,梅貴妃已經先她一步讓宮人去尚藥局召劉奉禦。
  
  尚藥局專管皇帝皇后與幾位寵妃太后的用藥,其中劉奉禦醫術最為高明,他聽皇后有召,立馬就匆匆趕來了,見是為武禎看病,他也沒有多說,恭恭敬敬的請了脈。
  
  劉奉禦探了又探,最後露出一個笑容,對著梅逐雨道︰「賀喜,您這是有孕了。」
  
  從換了身體後一直巍然不動的梅道長,此刻終於失態的瞪大了眼睛。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1 11:08 PM

第六十八章

  梅道長一張茫然的臉上露出兩分傻氣,兩分不確定,還有六分的驚慌。
  
  武皇后瞧著不對,臉上笑意變成狐疑,拍了拍他的手道︰「怎麼,懷了孩子還不高興?」
  
  梅道長終於被武皇后這一拍拍回了魂,勉強恢復了一點鎮定。他呼出一口氣,滿面肅然的問劉奉禦,「我今日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對身體有礙?」
  
  劉奉禦才拱手還未說話,武皇后就露出責備的神情來,「你平時就冒冒失失的,一刻也停不下來,小時候上房揭瓦,這都成親了,還以為你近來穩重許多呢!」
  
  說罷又對劉奉禦吩咐︰「快,給她好好瞧瞧。」
  
  劉奉禦好生說了一大通,才算安慰了這對表面姐妹,其實真‧姐姐妹婿。開了安胎的藥,又囑咐了些事之後,劉奉禦退了下去,武皇后則又拉著妹妹僵硬的手教訓她。
  
  梅道長承受著「姐姐」的關愛,整個人還有些魂不守舍,每看一眼自己的肚子就要愣一下,活像中了邪。
  
  武皇后︰「現在有了身子,以後不要總是跟人比武打架了,聽說你經常往那兩個校場去跟人比試,如今可不能做了,打獵也暫且停了,先好好的保重身體。」
  
  梅逐雨打起精神應付武皇后,「是,我知曉了,定會多加注意。」他本就學不來武禎那種混不吝的氣質,再加上這突然的消息,又驚又喜又慌,更是想不起來要怎麼在武皇后面前掩飾了。
  
  武皇后就是眼瞎了都能發現妹妹今天不對勁,皺著眉將她打量了一圈,眼神慢慢銳利起來︰「你到底怎麼了?」
  
  梅逐雨︰「……實是無事。」
  
  就在殿中氣氛越來越古怪之際,梅貴妃隨身的宮人低頭進來,在梅貴妃身前稟報,說梅郎中梅逐雨在宮門遞話求見。
  
  梅貴妃有些意外,她與這個侄子見面不多,但知道他的性子有些獨立,與她很相似,這樣求見還真是難得。
  
  梅逐雨作為梅貴妃的侄子,又兼武禎的郎君,現下武禎在這裡,武皇后自然是手一揮準了他的求見。在等梅逐雨前來的這段時間裡,武皇后與梅貴妃二人坐在一旁輕聲說著話,時不時看看沉默坐著的「武禎」。
  
  不止武皇后覺得不對,梅貴妃方才沒有說話,但也已經將這個「武禎」細看了許久,越看她越覺得這個「武禎」不像武禎,反倒更像她侄子梅逐雨。將這話與武皇后一說,武皇后神情也變得微妙起來。
  
  經過前段時間梅貴妃變貓的事,兩人此時一下子都想起來某些神神鬼鬼的傳說,看著「武禎」的眼神越發詭異。終究是覺得她太奇怪,武皇后的眼神中還有幾分戒備。
  
  萬一是撞邪了,有什麼孤魂野鬼的髒東西,佔了她妹妹的身子可怎麼辦!
  
  等到那「梅逐雨」熟門熟路大大方方的走進殿來,武皇后看了一眼那「梅逐雨」,端著架子道︰「梅郎中今日怎麼來了?」
  
  武禎瞧見自己姐姐,下意識就笑著風流倜儻一拱手道︰「當然是想念……」話說到一半,她瞧見旁邊坐著的自己的身體,聲音一滯,咳嗽了一聲將姐姐兩字生硬的換成了夫人。
  
  「……想念夫人了,特來接她。」
  
  武皇后瞧見她那瀟灑的一拜就覺得眼熟,眼熟的讓她手癢,再一聽她這不正經的語調,還有那雙神采飛揚的眼睛,哪裡像是曾見過的那個穩重的妹夫梅逐雨。看來不只是妹妹中邪了,妹夫也中邪了。
  
  她看了看這奇奇怪怪的夫妻兩個,對梅貴妃使了個眼色,梅貴妃立即吩咐周圍侍候的宮人全都退了下去,等到就剩下她們四人,武皇后對「梅逐雨」緩緩道︰「武禎,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武皇后本是試探,誰知她這一句說了,卻見那「梅逐雨」笑起來,老實不客氣的坐到她身前,誇她︰「姐姐果然厲害,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她一副撒嬌的語氣,都不喊殿下,改叫姐姐了。武皇后被她這與臉不符的語氣哽的差點喘不過氣,忍了一忍沒忍住,喝道:「別給我這樣嬉皮笑臉的,糟蹋了梅郎中這端正的容貌!」
  
  武禎卻不在意,還抬頭對沉默的梅逐雨本尊笑了笑道︰「郎君又不介意的。」
  
  梅逐雨雖說也不習慣自己的臉上露出這種燦爛的笑,但兩人互換身體這事,本就不太令人高興了,他也不想多限制武禎,讓她隨自己心意就好。
  
  梅貴妃看著,總結了一句,「所以說,你們夫妻二人,確實是互換了身體?」
  
  梅逐雨和武禎之前沒有想到會被召入宮,讓武皇后瞧出來,因此並沒有商量清楚說辭,此時梅貴妃這麼問,梅逐雨自知自己不會胡謅,因此閉口不語全權交給武禎。
  
  武禎果然是個胡話隨口來的,收斂了神色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前幾日遇上個瘋癲的道士,不小心得罪了他,他那時隨手一指說要給我個教訓,我一直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只以為他騙人,沒想到今日我就突然和郎君換了個身體,想來就是那道士做的。」
  
  「我方才已經查清楚,那瘋道士往昆州去了,我想著和郎君一道往昆州去尋那道士,好歹給他道個歉,說不定能請他幫我們換回來。」武禎說得煞有介事,聽她簡單說過情況的梅逐雨都開始懷疑這個才是真的原因了。
  
  「所以,姐姐要幫我一個忙,郎君那刑部的差事,可得先料理清楚,待我們去昆州找人回來再說。」武禎順手就把這事扯了出來。
  
  武皇后簡直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手指因為習慣差點點到她額頭,奈何現在武禎用的是梅逐雨的身體,她的手指怎麼都點不下去,只好狠狠道︰「我就知道是你惹出來的禍事!」
  
  武禎看出來姐姐想揍自己沒法下手,更有恃無恐了,「姐姐可答應我了?」
  
  武皇后氣歸氣,還是點了頭,只是又氣不順的訓斥了她好一會兒。武禎早就習慣被親爹和親姐姐這樣念叨,左耳進右耳出,還不忘對著梅逐雨擠了擠眼睛。
  
  梅逐雨被一個懷孕的消息砸的差點失去神智,這會兒見到武禎這樣,忍不住便微微笑了起來。
  
  武禎看了一會兒忽然嘆道︰「我果然長得好看,笑著也好看極了。」
  
  武皇后瞧見妹妹這不正經調戲人的語氣,恨不得打斷她的狗腿,咬著牙道︰「他現在懷著孩子,你給我穩重一點,不要胡鬧了,去昆州的路上也好好照料著,聽到沒!」
  
  武禎嬉笑的表情僵住了,她收起了笑,端坐起身子,一臉的沒聽懂︰「什麼?」
  
  武皇后也想起這樁亂七八糟的官司,都不知該用什麼語氣說才好,「剛才劉奉禦來給你的身體診脈,你有孕了。」
  
  武禎︰「……」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平靜的梅逐雨,眼神移到腹部忽然飄忽起來,嗓子裡呃了一陣,好半天才咽了咽口水,乾笑了兩聲︰「這樣啊。」
  
  一直很安靜的梅貴妃忽然掩唇輕笑了,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梅貴妃緩緩柔聲道︰「這懷孕前三月,最是不能疏忽的,禎是不得安靜的人,若讓她自己來,還真叫人擔心,逐雨雖說年紀比禎小,但穩重可靠,換作是他,一定不會有問題。」
  
  一瞬間,武皇后武禎以及梅逐雨,都被她的思路折服了。甚至梅逐雨看了一眼武禎,心中想道,不然還是過了這前面一段時間再換回來,不然太折磨武禎了。方才劉奉禦說,要喝些藥膳湯水的,武禎不愛喝這些苦味東西,再者懷孕的婦人還會嘔吐,聽著就是受罪,不如先換著,等過了這一段再換回來。
  
  說真的,梅道長也是不放心自己夫人,他覺得自己來比較放心。
  
  武皇后也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對梅貴妃說︰「你說得對,讓武禎這個皮猴子自己來,非得出事。」
  
  只有武禎慎重思考了一會兒後說︰「不妥,還是早些換回來比較好。」
  
  梅逐雨終於是開口勸了她一句︰「不急。」
  
  武禎︰「不行。」
  
  她難得這樣堅定認真,梅逐雨問道︰「你可是不習慣我的身體?」
  
  武禎忽然撇了撇嘴,「懷孩子這種辛苦的事,我怎麼能讓郎君你來做。」
  
  梅逐雨沒想到她會如此說,心中一軟,看著她的眼神都柔和下來︰「我也不能讓你受這種苦。」
  
  梅貴妃適時的說道︰「懷著孩子,便不能蹦跳打鬧,不能隨便與人出手,不能騎快馬,不能亂吃寒涼食物,還要吃許多養胎湯藥,適才劉奉禦開了張單子的……」
  
  武禎立馬改口︰「哦那就先換著吧,等我們去昆州找到那閒著沒事幹的瘋道士,再從長計議。」
  
  要她喝那些東西,簡直就是要她的命。
  
  兩人出了宮,武禎忽然道︰「我要離開長安,妖市的事總要和小蛇當面說清楚,她現在應當在柳府,郎君隨我一道去。」
  
  她說著露出了個不懷好意的笑,「咱們去嚇唬她一下。」
  
  梅逐雨瞧著自己臉上那種從未出現過的表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還沒提出異議,武禎卻忽然揉著臉頰嘆道︰「郎君,你每日都不笑,表情也少,我就這麼多笑了兩下,臉都酸得很,若換回來了,我定要讓你每日多笑笑。」
  
  梅逐雨剛想說自己是習慣了,就聽武禎低頭對他輕聲說︰「我先前如廁時,倒覺得男子比女子方便。」
  
  梅逐雨遲疑︰「……你看到那……」
  
  武禎不以為意︰「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見,你還害羞嗎?」
  
  梅逐雨不忍聽聞似得扭過頭,用手抵住了額頭。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2 10:10 PM

第六十九章

  武禎說要去和蛇公柳太真交待事情,但梅逐雨覺得,交待事情可能是順便的,她更想做的恐怕是去捉弄朋友。
  
  就如他猜的那樣,兩人到了柳家,見到柳太真,武禎捏了捏梅逐雨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上前道︰「蛇公,我們夫妻貿然上門,打擾了。」
  
  柳太真詫異的看了他們二人一眼,皺了皺眉,「你們有什麼事?」
  
  武禎裝梅逐雨也裝不像,規規矩矩說話的時候仍然讓人覺得古怪,她板著臉隨口胡說︰「哦,是這樣的,武禎有了身孕,只是胎像不太穩,我們要往昆州去求醫,所以長安妖市這邊要多勞蛇公照料……」
  
  柳太真不等她說完,忽然直撲沉默不語的「武禎」。武禎見小夥伴那毫不留情要打下去的架勢,哪裡還敢作妖,立即撲過去架住了柳太真的手,與她飛快的過了幾招。梅逐雨見她們兩個忽然動起手,下意識也想上前,然而看到自己那柔軟的手,又遲疑著退後了一步。
  
  夫人的身體不能受傷。
  
  「哪裡來的妖孽,竟敢在我面前造次!」柳太真冷喝。
  
  武禎︰「不鬧了不鬧了,怎麼還動起手了,我就不相信你沒認出來我!」
  
  柳太真一巴掌將她打開,眼神變得很一言難盡,像是很不想承認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不甘願的從牙齒裡擠出來兩個字,「武禎?」
  
  武禎用著梅逐雨的臉點了點頭,朝她露齒一笑。柳太真側了側臉不想看她,緩了一會兒才扭回來,將她打量一番,「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特殊的喜好。」
  
  武禎看她表情,竟然一時也分不清她是真這麼覺得還是在挖苦打趣自己,但她臉皮厚,絲毫不以為意,上前要像往常一樣攬著她,又被柳太真躲了過去,「說話站得離我遠一點說就行。」
  
  她這一下子嫌棄了兩個人,武禎嘴角一哂,把表兄那個特別的賀禮說了一通,又說起自己要與梅逐雨一同去昆州找人解咒,倒是認認真真的解釋了,又好生叮囑了一番妖市的事。
  
  柳太真沉默聽著,最後只問了一個問題。
  
  「梅逐雨真懷了孩子?」
  
  武禎︰「你這話聽著怎麼就這麼奇怪呢?是我的身體懷孕了,郎君不過是暫時在我身體裡,照顧一下我們的孩子罷了,其實這個孩子主要還是我的功勞,是我肚子裡長出來的,知道吧。」
  
  柳太真︰「誰在跟你爭論你們夫妻兩個誰的功勞大。」
  
  她又看梅逐雨,「這個人這麼胡言亂語,你也不管她?」
  
  梅逐雨端莊的宛如神女,搖頭道︰「我管不了她。」
  
  武禎吭哧吭哧的笑起來,柳太真不想再和這對夫妻多說,只涼涼的對梅逐雨說︰「那你好好養胎。」
  
  梅逐雨︰「……」
  
  除了柳太真,武禎和梅逐雨離開長安的時候沒有通知其他的朋友,包括豫國公,都是在他們離開之後,才讓僕人去送的信。如果真的當面見了,發現他們不對勁的恐怕又得多上幾個,一一解釋實在麻煩,更何況還有那麼多不能說的內情。
  
  此去昆州路途遙遠,武禎本是準備的馬車,但官道之後有些小道不平穩,所以又換成了牛車,雖說沒有那麼快,但更穩些。
  
  平日武禎和梅逐雨都是不愛帶僕人出門的,不過這回因為武禎的身體還懷著孩子,兩人商量著,還是帶了兩個僕人同行。這僕人也不是選的普通人,而是在妖市裡找的一對兄弟,原型是牛妖,長得高壯,相貌粗莽,讓人一看就覺得像是那種劈山開路找過路人要買路錢的壯士。
  
  雖說長得差強人意,也沒有什麼大造化,但好在憨厚老實肯吃苦,聽說是為貓公做事,還有那樣豐厚的報酬,一路上兩人殷切的差點就將那兩頭拉車的普通牛給扔了,自己變回原型上去拉車。
  
  選他們二人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這牛妖兄弟倆,腦袋不太好使,完全看不出來他們的「貓公」有什麼不對勁的。見著「貓公」沒有以往看著那麼愛動愛笑,穩穩坐在車中,兄弟兩還感嘆著不愧是貓公,出了長安後,更顯穩重了!
  
  梅逐雨精心照料著夫人這具身體,不知有多愛惜,生怕磕著踫著了,坐在牛車中也不亂動,而武禎,她開心的騎著馬,揮著鞭子,馬上還背著弓箭和箭筒,等車子離開官道,進了些草木豐茂的地方,還被她獵了兩隻兔子,提到馬車上給梅逐雨看。
  
  「若是今日到不了驛館,咱們就找個地方把這兩隻兔子叉著烤了。」武禎掀著馬車簾子,將兔子提著晃了晃。
  
  武禎是向來不耐坐馬車的,覺得自己郎君待在那馬車裡顛來顛去難受,隔一會兒就叫他下來歇息一下。
  
  「你要如廁?我陪你去啊。」
  
  武禎大喇喇的往樹後走,見梅逐雨並不跟上來,奇怪道︰「怎麼了,過來啊。」
  
  梅逐雨︰「不必,你在一旁等著我便好。」
  
  武禎︰「這荒山野嶺的,我是怕你遇上什麼東西。」
  
  梅逐雨指指遠處的一塊石頭,「你坐在那等。」
  
  見他語氣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武禎還是依言坐了過去,只朝著梅逐雨喊︰「真不要我陪?」
  
  梅逐雨頭也不回。他始終沒有武禎那麼適應良好,用著夫人的身體,每次需要清洗和這樣的時候,他都不由得有種淡淡的羞愧之感,彷彿自己做了什麼不合適的事。哪怕是他的夫人,他也從不覺得自己就能理所當然的觸踫這具身體,更不該在看到這具身體的時候想起之前的那些……的場景。
  
  梅道長萬分羞愧。
  
  武禎毫無負擔,新鮮的很,只是偶爾她瞧瞧郎君頂著自己的臉,會有些鬱悶的跟他說︰「我瞧著自己的臉親不下去啊。」
  
  梅逐雨︰「……不必親。」用夫人的身體他就很羞愧了,現在親近,他怕是更做不到,哪怕是心悅的夫人,真要有這種念頭恐怕也會被梅道長一張符紙給定住讓她冷靜。
  
  武禎和梅逐雨的身份,可以住在官驛,若是遇不上,兩人也不挑,就在荒地裡生一堆火將就,歇在馬車裡。梅逐雨是過慣了不講究的清貧日子,從前還曾幾天幾夜不睡,在山林中追殺惡妖,實在累極的話,盤腿一坐閉目養神半個時辰也就夠了。
  
  倒是武禎令他驚訝,武禎在長安的富貴鄉裡長大,梅逐雨又是看著她平日裡種種講究的,還擔心著她出門來後會受不了這簡陋的條件,然而如今一看,她也適應的挺好,偶爾嘆氣抱怨,也只是可惜荒郊野外買不到什麼好酒。
  
  他們兩個主人家都不在意,充作僕人的牛一牛二,就更加不在意了,找塊石頭或草甸隨便一躺,就能湊合一夜。
  
  若是遇上了官驛,兩人便進去歇一歇,洗漱換衣,補充食水,梅逐雨還會趁這個時候煎藥,就是之前劉奉禦開的安胎補身宮廷秘藥。
  
  梅逐雨親力親為,將藥煎好了,放在涼水中鎮的稍涼,便端起來喝了。喝的面不改色,看得武禎面無人色,她在旁邊聞著藥味都想跑,可她的郎君,竟然如同喝白水一般的淡然。
  
  喝完見她表情不對,還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武禎乾笑,「這東西好喝嗎?」
  
  梅逐雨是個道士,對這方面也略知皮毛,味道他不多評價,對於藥效還是肯定的。
  
  武禎無賴的坐在他煎藥的小紮上,嫌棄的把煎藥的罐子給踢遠了點︰「你要是覺得好就現在多喝點,反正之後我是不會喝一口的。」
  
  梅逐雨知道,並不和她多說這事。真到了必要要喝的時候,就算武禎不喝,他也能壓著她喝了。有些事能順著她,有些事不能。
  
  武禎莫名打了個寒顫,狐疑的看著正直的郎君。
  
  正值夏日,烈陽高照,路邊的芒草抽絮,遠遠望去一片白茫茫,野草繁盛,野花同樣盛極,鼻端聞到的都是清香,耳中聽得則是山間林濤颯颯聲響。天空高闊湛藍,遊雲綿軟雪白,是與繁華熱鬧的長安不同風貌。
  
  離長安越遠,景致就格外不同,雖然日日趕路,但途中偶爾也會發生些趣事,譬如遇到不懂事的小妖怪搗亂攔路。
  
  因著兩人如今是互換身體,武禎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梅逐雨的身體裡空有靈力,她不知用法也只能乾瞪眼,於是為了讓她防身,梅逐雨便趁機教她些除妖驅鬼的手勢符咒,等遇上攔路的髒東西,就叫她出手練習一番。
  
  武禎先前對這些便好奇了,如今親身體驗過,她更加明白,自己這個年紀輕輕的郎君究竟有多可怕,這身靈氣渾厚的,尋常人百年也不知能不能積累,哪怕他天資過人,也有些太過。武禎心底猜測他也許是曾遇見過什麼奇緣,但敏銳的感覺其中緣由可能並不令人高興,於是她不問,只跟著梅逐雨學了簡單的術法,也過了一把道士癮。
  
  武禎在梅逐雨這裡學了道法,還想著也教教郎君適應自己身體裡那特殊的妖力,結果她說出口,梅逐雨卻搖頭說︰「我自己已有領悟。」
  
  他在牛車裡安安靜靜的悟了幾日,就適應了武禎身體裡的妖力,對這份力量的習慣,比對這具身體的習慣快多了。
  
  武禎再次見識到郎君的驚人領悟力,心中相信了,嘴裡卻說︰「我不太信,你不如證明給我看。」
  
  梅逐雨︰「如何證明?」
  
  武禎立刻說︰「變成貓!」
  
  被擼過的貓,遲早會擼回去的,梅道長明白了這一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2 10:15 PM

第七十章

  武禎想叫梅逐雨變成貓讓自己揉一頓。
  
  梅逐雨本不想從,奈何武禎這人纏人功夫一流,哪怕是比梅逐雨大上幾歲,前一段時間還老愛叫他小郎君,如今耍起賴撒起嬌來也全無心理負擔,抓著他的手不知說了幾馬車的好聽話,哄的梅道長英雄氣短,愣是應了她所求,別別扭扭的變成了貓。
  
  武禎將狸花貓抱了起來,湊近看肚子,看了一會兒後說︰「瞧著肚子也沒變大嘛。」隨即高興的將貓放在膝上擼了好一會兒毛。
  
  然而也就這麼一次,之後不論武禎怎麼說,梅逐雨都不肯再變貓了,因為變回來之後穿衣服,他慘遭武禎調戲,實在經歷慘痛。
  
  兩人在路途中也遇到過其他人,有尋常旅人,也有商隊,還有在附近村子裡生活的尋常農人。
  
  有一日騎馬的武禎忽然合著雙手棄馬上了牛車,對梅逐雨說︰「你猜我手中是什麼?」
  
  梅逐雨看了看她合攏的手,猜道︰「是花?」
  
  這幾日,武禎沒少做摘花送他這種風流雅事,畢竟這一路上都開著不少漂亮野花,武禎瞧見了好看的就要辣手摧花。
  
  武禎搖頭︰「不是不是,你再猜。」
  
  梅逐雨道︰「是什麼有趣的小精怪?」
  
  武禎有個毛病,遇到有趣些的小精怪就要把人家抓來給他瞧上一眼,這一路不知多少懵懂無知的小精怪被她打攪過。
  
  武禎再搖頭,「還是不對。」
  
  梅逐雨猜不出了,問她︰「是什麼?」
  
  武禎還不肯揭曉答案,笑著說︰「你閉上眼睛摸一下。」
  
  梅逐雨在這種小事上是配合的,當下閉著眼睛,伸手摸了摸她手掌中的東西,摸到了個溫熱毛絨的東西。他睜開眼睛,就見到武禎手中合著一隻小小的、毛茸茸的東西。
  
  「是鴨子?這路上周圍也沒有人家,哪裡來的幼鴨?」梅逐雨奇怪道。
  
  武禎搖搖手指︰「錯了,這是鵝,不是鴨。」
  
  都是嫩黃色的絨毛,紅色的嘴,梅逐雨沒養過,看不出區別。武禎將小小的幼鵝塞到他手裡,靠在牛車窗邊架著腿道︰「剛才道上有個老丈趕著輛車去城裡賣小鵝,我瞧著那一車挨挨擠擠的小東西挺有趣的,就湊過去看了看,誰知這隻小鵝兇得很,還敢過來啄我的手指,所以我就跟那老丈買下來了。」
  
  她這種心血來潮不是一回兩回,梅逐雨不以為怪,握著那隻毛茸茸可憐可愛的幼鵝,覺得它怎麼都不像是武禎嘴裡說的那種會啄人的小傢伙。
  
  摸著倒挺舒服。
  
  武禎見他看那小鵝,笑道:「咱們先養著,等養了幾天就給它烤了吃了。」
  
  話雖是這麼說,之後幾天她卻沒有吃這小鵝的意思,每天騎著馬,就將這小鵝握在手裡,休息的時候還叫牛一牛二抓蟲子給這小東西吃。可能是因為趕路的時候沒有能逗樂的事,得了這麼隻小鵝,她也玩的有滋有味的。
  
  還給這小鵝起了個名字,叫「鵝子」,聽得梅逐雨哭笑不得。
  
  唯一叫她嫌棄的把小鵝丟給梅逐雨的情況,就是小鵝排泄的時候,武禎提著小鵝的一片小翅膀就給扔進馬車裡,對梅逐雨喊︰「我不要這髒東西了,等晚上就燒水拔毛燉了吃!」
  
  結果晚上她轉頭就忘了這事,依舊把這小東西托在手裡顛著玩。
  
  有時候梅逐雨看著她這樣折騰,就會不由自主開始擔心他們以後的孩子,可以預見,若是孩子出世了,讓武禎帶孩子,她大概也就是這個模樣,喜歡的時候抱著小傢伙玩,看他麻煩了又提著腳把孩子扔給其他人帶著。
  
  想著想著,梅逐雨也不知怎麼的就搖頭失笑。只可惜武禎正忙著訓她那「鵝子」,沒看見郎君這個笑。
  
  這些時日,他們也不只是趕路,還要尋找失蹤的裴家表兄蹤跡。找到長安的那個裴家僕人帶著武禎給撥的一隊府兵,也在長安到昆州這一路上尋找裴季雅,他們走得快,武禎這幾個人輕車簡行,早兩日就被他們給超了過去。那一隊人不知道武禎也出了長安在尋人,武禎見他們與自己擦身而過,也不上前,只當做不認識。
  
  一則她和郎君現下這情況不適合與那麼多人一起,二來裴季雅失蹤之事情況未明,武禎有意把他們那浩浩蕩蕩一隊人放在明面找人,自己暗地裡行動反而更方便。
  
  這一日,在臨近昆州的濮州境內,一座名叫塘水的城裡,武禎終於打探到了些裴季雅的消息。她這消息是從城內那些鼠妖蟲妖們身上得到的,而這些小妖是梅逐雨召來的。
  
  武禎這身體裡有貓公妖力,這妖力與尋常妖物的靈力又有不同,雖說離了長安,貓公這身份沒有那麼管用了,但驅使些小妖怪還是沒問題的。梅逐雨修煉起來無師自通,短短時日已經能將這身體裡的力量大致用得自如,在城內找了個舒適的客店歇息之後,就同先前幾次一樣招來一堆小妖,讓武禎來詢問。
  
  這些妖力不強的小妖怪比生活在這裡的普通人知道更多東西,有一隻機靈些的小妖說︰「身體孱弱面容俊美的裴姓郎君,帶著一眾僕人護衛,這樣的我前兩月見過一個。他們一行人在前頭的陸家客店裡歇息過兩日,後來就出城離開了。」
  
  武禎又問他們誰知道出城後裴季雅的蹤跡,一眾小妖喧嘩了一會兒後,一個怯怯的小妖站出來說︰「我沒見過,但我有親戚住在城外,也許他們曾見過,我明日替您去問問。」
  
  武禎滿意了,點頭應允,從口袋裡掏出些東西遞給他們,「多謝了,若你們真能替我將這事辦好,我還有重謝。」
  
  武禎送的這東西,是些能助小妖化形或增加靈力幫助修行的藥草之類,這東西難得,所以這些小妖們得了好處都殷勤辦事,不等第二日,當天晚上先前那小妖就匆匆來回話,說找著了新的消息。
  
  塘水城地處偏僻,一個小城,宵禁沒有長安那麼嚴格,只有前頭一個城門關了。武禎將自己的「鵝子」交代給牛一牛二照顧,自己和梅逐雨兩人跟著帶路小妖出了城,來到通往瀘水的山道。
  
  小妖往山道下一指,「我那二舅爺說,您要找的人大約兩月前經過此處,摔到了這山澗下面去了。」
  
  這山澗看著還挺深,武禎點頭,對梅逐雨道︰「你在上面等我,我下去看看。」說罷提著小妖往下跳。
  
  山壁不是很陡峭,上面還長著各種荊棘叢和小樹芒草,武禎在夜色中也能看得清楚,在那些小樹樹枝上借力幾下,安安穩穩落到了山澗裡。
  
  這處山澗不見人跡,看著尋常也是沒人來的地方。藉由小妖指點,武禎走出去不遠就看到了馬車殘骸,還有馬以及人的屍骨,就在山溪邊不遠處,散發出淡淡腐臭。
  
  兩月過去,這堆殘骸沒被人發現,但馬屍和人屍都不完整,好像被野獸叼食了一些。武禎走近馬車,先在那堆馬車殘骸中翻出了些東西,確定了這是崔家馬車,然後便在十幾具已經看不清楚樣貌的屍體中尋找裴季雅。
  
  皺著眉翻找一遍後,武禎略略鬆開眉頭,裴季雅不在這些屍體裡面。
  
  「這些屍體不尋常。」
  
  武禎扭頭一看,見梅逐雨不知道怎麼的下來了,就站在自己身後。
  
  「你也跳下來的?孩子不會抖出來吧?」
  
  梅逐雨︰「……不,我是飛下來的。」
  
  武禎︰「講道理,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還能飛?」
  
  梅逐雨︰「我用道術飛的。」
  
  武禎︰「可你現在用的是我的身體,我又不會道術。」
  
  梅逐雨︰「我會。」
  
  武禎︰「不對啊……」
  
  梅逐雨按著她的肩將她轉過去,讓她看那些屍體,重申道︰「這些屍體不對。」
  
  武禎終於不再糾纏他怎麼下來這事,開始仔細觀察這些屍體。這麼一看,她也慢慢發現了不對勁。
  
  剛才她只是粗略看看,見到屍體缺損,以為是被山間野獸咬了,現在才發覺,那些少去的部分並非被咬的,更像是被什麼東西腐蝕融化了一般。
  
  每一具人屍和馬屍都有不同程度的融化情況。武禎也顧不得這臭味,又湊近了些聞了聞,沒聞出什麼,這才想起自己現在用的是郎君的身體,不是自己的身體,沒有那種特殊的嗅覺,聞不出異樣,因此她要求梅逐雨道︰「郎君,來聞聞。」
  
  梅逐雨依言聞了聞,在一片腐臭氣中,嗅到了一股香味。這香味讓他一個恍惚,驀然眼神發沉。
  
  梅逐雨低頭看不清表情,武禎見他不語,便問道︰「怎麼,有沒有聞到焦臭味?是不是妖物幹的?」
  
  若是妖物做的,這些缺少部分的周圍必定是有一種特殊焦臭味的。
  
  然而梅逐雨搖了搖頭,告訴她︰「沒有。」
  
  武禎奇怪了,「沒有焦臭味,那就不是妖物做的。」
  
  她那看上去孱弱,實則頑強可怕的表兄,現在不知又在哪裡。
  
  梅逐雨站起身,忽然看向山澗更深處。凝視了黑暗處片刻後,他對武禎道︰「太晚了,先回去吧,明日再來看看。」
  
  「也好。」武禎點頭,與他一起離開這裡。只不過離開前,她也看了看山澗深處的黑暗,表情不太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3 11:26 PM

第七十一章

  武禎尋了兩日沒找到裴季雅,心裡忍不住想,這個病秧子表兄,該不會是悄無聲息死在了什麼旮旯角落裡吧?
  
  但想到他的能耐,武禎又覺得他不會死的這麼輕易,只能耐著性子和梅逐雨嘗試各種尋人之法,從他出事的地方慢慢往外尋找。
  
  而被人惦記著的裴季雅,此刻,正身在塘水城更南邊的響水城裡。
  
  這響水城因為靠近內運河,有地利之便,要比塘水城繁華許多,城內坊市分明,街巷縱橫,特別是城內東南方向那一片的宅子,棟棟富麗堂皇,高聳的雲簷連成片,乃是城內富人雲集處。
  
  其中有一座陶宅,主人家是個腰纏萬貫的中年富商,做著綢緞布匹生意,在響水城裡也是數得上的人物。陶家宅院內,亭台樓閣錯落,往來僕人身上都穿著綾羅綢緞,面色紅潤,顯然過得不錯。
  
  然而,這座華麗宅院裡,也有破敗的地方。就在西北角有個小院子,遠離主宅,人跡罕至,相比其他地方的精緻漂亮,這個小院子裡荒草茫茫,屋頂上青瓦破了沒人管,屋簷上也長了草,簡直像個鬼宅。
  
  院子牆根下一叢荒草的動了動,隨即一道纖細的影子從草叢裡鑽了出來,這是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手裡抱著個食盒,頭髮亂糟糟,臉上和裙角都沾了土。
  
  回身把荒草扒拉著蓋住牆角那個洞,小姑娘抱著食盒,像一隻小鳥一樣輕快的跑進了屋子,臉上帶著快樂的笑。
  
  「師父,師父!我找到好吃的了!」她壓低聲音輕聲喊著,一口氣跑到榻邊,跪坐在那脫了漆的腳踏上,將一顆沾了草葉的腦袋探進帳子裡。
  
  帳子裡就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男聲,「什麼好吃的,值得這麼高興。」
  
  這男聲溫柔悅耳,帶著點漫不經心,十分好聽,然而這聲音的主人卻不是個俊美男子,而是隻躺在柔軟草枕上的……白老鼠。
  
  白老鼠姿態優雅的翻了個身,看向那鑽了顆腦袋進來的小姑娘。小姑娘真是狼狽可憐極了,面黃肌瘦的,只一雙眼睛賊亮。
  
  「是糕點,甜的,師父你說今天去西屋那邊的小佛堂肯定能偷拿到好吃的,我果然就拿到了,也沒被人發現,師父好厲害!」趴坐在床邊一臉高興的小姑娘灰頭土臉,比起草枕上那隻毛色純白縴塵不染的悠哉白老鼠,更像隻髒兮兮的小老鼠。
  
  她說著,小心把自己抱著的食盒掏了出來,打開蓋子,獻寶般的湊到白老鼠面前,一邊吞口水一邊說︰「師父你吃。」
  
  白老鼠這才爬了起來,在食盒裡瞄了一眼,挑揀著選了個個頭最小的花型糕點,啃了一口。
  
  「太甜了,膩。」他語氣有些嫌棄。
  
  小姑娘眨著眼睛,也拿了一塊,捧在手裡瞇著眼睛啃著,神情很滿足,「真好吃,真甜!以前我娘還在的時候,好像也給我吃過這麼甜的糕點。」
  
  看她嘴巴不停的啃了幾塊糕,白老鼠道︰「渴了,倒杯水來。」
  
  小姑娘立即爬起來,跑到一邊的矮桌上倒了杯清水過來給白老鼠,白老鼠喝了一口就揮揮爪子表示不要了,於是小姑娘也毫不嫌棄,端起來自己喝完了,繼續開開心心的啃糕點,一幅又饞又餓的模樣。
  
  小小一團埋頭吃東西,看著可憐的緊。
  
  白老鼠——裴季雅,在這裡已經待了兩個月。先前他遇上些事受了重傷,險些死在山道上,幸好遇到了陶家的馬車,就以現在這幅白老鼠的尊榮,被陶家的大娘子陶阿福給撿了,帶到了這裡。
  
  陶阿福就是這個現在坐在床邊啃糕的少女,瞧著才十二三,其實已經快十六了,只因為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的,才這麼一副瘦小的樣子。
  
  陶家富裕,陶阿福這個陶郎君的親生女兒卻混成這模樣,著實是有原因的。那陶郎君從前只是個小小行腳商,娶了個農戶女兒,日子過得清貧。然而後來他不知走了什麼運,生意越做越好,沒過幾年竟然成了一方富豪。
  
  這男人生活富裕了,就開始嫌棄自己的原配夫人粗俗醜陋,出身不好,於是他拋妻棄女,又娶了個落魄的官家美貌小娘子,連生三個女兒。那新夫人和三個女兒,才是陶郎君心尖尖上的人,陶阿福這個農婦前妻所生的「傻女兒」,陶郎君是看著就煩,再加上她後娘也不是個心腸善良的,於是陶阿福這個親娘早死,父親不愛的小可憐,就一直過得慘兮兮的。
  
  陶郎君一共也沒見過這個女兒幾次,見她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會,比起三個嬌生慣養的妹妹,顯得木呆呆的,覺得她像個傻子,就更不愛管她了。
  
  直到兩個多月前,陶郎君帶著家人回鄉祭祖,勉強想起了陶阿福這個也在自己家族譜上的大女兒,帶著她一起去了,才教陶阿福陰差陽錯的救了變成白老鼠的裴季雅。
  
  以裴季雅的心智手段,哄個小姑娘聽話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先前他傷得重,幾乎動彈不得,都是陶阿福在照顧他。他說自己是妖怪,陶阿福信了,後來又說自己其實是個仙人,陶阿福傻乎乎的又信了,裴季雅說要教她能吃飽穿暖的「仙術」,陶阿福就開開心心的喊起他師父,在他的指點下,最近兩月過得比以前好許多,陶阿福就更崇拜這個師父了,言聽計從。
  
  裴季雅也不急,就待在這破院子裡養傷,一點都不管外頭裴家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失蹤鬧出什麼事。
  
  每日就佔著小姑娘的枕頭養傷,吃些她上供的吃食和水,雖然日子過得清貧,裴季雅心情卻挺不錯,陶阿福這小姑娘被他哄的一愣一愣的樣子,實在有趣。
  
  陶阿福被扔在這院子裡,不能隨便出去,因為陶郎君不想讓她出去給自己丟臉,繼母也不想見到她,所以院子外頭守著個婆子,說是負責照顧她,其實是看守她不讓她出去的,又不盡職,經常忘記給陶阿福送飯。
  
  阿福個子小,又跑不出去,差點在這餓死,裴季雅被她撿回來第二天,就當著阿福的面,召出了一隻黑甲的動物,從土裡鑽出來,在牆角不顯眼的地方鑿出了個洞,剛好能讓阿福鑽出去。
  
  從那天之後,阿福再挨餓的時候,就能從那洞鑽出去找吃的了。她把家中各處的位置告訴了裴季雅,裴季雅便告訴她什麼時候該去哪裡找吃的,怎麼避開人,陶阿福乖乖聽著按著他說得去做,一直就沒被人發現,這段時間吃得好了,終於長了一點點的肉。
  
  吃完了一盒子糕點,阿福又被她的白老鼠師父指使著到院子裡打水洗被子和床帳。沒有龍肝鳳膽吃,也沒有好酒好茶,裴季雅也就忍了,但躺的地方不乾淨,他就萬萬不能忍。
  
  好在陶阿福小姑娘雖然呆了點,反應慢了點,但特別聽話,要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問為什麼也不拒絕,這個特別容易滿足的小姑娘抱著被子床帳洗了,又把白老鼠師父請出來在外面曬太陽。
  
  她胳膊細瘦,沒有力氣,擰不乾被子,晾在樹杈上,就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還好今日陽光熱烈,能曬得乾。
  
  白老鼠曬得舒服了,又換了個面曬著,過一會兒覺得太曬了,就敲敲枕頭,正在洗頭的阿福就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髮跑過來,將他大爺移到涼陰處,自己再跑回去接著洗頭。
  
  從裴季雅來了這裡,陶阿福整個人都乾淨了不少,因為她的白老鼠師父看不得髒兮兮的東西。
  
  她人是洗的乾淨,但換洗的衣物破舊。她衣服很少,只有一套合身的,還是之前陶郎君帶她們回鄉祭祖臨時給她置辦用來充場面的,她自己其他的衣裙,都洗得發白,有不少破洞。如果不是她個子矮長得慢,恐怕這些破衣裙現在已經不能穿。
  
  阿福自己不太在意這個,只要能吃飽她就高興了,洗完了蹲到白老鼠面前,托著下巴問他︰「師父,你現在舒服一點了嗎?」
  
  裴季雅先前告訴她,自己是和人鬥法被打回原形,受傷很重,要好好休養好幾年才能變回人形。阿福不知道男人都是會騙人的大豬蹄子,一心一意的相信著師父,每日都要關心他的傷勢,把他當親爹供著。
  
  裴季雅的傷其實快好了,他一個月前恢復了部分能力的時候就驅使著各種小鬼給他找來藥材服下,之所以現在還留在這裡,不過是因為他任性罷了。
  
  他看著孤苦無依的小姑娘慢慢相信自己,一天天笑得越來越多,覺得自己好像養了一隻可憐的小老鼠,看她每天這麼的頑強生活著,比回裴家折騰長輩和妹妹們有趣多了。
  
  太陽落山,阿福把乾淨被子收回房鋪上,裴季雅躺上去休息,可能因為殘留著陽光氣息的被子太好聞,裴季雅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忽然聽到外面院子裡響起一片嘈雜,好像有阿福驚恐的呼聲,還有幾個人的罵聲,隱約是在說「就是她」「小賊」「丟的供品」之類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3 11:32 PM

第七十二章

  陶阿福被一大群人抓著,推到了一棟燈火通明的樓前。
  
  因為下午洗了頭髮還沒有乾透,所以阿福一直散著長髮,這一路被推搡的跌跌撞撞,她披頭散髮的看上去就像個小瘋子。被一個婆子擰了兩下之後,阿福不敢叫了,閉著嘴巴被抓著走。
  
  陶家很大,但阿福沒有去過其他地方,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樓,那些人凶神惡煞的把她往裡押的時候,她還忍不住扭頭去看那雕花的窗格,真是好看。
  
  身材胖胖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長榻上,見到阿福進來後,滿臉嫌棄的冷聲喝道︰「跪下!」
  
  阿福啪的被扔在了地上,一隻手還被僕人緊緊扣著。她爬起來看了看那中年男人,才認出來是自己爹,她其實一共也沒見過這個爹幾次。
  
  陶郎君見她這呆怔木訥的樣子就煩,他旁邊還坐著個打扮穿著講究的娘子,是後母楊夫人,楊夫人身後則站著三個如花似玉的親生女兒,這母女四人都很漂亮,但神情高傲,眼睛裡帶著相似的鄙夷,看阿福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不小心沾到自己裙角上的泥巴。
  
  她們都並不和阿福說話,只有楊夫人問那些伺候的僕人們,「就是她一直在家中偷東西?」
  
  「是的,夫人,那些吃食都是大娘偷的,小的幾個都看見了。」
  
  陶郎君拍著長榻,「果然是鄉下農婦生的東西,和她親娘一樣的上不了檯面,只知道給我丟人!」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孩子,怎麼當初沒乾脆把你掐死算了,也省得你現在做這種不體面的事!」
  
  不管陶郎君怎麼罵,阿福就跪坐在那盯著陶郎君左手邊的小幾,一心一意盯著那一看就知道酥酥軟軟的糕點。
  
  陶郎君罵了一頓,見她不吭聲,自己氣得更厲害了,楊夫人紆尊降貴的看了看小耗子一樣的阿福,開口說︰「阿郎,這孩子不像話,我看必須得教訓一頓。」
  
  陶郎君對她就換了個表情,「夫人說了算,想怎麼處置都隨你高興。」
  
  楊夫人矜持的笑了笑,那三個滿身金貴首飾,穿著華麗裙衫的少女挑剔的打量了一會兒陶阿福,湊到母親耳邊嘀嘀咕咕了一陣,楊夫人寵溺的看了她們一眼,接著對扣著陶阿福的僕婦說︰「你們好好教教她規矩,然後關進禁閉室裡,她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把她放出來。」
  
  兩個僕婦齊聲應了,她們當然知道教規矩是什麼意思。
  
  陶郎君還道︰「夫人心善,要我說,就得打一頓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楊夫人便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還不是你的親生女兒,我能真讓人打她嗎,怕你捨不得呢。」
  
  陶郎君就不在意的道︰「一個丫頭片子,有什麼用,哪裡捨不得,打死就算了。」他看也不看陶阿福,對僕人說︰「關到禁閉室之前,先打一頓,狠狠地打!」
  
  阿福聽到這裡才知道怕了,開始瑟瑟發抖起來。她扭頭四處看,看到的都是一張張不懷好意的臉,還有帶著同情憐憫的臉,這裡沒有人會救她。
  
  阿福忽然手一扭,掙脫了僕人抓著自己的手,又一矮身子,從一個身材高大的僕婦腳邊連滾帶爬鑽了出去,頭也不抬的往外跑。
  
  她的動作太突然,其他人猝不及防,一下子竟然沒抓住她,但是也有反應快的,馬上跟著往外跑。
  
  阿福個子小小,動作很敏捷,一個僕人在身後朝她撲去,被她躲了過去,但接著,有好幾個僕人都追了上來,眼看著自己逃脫不了了,焦急又驚恐的阿福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往左邊。」
  
  是師父的聲音。阿福聽出來了,師父來救她了!雖然沒看見師父在哪裡,但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阿福就沒有剛才那麼害怕了,開始卯足了勁往左邊跑。左邊有一大片的湖,湖邊還有大片的荷葉荷花,白天看格外好看,可惜現在已經天黑了,這邊只有兩盞昏黃的燈籠,照不清楚夜晚的荷花,只有一片朦朧的黑影。
  
  眼看就要跑到湖邊了,阿福忽然一個趔趄,是有僕人趕上來在身後猛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阿福撲倒的位置好巧不巧有一塊凸起的石頭,正對著她的腦袋,眼看這一下子倒下去,說不定要把腦袋給磕破,阿福害怕的緊緊閉上眼睛。
  
  然而,阿福只感覺腦袋上撞到什麼東西,軟綿綿的,腦袋一點都不疼。倒是她身後,忽然傳來一連串的痛叫聲。
  
  阿福扭頭一看,見到好些個頭奇大的蜂正在圍著那些人的腦袋蟄,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後面還有僕人朝這邊趕過來,阿福又聽到師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跳到湖裡去。」
  
  阿福於是又趕緊爬起來,在第二撥僕人追上來之前,毫不猶豫噗通一聲砸進了湖裡。
  
  跳下去之後,她就往水裡沉,此時此刻阿福才想起來,自己不會游水。她在水裡掙扎著,忽然見到水裡有什麼黑乎乎的東西遊了過來,把她嚇了一大跳,等再仔細一看,卻是隻大烏龜。
  
  大烏龜游到阿福身下,一把將她托了起來。阿福立馬心驚膽戰的抓緊烏龜,被它帶著游向湖的另一邊。
  
  就在阿福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她被大烏龜托著出了水面。嘩啦一聲,阿福嗆出一口水,大口呼吸起來。她趴在龜背上重新呼吸到清新的空氣,看到了一輪從雲層裡探出來的明月,在月色下好像披上了一層霜的大片蘆葦,以及,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一隻手的白衣男人。
  
  阿福呆呆的看著面前的那隻手,白的像玉一樣,在月光底下有一層濛濛的光,指節的形狀很好看,是一隻很漂亮很漂亮的手。

  擁有這隻手的,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雖然是個男人,但阿福覺得,他好像月亮上的仙女一樣漂亮,比後娘和三個妹妹漂亮。
  
  「仙女」微微笑著,用那隻手摘掉了她腦袋上的一片水草,說︰「還不起來嗎?」
  
  阿福突然回過神了,這聲音是師父的聲音啊!她立刻抓著男人腳邊的蘆葦自己爬上了岸。這邊距離她跳下水的地方已經很遠了,又是天黑,那邊看不到這邊的動靜,但隱約還能聽見那邊傳來的嘈雜動靜。
  
  「師父,他們要打我,我們快跑吧!」一改之前在陶郎君他們面前的沉默,現在的阿福嘰嘰呱呱的說︰「他們很壞的,還有很多人,我們要跑!抓回去要被關起來!」
  
  看她落湯雞一樣渾身往下滴水,裴季雅用一根手指撩了撩她水草似得頭髮,悠悠道︰「跑?他們要打你,不管有沒有打到,你就應該打回去才對。」
  
  阿福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她想了一下,覺得師父說的大概是有道理的,「但是,我打不過他們。」
  
  裴季雅在月光下笑的溫良和善,「既然你叫我師父,我當然就會教你怎麼做了。」
  
  「來,先和我一起去抓幾隻老鼠。」
  
  阿福茫然︰「抓老鼠?」
  
  裴季雅揮著袖子撥開蘆葦叢,語氣有點漫不經心,又有點期待似得,「是啊,你是有一個父親,一個後娘,還有三個異母妹妹對吧,那咱們就抓五隻老鼠。」
  
  「師父教你做東西,再帶你去玩一個活人變老鼠的遊戲,很有趣的。」他輕輕笑起來,點了點阿福濕漉漉的腦門,「不過,要是你教不會,做不出師父要的東西,師父就只能把你變成一隻小老鼠了。」
  
  雖然語氣像是開玩笑,但裴季雅卻不是玩笑。阿福聽不出來什麼玩笑不玩笑的,吃力的提著自己濕漉漉的裙擺,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裴季雅身後,回到了他們那個破舊的小院子裡。
  
  「我要教你做的,是叫『鼠地衣』的東西。」
  
  裴季雅幼時身體不好,裴家給他請了不知多少醫者,甚至還有各種神神叨叨的方士異者,其中有一個瘋癲的老婦,會製作各種奇怪的東西,裴季雅有一個聰明的腦袋,但天生不愛學那些一般人該學的東西,反倒對於這種「異術」十分感興趣,沒兩年就將那老婦會的所有東西都學會了。
  
  不僅如此,他還四處尋找類似的「異術」,尋找各種典籍記載,還嘗試著自己摸索新的「異術」,因此做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東西出來。他在這方面的天分可謂百年難得一遇,當年那老婦也說,他天生就是適合學這種「異術」的。
  
  而今日,裴季雅忽然發現,自己隨手撿的這個小老鼠阿福,竟然天分不下於自己,甚至比他更好。
  
  他教她做「鼠地衣」,除了第一次失敗,第二次她就成功的做出了這東西,五隻老鼠,她做成了四個鼠地衣。哪怕是他當初,也失敗了好幾次才能成功。
  
  裴季雅看著阿福的目光,不由自主變得有幾分怪異。
  
  然而阿福沒有察覺,懵懵懂懂的擺弄著自己做成功的東西。
  
  裴季雅忽然抬著阿福的下巴將她那張不太起眼的臉仔仔細細的看過一遍,最後滿意的朝她笑了,「你很好,很不錯,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心愛的徒弟了,我要把我會的都教給你。」
  
  裴季雅開始期待她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3 11:3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8-11-4 09:52 P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三天過去,武禎依舊沒找到裴表兄的絲毫蹤跡,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山崖下和附近的官道上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距離他出事畢竟已經過去一段時間,很多蛛絲馬跡都沒了。武禎尋不到線索,用各種溯尋之法也沒用,情況一時就有些膠著。
  
  不過,武禎對此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緊張,畢竟從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裴表兄怎麼看都沒那麼容易早死。臨走前,她給裴表兄送的那個小禮物,能把這傢伙變成老鼠,少說這狀態也要維持幾個月,所以說不定他現在是躲在哪個老鼠窩裡。
  
  武禎是見識到他躲藏的本領了,要是他不主動出現,武禎估計自己真沒辦法簡單找到他。
  
  相比武禎,梅逐雨表現的反而更加焦灼一些。武禎看在眼裡,琢磨了兩天,這天晚上兩人睡覺的時候,武禎就直接跟他說起這事。
  
  「郎君,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武禎就這麼開門見山的問了出來。
  
  梅逐雨看著她,嘴裡發苦不太想說話——睡前剛喝的安胎藥。
  
  他不吭聲。
  
  武禎知道他這人,不想說的時候就會這麼憋著,怎麼逗都撬不出一個字來。要是兩人身體沒有互換,她說不定現在還能用美人計試試,但現在,她是用的郎君的身體,難不成用他自己的臉去誘惑他自己?還是算了。
  
  「唉,真不能說啊?」武禎不死心的發問。
  
  梅逐雨說話了,但仍舊是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說︰「我們要早點離開這裡。」
  
  武禎見問不出來,也沒輕易放棄,她本來就是個好奇心過剩,愛刨根挖底的,梅逐雨不說,她就自己試探著問︰「上回我們在那山崖底下的山澗,你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東西?」
  
  「你是不是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少看你這麼凝重的神情,我猜,你是不是認識那東西?是妖怪還是什麼,是你的仇人?」
  
  梅逐雨雖然沒有回答,但眼神已經回答了一切,武禎了然的舉手︰「行,我明白了。」
  
  梅逐雨無奈的抓下她的手,「睡吧,明日若還找不到人,我們便尋其他辦法,會找到人的。」
  
  武禎不睏,她夜裡出去玩習慣了,要說以往累了就能睡著,可現在又不累。不過看看自己身體的腹部,武禎還是斟酌著沒有鬧郎君休息,躺在那百無聊賴的思索什麼。
  
  直到半夜裡,武禎才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就在她剛有了些睡意的時候,感覺身邊躺著的人悄無聲息的直挺挺坐了起來。
  
  武禎立刻清醒了,她剛想問郎君怎麼了,也敏銳的感覺到了不對,不由伸手去抓郎君的手,伸到一半的時候正撞上他探過來的手,兩人旋即雙手交握,同時起身,警惕的看著房間周圍。
  
  這是城內一家客舍,周圍雖然不是什麼熱鬧地方,但夜裡也常能聽見犬吠和打更人的動靜,但此刻,周圍很靜,靜得詭異,似乎連風聲都消失了。
  
  不止安靜,還很暗。武禎的目光看向窗戶的方向,那裡本該有月光映照下來的影子,睡前她還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但現在,月光消失了,一切都沉浸在黑暗裡,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裡。
  
  梅逐雨神色冷漠,側頭傾聽著什麼。武禎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訝異,這樣的冷漠,似乎還帶著厭惡的目光,她從未見過。
  
  有什麼郎君很討厭的東西來了?
  
  嗒嗒嗒的聲音在房門外面響起,那聲音不像是人的腳步聲,更像是什麼動物的蹄子踩踏地面的聲音。不是牛一牛二那種厚重沉悶的啼聲,要更加輕靈一些。
  
  武禎感覺到了那東西漸漸靠近帶來的壓迫感,她甚至嗅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一道影子出現在他們的房門前,嗒嗒聲驀地停了,武禎看到兩根布滿鱗片的蹄子穿過了緊鎖的木門,隨即是兩根斑駁的鹿角……這東西穿過木門,就像從漩渦裡探出身子一般,除了蹄子和角,它的前半個身體也隨即出現了。
  
  然而這出現在兩人眼前的小半身體就不像蹄子和角那麼正常了,頗有些不能直視。那是腐爛的一團,露出了底下的白骨。
  
  很醜。
  
  它探了小半個身體進來,還有一大半身體在門外,武禎見到那一大團的黑影,發覺這東西的整個身體其實很臃腫,與它輕靈的啼聲不太相符。
  
  靜靜地,有兩點閃爍的亮光掩在腐爛的骨肉下,盯著武禎,或者說盯著擁有梅逐雨身體的武禎。
  
  它說︰「找到你了。」聲音沉悶,好像是被埋在土中發出的怪異聲音。
  
  武禎被這兩點疑似眼睛的亮光盯得背後發毛,她也是第一次單純的因為別人的目光而產生這種驚悚感。不過她強壓下了,眼神閃爍一刻,忽然的傾身往前,想攔在梅逐雨身前。
  
  那東西幾乎是和武禎同時動了,它的速度極快,呼的一下就出現在床前。
  
  然而梅逐雨是最快的,在他們兩個之前,他就彷彿預料到雙方的動作,一手止住武禎的動作,並將她往身後推去,另一隻手捏訣,插向那東西的雙角之下喉嚨的位置。
  
  電光火石間,一切都發生的很快,武禎沒有防備梅逐雨,被他甩到床上,看見郎君將手插入那東西的「喉嚨」狠狠一撕,有腐爛的血肉飛濺在她眼前。
  
  然而,那東西並沒有被傷到的反應,它只是猛地張開一個黑乎乎的洞,將梅逐雨整個吞沒了。
  
  武禎瞳孔緊縮,手下一撐,迅速的抬手往前抓去,卻抓了個空,迎面拍上了一團飛濺的血肉。
  
  那東西將梅逐雨吞沒後,很快的消失了,身形淡去。
  
  武禎聽到它依舊用那種分不清男女的沉悶聲音對自己說︰「姓梅的小子,你知道該用什麼換回這個人,我在你第一次殺我的地方等著你來交換。」
  
  武禎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原地,忍不住罵了句粗話。
  
  這東西果然是沒有眼睛的,「姓梅的小子」?姓梅的已經被你自己綁架走了,這裡剩下的是姓梅那小子的夫人。
  
  武禎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突然的發展。這東西的意思好像是讓她用什麼去交換人,但,要用什麼東西交換,只有郎君知道,她屁都不知道,還換什麼換,就算她願意不知道用什麼換,去哪裡換。
  
  武禎扯過被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覺得還是自己的身體比較好用,若是她自己的身體,剛才那一下,她絕對能比那東西的動作快,絕不會就任由它這樣消失。
  
  想再多也沒用,人都被擄走了。
  
  武禎坐在床邊揉著太陽穴考慮著現在該怎麼辦。
  
  去找這東西的巢穴,直接殺進去?還是去找人幫忙?或者說……趕緊找到裴表兄,讓他把她和郎君趕緊換回來?
  
  武禎決定選最後那一種,不管怎麼說,她還是自己去做那個「被劫持」的比較放心。
  
  一改先前淡定,武禎黑著臉把一大堆召來的小妖怪指揮的團團轉。「給我找,不只是這個城,更遠的地方都給我找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裴季雅!」
  
  武禎自己也親自出馬去尋人,結果她還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先被別人找到了。
  
  一個身穿道袍的年輕人跟著一隻紙鳥找到武禎面前,對她展開一個笑,畢恭畢敬的朝她行了一禮喚道︰「小師叔,終於找到你了。」
  
  武禎︰這誰?
  
  小道士長相清秀的像個小姑娘,倒是挺穩重,見自己的「小師叔」不吭聲,就解釋道︰「是師祖說小師叔近日有一劫,讓師侄來找人,請小師叔回山去見師祖一面。」
  
  武禎︰哦,又是找錯了人的。
  
  小道士沒聽武禎開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很是習慣的樣子,有點安心的笑著說︰「還以為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小師叔會有什麼事,現在看到小師叔還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小師叔,現在就和師侄一道回山去嗎,師祖已經在等著您了。」
  
  武禎打量了他一下,仍舊不太確定他的身份,忽然開口發問道︰「霜降回觀裡了嗎?」
  
  小道士有些奇怪她怎麼會忽然問起霜降道長,但還是乖乖回答說︰「霜降師兄出去許久了,一直沒回來,前些時候去長安後本來說要回來的,但半路上似乎遇上了什麼麻煩事,又臨時改了道,到現在還未回來呢。」
  
  武禎聽面前這清秀小道士喊霜降叫師兄,又想起霜降道長喊自己郎君叫穀雨小師叔,便試探著問,「小雪?」
  
  小道士回答說︰「小雪師弟還在山上。」
  
  哦,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了。
  
  武禎︰「立冬。」從名字上看,確實是常羲觀的同門弟子沒錯了。
  
  小道士果然笑了笑,「小師叔有什麼吩咐?」
  
  武禎忽然抬手攬著立冬小道士的肩,對他一笑,在他愕然怔愣的目光下,坦坦蕩蕩的跟他說︰「其實,我不是你小師叔。」
  
  「實不相瞞,我是你小師叔的夫人。」
  
  立冬小道士還未從看到小師叔笑容的驚悚感裡回過神,聽到這話之後身子一抖,半晌才有些感嘆的說︰「沒想到,小師叔下山後,也學會開玩笑了,師父說的沒錯,山下的紅塵果然容易使人改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4 09:58 PM

第七十四章

  「算了,信不信不重要,你還是先帶我回你們觀裡去見見師父他老人家。」武禎很自然的隨著郎君的身份喊起了師父。
  
  立冬小道士驚疑不定的瞅著她半天,什麼都沒說出口,可能是因為「小師叔的身體裡是小師叔他夫人」這個說法太超乎他的想像了。
  
  雖然沒相信,但立冬小道士面對武禎立刻拘謹了不少,他覺得小師叔可能神智上出了什麼問題——鑒於小師叔很厲害,他是不相信有什麼妖鬼之流能佔據小師叔身體的,那肯定就是他腦子出問題了。
  
  立冬沒敢說,恭恭敬敬的要引著武禎回常羲觀——好讓師祖給治一治。常羲觀在西嶺山,距離此處不算太遠,兩人快馬一日也就能到了。
  
  可惜,剛上路,立冬小道士收到了來自同門的求助紙鳥。
  
  伸手接過那隻紙鳥,立冬皺起了眉,武禎也勒停馬等著他,問道︰「怎麼了?」
  
  立冬有些遲疑的道︰「附近有同門求助,想是遇上了麻煩。」他看上去很想過去幫忙,但看看武禎,又有點遲疑。
  
  武禎看他臉色,便挑眉問︰「很危急?」
  
  立冬老實說︰「紙鳥上沒有太多信息,看上去是匆忙放出來的。」
  
  武禎乾脆說︰「既然在附近,那就去看看。」
  
  早點解決早點走。帶著這種想法,武禎和立冬一起改道響水城,跟著紙鳥留下的引路氣息,兩人在城內陶宅門外停了下來。
  
  這邊一片都是富庶人家的大宅,路邊其他宅院都門楣光鮮,門前落葉灰塵清掃的乾乾淨淨,可這陶宅,門口積的一層灰無人清掃,大門緊閉,立冬扣了許久的門裡面都無人回應。
  
  武禎看他那秀秀氣氣的叩門方法,著實有些牙疼,嘖了一聲後提著立冬的後衣領將他拖到一邊安置好,對他微微一笑,「讓我來。」
  
  接著她抬腳猛地一踹,這扇沉沉的大門,應聲被她踹開了。
  
  武禎收回腳,在立冬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想到,郎君的力氣果真大得很。而立冬,他愣愣的跟著武禎進了陶宅,想著,小師叔這病好像真有點嚴重。
  
  門被踹開了,武禎聽到了幾聲壓抑的驚呼,像是守門的奴僕在附近的小室裡面躲著,被這一幕驚得喊出來,不過他們立即又閉上了嘴不敢再吭聲。
  
  武禎也不管那些人,帶著立冬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你那同門在哪呢,趕緊找到人。」
  
  立冬回過神,立刻也打出一隻紙鳥,讓它帶路,在陶家的大宅子裡轉來轉去。按理說陶家這麼大個宅子,裡面應該有許多奴僕忙碌才對,可兩人進了宅子之後。壓根沒看見陶宅裡的奴僕在外走動,偶爾看見一個,也只能瞧見一個匆匆的背影,躲進房間啪的關上門,喊都喊不住。這些奴僕們躲在房間裡不敢隨意出來,就趴在門後看著他們,彷彿外面有什麼可怕的怪物似得。
  
  武禎先前來時以為發出求救消息的人是遇上了什麼厲害惡妖一類,結果到了這陶宅,她壓根沒發現什麼惡妖的氣息,只有一院子嚇破了膽的僕人。
  
  這倒是奇怪了。
  
  很快,紙鳥停在了一個窗框上。武禎嘴角一抽,面前這棟小樓精緻漂亮,但現在外面貼了一大圈的黃符,再抬頭一看,小樓二樓窗戶與門同樣貼著數不清的黃符,密密麻麻的。
  
  這樣「嚴密」的防守不僅醜到了武禎,還把立冬也嚇了一跳,他皺起眉,上前推開門當先走了進去。
  
  小樓內躲著的人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立刻發出了一聲尖叫,卻是這陶宅的主人,陶家郎君。與先前一臉富貴的陶郎君比起來,此時的陶郎君顯然飽受折磨,胖臉都瘦下去不少。他驚惶的看向來人,一手緊緊拽著旁邊一個人的道袍,口中喊著︰「二叔,又來了又來了,救命!」
  
  被他拽著衣服的也是個道士,有些年紀了,臉上原本也帶著兩分驚惶,待見到走進來的立冬,他馬上面露喜色,對他行了一禮道︰「立冬師兄,勞煩師兄前來幫忙了。」
  
  話剛說完,他又瞧見背著手跟著晃進來的武禎,頓時更加喜出望外,激動的往前走了兩步,帶著旁邊拉著他衣袍不放的陶郎君都往前踉蹌了一下。但中年道士沒注意,朝武禎行了個大禮,見到救星一般,幾乎喜極而泣的說︰「沒想到穀雨小師叔竟然也在此,如此一來,定然不會有事了,這、這實在是太好了!」
  
  武禎一臉高深莫測,心想,自家郎君在長安如此低調做人,沒曾想,在這些道士中如此受尊重。
  
  立冬有點擔心的瞄了一眼武禎,他真怕小師叔突然發病,壞了往日名聲。於是他不等中年道士說更多,徑直問他,「陶邑,發生了何事讓你放紙鳥求助?」
  
  中年道士名為陶邑,取名方式與立冬他們不同,看樣子在常羲觀弟子中身份也是不同的。武禎暗想,終究是考慮到郎君的名聲,沒有隨意搭話,只聽立冬與這人說。
  
  「是這樣的,這陶郎君與我有親,他近日家宅不寧,遇上了怪事。」陶邑指了指一臉忐忑站在身邊的陶郎君,「他家中夫人與三個女兒,好端端的忽然變成了老鼠,然後就是院中常出現各種鬼影糾纏,還有東西半夜入他夢中折磨於他,不只是他。到了夜裡,園中會出現各種怪異的影子,如人一般四處行走說笑,家中奴僕全都看見了,鬧得人心惶惶,所以他找上我幫忙。」
  
  陶邑苦笑︰「弟子雖在常羲觀修行幾年,然而資質不佳只學到些皮毛,上不得檯面,來到這裡,也未曾發現什麼不對,反倒一同被那不知來歷的東西所折磨,無法,才放出紙鳥,想踫踫運氣尋一位師兄幫忙。」
  
  說到這,陶邑又看了眼武禎,精神一震,「如今見到穀雨小師叔與立冬師兄來了,弟子終於是放心了!」
  
  武禎從聽到人變成老鼠,表情就有些微妙,琢磨著什麼。而立冬聽著,也凝重了神情,問陶邑︰「可有人遇害?」
  
  陶邑搖搖頭︰「倒是還未出現遇害者,只是陶家夫人與三位娘子變成老鼠了,實在是不知該怎麼辦。」
  
  他推了陶郎君一把,陶郎君明白過來,趕緊從一邊拿過來一個籠子,放在了立冬兩人面前,陪笑道︰「就是這,她們,她們不知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籠子裡有四隻灰毛老鼠,一隻大三隻小,現在都瑟瑟發抖的擠在一起。
  
  陶郎君不太敢看她們,放下籠子後又遠離了兩步,小心的問立冬,「道長,您看,她們是不是,是不是妖怪啊?」
  
  此話一出,籠子裡的幾隻老鼠好像聽懂了,焦急的在籠子裡唧唧喊叫起來,還抓著籠子,嚇得陶郎君又往後退了幾步。
  
  立冬仔細看了看老鼠,搖頭回答道︰「不是,應當是被人用術變成這樣的。」他年紀雖不大,但見識不凡,很快就解釋說︰「這種術我曾聽師父說過,但也沒有真正見過,這不是妖鬼之術,是與道門之術類似的異術,修習的人很少,若想破解,恐怕有些麻煩。」
  
  武禎就是在這時候開口了,她說︰「我出去看看。」說完她也不管立冬,直接邁出門快步消失在後院。
  
  此時陶家後宅某處,阿福坐在一塊軟墊上啃糕,聽著面前躺在枕頭上的白老鼠師父講影鬼之術。是的,裴季雅又變回了老鼠,先前的人形是他強行突破異術,所以原本好的差不多的傷都加重了。
  
  只是他不在意,還在興致勃勃的教徒弟。他這個徒弟看著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就知道吃,但學起異術來當真了不得,他教她怎麼做,她就沒讓他失望過,這兩日在陶家宅院裡試驗,把一院子的人都嚇得不輕。
  
  「最粗淺的影鬼之術你昨晚已經能用出來了,但這『影鬼』其實非鬼,而……」裴季雅說到這裡,聲音停下,目光看向門口。
  
  那裡飄著一個白影,像一片白幡在風中微微顫動,他口中發出阿福聽不懂的聲音,不過裴季雅聽懂了。
  
  「又來了兩個道士?沒想到這姓陶的還有點能耐。」白老鼠的表情不明顯,不過從他的語氣中,能聽出他的漫不經心,對於新出現的兩個道士,他興趣缺缺。
  
  阿福則放下手裡的糕,有點受驚的樣子,她聽得懂是來了對他們不利的人。
  
  白老鼠裴季雅滿不在意地輕笑了一聲,「不過兩個小道士而已,怕什麼,隨便嚇跑也就是了,若是難對付些,就讓他們吃點苦頭,知道厲害自然就不敢管這閒事了。」
  
  阿福覺得,師父看上去真的是好厲害!
  
  然後,這個好厲害的師父,很快的就慫了。
  
  阿福看到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他的動作自然平常,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院子外面那些怪異的東西。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掃了一下,就很快放到了她的師父身上。
  
  一步一步,他臉上帶著詭異的笑,越靠越近。阿福看到自己牛逼哄哄的師父打量了一下來人,忽然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往後挪了挪,連聲音都有些不一樣。
  
  「哈……哈哈,原來是表妹。」師父笑的有點乾巴巴的。
  
  阿福奇怪的看著兩人,心想,師父的表妹看上去長得好像男子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4 10:03 PM

第七十五章

  「表兄,我真是找你找的好苦啊。」
  
  阿福呆呆的把剩下的一塊糕點塞進了嘴裡,眼睛直直盯著師父的「表妹」,總覺得她長得像個男子,連聲音也好像男子。不愧是師父的表妹,太與眾不同了。
  
  做師父的裴季雅,並沒有徒弟這樣的好心態,他看著武禎走近自己,有點頭皮發麻——奇怪,都變成老鼠了也會有「頭皮發麻」這種感覺嗎?
  
  表兄妹二人,一個用著郎君的身體,一個變成了老鼠模樣,兩人眼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當初做的孽。不過,武禎的臉皮終究還是要厚一些,她伸手把枕頭上的白老鼠抓起來,笑的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對他說︰「表兄送的那新婚禮物,真是煞費苦心。我猜你是想我婚禮當夜拆開看的,但很可惜,令你失望了。」
  
  裴季雅被她抓在手裡,不慌不忙調整好了心態,看著沒有剛才那麼慫了,他同樣笑著說︰「彼此彼此,表妹送我的這臨別禮物也十分有趣,我如今這個模樣表妹可還滿意。」他說著,還晃了晃兩隻小小的老鼠腳爪子。
  
  武禎放下了白老鼠表兄,往周圍瞟了瞟,看到旁邊小女孩手中捧著的一碟芝麻糖片。她隨手拿了一片糖,戳了戳白老鼠的肚子,「表兄,之前的事就不說了,你現在得幫我把身體換回來了吧?」
  
  裴季雅拍了拍肚子上沾的芝麻粒,也沒生氣,說︰「怎麼梅逐雨沒跟著你一起來?」
  
  武禎想起這事,臉都是黑的,「來了,但是他和孩子一起被壞人擄走了。」
  
  裴季雅︰「誰那麼大膽,敢擄走他……等一下,孩子?我記得你們剛成親沒多久,孩子應該沒有那麼快出生吧?」
  
  武禎︰「當然沒那麼快,還在肚子裡。」
  
  白老鼠突然笑出聲,武禎又戳了他一下,「裴表兄,你知道我的耐心不太好的。」
  
  白老鼠收了聲,「其實這轉換之術是我在古籍中找出的一頁殘篇,我自己琢磨了一陣折騰出來的,其實之前都沒成功過,沒想到你們還真的成功交換了。你大概不知道,這不是什麼隨便兩個人就能互換的,要心意相通,對對方沒有任何排斥和惡意,還有一些其他要求……從這一點上看來,你們的感情不錯,我還以為你不是真心喜歡梅逐雨呢。」
  
  武禎郎心似鐵,不想聽他瞎逼逼,乾脆的道︰「廢話少提,直接說解決的辦法。」
  
  白老鼠嘴邊的鼠鬚抖了抖,似乎有些牙疼︰「最好兩個人同時在這裡,不然你要我強行解咒的話,可能無法成功。」
  
  武禎才不管他的為難,手裡的芝麻糖片快戳到白老鼠臉上了,「趕緊的,現在就解,而且必須成功。」
  
  裴季雅攤了攤手,好吧,還是小時候那個看著大方其實蠻不講理的表妹。
  
  解咒的過程出乎意料的簡單,而且很快,武禎看著自己的手,沒有改變,這還是郎君的身體。再看裴季雅,他整隻鼠癱在那,好像快死了。
  
  武禎心狠手辣的把他戳醒,涼涼的說︰「你是在逗我玩呢,根本什麼都沒發生。」
  
  白老鼠一咕嚕爬起來,「你們距離太遠,只能做到這樣了,一天後就能換回來。」
  
  武禎收回手,笑咪咪的盯著白老鼠的眼睛,「行,要是表兄騙了我,呵。」
  
  裴季雅輕咳一聲,維持住了自己的端莊,「我已經給你解咒了,表妹是不是也該幫我將這鼠地衣給卸了?」
  
  武禎︰「你自己也知道該怎麼解,你家裡人那麼多,眼淚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裴季雅︰「可是這是你做的,難道不該負責到底?」
  
  武禎︰「表兄,是不是我平時表現的太好了,你才會覺得我是個會負責的好人?」
  
  裴季雅被她噎住了,最後搖頭失笑,「好吧,我自己解決,而且說起來,我真要感謝表妹這『鼠地衣』救了我一命。」
  
  裴季雅靠在身後的枕頭上,說起前兩月的經歷,他們經過塘水城那個山道的時候,忽然天色大變電閃雷鳴,拉車的馬受驚,竟然躥向了一旁的山崖,馬車摔到山澗底下,護衛奴僕們也連忙跟著下去救人。
  
  然而,那一日的山澗下,有一片黏稠的黑暗。
  
  「山澗下,有一個怪物。」裴季雅瞇了瞇眼睛,「它殺死了所有的活物,而我那個時候恰好觸發了鼠地衣,變成了一隻老鼠,僥倖沒有摔死,只受了些傷,又躲在一具屍體下避過了那東西的殺機。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那麼可怕的威壓。」
  
  後來那東西離開了,他帶著傷從山澗底下爬到山道上去——那麼長的一段路簡直累死,他堂堂裴家郎君,生平第一次那麼累,這麼多年沒病死,沒被自己用各種術折騰死,卻險些給累死。
  
  武禎問︰「是不是一隻腐爛的妖怪?」
  
  裴季雅有些驚訝︰「你也見過那東西?莫非,梅逐雨就是被那東西給擄走?」
  
  武禎很糟心,不太想回答。
  
  裴季雅很感興趣,繼續問她︰「那東西現在還在山澗底下?」
  
  武禎搓著手指沉聲道︰「不在了,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小師叔!」門外忽然傳來喊聲,武禎轉頭看了一下,扭過頭對裴季雅道︰「我有事先走,你還要繼續留在這裡?」
  
  裴季雅︰「表妹走好。」
  
  他這意思是不用管他了,恰好武禎也不太想管,於是她就乾脆的甩手走人了,將用完就扔這個詞貫徹的徹底。
  
  等武禎走出了門,白老鼠立刻又變成了之前那個天地都在腳下的牛逼模樣,指點著徒弟收拾他的床榻。上面都是芝麻糖片的碎屑,剛才武禎弄得。
  
  阿福聽話的趴在榻上把那些糖屑拍掉,很耿直的問自家的師父,「師父,你是不是很怕你的表妹啊?」
  
  裴季雅︰「……」
  
  阿福︰「她是不是打過你,所以你才怕她啊?」
  
  裴季雅溫聲道︰「阿福,聽著,你要乖一點,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阿福茫然︰「不要再說什麼?」
  
  裴季雅︰「表妹。」
  
  阿福︰「哦。」她想,師父可能真的很怕他的表妹,其實她也覺得怪害怕的。
  
  武禎走出小院,對尋來的立冬小道長揮揮手,「這裡。」
  
  立冬小道長快步過來,「小師叔可是發現了什麼?」
  
  武禎︰「事情解決了,咱們可以走了。」
  
  立冬小道長一驚,他還沒弄清楚是什麼在作祟,小師叔就已經把事情給解決了,小師叔果然還是小師叔!立冬小道長對小師叔的話深信不疑,馬上告訴姓陶的兩位事情解決了,然後又答應陶郎君會找人替他處理夫人和女兒的問題,這才和武禎一起接著趕往西嶺山常羲觀。
  
  這一次路上並沒有再出什麼問題,兩人在日暮時分到達了西嶺山,又鑽了半個時辰的密林子,才到了常羲觀門口。
  
  出乎武禎意料的,在道門赫赫有名的常羲觀,地處偏僻不說,還很破。匾額脫漆,牆面長著青苔,門口作為階梯的大石頭上滿是磨損的痕跡,觀門小的只能容兩個人並肩走進去,兩扇小小的木門輕輕一推就嘎吱開了,都沒鎖。
  
  立冬關好觀門,對站在院中四處看的武禎說︰「小師叔趕了一日路餓了吧,這個時候師父師兄他們應該都在膳堂吃飯呢,我先去和師祖說一聲小師叔回來了,小師叔你先去膳堂吃飯吧。」
  
  說完他匆匆往右邊去了,留下武禎一個人站在院子裡。
  
  太黑了看不太清,但常羲觀的前院也很舊,地方倒是挺大的。她背著手左右看看,穿過了偏殿往後走,朝著有聲音有燈光的地方走去。
  
  雖然武禎不知道膳堂的路,但聞著味道就能找到地方了。一股辣味撲鼻,武禎站在膳堂門口,想著難怪郎君那麼能吃辣,感情這常羲觀裡的道長們平日就是這麼吃的。
  
  武禎,一個不知道怕生為何物的人,她走進常羲觀的膳堂,面對無數雙炯炯射過來的目光,巍然不動,淡定從容。
  
  甚至還對眾人笑了笑友好的打了個招呼,「初次見面,各位有禮了。」
  
  膳堂原本還有不少人在說話的,此時都愣愣看著站在門口的武禎,有幾個看見「小師叔」「師弟」回來露出喜悅神色的道長,聽到她說話,看到她的笑容後都傻了。
  
  啪嗒啪嗒的聲音不絕於耳,都是呆愣中掉了手中碗筷的人。
  
  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的道長,老老小小的,都愕然不解的盯著武禎。
  
  武禎砸吧了一下嘴,瞄了一眼幾桌上的菜,選了一桌看上去沒有放那麼多辣椒的,自然的坐在了其中一個空位置上,她在眾人的注視中盛了飯開始吃,並招呼他們︰「大家吃啊。」
  
  她這一天都在趕路,確實沒吃飯,也是餓了。
  
  坐在她身邊的一個白鬍子老頭有些緊張的打量他,「穀雨師弟,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怎麼有些不對勁啊?」
  
  另一邊坐著的一個稍年輕些,但也長了一把美髯的道長滿懷擔憂的問︰「下山這麼久,也沒有消息,突然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其他沒吭聲的道長們也都盯著她,雖然沒出聲,但臉上都帶著同樣的疑問。武禎放下碗筷,擦了擦有點辣的嘴,又對一左一右兩位鬍子師兄笑了笑,︰「兩位道長想必是逐雨的師兄吧,這事說來話長,其實,我是逐雨在長安娶的夫人,我名為武禎。」
  
  師兄師侄們︰什麼玩意兒?是我們的耳朵有問題還是小師叔/師弟有問題?
  
  看他們都回不過神來,武禎就省下了兩句客氣的場面話,先埋頭填肚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4 10:07 PM

第七十六章

  常羲觀師祖四清道長來到膳堂的時候,就見到自己一眾徒子徒孫們,一個個宛如傻愣子般,伸著腦袋傻乎乎木呆呆的瞅著自己那個正在埋頭吃飯的小徒弟,場面充滿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尷尬微妙氣氛。
  
  四清道長見狀就笑了,他笑起來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大喊了一聲︰「孩兒們,回神來!」瞬間打破了膳堂裡的沉悶氣氛。
  
  見常羲觀輩分最高的師祖到了,眾弟子放下碗筷,站起身來,坐在武禎那一桌的幾位美髯老頭尤其憂愁,對龍行虎步跨進膳堂的四清道長說︰「師父,小師弟他似乎有些不對勁,方才還胡言亂語,不知是不是失了智,您快來看看。」
  
  武禎一口飯嗆住,喝了一口湯好不容易咽下嘴裡太辣的飯菜,心裡嘀咕著怎麼好隨便說人家失了智,一邊看向傳說中的常羲觀師祖四清道長。
  
  這位四清道長,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沒有仙氣飄飄的白鬍子和道髻,也沒有手拿拂塵一臉出塵,四清道長他看上去駐顏有術,實在過分年輕了,聽說年紀已經一百來歲,但看上去不過五十上下的模樣,而且生的虎背熊腰滿身粗狂氣勢,看著壓根不像個道士,說像個跑江湖的草莽壯漢還差不多。
  
  眼見那好幾個看著年紀比四清道長還要大的道長圍過去,恭敬的稱他為師父,還要伸手攙扶他,武禎心中微妙。
  
  四清道長笑的爽朗,下巴上一片短鬚,他走到武禎身邊,見她站起,便一把壓著她坐下,招呼道︰「吃你的吧。」
  
  被一股泰山般的重壓給直接摁到座位上,武禎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郎君的力氣那麼大了,看來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這師徒兩個的巨力都是同出一脈的。
  
  四清道長好好端詳了武禎一陣,扭頭對自己幾位大徒弟道︰「我看你們小師弟這不是好好的嗎,好像還長胖了些,滿面紅光的,哪裡不好了。」
  
  很快他就知道哪裡不好了,因為武禎對他笑了笑,喊了他一句師父。四清道長險些沒被她這個笑給驚得飛起來。大驚失色的對她吼道︰「穀雨徒兒,你別嚇為師,你的臉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笑起來了!」
  
  武禎︰「……」
  
  原以為四清道長德高望重年紀又大肯定是個睿智的長者,跟他說起互換身體這件事肯定更容易被接受,這下好了,四清道長明顯是最不能接受的那個。
  
  抱著還是試一試的想法,武禎說了自己的身份,是梅逐雨在長安娶的夫人,結果四清道長一手攔住了她的未盡之語,神色凝重道︰「我不信。」
  
  武禎︰嘖,真是難搞的師父。
  
  好歹是郎君的長輩,武禎還是帶著幾分耐心和他解釋︰「師父,我不是在開玩笑,這是真的,因為一些原因,我們兩個互相交換了身體,現在郎君在我的身體裡……」
  
  四清道長︰「我不聽!」
  
  武禎︰給我聽下去!
  
  她吸了口氣,不管四清道長的壯漢脾氣,徑直說:「其實我們這次是準備一起來探望師父您老人家的,沒想到半途遇到惡妖,郎君被抓走了……」
  
  四清道長再度插話說︰「這話一聽便知道是騙人的,穀雨徒兒不會主動回來探望我的,下山的時候我太生氣對他說了句下了山就不是常羲觀的人了以後不要回來,按穀雨徒兒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再主動回來的。」
  
  武禎不說了,盯著他,眼神有點不善,「聽師父這話,是你把郎君趕下山的?」
  
  四清道長也不高興,拍著桌子惱怒道︰「是我願意趕他下山嗎!是他聽他爹留下的那些傻話,非要下山去!可惜了他這麼好的資質,我多少年沒見過一個,要不是有約在前,我都想把常羲觀傳給他!可現在呢,一下山就沒了音信,他就是這麼對待我這個孤寡可憐又無助的年邁老弱師父的!」
  
  武禎看一眼他強壯賽過牛的身板和被拍打的砰砰響的胸前肌肉塊,對「孤寡可憐無助年邁老弱師父」不置可否,沒有接他這個話茬子,而是繼續先前的,涼涼的說︰「你這不是相信了我們互換身體了嗎,裝什麼聽不懂。」
  
  四清道長無言片刻,忽然痛心道︰「穀雨徒兒,怎麼就這麼快娶妻了,我還想著等他過了那命中一劫,就讓他回來繼承我的衣缽,怎麼就真的一頭紮進紅塵情愛裡出不來了呢!我最有天分的徒兒啊!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滿臉的不甘心,長籲短嘆,捶胸頓足,「明明穀雨徒兒先前對這些情情愛愛都沒有興趣的,要是一直保持從前那樣,他一定能稱霸道門,成為當今道門第一人!」
  
  武禎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雄心壯志,開口道︰「……師父你冷靜一下。」
  
  不止武禎,一屋子的徒子徒孫顯然都已經習慣了師祖這個樣子,紛紛勸他多回去抄點清靜經,不要再想著稱霸道門這種不道系的事情了。
  
  四清道長勉勉強強被一眾清心寡欲白鬍子徒弟們給勸住了,不再說這些話。不過武禎覺得,他之所以住嘴是因為被弟子們念煩了。
  
  眾人終於能接受武禎的說法,並且熱了新的飯菜,開始非常不講究的邊吃邊說。
  
  四清道長嚼著兩顆一看就知道辣到能讓人喪失神智的辣椒,向武禎追問道︰「然後呢,你說穀雨徒兒用著你的身體被那東西擄走了,之後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武禎謹慎而敬畏的盯著他面不改色嚼辣椒,覺得他這個師祖當得真心讓人心服口服,一邊說︰「之後我有去先前發現它蹤跡的地方查看,然而沒發現它和郎君的蹤跡,看來是藏起來了,我覺得那東西認識郎君,可能以前結過仇怨,它還說讓我拿東西去和它交換,郎君應當是知道它要什麼的,可我卻不知道,師父你知道嗎?」
  
  四清道長沒說廢話,直接說了兩個字︰「知道。」
  
  武禎大喜︰「那好,師父交給我,我去換人回來。」
  
  四清道長皺著兩條大粗濃眉,「那東西當年穀雨徒兒帶回來的時候交給我說要仔細保管,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他死了也不能拿出來。」
  
  武禎淡淡的哦了一聲,滿面真誠的對四清道長說︰「師父,你看,現在我才是梅逐雨,既然當年梅逐雨將東西交給你,現在梅逐雨要你拿出來,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對不對?」
  
  四清道長︰好像是這個道理?
  
  武禎拍著他的粗胳膊,再接再厲,「師父,東西是梅逐雨託付給你的,現在重新交到梅逐雨手裡,簡直天經地義對不對?」
  
  見四清道長猶豫,武禎退一步說︰「那好吧,我也不要師父你拿給我,帶我去看看那是什麼東西總不過分吧。」
  
  四清道長迷糊的表情慢慢變得銳利起來,他盯著武禎說︰「你以為我會被這種簡單的說法所迷惑?你太小看年紀大的老頭子了,你口口聲聲說你是穀雨徒兒的夫人,可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你說的都是一面之詞,不能全信。我覺得你更有可能就是那個擄走穀雨徒兒,佔用他的身體冒充他人身份,前來盜取那東西的惡妖。」
  
  武禎︰哇師父還真是敢想,設想一下竟然還挺合理。
  
  四清道長見她不說話,冷哼一聲道︰「被我揭穿了身份,如何,你還要裝下去?既然今日進了我們常羲觀,你就別想再輕易出去,乖乖束手就擒,將穀雨徒兒放出來!否則,別怪我們常羲觀的道士心狠手辣!」
  
  四清道長露出了綠林好漢般的兇惡神情。
  
  「師父,冷靜點,克制一下自己。」旁邊的白鬍子老道長們憂鬱的勸他。
  
  可惜沒勸動。
  
  事態發展太迅速,並且朝著一個奇妙的方向狂奔而去,武禎沒法說服師父他老人家,反而還被他懷疑了身份,只見他大手一揮,不容反駁的道︰「孩兒們,先把這個人綁著關起來,咱們先打探清楚情況了再說!不能被他輕易騙了!」
  
  武禎被兩個小道長擔憂的綁上了手送到房間去休息,坐在硬梆梆的床榻上,她真心實意的罵了句粗話。
  
  一邊罵她一邊試圖解開手上的繩索。就在這時,武禎忽然感覺一陣頭暈,這種眼前一黑的眩暈感,不久前她和郎君互換身體前也經歷過一次。難道這是要換回來了?
  
  就在這片刻間,武禎想起之前表兄的說法,意外的想,表兄這一次竟然靠譜了,真的差不多一天就換回來。第二個念頭就是,等郎君發現他自己的身體被綁起來了,不知道是個什麼表情。
  
  接著,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一次的交換暈眩程度更加嚴重,武禎足足眼前黑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並且伴隨著一陣頭暈噁心。
  
  她忍不住坐起來乾嘔了一下,耳邊只聽得好幾聲細聲細氣的喊聲,吵吵嚷嚷的說著︰「夫人,您怎麼了?」
  
  「夫人您還好吧?」
  
  「哎呀,夫人怎麼突然吐了!」
  
  武禎同時感覺到好幾雙手扶住了自己,她過了那陣眩暈,感覺好多了,抬頭看去。只見到三四個頭戴紅花的中年婦女圍在自己身邊,胖乎乎的身子,圓滾滾的腦袋,小眼睛圓耳朵。
  
  都是妖怪,田鼠妖怪。
  
  武禎用拇指擦了擦嘴唇,往周圍的環境打量一圈,忽然朝幾人咧嘴一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5 10:30 PM

第七十七章

  自從郎君被擄走,武禎想像過很多次他可能會有的處境,比如說被那個腐爛的惡妖困在某個黑漆漆的山洞裡,什麼吃的都沒有,屁股底下連根稻草都沒得墊;或者是被那傢伙綁在柱子上,只等著她帶上東西去交換,這幾日只能吹風淋雨,總之如何可憐的場景遭遇武禎都想像了一遍,越想越是覺得心疼,覺得郎君可遭了大罪。
  
  但她萬萬沒想到,郎君這過得,似乎,還不錯?
  
  武禎的目光從輕薄軟綿的青紗帳,轉到腳下鋪的織錦花大軟墊,又從旁邊散發著幽幽香味的黑沉香小幾,轉到這室內其他精巧華麗的擺設,著重看了幾眼不遠處桌上擺著的色香味俱全,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最後再次看向圍在自己周圍的幾個婦人。
  
  住的這麼好,吃的似乎也不差,還有幾個妖怪化形的僕婦照顧,這怎麼看都比她這幾天過的舒心多了。
  
  武禎摸著下巴不言不語,只是笑的奇怪,幾個田鼠妖怪化作的僕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口婆心的勸道︰「夫人,您還有著身子呢,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孩子想想啊。」
  
  「是啊是啊,夫人既然被主人帶來了這裡,就好好的在這裡過下去吧,主人控制著這裡的一切,您是逃不出去的,不要再試圖逃跑了。」
  
  還有一個婦人滿眼憐憫試探著拉過她的手,柔聲勸道︰「夫人也別怕,主人將您帶回來,讓我們好好照顧,看上去心中對您也是在意的,我們作為僕人的,雖然不知道您和主人之間究竟有什麼糾葛,但既來之則安之,您千萬不要忤逆他,說不定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些。」
  
  要不是身體還是自己的身體,武禎都要以為自己是進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身體裡面了,聽這些妖怪們的話,怎麼怪怪的?
  
  武禎心想,自己奔波費心想救郎君的這幾日,郎君怎麼過的宛如一個被惡人強奪金屋藏嬌的貞烈人妻……
  
  她舔舔唇,意味不明的目光慢慢的在身前幾個婦人的身上臉上掃過,硬生生把她們幾個看的噤了聲,再也不敢說話了。
  
  那幾個田鼠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面前這位夫人,好像突然之間就變了個人似得,之前幾日被困在這裡,冷若冰霜的,對她們也不假辭色,幾次想要逃跑,嚇人得很,可現在呢,不吵不鬧的,還笑的這麼好看,就是感覺滲人了些。
  
  也不知怎麼的,先前這夫人冷冷淡淡的對她們黑著臉,她們也不覺得如何可怕,但現在被她帶著笑這麼一打量,反而後背冷汗直冒,有種好像遇到天敵的驚悚感,她們都忍不住顫抖。
  
  稍稍顯露出些威壓把幾個婦人嚇得瑟瑟發抖,武禎終於稍微舒爽了些,果然還是自己的身體更好用。
  
  「你們的主人,現在在哪?」武禎試著問道。她覺得這些小妖口中的「主人」應該就是那搶人的腐爛惡妖了。
  
  婦人道︰「主人從將夫人您帶回來後,就又回了那裡去,一直沒出來呢,您就算想見主人,我們也沒辦法啊,沒有人敢去打擾主人的。」
  
  武禎︰「哦。」她哦了聲,也不多為難這些明顯聽命行事的小妖怪,站起來就往外走。
  
  幾人想攔又不敢,和大土豆似得一串綴在武禎身後。武禎出了門,就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山間的小莊子裡,周圍群山環抱,抬眼望去一片綠意蔥籠。門外還有些奴僕,無一例外,都是妖怪所化。
  
  若不是有這些非人的奴僕,這裡看上去和長安權貴們在山間建的避暑山莊,當真沒有什麼區別了。而且,她方才在常羲觀,明明是夜裡,可這兒卻仍是白天,可見這裡很可能處於另一方天地之中。
  
  武禎左右看看,身後有婦人諾諾的道︰「夫人,您可不能去打擾主人,還是回房間去吧。」她們都以為她是要去見主人,急急忙忙的勸。
  
  武禎笑了一聲,「房間太悶,還是外頭好。」說著她發現不遠處竟然有個小湖,湖邊開滿了粉白的蓮花,幽香都飄到了這邊來。
  
  這地方風景不錯。武禎欣賞了片刻,忽然指了指蓮池旁邊那一個平臺,對身後的幾個婦人道︰「給我準備榻擺到那邊去。」
  
  這話說得幾個婦人一愣,武禎不緊不慢的繼續說︰「給我找個軟榻,我不喜歡華木梨的,那個味道難聞。還有,給我點一爐香,這裡有沒有月合香?」
  
  婦人傻傻的問︰「月……月合香?」
  
  武禎不甚在意的擺擺手,很好說話的樣子︰「沒有?那就隨便,要清淡點的香就行了。還有給我準備些吃的,餓了。哦對了,吃食不要辣味的,不要油炸的,太膩了,上些蒸的水晶丸子三花角,金乳酥和銀雪團,鹿魚脯之類的就行了,最後給我上三壇好酒。」
  
  說到這,武禎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想起來自己肚子裡似乎還有個孩子,於是忍痛改口說︰「算了,好酒……一壇就夠了。」
  
  她這些吩咐聽得幾個婦人一愣一愣的,武禎看她們那樣子,也不急,想了想又說︰「你們這裡有沒有會唱歌跳舞的?彈奏樂器的?給我叫幾個來解解悶。」
  
  「愣著幹什麼,去吧。」她挑眉打了個響指。
  
  過了一會兒,武禎就舒舒服服的坐在了那蓮池旁邊的白石臺上,那裡已經被僕人利索的鋪上了軟墊毯子,放上了榻和幾,擺著一水兒的吃食飲品。一個長得妖妖嬈嬈的娘子跪坐在她腳邊給她斟酒,還有幾個身材高挑婀娜的身影在不遠處隨樂聲起舞,那輕薄的裙衫在山風中飄搖如仙,配著此時的樂聲和滿池蓮花,著實是一副美景。
  
  武禎嘗了嘗美酒,發現是自己從未喝過的,頓時更加樂滋滋了,靠在軟墊上欣賞歌舞品著小酒,愜意的喟嘆了一聲,一手拿了根筷子,隨著樂聲擊打節拍。這些妖怪們的歌舞,與她在長安常聽常看的那些不太一樣,很有些可取之處,回去之後,可以給相熟的幾位娘子們指點一番。
  
  「夫人,可要奴為您捏捏腿?」一個渾身散發著蓮花香的小妖湊過來笑嘻嘻的問道。
  
  武禎嗯了聲,笑納了這殷勤,那蓮花小妖就坐到一邊給她捏起腿來。倒酒的小妖也連忙柔柔的舉起酒壺,「夫人,來,奴給您滿上酒。」
  
  武禎啜了一口酒,嘴裡哼了幾個調子,忽然朝那彈琵琶的妖怪讚道︰「這琵琶真不錯。」
  
  那妖怪便站起來朝她行了一禮道︰「夫人見笑了,奴是琵琶妖。」
  
  原來如此,難怪彈得這麼好。武禎打量了她一下,有點想把她帶回長安去。相信只需要稍稍調教,定能成為當世大家。
  
  那幾個跳舞的也是真不錯,比長安海春和吳玉兩個舞樂坊裡的娘子們也不差。
  
  「夫人,奴也會唱曲兒呢,奴為夫人唱一曲如何?」
  
  「好啊,唱來我聽聽。」
  
  「夫人,奴也會……」
  
  武禎擺手,「一個個來。」
  
  ——
  
  梅逐雨眼前一黑,旋即一陣頭暈目眩,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後,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十分的熟悉。他詫異了一瞬,發現這竟然是自己從前在常羲觀中的住處。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的手被綁在身後,梅逐雨坐起來,手中一使勁,就將那粗粗的繩子給直接掙斷了,他也不管那繩子,眉頭緊鎖的走向門。門被鎖住了,他又是用力一推,門就發出喀拉一聲響,半扇門被他直接給扯開了,將門扇擺到一邊,梅逐雨神色如常的走了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果然是常羲觀沒錯。可是,夫人怎麼會到了常羲觀,還被綁在那?梅逐雨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又想夫人可能受苦了,臉色不太好的往外走。
  
  這裡他很熟悉,哪怕周圍昏暗,燈光稀疏,他也準確的避過了那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因為老舊凸出剝落的牆石。
  
  迎面有兩個小道士走過來,見他出來了,忙上來,走到近前發現梅逐雨臉色沉沉眉頭緊鎖,都是下意識一縮脖子打了個寒顫。
  
  「小、小師叔?」
  
  梅逐雨朝他們點了點頭,越過他們繼續往前走。
  
  兩個小道長看著他走遠的高瘦背影,一個傻傻問︰「師祖說要把小師叔綁起來,現在他掙脫了,我們還要不要綁?」
  
  另一個小道長苦著臉,「我不敢去,師兄們說了,小師叔打人可疼了,比師祖打人還要疼。」
  
  打人很疼的小師叔梅逐雨,就這麼靠著冷淡的眼神和表情,一路通行無阻的來到了師父四清道長的門外。
  
  此時四清道長和幾個白鬍子徒弟正在商談梅逐雨的事情。只聽四清道長大嗓門在屋內說道︰「那人胡說八道不能信,先關兩天再說。」
  
  有一位師兄擔憂的說︰「萬一她說的是真的,穀雨師弟真的遇到了危險,可怎麼是好,不如咱們親自去看看?」
  
  四清道長大笑了兩聲說︰「怕什麼,穀雨徒兒那麼厲害,輕易死不了,咱們晚兩天,讓他吃點苦頭也好,等到他危難關頭出現,不是更能凸顯我這個師父的英勇嗎,到時候……」
  
  門就在這個時候吱呀一聲開了,露出門外梅逐雨一張臉。唾沫橫飛的四清道長正對上小徒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那無比熟悉的神情,瞬時讓四清道長帶著得意的話卡在了嗓子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5 10:34 PM

第七十八章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四清道長心中忽的冒出四個字︰吾命休矣!
  
  四清道長此人,土匪出身,年輕時候還有個義匪的名頭,後來因為這行當不好做,也不知怎麼的就去當了道士,常羲觀的大祖師,也就是四清道長的師父,乃是個嚴厲冷漠的道人,一心想好好改改四清道長這身匪氣,用了好些年才讓他好歹是像個樣子了。
  
  四清道長的師父是個德高望重的道長,四清道長卻一心想稱霸道門,讓常羲觀成為道門巔峰,壓下那幾個與常羲觀地位相當的道觀,出他娘的一口惡氣。早些年他師父還在時,四清道長怕他得很,什麼都不敢做,後來他師父去了,四清道長就飄了,開始廣收徒弟,想教出幾個合心意的,師徒齊心為了自己的理想奮鬥。
  
  本以為願望達成指日可待,可他沒想到,這麼多年,收了一堆徒子徒孫,卻全都是不爭、不搶、清靜、養生,每一個都是還沒步入中年就開始了老年狀態,地地道道的一群道系,實在讓霸道系的四清道長失望不已。
  
  精心養出的幾個徒弟全都朝著他理想的方向背道而馳了,四清道長一次次被打擊,也就有些心灰意冷,好些年沒再收徒弟。當年梅逐雨被他父親送到常羲觀的時候,四清道長因為早年的恩情,答應了教導這個孩子,原本只是隨便教教,也沒太上心,反正按照約定,梅逐雨遲早會下山去,不能一直在這裡當個道士。
  
  可四清道長又沒有想到,這個隨便教教的孩子資質竟然如此之好,而且與他的幾位師兄不一樣,這個被他賜號為穀雨的弟子,行事風格,非常對他的胃口。徒孫們不聽話了,穀雨的師兄們說著「算了沒事順其自然吧」的時候,這個孩子卻冷著臉,二話不說就是揍。
  
  沒幾年下來,不只是徒孫們,就連他的師兄們都有些怕他,這小傢伙從小到大就鐵面無私的,心中有自己的戒律規則,若是觸犯了,不論是誰,他都不客氣,包括他這個當師父的。
  
  四清道長是越看越喜歡,收他為最小的弟子的時候,還樂滋滋的想著說不定這次能稱心如意了,結果現實卻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他這個小弟子雖然不聲不響,但骨子裡確實也是個霸道系的,只可惜,他沒有他稱霸道門的野心,不僅如此,他還學著他的師兄們一齊勸他,要知道,這個小弟子的「勸」可不像其他徒弟那種苦口婆心軟綿綿的勸,小弟子勸起人來,輕則讓人腰酸背疼,重則讓人斷手斷腳,四清道長心裡苦。
  
  這輩子,四清道長怕過的人除了那個早些年死了的師父,就是自己的小弟子穀雨了。因為在某些方面來說,他這個小弟子和他那個師父,非常的像,越長大越像,導致四清道長每次看到他就忍不住回想起當初,剛來常羲觀那會兒被師父狠狠教導的日子,心裡就是一個哆嗦。
  
  四清道長一面怕這個徒弟,一面又滿意的不得了,甚至想乾脆毀約將他一直留在常羲觀,以後繼承觀主之位算了。可是,梅逐雨卻依照他父親的遺言,終究是下了山,四清道長又氣又惱,梅逐雨下山時,他還叉著腰站在觀門口吼著有本事以後就別回來了,再不是常羲觀弟子之類的話,吼得整座山都回蕩著他的聲音,可惜梅逐雨心性堅定,都沒多看他一眼,和送別的師兄師佷們簡單交代告別後就淡定的下了山。
  
  之後果然就一直沒回來,只是偶爾托人送信,告知最近的狀況。四清道長傷心自己大業無人繼承,又終究是心疼這個小徒弟,心情無比復雜。
  
  這份復雜的心情一直持續到現在,看到小徒弟正正常常的再次出現在面前,四清道長沒有自己想像中那種生氣,而是……心虛。
  
  「師父。」梅逐雨走進了房內,盯了四清道長一會兒,直瞧得他背後一層白毛汗。不等四清道長開口說些什麼,梅逐雨又一一和屋內久別的師兄們打招呼。
  
  花白鬍子的大師兄欣慰的看著他,「沒事就好。」
  
  笑的一團和善的微胖師兄說︰「這回回來就發現你長胖了些,看來在長安也過得不錯,大家都擔心你在山上日子過得久了,去那種熱鬧的地方會不習慣。」
  
  梅逐雨︰「勞煩師兄們惦記。」
  
  他對幾位師兄們的態度可比對師父好多了,因為他年紀小,又是幾歲就到了常羲觀,幾個年紀大些的師兄師侄們,簡直是拿他當兒子孫子在照顧著。
  
  眼看著他們氣氛和睦的在那說話,四清道長心裡嘀咕著這麼久沒見到師父了也不多慰問幾句,著實是不孝子。
  
  這時,有個沉默些的師兄忽然問梅逐雨︰「先前那是怎麼回事,你的身體裡是什麼人,你可知道?」
  
  這話一出,所有師兄都看著梅逐雨等他回答,四清道長也在一邊豎起了耳朵。因為眾人都不錯眼的盯著他,也就清楚的看見了這個一向冷淡的小師弟,忽然柔軟了神情,眼中露出溫柔的光。他說︰「那是我的夫人,她叫武禎,是長安人士。」
  
  幾位師兄們先是因為他的神情而訝異,隨即便欣慰的笑了,原來果真是夫人,看樣子,小師弟心裡是很喜歡的,喜歡就好。
  
  想到這,回想起之前師父把人家綁了起來關在房間裡,幾位師兄就忍不住去看自己師父。這人家第一次上門來,雖說形式奇怪了些,但好歹也是小師弟的夫人,卻被綁了起來,這,這怎麼看都太失禮了。
  
  四清道長注意到這些目光,虎著臉,聲音威嚴︰「我不是說過了,行事要謹慎,怎麼能隨便聽信他人的三言兩語呢!為師這麼做,當然是沒錯的,再說了,也沒幹什麼啊,飯都讓她吃飽了,也沒打沒罵的。」話是這麼說,心裡卻發虛。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麼算來,梅逐雨的夫人就算是他兒媳婦,人家第一次上門給綁了起來,好像確實不太好,這不是損了他當長輩的面子嗎。
  
  四清道長想著小徒弟往日行徑,有點擔心他要欺師滅祖上來揍自己一頓,但是他卻沒有,只是忽然說了句︰「觀中的飯食都太辣了,她可能不愛吃。」
  
  四清道長︰這種時候還關注這種小事幹什麼!
  
  幾位師兄對視一眼,一位入門較晚,年輕時曾娶過夫人的師兄想到些往事,看著小師弟的目光帶上了些調侃的和善笑意,溫聲對他說︰「那是招待不周了,下次你帶她來,我們再好好招待。」
  
  梅逐雨就露出了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咳嗽了一聲,不再說什麼了。簡單聊了兩句,幾位師兄就一齊離開了房間,他們都能看出來小師弟說話時眼中的憂慮和凝重,他一直沒和師父說話,大概有些話要單獨和他談。
  
  離去關上門之前,大師兄溫和的看著梅逐雨說︰「穀雨,若是有為難之事,不妨與師兄說,師兄們都會幫你。」
  
  梅逐雨對著他點點頭,但沒有要說什麼的意思,等到關上門,房內就剩下梅逐雨和四清道長兩人。梅逐雨走到四清道長面前,四清道長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就聽噗通一聲,梅逐雨跪在了他面前。
  
  四清道長神色變幻不定,最後重重嘆息一聲,看著小徒弟的頭頂,有恨鐵不成鋼,也有驕傲和疼愛。
  
  梅逐雨不說話,四清道長終於是認命的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語氣不太好,粗噶的說︰「你這混小子,跪我幹什麼,難不成你要想做什麼,我還攔得住,從小到大,我這個師父說的話你聽過嗎,現在跪什麼跪。」
  
  梅逐雨︰「師父,我知道,這些年是你在代替父親守著那個木盒裡的東西,那個人沒找來,也是因為有你在。」
  
  「他終究會找來的。」梅逐雨的聲音很冷靜,「他殺了我的爹娘,遲早也會來殺我,既然他已經出現,不管如何,我要解決這件事。」
  
  四清道長哼哼,匪氣十足的叉腿坐在了長榻上,「你解決他,說什麼大話,別以為你幾年前重傷了他,現在就能殺了他,要是那麼好殺,老子早他娘的找上門去剁了他,還用得著你現在在這瞎鼓搗。」
  
  梅逐雨︰「師父,木盒給我吧。」
  
  四清道長忽然嚴肅了神情,問了句不相干的話︰「現在到了下雨天,你的左手還會抖嗎?」
  
  梅逐雨沉默片刻,還是照實的回答了,「會。」
  
  四清道長︰「你還沒放下,這樣你還想要回那個木盒?」
  
  梅逐雨忽然笑了笑,笑的四清道長差點以為他又換了個人,但他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神情,說︰「夫人……懷了身孕,她行事比較隨意,我擔心她和孩子。」
  
  武禎實在太令人擔心了,也不知道她被困在那裡會怎麼受苦。
  
  四清道長撇了撇嘴,搞不懂這些小年輕的情情愛愛,嘀咕了句「毀了毀了,好好的徒弟被女人毀了。」
  
  梅逐雨再次說︰「師父,把木盒給我吧。」
  
  四清道長就默不吭聲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滿是灰塵的木盒,手臂長,灰也不擦的直接扔到了梅逐雨懷中。
  
  木盒古舊,上面甚至帶著些黑色的痕跡,那是多年前濺上的血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01 A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19-8-5 12:32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

  伸手拂過木盒上面的積灰,梅逐雨靜靜注視著懷中這個木盒。盒子非常好看,上面的花紋繁復,雕工細致,像是長安那些富貴人家常用的,他就常看見武禎櫃子箱子裡有這類似的大小木盒。
  
  為了護住這樣一個木盒,他的爹娘帶著他逃離了長安,逃到渠州,因為他的特殊,也為了避開那怪物的追殺,爹娘不得不將他送進常羲觀,後來,又是因為這個盒子,他的爹娘死在了那怪物的手裡。
  
  只是可笑他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這盒子裡究竟是什麼,不知道那怪物緊追不放到今日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徒兒拜別師父。」梅逐雨將木盒子上陳舊的血痕和灰塵一一擦拭,背在了背上,朝四清道長鄭重躬身。
  
  他之前離開常羲觀去長安的時候,並沒有這樣鄭重的對四清道長行禮,那時候他的態度就好像只是下山買個東西,馬上就會回來一樣,隨意的讓四清道長咬牙怒罵沒良心的兔崽子。可現在,被他這樣鄭重一拜,四清道長卻忍不住閉了閉眼,半晌才有些頹然的擺了擺手。
  
  「我說你有一劫的,我叫你回來,是想為你避劫,你知道嗎?」除了這個,他這個做師父的,也幫不了他什麼了,他也是,自身難保啊。
  
  梅逐雨沒回答,又朝他拜了拜,轉身離開了常羲觀。觀前的小徑樹木鬱鬱蔥蔥,生機勃勃,長得很茂盛,梅逐雨就漸漸的消失在了這一片綠意裡。
  
  四清道長負手站在觀門口,忽然想起幾年前那一個雨夜,梅逐雨帶著那個木盒回來。他本是下山去探望爹娘的,最後卻帶回了爹娘的骨灰和這一個木盒。
  
  這個在觀中長大的孩子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痛了難過了都從來不哭,他小時候看著其他年紀小的徒孫們哭的傷心,就想著,小徒弟也是個小小的孩子,為什麼不愛哭呢?有一次小徒弟被他師兄偷帶下山,受了很重的傷,痛的那麼厲害,都沒有哭。四清道長好奇問他為什麼不哭,那個小傢伙就皺著眉說︰「只是痛而已,忍忍就好了,為什麼要哭。」
  
  而那天雨夜裡,已經長成少年的小徒弟帶著爹娘骨灰和這個木盒回來,即便滿身滿臉的雨水,四清道長還是看清楚了從他眼睛裡溢出的淚水,他終究是會哭了。
  
  這個小徒弟當時其實並沒有表現的太過傷心,四清道長大喇喇慣了,最開始也以為他沒有多大事,只是後來他無意間發現,每當下起大雨的時候,小徒弟的左手就會抑制不住的輕顫,四清道長這才明白,徒弟的心裡究竟有多難過。
  
  他是個不會主動向人提起自己痛苦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
  
  嬰在一片黑暗裡睜開了眼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嗅到了一股腐爛的氣味,那是從他自己身上傳來的,這股味道已經伴隨了他很久了。
  
  他的身體當年被梅家父子重傷,這麼多年始終不能變回人形,只能以這樣一個半腐爛的可怕模樣出現,重傷被困這麼多年,讓他變成這個樣子,這一次,他定要全部討回來。
  
  還有那個被梅家人藏起來的東西,他也一定要得到。
  
  一陣的聲音,半腐爛的龐大身軀在黑暗裡收縮著,最後變成了兩人高大小,緩緩走出了這片黑暗。
  
  嬰離開洞穴,來到自己一手製造的結界裡,獨屬於他的結界裡建造了華美的莊園,圈禁了一群妖怪僕從,但就算這裡生活著這麼多妖,始終都是安靜的,因為沒有人敢吵鬧打擾他,他們每一個都害怕他,怕他喜怒無常殺了他們,就像殺了先前那些妖僕一樣。
  
  可是這次,嬰發現莊園裡不太一樣,他剛從閉關裡出來,就聽到了一陣樂聲,有琵琶,有箏,有琴,有笛,還有箜篌,混在一起,十分熱鬧,甚至還有好幾個嬌軟的女聲在唱著詩,唱的是詩經中的《鶴鳴》一篇。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模樣怪異的怪物就那麼靜靜站在原地,聽著微風送來遠處的歌聲。
  
  「魚在於渚,或潛於淵……」
  
  嬰想起了那個人,她愛唱詩經中的詩,也曾給他唱過《鶴鳴》,但她常對他唱的,是另一篇《菁菁者莪》,最愛笑著反復對他唱那一句「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武禎正悠閒的聽著歌,身邊的僕人遞上來一碟的雪白奶糕,這奶糕做的不錯,松鬆軟軟的,不知加了什麼,格外的香。

  示意將碟子放在一旁的幾上,武禎吃了一塊,正準備去拿第二塊,忽然聽到一陣雷鳴般的吼聲傳來,那聲音沙啞可怕,帶著滔天的怒恨,像是什麼野獸被激怒了發出的。

  這莊子裡還養了什麼大型的野獸不成?武禎想著,就見到剛才還笑呵呵的眾妖僕臉色一變,一個個腿軟的直接跪倒在地,瑟瑟發抖起來。剛才那個笑吟吟給她遞上碟子的小妖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地上,臉色煞白,汗出如漿,頭也不敢抬。

  歌聲與樂聲停下後,更顯得那吼聲響亮可怕,武禎手頓了頓,還是把拿起來的那塊糕塞進了嘴裡,心裡暗暗猜測,這莫不是那個擄人的怪物喊出來的?能讓這些妖僕害怕成這樣,除了這裡的主人之外,也不做他想了。

  武禎剛想著,只聽那吼聲停下,有一個身影朝著這邊奔過來。

  離得近了,武禎嘶了一聲,心想這玩意兒白天看上去更可怕了,身子爛了一半,除了長鱗片的腿和長角的腦袋,基本上身體都是一團糊鼓囊的不明物,好些地方都能看得見骨頭。這幅尊榮也就罷了,味道還臭,她這邊熏的香都一瞬間被沖散了。

  武禎眼看著那東西目露凶光沖過來,並且一張嘴,噴射出一道紫黑色的氣朝她這邊來了,她立即一手端起身前那盤奶糕往旁邊一躍,避開了這一下。她倒是避開了,但那個她躺著還挺舒服的榻連同周圍的幾和上面幾樣吃食,全都毀了,沾了那紫黑色的氣就被腐蝕融化,轉眼間變成一堆破爛。

  “誒,這位……不妨冷靜一下,你帶我回來不是還有用嗎,這都還沒用上,怎麼就要殺人滅口了。”武禎開口說。

  可惜這怪物不知道發的什麼瘋,看她笑嘻嘻的樣子似乎更加憤怒了,朝她接二連三的又噴出好幾股黑氣,武禎身手敏捷,躲了好幾下,一把將手裡的盤子飛射出去,幾乎直直砸在了那怪物蹄子底下,那傢伙才好像終於恢復了一些理智,停下了攻擊。

  武禎輕飄飄落了地,頗有點心驚膽戰的瞄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心想這肚子裡的一團小東西該不會就這麼直接被跳出來吧?

  這懷孩子真不是個人幹的活,左右都不自在,做點什麼都畏手畏腳的,跳一跳還要擔心這擔心那,酒也不敢多喝,武禎都想讓裴表兄再給他們換回去算了。

  心裡漫無邊際的想著,武禎面上笑著看那怪物。

  怪物——嬰恢復了理智,站在武禎對面盯著她看,似乎才認真看清了她的模樣。確實如此,之前將‘武禎’擄來這裡,不過是當個交換的東西,隨手就扔在莊子裡讓人看著,只要不死就沒事,嬰確實沒看清過她的樣子。

  區區一個普通女子,沒有什麼好在意,如果她不是仇人的人,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而且之前嬰將她帶回來的時候,只覺得是個沉默的婦人,和現在,似乎有些不同。

  現在這個婦人,那副漫不經心笑嘻嘻的樣子,讓嬰想到那個人,眼睛裡又浮起一片凶光。

  武禎敏銳的察覺到了對面那怪物對自己的厭惡,不由收斂了笑。雖然不知道這位在想些什麼,但她發現自己一笑這怪物就憤怒想殺人的樣子,無奈,是求生欲讓她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人。

  武禎斂了笑,默默觀察怪物的動作,一手在身後摩挲著自己的手指,她在考慮究竟怎麼辦。若是沒有肚子裡這個孩子,她其實是很想和眼前這怪物打一場試試的,哪怕不能贏,她乘隙逃跑總有可能。

  可偏偏這肚子裡還有東西呢,要是一個不小心給弄沒了,郎君可不是要難過了。別看他冷冷靜靜的,其實不知道多喜歡這孩子。要真沒了,怎麼給家裡的小郎君交代啊。

  算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武禎心寬的想著,後退了一步。

  看著她的怪物這才緩緩動了,他不再看武禎,對那些趴在地上的妖僕說:“把她關起來,不許再出來。”

  那些又驚又怕的妖僕傻眼了,特別是先前負責照顧武禎的那幾個田鼠妖婦,她們都以為武禎是主子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女主人,以為她是日後的夫人,才這麼殷勤照顧著,結果現在看情況,好像不太對?

  幾個婦人都拿眼睛去瞟那個年紀最大的婦人,那婦人低頭暗暗叫苦,她也是聽自己娘說的,她娘是早在這莊子剛建成時候就被搜羅來這裡伺候的,說主子建這莊子,是要送給夫人的,可這麼多年這裡沒等來任何一個女人,這好不容易來了個女人,可不就叫人以為這是夫人了。

  嬰吩咐完,龐大臃腫的身軀又慢慢消失了,而武禎則被請進了屋子裡。

  武禎一轉身就翹腳坐在了榻上,得,歌沒得聽了。不過,這怪物總算出現了,該想個什麼法子逃出去再說,可恨她明裡觀察暗裡打聽的,卻發現這裡處處沒有空子可鑽,也不知道怎麼做出來的‘牢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08 AM

第八十章

  梅逐雨一夜未睡,背著那木盒,來到了一處山間的荒宅外。這座宅子荒敗已久,牆頭倒塌,幾乎被野草覆蓋——比之幾年前,看上去更加的殘破了。
  
  幾年前,他就是在這裡重傷了那怪物。他知道,那怪物等著的地方一定就是這裡。
  
  沒有多看,梅逐雨抬腳踏進了宅子裡。他一步步緩緩前行,神色冷峻,路過中庭一塊斑駁青石時,他的腳步頓了頓。
  
  那個雨夜裡,流了滿地的鮮血已經不復存在,只有這塊曾躺過兩具屍體的石頭還在原地。
  
  站在青石上,梅逐雨抬頭四顧,突然間,他的表情凝住了,定定看著右前方一棵枯樹。枯樹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一個東西,正在不斷的往下滴血。
  
  那是一具貓的屍體,讓他異常眼熟的狸花貓。梅逐雨一瞬間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突,原本平靜的臉看上去竟有些驚心動魄的猙獰。他忽然快步走過去,伸手抓向那貓的屍體。狸花貓被開膛破肚,早已經沒了聲息,樹底下一灘血跡粘稠,紅的驚人。
  
  是她嗎?是武禎嗎?梅逐雨不錯眼的盯著手裡的貓屍,心中大慟,幾乎不能呼吸。他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這是他來路上心中所設想過最可怕的結果,沒想到會這樣突然的出現在眼前。
  
  不、不對。梅逐雨深吸一口氣,在紛亂如麻的心緒裡勉強找出了一點冷靜。用力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口中念了兩句,左手雙指並攏飛快畫了個符用力在自己額心一點,那一瞬間,伴隨著額心輕微的痛感,梅逐雨發現自己手裡拿著的貓屍變成了一條吐著蛇信的冰冷黑蛇。
  
  幾乎就在梅逐雨睜開眼看清手裡那東西真面目的那一刻,黑蛇張口咬向梅逐雨,迅速的像是一道閃電。
  
  噗的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炸開的聲音,那條幾乎觸到梅逐雨面龐的黑蛇炸成了一蓬黑霧。
  
  梅逐雨的左手上還帶著一點藍色的雷光,他一揮手將手收進袖中,吐出一口氣,看向周圍的時候,神情變得更加凝重而警惕。
  
  這黑蛇給了他一個警告,大約從他走進這個地方開始,這裡的主人就已經準備著殺死他了,這裡不知道還有多少類似那黑蛇的東西。
  
  正在想著,梅逐雨聽到了一個踉蹌的腳步聲。
  
  他手一動握住了一把烏沉沉的桃木劍,擰眉扭頭看去,那滿面的警惕在看到出現的人後變成了驚訝。那個腳步凌亂的人從一道門後出現,原本帶著煞氣的臉在看到梅逐雨後一怔,隨即也變成了喜悅,她喊道︰「郎君!」
  
  這個忽然出現的人是武禎。她看上去情況不太好,臉色蒼白,衣衫帶血,難得的狼狽,而且她還用一隻手捂著肚子,緊鎖的眉頭表明她正在忍受著某種痛苦。
  
  梅逐雨看到她衣裙下擺不斷有鮮血暈染,她在流血不止,空氣裡都開始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鐵繡味。臉色變了變,梅逐雨終於快步朝她走去,武禎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身體一歪,忽然放鬆的滑坐在地,「你終於來了。」她有氣無力的哼著,臉上有幾分憂色︰「我們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麼事。」
  
  「好痛……」
  
  梅逐雨眼中有擔憂心疼,腳步加快來到武禎身邊,伸手就要去探她的脈。就在這時,奄奄一息的武禎忽然整個腦袋變成了一張大嘴朝他咬下來。只是那張嘴還未踫到梅逐雨的腦袋就僵在了半空。
  
  梅逐雨輕輕嘆息了一聲,反手抽出了自己的桃木劍。就在剛才這東西張嘴的那一刻,梅逐雨察覺到不對,手中的劍比腦子反應更快的插進了這東西的心口。
  
  隨著桃木劍被抽出,這個「武禎」尖叫著變成一團黑影消散了。
  
  這裡果然有很多的「干擾物」,恐怕之後他還會遇見其他的「武禎」。梅逐雨想的不錯,隨著他往宅子裡走,果然又陸續看到了三個「武禎」。其中一個是屍體,死狀異常淒慘,頭身分離,四肢俱斷,被用尖銳的石頭固定在地上。
  
  哪怕心裡猜測這些都是假的,可看著那與武禎一模一樣面容的屍體,梅逐雨還是上前了。直到那些屍塊變成同樣的東西朝他攻擊,又被他打散,梅逐雨這才徹底放下心,確定那不是真的武禎。
  
  還有一個被掛在樹上不知生死,梅逐雨上前將她放下,這一回那東西卻是個比之前厲害的,露出真面目被梅逐雨一劍斬成兩段後,竟然變成兩個朝他攻去,雖然最後依舊是被他打散,不過梅逐雨的手臂上還是留下了一道小傷口。
  
  剩下那個倒是直接,見到他便攻了過來,最後也被梅逐雨打散了。一路走下去,梅逐雨始終沒有看到那個怪物的蹤影,只有不斷出現的,與武禎容貌相同的東西來干擾他的心緒。
  
  梅逐雨幾乎要麻木了,哪怕都是假的,可是不斷殺死這些和心愛之人相貌一樣的東西,並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梅逐雨神情越來越冷,他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按了按背後的木盒,考慮著接下來該如何做。
  
  就在這時候,他又看到了一個「武禎」出現在面前。梅逐雨一動不動的看著她,和之前一樣,這個「武禎」也朝他衝了過來,手裡的鞭子毫不客氣的對著他甩下。
  
  梅逐雨揮劍抵擋,一劍斬去,卻被她給擋住了。梅逐雨也不知為何,對上她的眼睛,心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覺得好像不太對勁。
  
  心中猶豫,手中的劍便也遲疑起來。奇怪的是,那來勢洶洶要往他臉上甩的鞭子也好像找不準方向的落了空。那「武禎」瞇了瞇眼睛,忽然收起鞭子欺身過來,梅逐雨一凜準備後退的時候,忽然感覺這「武禎」的手不輕不重的摸到了自己的後臀,然後非常不正經且熟門熟路的捏了一把。
  
  就這麼一下,梅逐雨身子一僵,眨了眨眼,右手的桃木劍和左手蓄勢待發的雷符都硬生生的停下了。他用一種不敢置信而遲疑的目光盯著眼前的人。
  
  而武禎的速度比他更快,她攬著他的腰就撲進了他的懷裡,口中笑道︰「哎喲,竟然是個真的郎君,差點給真的打著了,給我瞧瞧沒事吧?」
  
  「是……真的夫人?」
  
  武禎點頭,「是我,不相信啊?」
  
  梅逐雨一手往後按住了她捏自己屁股的手,有點無奈,「信了,先不要如此……」
  
  武禎被他扯著手拉回來,一點也不覺得羞恥,笑嘻嘻的看著他,仔細打量了好一會兒才感嘆道︰「還是郎君看著好看,我之前用郎君的身體,照著鏡子總覺得不對勁,沒有那個味道。」
  
  明明進來時滿心的凝重,此時聽到武禎這樣如常的話,梅逐雨也不由自主的柔和下來,一手還拿著劍,一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那怪物如今又在何處?」
  
  武禎瞇著眼睛,打量著四周,說︰「那怪物現在在發瘋呢,我把他刺激瘋了,趁著他發瘋的時候搞散了他做的那個結界,結界逸散,我就到這裡來了,估計他那個地方就是依託於這裡存在的,現在結界沒了,那裡的東西都亂七八糟散的到處都是,所以這裡才會變成這個鬼樣子,都是些會窺探他人內心的魔氣殘留物,殺也殺不完。」
  
  梅逐雨聽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刺激瘋了?結界也沒了?」
  
  他之前在武禎的身體裡,也被困在那個結界裡,卻怎麼都沒能找到結界的弱點,打破桎梏,武禎是怎麼做到的?
  
  「你能打破結界,果然厲害。」梅逐雨真心實意的誇讚自己的夫人。
  
  武禎卻是悶笑一聲,搖了搖頭,「你們這些正人君子啊,腦袋瓜都是不會轉的,誰說我要自己打破這個結界的?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怎麼破結界,我也用不著浪費那個時間去找結界的弱點。」
  
  梅逐雨︰「……?」
  
  武禎一臉的理所當然︰「那結界裡面除了怪物,不是還生活著很多妖僕嗎?這些小妖沒什麼殺傷力,可是他們在那裡生活了那麼久,當然是會出去買東西的,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們才是最方便的『鑰匙』。我雖然搞不定那厲害的結界,但我能搞定那些妖僕啊,雖說全部策反有點難度,但策反幾個還是很容易的,再厲害的東西從內部都是最容易突破的不是嗎。」
  
  「你看,不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太自以為是,那怪物就犯了這個錯誤,這回栽了吧。」武禎輕描淡寫的說。
  
  梅逐雨竟無言以對。咳嗽一聲,他說︰「那怪物如今……?」
  
  武禎︰「不知道他瘋哪去了。怎麼,你要去找他?我說你不會真的那麼聽話的帶來了他要的東西想換我?」就算要換,也得動點手腳什麼的吧。
  
  梅逐雨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難道他的做法不是最正常的嗎?
  
  武禎看著他的表情就明白了,嘖聲連連,「郎君真是個老實人。」說完她忽然壞笑著伸手摸了一把梅逐雨的臉,「不過我喜歡。」
  
  梅逐雨︰突然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究竟還要不要去找那個怪物?
  
  「轟——轟——」
  
  天上忽然響起一陣沉悶的雷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14 AM

第八十一章

  就在那陣沉悶雷聲響起的時候,一陣野獸般的嚎叫也由遠及近。
  
  武禎扭頭往那邊看了一眼道︰「那位快被我刺激瘋了的四不像來了。」
  
  梅逐雨本來嚴陣以待,然而忍了一下沒忍住重復道︰「四不像?」
  
  武禎一攤手︰「有角但不像鹿,有蹄但不像牛,有毛但不像虎,有鱗但不像蛇,故稱四不像。」
  
  看到梅逐雨表情,她又添了句,「其實我覺得不只是四不像,他什麼都不像,我也看不出他究竟原型是個什麼東西。」
  
  梅逐雨聽著那陣陣怒中帶痛的吼聲,似乎都能感覺得到怪物的憤怒,他真的不知道,武禎是如何將他惹怒至此的,就問了句。
  
  武禎剛發現了他手臂上那一道小傷口,正抓著他的手臂翻著看,聞言哦了聲,很尋常的說︰「我先前看他無故發了好大的脾氣,就覺得不對勁,所以後面策反幾個妖僕的時候,順便從他們口中打聽到了一些往事,知道了這四不像從前有個喜歡的人,連蒙帶猜的,後來破他結界的時候就順口刺激了他幾句。」
  
  其實武禎也沒想到能那麼管用……不過真要說的話,那幾句話的威力沒有那麼大,反倒是她變成貓和那四不像周旋了一會兒後,四不像受到的刺激更大,總之,他是看到她變成貓的瞬間就癲狂了,追著趕著要殺她,她廢了好大力氣才躲過去。
  
  武禎覺得,這四不像要麼和貓有仇,要麼和愛笑愛唱歌的女人有仇,要麼,就是和愛笑愛唱歌又能變成貓的女人有仇。
  
  腦子裡的念頭只是轉了一瞬間,武禎看向梅逐雨背後背著的木盒,捏了捏他骨節分明的大手,「誒,郎君,這木盒就是四不像要的東西?裡面是什麼?」
  
  可能是因為武禎的態度太隨意,只要她站在身邊,梅逐雨就覺得自己好像怎麼都緊張不起來,帶著警惕銳利的眼睛轉向她身上的時候,又不由自主變得一片柔和。
  
  「是,我不知道。」眼神是柔和了,話還是很少。
  
  武禎爭分奪秒的在談正事的間隙裡乘機吃豆腐,嘻嘻笑著捏了捏他的手指,「給我看看。」
  
  木盒是梅逐雨的父親一直守護的東西,為了這東西,夫妻倆都死了,後來就由當兒子的繼續守著,可這麼多年,梅逐雨從未想打開看看這裡面究竟是什麼,其中原因,不過是因為他終究心有芥蒂。
  
  如今武禎要看,梅逐雨只猶豫了一會兒,便單手扣下木盒橫托著放到武禎面前。
  
  說要看就給看,果然是自家甜糯的小郎君。武禎心裡美滋滋的誇了郎君一陣,接過木盒打開。木盒子上有一道樣子奇特的鎖,看上去像是一隻團著的貓,嚴絲合縫也沒有鑰匙孔,不知該怎麼打開,武禎本準備直接用力掰開,誰知道當她的手踫到那小鎖,小鎖哢噠一聲,忽然自動就開了。
  
  武禎一挑眉,抬起了盒蓋。
  
  出乎意料的,手臂長的木盒裡面,放著的是……一隻貓。一隻和她變成貓時很像的狸花貓,不過比她大一圈,這盒子裡放著的貓皮毛光滑,一動不動,看著好像是睡著了。不過當武禎伸手探了探才發現,這保存完好的貓是死的。
  
  沒有在木盒裡發現其他的玄機,武禎將貓屍抱了起來,給梅逐雨看︰「郎君你看,這貓是不是很胖?」
  
  梅逐雨沒想到木盒裡面放著的竟然是這種東西,正在詫異,看到武禎舉著貓說胖,他心裡又生出那種不知該說點什麼好的微妙感。
  
  而這時,腐爛的比先前更加厲害的四不像,已經趕到了武禎和梅逐雨面前。他應該是在來路上稍微冷靜了些,但這會兒一眼看到了武禎手裡的東西,頓時又狂躁起來,張開黑洞的大嘴,流著漆黑的涎水,盯著貓屍失態的喊道︰「給我!把她給我!這是我的!」
  
  武禎看看四不像,又看看手裡抱著的貓,舉起來示意了一下,「哦,難不成是你喜歡的那位?」
  
  她就隨口一猜,沒想到猜對了,一直犯狂躁症的四不像竟然找回了理智,開口回答了她的問題,「對,我曾非常喜歡她。」
  
  曾非常喜歡。武禎從這幾個字裡聽出了其他的意思,她道︰「聽上去你現在不喜歡了,這麼費盡心思的想把這屍體拿到手,該不會是想一解相思之苦,或者想讓她入土為安吧。不然你告訴我你要這屍體幹什麼,說不定我聽著覺得理由不錯就給你了。」
  
  四不像的眼睛從腐爛的頭骨裡面,冷冰冰的看向武禎,但武禎任他這麼壓迫感十足的盯著,巍然不動。最終四不像輕輕笑了一聲,聲音第一次顯露出幾分正常人的輕軟,只不過說話的內容一點都不軟。
  
  「只要吃了她,我就不會是這個鬼樣子,還能一直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說到這裡,四不像語氣狂熱起來,迫不及待般的,口中流出了更多的涎水,「我找了她這麼久,我受夠了這樣的身體,快,把她給我,只要把她給我,我就答應不殺你們。」
  
  武禎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看他恨不得撲過來搶的模樣,淡定的摸了摸貓屍的毛,發現手感出乎意料的不錯,於是一邊緩緩摸著貓,嘴裡笑道︰「把東西給你,你就不殺我們?怎麼,難道我的長相看上去像個傻子,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她露出了個不像好人的惡意笑容,「看樣子你還不清楚現在的情況,現在已經不是你威脅我們了,現在是我抓著你想要的東西。」
  
  四不像的耐心格外少,聞言那龐大的身軀蠢蠢欲動的前傾,滿含殺意道︰「那我就殺了你們再把她拿回來。」
  
  梅逐雨一直在旁邊沉默著,按照他的習慣和方式,是不可能和敵人說這麼多的,一般情況下遇見了敵人二話不說就是動手,是生是死打過再說。這回武禎在旁邊,他只好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先在一邊守著,默默注視對面敵人的一舉一動,周身緊繃眼神專注。
  
  見四不像有要動手的意思,梅逐雨立即也蓄勢待發。不過武禎再度開口打破了這份緊張,她抓著貓屍說︰「勸你冷靜點,你看著,你想要的東西在我手裡,你相不相信只要你亂來,我馬上就把這東西給毀了,把她變成一把灰撒出去,到時候難道你要吞了這方圓幾里的土?」說著她好像從自己這句話裡找到了趣味,瞧兩眼貓屍,頗有點躍躍欲試。
  
  四不像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明顯的一愣,怒道︰「你威脅我!」
  
  武禎吊兒郎當的晃了晃貓屍,「聰明呀,我是在威脅你沒錯。」
  
  四不像被戳中了軟肋,眼睛雖然還狠狠的盯著她們二人,但身上的氣勢一弱。本該威脅她們的人變成了被威脅的人,梅逐雨也沒想到情勢會變得這麼快,他這輩子還沒擔當過這種威脅別人的角色,只有武禎很適應自己現在的角色,那模樣語氣,就是個惡霸無疑。
  
  梅逐雨遲疑了一下,還是配合著武禎。
  
  四不像靜了一會兒,忽然冷靜下來說︰「你方才變成了貓,那時我才看出來,原來你便是如今的長安妖市貓公。」
  
  武禎︰「好話不必說,面子我不給。」
  
  被她堵了一下,四不像大概心情不好,語氣更加低沉,「那你應該知道,你手中的,就是妖市第一任貓公,長安妖市,從她而起。」
  
  武禎還真不知道,難得的愣了下,而四不像繼續說︰「你旁邊那個梅家小子,他的父親是你上一任的貓公,為了保護第一任貓公的屍體而死,你既然繼任貓公,也算她的後人,這樣,你還敢說毀她的屍身?」
  
  比起自己手裡提著的是第一任貓公這件事,更讓武禎感到訝異的,是另一件事。郎君的父親,是上一任貓公?她記得父親說過,郎君的父親先前是渠州刺史,怎麼又變成了上任的貓公?
  
  武禎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她想起了一些事。她其實是記得上一任貓公的。她那時才幾歲,那隻巨大的貓給她吃了一顆珠子救活了她,並將她帶到妖市,告訴她作為救活她的代價,以後她就是妖市貓公,需要對妖市負責。
  
  幾歲的武禎,只見過上任貓公兩次,一次是救她,一次是告別,他好像說過,他不再是貓公,要離開長安,走得很急。但當時武禎又和他不熟,也不在意,一心覺得自己能變成貓怪有趣的,之後時間久了也就忘記了上任貓公的事。這兩次見面,對方都是以貓的形態出現。
  
  郎君曾說,他聽爹娘提起他三歲之前,也是在長安的,後來才隨著調任的父親去了渠州,時間似乎也能對上。
  
  天上又是一個響雷,武禎一驚,又突覺眉心一涼。是梅逐雨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他的手指很涼。
  
  武禎看著他的神情,鬆開眉頭笑著嘆了聲,「這是不是也算另類的子承父業?原來我這個夫人是你父親幫你找的,可見他是個有眼光的人,那麼早就看準了。」
  
  梅逐雨聽到這話,一愣之下突然笑了起來。武禎還沒見過郎君這樣笑,不是那種微微彎起眼睛和嘴角的笑,他好像很開心的笑出了聲,笑聲很好聽。這樣笑出聲的時候,真正像個比她小幾歲的年輕小郎君了。武禎也不知道自己隨口說的哪一句對上了郎君的胃口,給他逗成這樣,但也忍不住跟著露出了笑意。
  
  他們兩個在這邊笑得開心,那邊的四不像就不那麼開心了,雖然他的腦袋爛了看不出臉色,但武禎覺得他可能非常想衝過來,打死他們這兩個大敵當前還旁若無人調情說愛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25 AM

第八十二章

  武禎其實是很尊重四不像這個敵人的,雖說他樣子看上去寒磣了點,但武禎不得不承認,這怪物確實很厲害,梅逐雨沒有出現之前,她稍稍試探了四不像一下,發覺自己硬拼不過,這才躲了出來,要是拼得過,她哪會這麼多廢話。
  
  此時她故作不在意的輕鬆,與梅逐雨笑著說話的時候,其實也完全沒有放鬆,一直在注意著那邊四不像的變化與動作。
  
  現在的情況看上去好像是她佔了上風,但武禎心裡很清楚,他們是僵持在這裡了。此時,就看他們雙方誰先沉不住氣。
  
  天上的雷聲一直沒斷,暗雲低垂,卻始終沒有下雨,氣氛凝滯緊繃一如他們雙方此刻的情勢。
  
  「看來,你們今日當真是要與我作對到底了。」四不像——也就是怪物嬰冷冷的說,他的眼睛在腐爛的頭骨裡面幽幽的,那裡面一點亮光,好像在跳動閃爍。武禎聽出了他不管不顧的訊息,心頭一繃,口中還是笑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只是我們把東西給你了,怎麼確定你得到東西後不會殺了我們?」
  
  嬰古怪的笑了聲,沒有再接武禎的話,他也看出來武禎只是在拖延時間尋找他的漏洞與弱點,就像他根本沒有放過這兩人的意思,武禎也根本沒有交出東西的意思。
  
  武禎還想說些什麼,突然感覺腕上一緊,梅逐雨牽著她順手將她往後一推,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揮動黑沉的桃木劍往前橫掃了出去。只聽鏗鏘一聲,方才還在不遠處的嬰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梅逐雨面前,從身體裡伸出的白骨鋸齒打在梅逐雨的劍上。
  
  武禎嘖了一聲,隨手將那據說是第一任貓公的貓屍掛在了腰間,手中一張一甩,握住了一根赤色長鞭。要是可以,真不想大動干戈,畢竟她是真心的怕一不小心把肚子裡的孩子給跳出來,聽上去就很糟糕。
  
  武禎有心幫忙,可是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都沒找到間隙插手,不僅找不到間隙插手,這兩人越打越轟動,氣勢節節拔高,破壞力同樣驚人,武禎都不得不稍稍退後避開。梅逐雨也好,嬰也好,兩人都一心要殺了對方,簡直是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可不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嗎。
  
  「當年你能重傷我,是因為你得到了你父親死前的靈力,可現在,你還能做到嗎?」嬰的聲音低而緩,重重疊疊的回蕩在梅逐雨耳邊。
  
  梅逐雨充耳不聞,手下動作不見絲毫凝滯,似乎對於他的話全不放在心裡。
  
  嬰卻又說︰「為了得到父親殘存的力量,親手捏碎了他心臟的感覺怎麼樣?或許這回你可以再試一次。」
  
  他的聲音裡滿是惡意,帶了幾分嘲諷,「你很想殺了我為你爹娘報仇吧,不如和上回一樣,去捏碎那邊那個女人的心,得到她的力量,或許那樣你就能殺了我。」
  
  一直面無表情的梅逐雨下頜繃了一下,手下動作越發凌厲。發覺他的憤怒,嬰頗有幾分暢快的笑了起來,「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哪怕你現在再喜歡,遲早也會變的,什麼都比不過能握在手中的力量。」
  
  「當年你能毫不猶豫的捏碎親生父親的心,如此冷血無情,真是令我也覺得驚訝,怎麼現在反而兒女情長,動不了手了……」
  
  嬰正說著,一道赤色長鞭猛地挾著雷霆朝他面門甩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話。武禎手中甩著長鞭,臉色冰冷,一手指著嬰的鼻子罵道︰「你他娘的真當我不存在了,滿嘴屁話!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他比你這個爛泥妖怪正直千百倍,像你這種在土裡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腐屍爛身就該待在土裡一輩子,嘴巴就剩一個洞還這麼多話,這回老子就重新送你入土!」
  
  同樣被武禎一鞭子給甩出了戰場的梅逐雨聽著她這一段話,舉著劍露出點無奈之色。其實他知道,夫人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會說些粗話,但和他在一起,就盡量避免說這些,顯得風雅很多,但現在她大概是真的生氣了,都顧不得這些。
  
  梅逐雨不是第一次和嬰打交道,上一回與他打鬥,也被他言語擠兌過,只是梅逐雨口拙不善言談,而且也不想與嬰做這些口舌之爭,於是只能默默忍受著他那些話。可是現在,武禎在場,她哪裡是個會乖乖聽別人罵的,就是別人不罵她,她看不順眼也要刺兩句,更何況像嬰這樣,真是惹怒了她。
  
  雖然不知道他這種打架還要戳人傷疤的壞習慣是怎麼來的,但輪吵架,武禎還沒怕過誰。她一邊將手中的鞭子狠狠打在嬰龐大身軀上,還一邊冷笑著說︰「看你這滿心怨恨鬱結的樣子,怎麼,我們妖市那第一位貓公曾拋棄了你?也不奇怪,像你這幅尊榮,換了我我也要拋棄你。」
  
  嬰終於體會到了曾經梅逐雨的感覺,他只覺得武禎那似笑非笑的話語每一個字都紮在心上,讓他想到當年的事,痛極恨極,竟然不管不顧的撕開了大半的身軀,將內裡的白骨都化成了骨刺朝著武禎刺去。
  
  那些骨刺上都帶著氤氳黑氣,顯然若是被刺中,哪怕只是一點,都不會有多好受。武禎向來手黑心狠,見狀冷笑一聲不退反進,一手扯過手裡的貓屍就迎上了那能腐蝕物體的屍液。嬰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手,一驚,忙忙收手,生怕毀了自己這最後的「藥」。而武禎就抓著這機會,一鞭子幾乎將他的身體抽斷了。
  
  嬰飛速後退,發出一聲長嘶。但他也不是泛泛之輩,被武禎抓住機會傷了這一下,竟還能反擊,一支尖銳白骨角度刁鑽的從下而上,幾乎劃破武禎的喉嚨,武禎不得不狼狽後退一步,用手擋了一下。
  
  手臂上飛出一串血珠,武禎落到一側,伸手一摸,滿手的紅,忍不住低聲罵了句。她們這一交手不過轉瞬時間,梅逐雨看了一眼她的手臂,皺眉道︰「不要插手,我來。」
  
  知道他關心自己,擔心她再受傷,但武禎對他這份心不置可否,能兩人聯手,那就要以多欺少,不然不是很虧很傻。
  
  「這種時候就不要講究什麼你一回我一回了,又不是比射箭,還有回合制,乾脆點一起上,我就不信幹不掉這玩意兒。」武禎揮掉手臂上的血。
  
  梅逐雨看她滿手的血,臉色冷的都快結冰了,「不,我一個人可以,你不能如此劇烈動作。」
  
  武禎卻不廢話,「我說可以就可以。」說完提著鞭子又衝嬰而去。
  
  嬰傷得更重些,不過他癒合的很快,或者說他的身體很奇怪,身體本來就是破破爛爛的,再破了一個大口子他看上去也沒怎麼不方便,反而從破口裡又生出幾支奇形怪狀的骨刺來,看上去樣子更加難以言說。
  
  梅逐雨只能飛身往前,越過武禎,試圖自己正面擋下嬰的大部分攻擊。
  
  誰知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武禎手臂上的傷口溢出鮮血,流到了那貓屍身上,貓屍一陣華光大作,竟然變成一團光,直衝到了武禎的身體裡,武禎雙眼睜大,忽然無力的向後倒去。
  
  事情發生的突然,三人正戰做一團,一根骨刺刺向武禎心口,若她還清醒著自然能擋開,可她突生意外毫無抵抗之力,眼看就要血濺三尺,梅逐雨毫不猶豫手中長劍偏離了原本的軌跡,向右一插替武禎擋下這一擊,他自己卻是被骨刺穿透了腹部。
  
  回劍斬斷插入自己腹部的骨刺,梅逐雨一手攬住武禎倒退幾步。
  
  嬰已經發現了貓屍無故消失,進了武禎的身體,眼看著自己要的東西被他人奪走,他怒不可遏,一聲咆哮,渾身的骨刺一瞬間全都豎立了起來。
  
  梅逐雨一手抱著雙眼緊閉的武禎,腹部傷口血流不止,他拿著劍的手沒有絲毫顫抖,感受到武禎的呼吸平穩,他呼出一口氣,將武禎放到一邊的枯樹下,自己一手拔出腹部那根骨刺,猛地執劍向天,抬手書寫靈符,引雷落下。
  
  嬰瘋狂的要殺了奪取貓屍的武禎,然而梅逐雨擋在他身前,不讓他靠近半步。兩人俱是以命相搏,紅色的血與黑色的屍液幾乎灑滿了周圍的土地。雷聲隆隆,四周殘破的屋子都如同被大風掃過,變得七零八落。
  
  武禎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身體。
  
  梅逐雨首先發現了武禎醒來,他還未說話,就見武禎竟然毫不猶豫的撲向了嬰。她笑著對嬰說︰「時隔多年再見你,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
  
  「當初我想讓你一直活著,後來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嬰,比起死,你的生更令我難過。現在,我要糾正這個錯誤。」
  
  梅逐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不是武禎。而嬰,他在「武禎」說出第一句話時,就安靜了下來。他好像認出了這是誰,用一種很奇特的目光看著此時的「武禎」,似乎帶著恨和恐懼,又似乎滿是懷念和感傷,然而最終都只剩下貪婪和殺意。
  
  「我是不會死的,我會一直活下去,你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要再來妨礙我。」他說。
  
  「武禎」不以為意,反倒大笑起來,「那可不行,我不僅要妨礙你,還要殺你呢。」
  
  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個疑似第一任貓公的人,確實和武禎有些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33 AM

第八十三章

  一切都發生的很快,也結束的很快。
  
  當嬰的頭顱被「武禎」摘下來時,天上醞釀多時的雨突然就一股腦的澆了下來,這是一場磅礡大雨。
  
  雨聲遮住了一切的聲響,嬰的頭顱被「武禎」提在手中,他龐大腐爛的身軀像是一堆爛泥萎靡在雨中。因為失去了生命,生機流逝的身體上就連腐爛的肉塊也留不住,不過一會兒工夫,嬰的屍體就被沖刷得只剩下一具白骨——上面附著的腐肉就像石頭上的污泥一樣被沖刷掉了。
  
  「武禎」就在這樣的大雨裡,靜默的站立在那具奇怪的白骨面前,然後,她將手中的頭顱放在了地上,輕聲說了句什麼。雨聲太大,聽不清楚,而該聽見這句話的人已經死了,所以這句話註定了不為人所知。
  
  哪怕是下著這樣大的雨,梅逐雨還是能嗅到那股腐爛的臭味,嬰已經死了,可他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的放鬆。「武禎」看著那具白骨的時候,梅逐雨冷冷盯著她。
  
  「武禎」終於看夠了,這才將目光轉向旁邊的梅逐雨,以及他手中那把指著自己的桃木劍。
  
  「從她身體裡出去。」
  
  即便大雨中聽不清聲音,「武禎」依舊看清楚了梅逐雨的口型。她微微彎了彎唇角,說︰「我好歹也幫了你,小娃娃你就這麼對待辛辛苦苦出來幫你的老祖宗?」
  
  梅逐雨不為所動,桃木劍依舊指著她,大有她若是不從武禎身體裡出去,就要對她出手的意思。
  
  「武禎」一哂,看到梅逐雨腹部的傷口仍然有血滲出,絲絲鮮艷的紅色順著他的衣擺放下滴,可他仿若未覺。
  
  是個有趣的小崽子。「武禎」抱著胸哈哈大笑起來,故意陰測測的說道︰「我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難得有個這麼契合的身體,才能附身出現,唉,活著真好,真想就這麼用這具身體活下去算了。」
  
  話音還未落,「武禎」面露愕然,因為梅逐雨突然一劍刺中了她的額心。「武禎」身體晃了晃,一團影子從身體裡退了出來,在空中拉長成了一隻貓的模樣。
  
  那貓口吐人言,語氣十分好笑且鬱悶,「我隨口開個玩笑而已,我死後留下這半個元神附身也是很艱難的,就算不管你祖宗我,過一會兒老祖宗也要灰飛煙滅形神俱散了,何必這麼心急。」
  
  梅逐雨充耳不聞,一手按住武禎的脈查探她身體是否有異樣,一指點上她的額心,那裡有一點血珠,剛才他將那人從武禎的天府逼了出來,多少會受到震盪。
  
  武禎醒的飛快,她一睜開眼就看到郎君那張滿是雨水的臉,眉毛皺的能打結,鬢邊的黑髮全都貼在了他的臉頰上,下頜弧度刀削一般的鋒利。
  
  翻身坐起來,武禎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頗不敢置信的道︰「我剛才是著了道了?被人奪了身體?」
  
  她看上去有點暴躁,梅逐雨不得不安慰她說︰「你繼承的是貓公的傳承,身體裡有貓公的元珠,剛才那個是元珠的主人,你受了她傳承又得了她元珠,因此她才能如此輕易的佔據你的身體,普通人是不行的。」
  
  武禎還想再罵聲什麼,忽然看到梅逐雨腹部的傷口,嘶了一聲,抬手掀開他的衣服仔細看了眼。
  
  「傷成這樣你怎麼還沒事人一樣!」武禎一把按倒梅逐雨,將他抱了起來。梅逐雨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把腿一抬就站回到了地上,他的腿太長了。
  
  武禎瞪了他一眼,「你安生點。」
  
  梅逐雨默默看了眼她的肚子,「我自己走。」
  
  武禎︰「行行行,你自己走,這麼大雨,找個地方處理傷口。」
  
  梅逐雨︰「這附近有些荒蕪,我來時在那邊山下看到了客店,先去客店歇歇?」
  
  武禎︰「怎麼樣都行,只要你快點把肚子上這個破洞堵好,我看著覺得自己的肚子都開始痛了。」
  
  她這麼一說,梅逐雨緊張了起來,兩人各自盯著對方的肚子憂心忡忡。
  
  說著就要離開的兩人被叫住了,那一團影子貓在逐漸小下來的雨中說︰「你們就這麼走啦?我呢?」
  
  武禎扭頭看她,皮笑肉不笑,「您哪,這個樣子看上去快散了,就別來回折騰了,待在這裡陪您旁邊那位最後一程吧。」
  
  梅逐雨也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只朝她點了點頭示意,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貓影笑了下,走到了被沖刷乾淨的頭顱前面,臥了下去,眼睛看著頭顱上黑洞洞的眼睛,像是和他對視。不一會兒,貓影低下了頭顱,閉上眼睛,這團影子慢慢的就悄無聲息的消散了個乾淨,同時那個頭顱也迅速石化成灰,只有那具白骨骨架依舊留在原地。
  
  武禎緊緊握著梅逐雨微微顫抖的左手,和他一起走在雨中的山路上。
  
  「我沒想到。」在一片安靜中,梅逐雨忽然出聲說。嬰是他最厭惡痛恨的存在,從爹娘死後,折磨了他好幾年,這一回,他來時想著,完全殺死嬰可能會很艱難,可他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突然的發展結束,心裡沒有什麼解脫之感,反倒是無言的茫然和嘆息。
  
  武禎看出他的心思,噢了一聲︰「郎君沒想到會忽然冒出個救兵,把壞人給收拾了?」她笑起來,「又不是故事,難道非得咱們和人天上地下打上幾個回合,然後拼著最後一口氣把壞蛋殺了才符合正常的發展不成。」
  
  梅逐雨被她堵得沒有話說,心裡那點嘆息都被她笑沒了,只能看著她不吭聲。
  
  武禎用力捏他的手指,有點咬牙切齒,「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對得起這個排場了。」
  
  誰知梅逐雨卻說︰「只是腹部有個傷口而已,算不得大傷,上了藥包紮好就沒事了,不需擔心。」
  
  結果就是這個信誓旦旦說不需擔心的男人,半個時辰後,突然無緣無故的暈了過去,任武禎如何都喚不醒。武禎直覺就是他腹部那個傷口的原因,這個傷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無法,武禎只得再次帶著他回到了常羲觀。
  
  不算上次那個陰差陽錯,現在這次,算是武禎初次上門,雖然是帶著暈倒的梅逐雨回去的,但她還是受到了有別於上次的隆重對待。道門常羲觀,多少年來第一次有觀中弟子的夫人上門的,多稀罕哪。
  
  一大群道長,都穿著道袍紮著道髻,從高到矮站成幾排,年齡多樣神色各異,一個個彬彬有禮的對她行禮。要不是郎君現在不知何故還昏迷著,武禎肯定要和這群大小道長們多聊幾句。
  
  梅逐雨被四清道長和幾個師兄圍著檢查了一會兒,武禎被請過去,由一個白鬍子老頭,也就是梅逐雨的某位師兄對她解釋,「小師弟這是邪氣入體了,被迷了神智,暫時清醒不過來。」
  
  武禎心中暗道,那怪物果然是心思狠毒,竟然還留了後手,估計就是那骨刺有問題。她臉上沒見多少怒色,十分心平氣和,心裡卻已經決定過兩天再去一趟那怪物的地方,把他剩下的骨頭給砸了磨成灰。
  
  「你莫要擔心,小師弟年紀雖輕,但修為比我們幾個師兄也不差什麼,他又從小心性堅定,定能化解此次危機,很快將邪氣驅散的。」白鬍子師兄慈祥的安慰道。
  
  他話是這麼說,但武禎也不是個隨便別人說什麼都信的小姑娘,她當然知道情況沒有白鬍子師兄說的那麼簡單,反而很有些棘手。郎君這次的邪氣入體不是一般情況,拖延越久越是不好,若是三天不醒,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
  
  四清道長把話都讓徒弟們說了,自己在一旁做高深莫測的高人狀,他等著徒弟夫人向自己請教怎麼讓徒弟快些清醒過來,左等右等沒等到武禎開口,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嚴肅的沉聲道︰「若想讓穀雨快些醒過來,我有一個辦法。」
  
  這位擺出長輩架勢的四清道長確實提出了個辦法,「他是被邪氣入腦迷住了心神,叫醒他就行了。」四清道長說得簡單,真做起來自然沒有他說的這麼簡單。他要將武禎拉入梅逐雨的天府,助他驅散邪氣。
  
  「先前你們能互換身體,可見你們二人心意相通,彼此信任,這極為難得,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讓你貿然行此非常之法。」四清道長這回舉手投足都是一派的持重老者形象,若不是上次見他滿身粗豪匪氣在前,武禎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個假的四清道長。
  
  「你可願意助穀雨徒兒?」
  
  武禎自然是答應了,她答應後,四清道長又準備了半天的東西,才過來說可以了。
  
  梅逐雨此時已經昏睡了一天多,他睡著的神情平靜,就像普通的睡著了,不像被什麼迷住的樣子。
  
  四清道長在床前擺好了香爐等物,穿著一件青灰道袍,拿著一柄紅色的木劍跳了起來。武禎覺得有點眼熟,似乎先前在附近城裡就看到過那些市集上有群老人家在跳類似的舞,旁邊還有年輕的郎君娘子們在唱歌。這邊民風與長安不同,人人都愛歌舞,大小節日附近的城裡都是載歌載舞的,這麼短短時日,武禎都遇上過兩回了。
  
  武禎目光了然的看四清道長跳舞,心道這道長估計也是個歌舞會上獨領風騷的人物,隨即眼不見為淨的閉上了眼睛。說實話,這舞跳得太難看了。
  
  當她再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回到了長安,不是如今的長安,而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長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39 AM

第八十四章

  武禎之所以確定這是二十年前的長安,是因為她面前這座高樓。高樓裝飾華美,一片燈火輝煌,映的周圍的樹木都如瓊枝一般,在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刻,異常耀眼奪目。
  
  這樓叫玉樓,曾經是長安出名的一景,不過這造價昂貴的玉樓在她八、九歲的時候被一場大火給燒了個精光,後來舊址被人買下,建了個樂坊,就是武禎常去的那個玉照樂坊。
  
  武禎站在那欣賞了一會兒玉樓,覺得當真是美不勝收,怪道那些年紀大些的長安人都對這樓念念不忘,稱它為長安第一樓。算算時間,這時候的武禎才幾歲,雖然也來過玉樓,但年紀太小記不太清模樣,沒成想現在竟然有機會仔細看看這聞名已久的玉樓。
  
  天色越來越暗,武禎發現身邊的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甚至人越來越多了。長安有宵禁,這個時間人們是不能在大街上到處走的,看現在這情況,應當是恰逢上元節取消宵禁的那三日。
  
  街上的人都穿著厚厚冬裝,雖然天氣寒冷,但仍然能看出眾人臉上洋溢的喜悅。每年的上元節都很熱鬧,遠近的喧囂和燈火連綿成海洋,巨大的燈樓燈輪還有燈柱,一座座矗立在街口,遠遠就能看見。高大的木架子搭在路邊,掛著各種花燈禽鳥燈,有樣子奇特的,吸引了一堆人圍在旁邊觀賞。
  
  然而這樣的熱鬧,和武禎沒有絲毫關係,因為她走在這些人流之中,並沒有任何人能看見她。
  
  到處都是笑著看燈的人,武禎緩步在人群中尋找自己要找的人,她沒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可郎君現在到底在哪呢?
  
  屈指敲了敲額頭,武禎抱著胳膊嘖了一聲,忽然她一側頭,目光頓住了。不遠處的一架走馬燈下,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那。
  
  那是個小孩子,看樣子最多不超過四歲,穿著一身厚厚的衣裳,裹得像個圓球——輕輕踢一腳就能咕嚕嚕滾出去一條街的那種圓。小孩兒腦袋上紮了兩個小揪揪,脖子上一圈茸茸的毛邊,臉頰上有小孩特有的嬰兒肥,嘟起來看上去怪可愛的。
  
  孩子的眉眼看上去有點熟悉。武禎摸著下巴想,不是吧,郎君小時候長這樣?穿大紅衣裳紮小揪揪,簡直像個女孩子嘛。
  
  越看越覺得這就是郎君,武禎提步朝小孩走了過去。
  
  這樣的夜裡,小小孩童獨自一人站在街頭的燈下,皺著小眉毛,表情迷茫的四處張望,一看就知道是和家裡大人走失了。武禎湊到小孩面前仔細看他的臉,小孩看不到她,眼睛穿過她,盯著前面人來人往的街道,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武禎忍不住笑開了,虛虛捏了捏小孩嘟起來的小肥臉。「小時候明明胖乎乎的,怎麼長大了卻變得瘦高了。」
  
  小孩看了一會兒,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選了一個方向往前走。武禎現在也沒辦法做什麼,就背著手跟著小孩往前走。小孩腿短,武禎只能遷就他,走得慢悠悠的。
  
  沒一會兒,武禎就看到小孩猛地停住了腳步,像是被前面什麼東西給嚇住了。她抬頭,看到前面的街道中央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這影子長了一張大嘴,鮮紅的舌頭在前面的路面上舔來舔去,周圍的人群視若無睹,卻把圓乎乎的小孩嚇得不輕,武禎特意蹲著身子去看小孩的表情,看他睜著大大的眼睛,緊緊抿著小嘴,胖乎乎的小手抓著衣擺,武禎很不厚道的大笑了起來。
  
  原來郎君小時候也會怕這些。
  
  小孩捏著自己的衣角,一副強忍著不哭的小表情,從街邊貼著牆蹭了過去,遠離著街道中央那玩意兒。
  
  之後一段路,他們又看到了好幾次混跡在人群中的妖怪精怪之類,體積龐大堵住路了,小孩就不得不轉頭找其他的路,這麼轉來轉去,他臉上茫然的神情更重,看來是徹底找不到路了。
  
  兩人走過宮牆,那高高牆根前的空地上搭了綿延一排十幾個的大戲台,周圍聚攏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後面的人只能看見戲臺上舞戲人偶爾露出的大帽子和長袖子。小孩好像也被這熱鬧給吸引了,停住了腳步,仰著小腦袋好奇的看過去,但他太矮了,人又太多,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一陣陣歡呼叫好聲。
  
  於是他在人群後面站了一會兒,癟了癟嘴,揉了揉眼睛,繼續往前走了。
  
  那好奇又失望的樣子真是可憐又可愛,武禎蹲在他旁邊,要是能踫到人,她這會兒肯定要把這小小的小郎君抱起來,讓他站在自己肩膀上去看。
  
  可惜不能,武禎遺憾的嘆了口氣。
  
  小孩不知怎麼的走到了河邊,正月裡還很冷,河邊風大,刮得人臉疼,所以這邊人很少,連燈光都稀稀落落的,熱鬧和歡笑在遠處,站在這邊,只能聽到隱隱綽綽的聲音和模糊的光。
  
  迷路的小孩吸著鼻子,臉頰凍得紅彤彤。這個時候,天上下起了雪。輕飄飄的雪花落在小孩的腦袋上,他仰起臉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武禎看到他眼楮裡有水花轉啊轉,可他偏偏忍住了沒有哭。
  
  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走丟了,看不到大人,還被那些怪東西嚇得不輕,卻不哭,可見郎君的沉穩的性子是從小養成的。
  
  武禎正心情頗好的觀察著小郎君,就在這時,變故陡生。河面忽然冒出一根濕淋淋的水草,像有生命一般飛快的捆住了小孩的一條腿,將他拉進了河裡。
  
  噗通一聲,小孩連呼救都沒來得及,就落了水。武禎看到那張小臉上愕然的表情,下意識撲過去抓他的手,可是抓了一個空,她的手穿過了那隻小手,眼睜睜看著小孩被一隻小小的水精給拖進了冰冷的水裡。
  
  罵了一句,武禎火冒三丈,她現在只是個旁觀者,想做什麼都做不到。不過心裡怒歸怒,武禎很清楚這一段只是郎君曾經歷過的事,既然是發生過的事,那就代表著這次郎君並沒有事,肯定是有人救了他。
  
  剛這麼想著,武禎就聽到了幾個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
  
  「夫人您別急,二娘子一向機靈,肯定沒事的。」
  
  「這孩子,真是……唉,一定要快點找到她。」一個很溫柔的女聲嘆著氣,聲音裡滿是擔憂。
  
  那是一個面容溫和的年輕夫人,身邊帶著幾個僕從,朝這邊過來。武禎一看到這個婦人就怔住了。雖然她的娘親在她幾歲時就已經去世,但她的模樣,武禎卻不曾忘記。
  
  這是她的娘親,她記憶中那個會保護她寵愛她的娘親,在她還不是貓公,還害怕著那些精怪的時候,最依賴的人。武禎看著婦人走近,有那麼一刻心中湧動著酸澀與欣喜,令她臉上的笑消失了,喉頭發哽。
  
  婦人看不見她,她和武禎擦肩而過走到了河邊,很快聽到了水裡的動靜,被嚇了一跳,面色驚惶焦急的喊道︰「河裡有個孩子落水了,是不是禎兒!快,快……」她說著,竟然奮不顧身的就要自己往河裡跳,被身後的僕人給拉住了。
  
  「夫人,讓奴們下去就行了,這寒冬臘月的,您可不能下水。」
  
  說話間,已經有僕人跳下了水,將孩子抱了起來。婦人和僕從們這才發現,這落水的孩子並非他們要找的孩子。不過婦人只是愣了一下,就趕緊解下了自己的斗篷,一把將小孩裹了進去,將他抱在懷裡。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落水了。」婦人憐惜的抱著瑟瑟發抖臉色烏青的孩子,匆匆招呼僕從們離開,「先找個地方,給這孩子換了濕衣服,喝點熱湯。你們幾個到附近去問問,看看周圍有誰家的孩子丟了。」
  
  武禎默默的跟著他們,看著自己的娘親將自己未來的郎君救下,又把他打理的乾乾淨淨,抱著他在一個客店裡烤火取暖。她長相秀美,說話溫柔,還哄著受到驚嚇的小孩喝了碗熱熱的甜粥。
  
  摸著孩子的腦袋,婦人憐愛的嘆息了一聲,「這麼小的孩子,竟然如此懂事聽話。」想到什麼,婦人又有些憂慮的看看門外,「禎兒若是有這個孩子一半懂事聽話就好了。」
  
  武禎終於笑了下,她撓撓自己的臉頰,大大方方的坐在了自己的親娘身邊,靠著她的肩,又伸手去捏她懷裡的小郎君。
  
  旁邊的僕婦寬慰婦人,「夫人放心,家中的下人們已經去找了,很快能找到二娘子的。」
  
  一會兒,一個男子跟著武家的僕人走了進來,一見到這個男子,在婦人懷裡坐著的小孩眼睛就亮了,朝他喊了聲爹。
  
  武禎一聽這話,直起身仔細打量了下進門的男人。這就是上任貓公?看樣子,郎君的長相可能更像他娘親多一些。
  
  弄丟了孩子的老爹抱過自己的兒子,露出個劫後餘生的慶幸表情,然後對著救命恩人慎重一拜。
  
  「夫人今日救我兒子一命,我實在感激之至,日後,定會報答!」
  
  婦人客氣的笑笑,不以為意。武禎卻是一愣,忽然想,該不會是因為自家親娘當年救了郎君一命,所以後來她瀕死的時候,這位上任貓公才會出現,用傳承貓公之位的方式救了她一命?原來這淵源是報恩?
  
  在武禎思考的時候,男子抱著兒子離開了,婦人也隨之走出了客店,準備繼續去親自尋找女兒。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僕人牽著個小女孩過來了。小女孩臉上帶著不怕死的大大笑容,蹦跳著撲進婦人懷裡,甜蜜蜜的喊了娘,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婦人臉上原本的一點怒色都變成了無可奈何的溫柔,將她抱在懷裡細聲細氣的叮囑下回不要亂跑。
  
  武禎站在客店門口,左手是抱著兒子離開的上任貓公,右邊是抱著女兒離開的親娘。她站在中間,看到小梅逐雨趴在父親肩頭,好奇的往這邊看了一眼。而這邊那個笑嘻嘻的小姑娘武禎,也下意識往他那邊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的目光似乎對上了一瞬,隨即又雙雙不在意的轉開了。一個活潑好動的在娘親懷裡興高采烈的比劃著什麼,一個沉默的轉過頭抱緊了自己父親的脖子以緩解剛才受到的驚嚇。
  
  武禎不記得自己幾歲時候還有這麼一遭事情,所以這個時候的自己,大約也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嫁給那個下雪的上元節晚上,瞥過一眼的小小男孩,郎君大概也是如此。
  
  兩撥人越走越遠,最後完全消失在相反的夜色裡,沒有了交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48 AM

第八十五章

  武禎又看到了兩段不痛不癢的記憶,可她始終沒有找到辦法喚醒郎君。她試過在郎君面前晃來晃去,在他周圍穿來穿去,也試過在郎君耳邊大喊大叫,然而全都沒有用,郎君還是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
  
  難道就這麼乾耗下去?武禎想著,忽然發現又換了個場景。這回卻是她熟悉的地方,豫國公府,她家。
  
  看府內張燈結彩的模樣,竟然是他們大婚的那日。武禎想了想,乾脆不跟著郎君瞎耗了,直接走進府內去尋找自己。既然是他們的大婚,有郎君,那肯定還有一個她自己。
  
  果然,走到她的房間,武禎看到裡面正坐著個身穿青色婚服的「武禎」。她有種奇妙的預感,幾步上前一把抓向「武禎」,竟然把這個「武禎」給抓住了。在另一個自己面露愕然之際,武禎忽然變換了貓形,大嘴一張將這個「武禎」給吞了進去。
  
  看到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變成了剛才那個「武禎」穿的婚服,武禎笑了起來,很好,她猜對了。郎君被困的這個地方,別人她影響不了,但她自己能被影響。
  
  武禎大步往外走,這一回,那些原本對她視而不見的奴僕們都能看見她了,紛紛詫異道︰「二娘,時辰快到了,梅家大郎也快來了,您這突然跑出來不合規矩啊!」
  
  武禎不管她們,徑直繞過他們往外走。她牽了自己常騎的紅纓馬兒,跨上馬就這麼橫衝直撞的闖出了門,一路上引得奴僕們紛紛尖叫。在這一片混亂中,武禎來到豫國公府門口,看到了剛來到門前準備進門的郎君。他穿著大紅色的婚服,面色雖平靜如常,但眼睛明亮,帶著歡喜欣悅。
  
  看到武禎突然騎著馬出現,他也有些愕然,不明所以的看著她。武禎對他一笑,伸出了手。梅逐雨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看到那隻形狀優美的手伸到面前,下意識就拉住了。
  
  梅逐雨被拉上了馬,兩人共騎一乘,躍出了豫國公府的大門,絕塵而去,任由身後無數聲音尖叫阻攔,她都沒聽見一般,只催著馬兒快跑。
  
  她們穿過長安的街道,又出了城,周圍從熱鬧變得荒蕪,最後長長的官道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梅逐雨終於開口問道︰「我們要去哪?」
  
  武禎笑著大聲回答說︰「當然是離開這裡。」
  
  梅逐雨有些訝異遲疑,「可今日是我們的大婚之日,你……是不是後悔這場婚事?」
  
  武禎扭頭拉下郎君的腦袋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孩子都有了,什麼不願嫁。」
  
  梅逐雨︰「……孩子?」
  
  武禎︰「已經嫁過你一次,第二次就算了吧,而且還是個假的。」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周圍沒有了其他的聲音,鳥鳴蟲嘶聲都消失了,然後,是那些青山樹木,一樣樣隨著他們身下紅纓馬兒的疾馳,緩緩褪去,最終變成了一片黯淡的灰霾。天地間除了他們和身下的馬兒,什麼都沒了。
  
  梅逐雨的表情在周圍景色改變的時候就已經沉靜下來,他默不吭聲的握緊了武禎的手。武禎感覺到了,她覺得自己的時間似乎也差不多,於是說︰「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孩子了?」
  
  梅逐雨︰「想起來了。」
  
  武禎用髮頂蹭了蹭他的下巴,誇道︰「好孩子,我等你,快點醒來。」
  
  說完,她的身形也漸漸消失在蔓延過來的灰霾中。
  
  ……
  
  武禎睜開眼睛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手中握著的那隻手也動了動。
  
  旁邊有人在喊著︰「醒了,兩人都醒了!」
  
  有驚無險,梅逐雨醒過來之後,他身上那傷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什麼影響了,至少武禎看他早上起來還能沒事人一樣練劍,只是動作慢了點。
  
  他們只在常羲觀住了三日,梅逐雨就準備帶著武禎離開,畢竟是道門,他們不好長留。武禎則在這三日裡,見識到了郎君教導觀中小道士的魄力,腹部老大一個傷口也絲毫沒影響他那能「劈天裂地」的手勁。
  
  好幾個小道士在小樁上飛來飛去的時候,郎君就背著手冷酷的站在一旁,手一抬就能拍飛那插在土裡的長樁,有偷懶耍滑的小道士被他連人帶樁都拍飛了出去,掛在旁邊的樹杈子上嚎啕大哭。
  
  旁觀的除了武禎,還有幾個抱著菊花茶的鬍子師兄,其中一個摸著鬍子感嘆道︰「還是小師弟會教弟子,霜降那幾個被他看著長大的,就懂事聽話許多,年紀小小就沉穩,下了山也能很快獨當一面,這兩年收的新弟子沒在小師弟眼皮底下修煉,就有好幾個愛偷懶的。」
  
  「是啊,趁著小師弟這兩天還在,讓他好好給這些個孩子上一課。」
  
  「可惜小師弟很快要走,唉……」
  
  於是一群老頭偷瞄武禎,武禎轉頭對諸位師兄露出個大大的微笑,一攤手大方的道︰「下次有不聽話的弟子,師兄們直接送到長安去好了,郎君會代為管教的,我也會好好照顧他們,等教好了再遣人把他們送回來,保證出不了事。」
  
  她一派爽朗大氣,惹得鬍子師兄們齊齊欣慰的感嘆小師弟真是找了個好對象,明明是個不善言談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麼追到的人家好姑娘。
  
  武禎在這邊大方完了,瞄著郎君一手一個把小屁孩甩飛的樣子,抱著肚子有點為裡面那團肉擔憂起來。這孩子要是像郎君還好,要是像她,估計生出來以後屁股都要被親爹打腫。
  
  她們離開常羲觀時,武禎詫異的發現四清道長這短短幾日時間,原本黑色的頭髮和短髯竟然變白了,看上去老態了不少。
  
  「師父的年紀不小了,人總有這麼一天。」梅逐雨很平靜的這麼告訴她。武禎知道他還有些事沒告訴自己,卻也沒開口問,縱使是夫妻,也不需要知道對方所有的事。
  
  兩人離開常羲觀後,又意外的遇見了武禎那位裴季雅裴表兄。他已經恢復了人樣,一副貴公子模樣靠坐在華麗寬敞的馬車裡,車前車後站滿了裴家的僕從護衛,從他上次失蹤,裴家派來保護他的護衛更多了。
  
  在裴家長輩的眼裡,這個獨苗裴季雅,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郎君,可不得好好保護起來。
  
  武禎和梅逐雨上了裴季雅的馬車,武禎注意到裴季雅身邊坐著個小姑娘,她上回也看到這小姑娘了,不過那個時候她一心掛念著郎君,就沒有多在意,現在諸事已定,她自然也有那個心情去關注些其他的事情。
  
  「這小姑娘是?」
  
  裴季雅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收的徒弟。」
  
  「喔?」武禎有些驚訝,這表兄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這世界上沒人比她更清楚,能讓裴表兄收徒,還帶在身邊,這個小姑娘不簡單哪。
  
  裴季雅瞄了眼武禎的肚子,忽然笑道︰「分別在即,表兄再送你個禮物如何?」他說著遞過來一個木盒。
  
  武禎用旁邊一柄玉茶撥探著打開了木盒蓋,露出裡面兩個眼熟的木娃娃。「又來?」她挑眉。
  
  裴季雅笑的意味深長,拿過那兩個木娃娃,「說不定你們下回還有用得上的時候呢。」
  
  武禎頓時也瞇了瞇眼睛,改變主意接受了。
  
  裴季雅點了點兩個木娃娃,「表妹太過小心,我還沒給這兩個木娃娃安咒呢,就算你現在用手踫了也沒關係。」他說著,就當著武禎梅逐雨的面給木娃娃下咒。
  
  一直沒出聲的梅逐雨這時臉色一變,神色銳利的看向裴季雅。他不出聲的時候沒有什麼存在感,然而此時,他的氣勢大變,給人的壓迫感就厚重起來。
  
  「之前,在永福坊原尚書令的舊府荒宅,是你。」梅逐雨突然語氣肯定的說出這句話。
  
  裴季雅愣了一下扶額失笑,「失策,竟然忘記了你看過我出手,被你給認出來了。」竟是毫不避諱的承認了。
  
  武禎聽到這兩句對話,猜到些什麼,當下問道︰「什麼事?給我說清楚。」
  
  梅逐雨便將先前荒宅內出現兇犬和那兩個死去的乞丐之事簡單說了,武禎頓時臉色一沉,問裴季雅︰「你在我的地盤讓兇犬吃人?」
  
  作為貓公,她管理著偌大長安,若是普通人之間的爭鬥殺害與她無關,但牽扯到非人之物,那便是冒犯了她的權威。如果裴季雅當真馭使兇犬在長安殺人,武禎無論如何也不能姑息。
  
  察覺到武禎的心思,裴季雅連忙擺手道︰「事情並非如此,其實我養的那些兇犬沒吃過活人,它們只吃屍體,那兩個乞丐早就死了,也不是我殺的,估計是餓死的。」說著他還有兩分委屈,「我養著那幾隻兇犬,一路上為了讓它們吃飽,找無主的屍體費了不少勁,長安難得有無主的屍體,好不容易找到兩具,才讓它們吃了頓飽飯,本來我養的好好的,都快變成妖犬了,結果卻被你旁邊那位給弄死……」
  
  武禎這人其實也有點不那麼正派,聞聽此言,心裡覺得還好,左右沒踩著她的底限,不過看到旁邊郎君的神情依舊冷漠,她咳嗽一聲也冷著臉道︰「兇犬是能隨便養的!如果它們真的在長安殺了人,我一定不會客氣。」
  
  輕飄飄的兩句話,沒有要從嚴追究的意思。
  
  偏梅逐雨這個時候又問了一句︰「那想殺我的冪籬男子,是你煉制的分身?」
  
  武禎這下子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想殺郎君?」她又看向裴季雅,不過這回的目光比剛才森冷多了。
  
  「表兄,解釋一下?」她皮笑肉不笑的說。
  
  裴季雅臉上笑著,心裡咬牙罵了一聲。這個姓梅的道士看著是個沒心眼的,竟然還有這告狀的心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9:54 AM

第八十六章

  裴季雅是被裴家的奴僕們敢怒不敢言地抬走的,要是換了別的人敢對他們昆州裴家這一代唯一的金貴郎君動手,那些個彪形大漢護衛絕對不會客氣。然而,動手的人是武禎,就連他們作天作地的裴郎君都搞不定這個表妹,這些裴家的護衛奴僕們又有什麼辦法,當然只能抬著他們裝死的郎君趕緊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梅逐雨只說了那麼一句話後,全程都沒有發揮餘地,只能愕然看著武禎跳起來一腳踹飛表哥。他沒想到,武禎會這麼大的反應,連解釋都沒聽,直接毫不留情的將人打了一頓,梅逐雨看著都以為那個病弱的裴表兄要被打死了。
  
  直到裴家一行人匆匆離開,武禎的表情才恢復,她看到梅逐雨神情,挑眉道︰「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我這次下手算是很輕的,雖然郎君你並沒有事,但我那表兄是真心想過殺你,只這一點,今後我都再不會讓他踏足長安。」
  
  她說話的神情異常冷酷,甚至有些不太像平時的她。照她一貫的作風習慣,裴季雅這輩子大概都真的沒法去長安地界了。梅逐雨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其實他說話時當真沒想過趁機告狀,只是他作風磊落,這種事他自覺沒什麼好隱瞞的,武禎應該知道,他也要問個清楚,就說了。
  
  現在說也說了,打也打了,多想無益,梅逐雨也就不再想這個,武禎伸手扶著郎君,終於笑道︰「好了,走吧,回去看看咱們的鵝子怎麼樣了,這些天在牛一牛二手裡養著,也不知道養不養的好。」
  
  梅逐雨這才想起了那被遺忘在某個客舍裡的兩位牛妖隨從,以及武禎路上閒來無事買的一隻小鵝。
  
  這三個都還好,武禎二人找到他們的時候,那隻小鵝正跟在客舍後院養的雞群後面找吃的。武禎一伸手抓住鵝子的脖子給它拎了起來,鵝子驟然被抓,兇狠的張開嘴要啄,被武禎迅速捏住嘴巴,並且順手扯過旁邊樹上一根細繩把那鵝嘴給綁了起來,然後就非常得意的玩弄著這毛茸茸的小東西。
  
  那客舍老闆笑著跑過來說,這隻小鵝這幾天還和這裡養的狗打架,也不知這小小一隻小東西,怎麼會這麼兇。
  
  至於那兩個看上去很兇的威武僕從牛一牛二,則非常溫馴,一直乖巧的等著沒有鬧事,他們只是化為原型在附近的山地上啃草,啃禿了人家一塊草皮。
  
  事情辦完,武禎二人慢悠悠的回了長安,回去時比來時花的時間還要長些,因為武禎的肚子開始變大,這夫妻兩個都有點怕,只能慢慢趕路。說來好笑,武禎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逐雨原以為她就算懷著孩子肯定也不能消停,誰知道她出乎意料的負責認真,除了不肯喝些補藥,當真就沒做過什麼不合適的事,哪怕偶爾得意忘形,很快也會想起來自己的肚子然後收斂。
  
  這讓梅逐雨好生吃了一驚,隨即忍不住覺得心中酸軟,偶爾見她無聊憋得難受,他都會想做些什麼好給她解悶——譬如學著她來時那樣,抓些有趣的小精怪給她看,在路邊摘好看的花送給她,雖然都是武禎用過的招,而且由他做來又傻又呆,但武禎還是高興。樂趣不在於郎君帶回來的那些東西,而在於看他費盡心思想討好人。
  
  因為記掛著長安妖市由蛇公一個人帶著幾個副手支撐著,武禎也沒好意思趁機四處遊玩,帶著郎君乖乖的就回了長安,連一點遠路都沒繞,然而盡管如此,等她們到了長安,也已經快進入十月了。
  
  「今年的桂花已經開了。」進城的時候,武禎忽然這樣說了句。梅逐雨這才反應過來,鼻端聞到的那陣若有若無的香味,原是桂花香。他不太在意這個,可武禎就愛這些風雅的、旖旎的錦繡樂事,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
  
  不僅注意到了,她還興致勃勃的對梅逐雨道︰「若說桂花,長安城裡最好的桂花當屬大明宮裡那片桂園,可惜那地方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下次我去大明宮聽曲,給你折幾枝回來插瓶,能香上好幾日。」
  
  「除了大明宮的桂園桂花,第二當屬安仁坊黃四娘家花園子裡的那幾株桂花,黃四娘花養的好,但養的最好的是那幾棵桂花。這人性子吝嗇的很,每年開的桂花她只取一些釀酒,其他人找她要她都不愛給,把那幾株桂樹看的寶貝似得。」武禎對這些如數家珍,見梅逐雨認真聽著,她有點炫耀的眨了眨眼,「不過我去年就跟她訂了酒,今年她會給我留兩壇,郎君有口福了。」
  
  梅逐雨靜靜看著她,微微一笑。他越來越覺得,武禎和長安這座城很像,她們的骨子裡都帶著花酒風流的瀟灑包容。
  
  關於長安城裡每一個季節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武禎都信手拈來,這種「博聞」是十幾年間四處瀟灑積累而來的,也只有這樣繁華的土地,才養得出這種血液裡都流著浪漫情懷的不羈女子。
  
  「長安城裡還有一處賞桂花的好去處,就在晉昌坊,也是個私人的園子,不過那園子的主人跟我有幾分交情,這兩日他那裡的桂花應當也開了,咱們回來的巧,正是賞桂的好時機,這兩天我就帶你去看看那金桂,再摘些回來讓廚娘做些桂花糕點,有一味用桂花蜜水做的圓子我是最愛吃的,你一定也要嘗嘗……」
  
  還沒到家呢,武禎就已經安排好了之後幾天他們的去處了。梅逐雨聽著她滔滔不絕,也只能嗯的應聲。
  
  牛車緩緩駛到家門口,都已經快黃昏了,梅家的老僕見主人回來了,十分高興的讓廚房趕緊張羅飯食,被武禎一揮手給阻止了。
  
  「離家這麼久,回來了當然要吃些好吃的,家裡的娘子們也別忙活了,多叫些好菜大家一起吃。」她說著,就讓人去自己常去的飯館酒樓裡買了一大桌子的好菜。路上風塵僕僕沒得講究還能隨便吃些,現在回來了,當然得繼續從前的作風。有條件的時候,武禎就是最挑剔的。
  
  熱熱鬧鬧的吃完了一頓久違舒心的飯菜,就是可惜沒法喝酒,武禎摸摸自己的肚子,痛心疾首的忍了。
  
  飯後又好好洗漱了一番,洗去身上的風塵和路上的勞累,就連梅逐雨都有些懶洋洋的,那是家帶來的舒適感。
  
  「這些日子太過勞累,早些休息吧。」梅逐雨說。
  
  可武禎卻搖頭,搖著一把團扇慢悠悠的在廊下散步,腳下踩著的木履發出緩慢的嗒嗒聲,梅逐雨無法,只能陪在她身邊,跟她一起散步。
  
  月亮出來了,庭竹的影子落在他們的腳邊,武禎搖著扇子低聲道︰「應該差不多了。」
  
  梅逐雨聽到她自言自語,有些奇怪的問道︰「什麼差不多?」
  
  武禎用扇子遮住半張臉,神秘一笑,她算著時間,拉著梅逐雨去了他的書房,接著一把推開了書房那一大面牆的門,然後笑咪咪的看著梅逐雨。
  
  梅逐雨一開始並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直到她推開那幾扇門,梅逐雨這才看到了她想讓自己看的東西。
  
  正對著這幾扇門的院子裡,不知什麼時候種下了十幾株曇花,這個時候,曇花開了大半,大朵的白色曇花在夜色裡幽幽綻放,散發出一股攝人的幽香。哪怕是在夜裡,曇花那瑩白的花盤也顯得格外明亮醒目,美得讓梅逐雨有一瞬失神。
  
  他回過神看武禎,武禎察覺到他的目光,也將眼神從曇花上轉過來,笑著看他,「好看嗎?我們離開長安之前,我偷偷讓人移栽過來的,想著等我們回來了,這花差不多也要開了,或許能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時間竟然真的如此巧合。」
  
  「這花的花期甚短,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能恰好遇上它開花,可見我們確實幸運。」
  
  他們離開長安之前,武禎有一次被朋友邀請去家中做客,看到了他那兒種的曇花。有別於一般的曇花,這一種是朋友機緣巧合下覓得的,開的花比一般曇花要大且更香,花瓣輕薄彷彿有千瓣重疊,看著美輪美奐,所以這種曇花又叫千瓣雪。
  
  長安這邊不太適合種這種曇花,但武禎看過花開,覺得十分美麗,便想讓郎君也看一看,於是就有了這偷偷種花一事。為了這十幾株矜貴的花兒,她沒少和那位朋友糾纏,好不容易弄了回來,就為了這一刻。
  
  武禎沾沾自喜的時候,梅逐雨有些感動,也有些好笑無奈的想,她真是無時無刻都不忘記這些,那時候竟然還想著等他回來看花。
  
  「怎麼不說話,你不喜歡?」武禎湊過來,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梅逐雨握住她的手,輕聲回答她,「喜歡的。」
  
  只是太喜歡了,不知該怎麼表達,連多的一句好聽話都說不出來。
  
  武禎哪能看不出來他喜歡,不過是故意問的罷了,見郎君神情溫柔,眼中有專注明亮的光,她在心中暗笑,果然這花種對了。
  
  能博郎君一樂,也不枉費她花的心思。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10:21 AM

第八十七章

  雖說武禎想好了回來之後歇兩日,正好和郎君出門賞桂花,她想的是挺美,然而,從她們回來的第二日起,武禎就忙的根本沒時間想這些了。
  
  首先是豫國公聽到女兒回來的消息,第一時間從和尚廟裡跑回來,他倒是沒有追問到底武禎兩人出門是為了什麼,也懶得聽武禎那些胡說八道的胡謅理由,老父親目的明確,直接逮著武禎訓了一頓,武禎為求脫身祭出自己的肚子。
  
  然而這一招並沒有用,知道她懷著孕還出去亂跑,豫國公更加生氣了,遁入空門修煉出來的好脾氣面對這個小女兒的時候,基本上派不上用場,武禎也沒法,只能抱著肚子雙眼放空的在親爹面前坐了好幾個時辰聆聽他的教誨。
  
  在豫國公之後找上門來的,就是趙郎君他們幾個常跟著武禎玩的小郎君們,武禎離開長安之前沒有和他們說過,還是武禎離開了長安兩天之後,這群人想找武禎去玩找不到,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了武禎竟然已經離開長安不知去向,一群人哀怨的控訴禎姐不厚道。
  
  然而這一群小東西,沒有老豫國公那麼厲害,能讓禎姐乖乖俯首,對他們這群自己看著長大的,武禎以威嚴震懾了一切不平之聲,又給了顆甜棗——答應之後親自帶著大家去秋獵,玩個夠,這才哄好了一群大孩子。
  
  唯一奇怪的事是,梅四那傢伙竟然沒來,也不知是不是又在家裡埋頭畫鬼神。
  
  白日裡來找她的人絡繹不絕,武禎根本脫不開身,晚上也沒有時間和郎君花前月下,因為還有妖市那邊等著武禎。
  
  就這麼一連忙了三天,武禎都沒喘上一口氣,第三日的時候,宮裡的旨意也來了,皇后貴妃,就連皇帝也要見她。
  
  皇后貴妃要見她,自然是擔心武禎和梅逐雨兩人還未換回來,至於皇帝,他從前就常召武禎入宮評賞歌舞,與武禎是臭味相投的知己,武禎這許久未進宮,皇帝當然也想念她,於是這一日,武禎又是在宮裡待了一日。
  
  梅逐雨早在第二天就銷假回刑部上值去了,仍舊做他那個安安靜靜的刑部司郎中。不過這次他回來,發現那個從前總是與他不對付,有事沒事愛刁難他一番的徐侍郎調任了,這麼一來,他在刑部的日子過得更是安靜,沒人跟他過不去,也沒人親近他。
  
  無緣無故請了這麼長時間的假,回來後沒事人一般的繼續之前的工作,都沒人知道這個孤僻的同僚究竟是去做什麼了,刑部的官員們對此難免有幾分閒話,可是梅逐雨回來工作沒兩天,刑部官署來了幾個內侍宮婢,給他送了一大瓶十幾枝的桂花,一路香氣四溢的,從大明宮香到這裡。
  
  打頭那個內侍一張圓臉笑的和藹可親,對梅逐雨道︰「是桂園裡的香桂,陛下和皇后殿下都極是喜歡那兒的桂花,今兒個逸國夫人也在,談起這桂花,陛下便賞了梅郎中這一瓶桂枝,令郎中同賞。」
  
  這內侍口中的「逸國夫人」指的是武禎,武禎大婚後,就封了國夫人,以她皇后親妹的身份,能受封一品國夫人,也是理所當然,更何況皇帝也對她青眼有加。所以論起來,武禎的品階還比梅逐雨要高,不過這事倒沒有被好事之人拿出來嘲笑,畢竟本朝開國以來,諸位公主家中婆婆姑嫂,還有皇后寵妃們的姐妹親眷,都有不少被恩封國夫人的。
  
  本朝風氣開放,前些年睿宗當政時,封了寵妃娘家五位姐妹為國夫人,這些夫人們的郎君品階同樣比不過她們,此事實在司空見慣。
  
  若是男人強勢些的,說不定要為些閒言碎語和夫人鬧不愉快,然而對於梅逐雨來說,這些彎彎繞繞都不值一提,他接過那一瓶插好的桂枝,想起的是昨天半夜裡,武禎一臉疲憊的從妖市回來,懶洋洋的靠坐在他身邊,懊惱又可惜的跟他說︰「再不帶你去賞桂花,都要錯過最好的時候了。」
  
  梅逐雨不懂什麼賞花的最好時候,只要武禎在他身邊,他就覺得是最好的時候。不過顯然武禎還記掛著這事,不能親自和他去看那據說是長安第一的桂園桂花,就要特地想方設法的送來,也不知她是怎麼和皇帝皇后說的,竟真讓人來刑部只為了送這幾枝桂花。
  
  送花的人走後,梅逐雨將花擺放在書案邊上,這一日,鼻端都充斥著清甜的香味,讓他忍不住時時抬頭去看,看一眼就想起武禎,往日一下午就能處理好的工作,這一天連一半都沒能處理好。
  
  雖然沒有處理好,但看著下值時間到了,梅逐雨也沒有留下繼續處理,抱著花回了家,因為擔心騎馬會將這些桂花給抖落,他是牽著馬走回家的。
  
  他回家沒多久,武禎也回來了,一進門就問他︰「怎麼樣,桂花香嗎?我特地選的幾枝花最多的枝。」
  
  她剪的當然是最好那一棵樹上最好的花,所以那時候皇帝心疼的表情藏都藏不住,惹得皇后在一旁失笑,貴妃也難得帶著笑問是不是捨不得,皇帝當著大小老婆的面還能怎麼辦,只能眼睜睜看著武禎剪下好幾枝,剪禿了一個枝。
  
  梅逐雨不知道這些內情,他已經將桂花枝換了水好好擺放在房間裡。武禎今日在桂園被桂花香的都快聞不到其他味道了,回家了實在不想繼續聞,可又不好讓郎君看出來,於是不動聲色的拉著梅逐雨轉移到書房去看曇花。雖說前兩天曇花開過了,但還有一兩朵未開的,雖然沒有先前那麼壯觀,但是看著這花在夜裡慢慢綻開的樣子,也別有一番情趣。
  
  「今夜你可還要去妖市?」梅逐雨見她神色倦怠,有些擔憂的按住她的手,想給她探脈。
  
  武禎反手就笑嘻嘻的將他的手抓住握在掌心裡,「當然要去,小蛇留了一大堆的事情給我做,我要是不去,今天半夜她恐怕要來這裡把我扛出去。」
  
  她在說笑,然而梅逐雨並不想笑,他說︰「若有事,我可以幫你。」
  
  昨日也是,晚上武禎說要去妖市處理事情,梅逐雨同樣表達了幫忙的意願,可被武禎給拒絕了,用的理由是他身上還帶著傷,要多休養。梅逐雨的傷好的差不多了,但武禎板著臉說痂還沒脫落就不算好,然後不等梅逐雨反駁,溜之大吉,梅逐雨攔都沒攔住。
  
  實際上,武禎只是不想讓郎君看自己在雁樓被小蛇訓個狗血淋頭的慫樣,那可太不妙了,萬萬不可!
  
  不過今夜,梅逐雨堅持起來,他端詳著武禎臉色,決定了要與她一起去妖市。
  
  武禎勸了一頓飯的功夫,他都不吭聲,表明了沒得商量,武禎只好帶著他一起去妖市,現在她只希望小蛇給自己留點面子,千萬別和昨天那樣拍桌子罵人。
  
  好在,柳太真很有分寸,見梅逐雨與武禎一起來了,她又變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都沒說一句重話——不過給武禎分了個麻煩的工作。
  
  看到那清理長安城大小河道裡溺傀的活,武禎就知道小蛇這是還生氣呢,知道她最討厭這麻煩事。
  
  兩人離開妖市,武禎說了自己今夜要去清理河道裡的溺傀,梅逐雨便神色不虞,皺起眉不贊同道︰「長安城內河道眾多,溺傀多藏身水下,只能入水去尋,你如今怎能到水中去做這種勞累之事。」
  
  武禎︰所以說小蛇是看著你跟我一起來才特地扔過來這個任務,算準了你不會讓我做,所以這就是讓你做的。
  
  武禎心道,看來小蛇對她們這一遭出門很有意見。不過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武禎明白柳太真這是出於關心她,覺得她做事太莽撞,也沒什麼好說的,當下清清嗓子道︰「其實這事我往年也會做,沒什麼好勞累的。」而且清理溺傀大多集中在八、九月份,這都十月了,肯定已經清過一遍,所以也沒多少溺傀可清理的,小蛇算的那麼好,也不會真讓她有什麼事。
  
  梅逐雨不高興,「我去便是,你要好好休息,這幾日勞累,一直沒能休息。」
  
  武禎看他臉色,沒敢拒絕,於是這一夜,武禎就在大小河道和湖泊邊上翹著腿休息,看著郎君乾脆俐落的從水裡拎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溺傀,就連曲江池裡那不知藏了多少年的老溺傀都被他給揪了出來,扔在岸邊地上,好大一灘,武禎踩在上面覺得軟乎乎的感覺還不錯,便一直在上面轉悠著散步,踩得那溺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
  
  岸邊扔了一地的溺傀,這些能纏住泅水之人把他們溺死的精怪,在水裡難纏,但離開水到了岸上就像是離水之魚,弱得很,等到明日太陽一曬,就會化成水,什麼都不剩了。
  
  梅逐雨做什麼事都認真,光這抓溺傀,他就當真抓了一夜,將各處河道清理的乾乾淨淨,天將明時兩人回家,武禎嘆道︰「看來明年我們都不用抓溺傀了。」
  
  梅逐雨擰了擰衣角,鬢邊垂下的黑髮還帶著水汽,「明年我還會幫你做這些。」
  
  梅逐雨難得的沒有牽她,因為在水裡浸了許久,身上帶著寒氣,不想沾了武禎的身。武禎沒對他的話有什麼表示,只笑著道︰「累了,走不動,郎君抱我回去。」
  
  梅逐雨遲疑︰「有水。」
  
  武禎裝模作樣的捶腰,「哎呀,好累。」又偷眼看他。
  
  梅逐雨將她抱了起來,手臂穩穩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10:27 AM

第八十八章

  平康坊新開了個樂坊,作為經常混跡樂坊的,武禎自然是第一時間前去捧場了,不僅她自己去,還拉著郎君一同去。
  
  梅逐雨本以為就是個普通的樂坊,不成想剛邁進樂坊他就感覺到了妖氣,再看那樂坊裡迎來送往的奴僕,和那裊裊娜娜的舞姬,以及抱著琴靠在樓上朝這邊殷勤招手的樂坊眾人,他愣了愣對武禎道︰「他們都是妖?」
  
  武禎笑嘻嘻的,抓著他的胳膊讓他微微彎腰,在他耳邊說︰「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在哪把她們弄回來的。」
  
  梅逐雨還真不知道,他以為是妖市裡的妖。他很清楚以自己貧乏的想像力,根本不可能猜到武禎那狂放的思緒,所以也不亂猜,只看著武禎等著她解惑。
  
  武禎沒有吊他胃口,哈哈一笑,將這些妖的來歷說了,正是之前她被嬰那個怪物抓走時,在那個結界裡拘著的一群妖怪。嬰死後,她們自由了,武禎就趁機邀了那些她覺得不錯的妖怪們,讓她們收拾收拾來長安投靠,所以她們其實也就落後了他們幾日,兩隊人馬前後腳抵達長安。
  
  饒是梅逐雨再明白武禎的性子,還是被她這不拘小節的挖牆腳行為給驚了一下。不過他看到武禎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又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大驚小怪了。
  
  梅逐雨很快平靜了下來,看到幾個有些眼熟的僕婦穿著新衣裳捧著瓜果走過去,是在那結界裡負責照顧「武禎」的田鼠妖婦們。
  
  原來真的如武禎所說,她把嬰那些妖僕都帶回來了。
  
  武禎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郎君臉上的細微表情,看到他經歷了一系列驚愕、遲疑、不敢置信、無言以對到平靜淡然的情緒波動,不熟悉的人可能只以為他根本沒什麼反應,但武禎對他越來越熟悉,哪怕他只是眉毛動了動,她都能猜到他現在是什麼心情。
  
  武禎覺得有趣,她就愛看郎君露出各種情緒,心裡悶笑,她咳嗽一聲繼續介紹說︰「這宅子,還是我替她們選的,本來想讓她們安置在妖市,但她們想唱歌跳舞,便乾脆幫她們開個樂坊,也好賺些銀錢生活。」
  
  這作為樂坊的宅子先前荒廢了一段時間,因為從前這邊也是個樂坊,不過樂坊主人私底下讓樂坊裡的樂伎舞姬們做些其他生意,逼死了好幾個人,後來這宅子就開始鬧鬼,一來二去,樂坊倒閉了,這裡也沒人買,正好,武禎就看中了。
  
  宅子裡確實有幾隻遊魂,生前都是可憐女子,也沒害過人,武禎就沒管她們,普通人住這裡可能會怕,但這些妖怪們住進來,那就無所謂了,還能做個伴。
  
  樂坊開起來,可能因為先前這宅子的兇名,沒什麼客人,武禎拉著梅逐雨,作為第一撥客人光臨,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不過幾句話功夫,就有一大群漂亮的女子湧過來,要將武禎簇擁上樓去。
  
  只是,沒人敢踫梅逐雨,所有的妖怪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這也不怪她們,只因為梅逐雨進來樂坊後感覺到妖氣下意識外放了些靈力氣息,讓所有妖怪都發現了這是個厲害的道士,要不是他由武禎帶進來,這些在外過慣了的妖都要忍不住找地方躲起來。就像兔子見了鷹,雞見了黃鼠狼,都是天性使然,哪怕強忍著,眾人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武禎看她們躲瘟神似得躲著梅逐雨,忍著笑肅容說︰「來到長安就要守規矩,既然你們喜愛歌舞,那就好好經營這個樂坊,若是不遵守此地的規矩,這位道長首先就不會放過你們,可明白?」
  
  「明白明白,奴等明白的!」一群妖怪們覷著梅逐雨使勁點頭。
  
  被當做威懾物的梅逐雨毫不在意,全程沉默寡言的和武禎一起在這看了一上午的歌舞。那些風流旖旎他欣賞不來,所以有些走神,武禎忍不住跟他分享這些歌舞的妙處,沒辦法,梅逐雨只能收回思緒,認真盯著那些唱歌跳舞的樂人們,試圖找到武禎所說的趣味。
  
  結果,他趣味沒找著,那些妖怪們先被他虎視眈眈的目光盯得身體僵硬,還有個小貂妖嚇得直接變回了原型,瑟瑟發抖的鑽進了墊子底下,看到郎君那無奈的神情,武禎被逗得樂不可支拍案大笑。
  
  不過,這次之後,武禎也沒有再拉著梅逐雨去樂坊看歌舞了。而她去了那樂坊三天,之後就也沒再去。她去那個樂坊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多得是跟風的人,沒幾天樂坊的生意就正式做起來,於是她這個拋磚引玉的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秋意漸濃的時候,武禎讓奴僕往家裡搬了不少的菊花,深紅的墨菊,輕靈的白玉菊,冷艷的綠菊,黃菊粉菊,花團錦簇的,擺在屋內各處,廊下也擺了十幾盆,只要往附近走過,就能聞到菊香,香味不像桂花那麼霸道甜蜜,顯得格外綿長清淡,帶著一股清爽秋意。
  
  剛吃過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香丸子,這菊花一開,廚房裡又開始做各種用菊花制的吃食,武禎兩人早上喝的粥都是菊花粥,中午吃菊花羹,晚上吃完飯還有菊花茶,武禎沒兩天就吃煩了,又想方設法的找新鮮吃食,很快讓人搬回來一大筐蟹。
  
  「秋日吃蟹,滋味最妙!」
  
  秋蟹正是膏肥時,武禎帶回來的這一大筐蟹個頭又格外大,蒸了剝開殼,大團金黃的油膏窩在蟹殼裡,看著就讓人滿口生津,滋味甚是鮮美。
  
  往年,武禎這個時候都會讓府中奴僕採買最上等的蟹,可是今年,她懷著身孕,這蟹是不能多吃了,所以一大筐蟹都歸了梅逐雨,武禎只能看著,連酒也不能喝,十分可憐。
  
  她不能一起吃,再好吃梅逐雨也覺得沒滋味,就不怎麼愛吃這東西,武禎見他這麼不識貨,不幹了,故意老大不正經的說︰「我雖然不能吃,但你吃了,我也能嘗個味。」
  
  梅逐雨不是很懂,為什麼他吃了,她就可以嘗個味。武禎用行動告訴了他答案,等他吃完撲上去親了個夠,梅逐雨猝不及防被她親的面紅耳赤,脖子上的紅遮都遮不住。武禎作勢再親的時候,他就連忙往後躲。
  
  因為往年武禎都會吃不少蟹,所以她的朋友們每年這時候都習慣了給她送上幾筐蟹,今年開始吃蟹後,梅家宅子每天都能收到好些,而武禎的朋友實在太多,東家一筐西家一筐,幾乎堆滿了梅家廚房,全靠梅逐雨和家中幾個僕人吃,就這麼幾天功夫,梅逐雨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吃胖了一圈,早上起來練劍的時候,他都要多練一會兒。
  
  武禎對此樂見其成,晚上癱在床上摸郎君的腰,笑嘻嘻的說︰「胖一點好,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太瘦了。」瘦的太過鋒利,怪讓人心疼的,一看就是個過得不開心的孩子。
  
  梅逐雨小心翼翼踫一下她開始凸起的肚子,將被子往上蓋了蓋。武禎噗的笑了,故意抓著他的大手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發出啪的脆響,梅逐雨瞬時縮回手,不贊成的皺起眉,「不要這麼拍……」
  
  武禎笑話他︰「幹嘛,你還怕吵到他睡覺?」
  
  梅逐雨就在被子裡握了她的手,跟她說︰「你最近沒怎麼好好吃東西。」
  
  武禎最近胃口不太好,懷孕前期,許多人都這樣,武禎自己不在意,什麼好吃的她沒吃過,少吃幾頓也不會怎麼樣,比起這個,她覺得找些好吃的給郎君吃更有趣些,秋天不正是貼秋瞟的時候嗎,總得把人養胖些才不辜負這大好秋日各色美食。
  
  對於梅逐雨來說,武禎胃口不好,是個大問題,他每天都在擔心,可他又不像武禎這樣對長安各種好吃的熟悉,想給她找點新鮮好吃的東西都不知往哪找,而且最大的問題是,他不知道武禎想吃什麼,這個問題武禎自己都不知道,不然怎麼說,孕婦口味刁鑽呢。
  
  整日想著這個問題,梅逐雨在刑部工作的時候都經常愁眉不展,原本看上去就已經夠不近人情了,再加上這幅神情,更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夫人懷著孩子,口味大變,每日都要吃王二家的醬菜,我們全家都得陪著她一起吃,吃得我最近一直牙疼……」刑部某個小吏正和同僚大吐苦水,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打擾一下,你說的王二家的醬菜,懷著孕的婦人都愛吃嗎?」
  
  那小吏一扭頭,看到說話的人嚇了一跳,竟然是刑部有名的梅郎中,他工作上的強勢和他為人的孤僻一樣出名。這人往日裡除了工作,一句話都不主動和人說,現在突然過來搭話,小吏頗有些受寵若驚,聲音都結巴起來,好半天才想起來面前這位剛才問的問題,抓著自己腦袋上的黑紗襆頭遲疑道︰「啊,啊?對對,醬菜,我家那個婦人喜歡,是不是懷孕的婦人都喜歡,這我就不知道了。」
  
  梅逐雨決定試試,然後小吏就暈乎乎的在梅郎中的詢問中,告訴了他去哪裡買醬菜。這一天晚上,梅逐雨抱了一大壇的王二醬菜回了家。
  
  「這個味道不錯啊,很開胃。」吃飯時,武禎果然比平時多吃了些,梅逐雨見狀默默鬆了口氣。
  
  等梅逐雨去洗澡了,武禎臉一苦,灌了一大壺的菊花茶沖淡嘴裡的鹹味,講真,這醬菜也太鹹了,要不是看郎君最近憂心忡忡的,為了哄他開心,她才不吃這玩意兒,也不知道哪個給他出的這餿主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10:32 AM

第八十九章

  刑部官署,剛剛經過一上午忙碌工作,揉捏著酸疼的脖子,聚在一起閒話的官吏們,不知是誰忽然說起了梅逐雨。
  
  「你說的是真的?」一個中年青衣官吏不相信的看著說話的同僚。
  
  坐在他身邊的美中年蓄了一把美髯,摸著鬍子微笑道︰「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麼,不信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青衣官吏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要是真來了怎麼辦?」
  
  美中年也低聲說︰「來就來了,他也就是孤僻些,又不會動手傷人,連罵人都沒見他罵過,我說你有什麼好怕的。」
  
  青衣官吏在心裡撇嘴,沒什麼好怕的,那你也這麼小聲幹什麼。不過他對於友人說的話還是很有興趣,於是也不再多說,故意清清嗓子試探著揚聲說︰「我家那婦人懷著孕的時候,最愛吃一道薑花鱸魚,鱸魚在清油中炸過一遍,腹內放上薑蒜等調味之物……」
  
  他一邊說,眼睛一邊往周圍不著痕跡的尋找,忽然,從身後傳來一個男聲,那人說︰「打擾,您說的這道薑花鱸魚,是哪一家的?」
  
  青衣官吏被嚇了一跳,扶著胸口喘了口氣,心道,這梅郎中怎麼神出鬼沒的,突然出現都沒有一點聲音。驚過之後,他心道,竟然真的如友人所說,只要說起自家婦人懷孕時的吃食,這梅郎中就會出現。
  
  等梅逐雨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道謝走後,青衣官吏忽然笑出聲來,搖著頭對身邊的友人嘆道︰「梅郎中來刑部也有一年多了,我還從未和他說過話,只聽人說他不好接近,但現在看來,分明就是個懼內的普通郎君罷了,也沒其他人說的那麼誇張。」
  
  最近的刑部內部,開始風傳起這樣一個傳聞——據說只要在大庭廣眾下說起自己夫人懷孕時愛吃的食物,就能看到孤僻的梅郎中忽然出現。
  
  不少閒著沒事的好事官吏不信邪,抓著同僚友人們故意談論這些話題,結果無一例外,每次都能看到梅郎中默默出現,默默問到答案,又默默退去。
  
  時間一久,這成了刑部內心照不宣的趣聞,甚至是一個有趣的小遊戲。一來二去接觸多了,很多原本覺得梅逐雨目中無人不好相處的官吏都開始對他改觀,覺得這位梅郎中就是沉默寡言而已,也不是故意疏遠別人。為了懷孕的夫人到處搜集食譜的梅郎中,在同僚眼中,終於開始食人間煙火了。
  
  這直接導致,梅逐雨發現最近來找自己說話的同僚變多了,還有好幾人路上見到他都會打招呼,不會像從前那樣裝作沒看見走過去。不僅如此,還有同僚邀他出去喝酒,哪怕他拒絕,這些人也沒有生氣,反而笑吟吟的告訴他哪裡有不錯的菜色。
  
  梅逐雨不明白,最後把這歸結於最近天氣好,大家心情都不錯的原因。
  
  武禎近日心情也不錯,她過了懷孩子初期的恐慌與小心後,恢復了從前的瀟灑,覺得只是肚子大了點穿衣服腰帶不能勒太緊,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自古以來,都是看別人懷孩子的人,比懷著孩子的人更緊張,武禎已經開始放飛,梅逐雨還每天看著她的肚子心驚膽戰。
  
  除了嚴肅的盯著武禎的肚子,梅逐雨還為武禎的一日三餐操碎了心,武禎自懷孕後胃口就不好,吃的比從前少許多,梅逐雨從那次王二醬菜開始,就不斷的往家裡帶各色各樣的吃食。
  
  話說武禎那時硬著頭皮連續吃了兩日王二醬菜,第三日就忍不住跟自家郎君說︰「我不想吃這醬菜了。」
  
  梅逐雨︰「怎麼了,今日的醬菜味道不好?」
  
  武禎一本正經的告訴他︰「孕婦的口味並非一成不變,什麼都是過兩天就不愛吃了。」
  
  原來如此,梅逐雨毫不猶豫的相信了她,於是變著花樣的找孕婦可能愛吃的東西,雖然他不知道武禎要吃什麼,但帶回去那麼多東西,總有一些武禎會喜歡。
  
  有時候帶回家的是食材,有時候是已經在酒樓飯館中做好的菜,還有時候是水果點心。
  
  武禎每日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問郎君有沒有回來,若是奴僕們說回來了,她接下來一句就是要問郎君今日帶回了什麼東西。
  
  「夫人,今日帶回來的是兩隻大甲魚!」
  
  「夫人,今日郎君帶回了李家館子做的醋灌魚腸。」
  
  「夫人,郎君今日帶回了一大籃子的秋梨,只有小兒拳頭大小呢,奴們都沒見過這麼小的秋梨,郎君說要燉糖水喝的。」
  
  這些也就罷了,某一日武禎回來,守門的奴僕告訴她,「夫人夫人,郎君今日帶回了一隻熊瞎子!」
  
  武禎︰「……什麼熊瞎子?」
  
  她好奇的到廚房一看,一隻死不瞑目的熊癱在臨時搭出的案板上,廚房裡幾個廚娘正看著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看到熊身上新鮮的傷口,武禎心道,這該不會是郎君自己去山上獵的吧?結果回房後看到梅逐雨沐浴過了,換了身衣服,武禎就明白,果然是他去獵的,可這長安城內的小山上也沒有熊啊,他怎麼有時間去城外那大山上找熊的?
  
  她摸著下巴想著,梅逐雨過來跟她說︰「我帶了熊回來,聽人說菊花蒸熊膽吃了對孕婦好,新鮮熊膽最好。」
  
  武禎︰「……哈哈,是嗎。」想到熊膽有多苦,武禎心裡暗罵,不知道又是哪個多事的給郎君說了這糟心食譜,刑部的官員們是不是都太閒了?
  
  饒是武禎再不想吃這東西,想到郎君偷偷跑去獵熊回來的誇張行徑,武禎還是沒拒絕他的好意,裝出大方樣子乾脆的把那道熊膽給吃了,當然,有苦一起吃,她吃完這苦了吧唧的玩意兒後,讓郎君也好好「品嘗」了一下那股散不掉的苦味。
  
  街邊的榆槐落了些黃葉,被馬蹄捲著飛過兩旁的高牆,夏日裡濃蔭如蓋的長安漸漸覆蓋上紅黃兩色,城外的山上更是能見到大片紅葉。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天氣晴朗,長安城內不管是高門大戶還是平民百姓,都愛出門踏秋,特別是那些高官貴族年輕子弟們,早在秋葉還未黃的時候就已經盼望著秋獵了。
  
  趙郎君一群人來梅家宅子找武禎說過幾次秋獵的事,武禎定下時間後,他們就興高采烈的回去準備,一群年輕郎君們嬉笑打鬧,有人高聲叫嚷今年定要多打幾頭獵物回來,一洗去年之辱。
  
  武禎叫住趙嵩岩趙郎君,問他︰「最近怎麼沒看見梅四那傢伙出門,他還悶在家裡畫他那些畫兒呢?」
  
  從武禎和崔九接連嫁娶,這群人就以梅四和趙嵩岩為首了,可自武禎回到長安,她還沒見到梅四出來玩過,幾次都只有趙嵩岩他們幾人過來。
  
  趙嵩岩一臉的不在意,「他啊,沒看到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這段時間我們喊了他好幾次,他都不出來玩,就待在家裡,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在畫畫呢,不然還能幹什麼。禎姐你也管管他吧,可別畫瘋了,我們這些人可管不了他。」
  
  趙嵩岩是個心大的,不比崔九細心,武禎也不指望著他能知道梅四有什麼事,乾脆就騰出時間親自往梅四家走了一趟,也通知他過幾天和大家一起去秋獵的事。
  
  見到梅四,武禎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怎麼一副被掏空了身體的模樣,近來在哪裡操勞啊。」
  
  誰知梅四見了她,竟然眼眶一紅,低下頭說︰「禎姐,我對不起你。」
  
  武禎被他這一齣搞得摸不清頭腦,什麼玩意兒就對不起她了?
  
  「你哪兒對不起我了,說來聽聽。」武禎給自己倒了杯水,準備聽聽少年人內心的苦楚。
  
  梅四卻老半天沒吭聲,只擺著個難以啟齒的表情乾坐著,對上她的目光後,更是心虛的垂頭喪氣。
  
  「說。」武禎沉沉的扔下一個字。
  
  梅四小時候被她收拾多了,聽到她這久違的語氣,馬上不敢扭捏了,悶聲說︰「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可那人是禎姐討厭的人。」
  
  我討厭的人?誰?武禎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她就想起什麼,試探著問道︰「柳家的柳太真?」她手底下那些小郎君小娘子可不是都以為她和柳太真是「王不見王」嗎,柳太真是懶得解釋,武禎是解釋過了沒人相信她也就放棄了,於是一直誤會到現在。
  
  梅四羞愧的點了點頭。
  
  武禎先前雖然打趣柳太真,但其實心裡沒覺得這兩人之間會有什麼,對於梅四的話,她覺得很是神奇,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喜歡她的,你後來又見過她了?」
  
  梅四搖頭︰「沒有,但我最近不知道怎麼的總是做夢,夢見……」
  
  他臉一紅,「夢見她在水中沐浴,我夢見這種畫面,肯定是因為對她,對她……」
  
  梅四說不下去了,他一個不愛美人愛鬼怪的畫癡,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做這種夢,真是羞愧至極,再加上做夢的對象還和老大不對付,他更是覺得自己背叛了組織,因此鬱鬱寡歡許久了。
  
  可憐的梅四並不知道,他夢見的這場景並非是因為心中有什麼綺念,而是因為他曾親眼見過,只不過後來被消除了記憶,然而不知為何,他又模糊的想起了某些場景,因而有了這個誤會。
  
  武禎不知內情,拍了拍梅四的肩,「沒什麼,禎姐不在乎那點小恩怨,你喜歡就好。」
  
  梅四感動的不行,並不知道他崇拜的禎姐此刻內心正在瘋狂大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10:57 AM

第九十章

  聽說武禎今年也要去秋獵,皇后殿下立刻將武禎宣進了宮。
  
  對於皇后想說什麼,武禎心知肚明,見到親姐姐的第一時間就舉起手乖巧的說︰「我保證不拉弓射箭,騎馬慢走絕不跑動,也不做任何危險的事。這次我就是帶著那群小傢伙出去玩,順便和郎君一起賞賞秋山風景,殿下放心。您看,我這段時間都沒出去鬼混,難得有個機會出城逛逛透透氣,總不能一直拘著我吧。」
  
  話都被她說完了,皇后還能說什麼,一肚子話活生生憋了回去,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威脅的叮囑了兩句︰「說到做到,你可別想著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我會安插眼線盯著你,要是你亂來,等回來了有你好看的。」
  
  「好好好。」武禎滿口答應。
  
  姐妹兩這才坐下開始閒話家常,皇后想起什麼,問道︰「我聽底下人說,梅郎中這些天在刑部非常受歡迎,你可知道?」
  
  武禎當然知道,她昨天閒著沒事就變成貓在刑部官署轉了一圈,親眼看見了刑部一群大老爺們釣她家郎君的場景,真是太不像話了,逗得她險些沒藏住笑聲,若是被那些人看見一隻貓笑出人聲,估計又得鬧出大事。
  
  「我知道。」武禎說起這事面上笑意就藏不住,用閒談的語氣炫耀了一下郎君這些天往家裡帶各種食物的事。
  
  皇后原本還滿目欣慰的聽著,結果越聽越不對勁,最後臉都黑了,抬手阻止了武禎繼續說,語氣危險的問︰「梅逐雨讓你吃大甲魚,熊膽,還給你吃山楂?!!」
  
  武禎︰「有什麼問題?」
  
  有什麼問題?皇后差點給她氣笑了,旁邊的梅貴妃適時解釋︰「逐雨當真是糊塗,怎麼能給你吃這些,這些都不適合孕婦食用,若是多吃了一點,稍有不慎就會造成滑胎。」
  
  皇后緩過氣來,黑著臉怒道︰「我還道你們兩個之中,梅逐雨年紀雖小,但沉穩可靠,沒想到和你一樣的不靠譜,什麼不能吃給你吃什麼,幸虧發現的早,若是再讓你們兩個這麼胡鬧下去,這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生得下來!」
  
  武禎沒有姐姐這麼激動,甚至還翹了翹腳,笑道︰「哪有這麼嚴重,我也沒多吃。」
  
  「你還笑得出來!」皇后看她這嬉皮笑臉的樣子就生氣,梅貴妃拍了拍她的手,「莫生氣,逐雨也是關心則亂,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些偏門食譜,不知忌諱,聽說對身體好便想給禎。他們兩個年輕夫妻,孕育第一個孩子,什麼都不懂,身邊又沒有長者看著,難免會有疏漏。」
  
  皇后一聽這話,想到早死的親娘,氣就消了一大半,想了想對武禎道︰「既然如此,你懷孕這段時間和梅郎中一起回豫國公府住,那邊地方大,照顧的人也多,廚房裡有伺候的老僕,她們定然能照顧好你的飲食。」
  
  武禎想也不想的拒絕了,「不了,在常樂坊那邊住習慣了,懶得搬回去,」
  
  皇后眉頭一皺,梅貴妃看著這姐妹倆就無奈,細聲細氣的在中間打圓場,「不如這樣吧,宮中有些擅長照顧孕婦的老宮人,送兩個隨妹妹回去照顧著。」
  
  武禎想想,也不知道郎君哪天再帶回來些難吃的東西,可以用這些老宮人的話當藉口拒絕吃,於是也欣然應允了。
  
  那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隨她進了梅家宅子,武禎轉眼就把這事忘在了腦後,不想第二日回家,正撞見其中一個老婦人在訓斥郎君。
  
  她那能拔劍斬妖的厲害郎君此時被個普通婦人訓得啞口無言,抿著唇直挺挺站在那沉默聽著。而見郎君這般模樣,婦人更加趾高氣揚,語氣輕慢毫無恭敬之意,臉上神色更有三分輕蔑。
  
  「這些市井之物,哪能入貴人的口,逸國夫人出身豫國公府,何等精貴,郎君怎能將這種東西帶回來給夫人吃。」那姿態宛如在訓斥一個晚輩或身份不高的宮奴,武禎當即面色一沉,上前就用手中的馬鞭一鞭子把那腦袋高昂的婦人抽到了地上。
  
  婦人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發現是誰在動手,方才還驚怒交加的婦人瞬時面露惶恐之色,口中求饒,武禎用鞭梢打過她的嘴,婦人便再不敢開口。好在武禎只打了兩下就停了下來,婦人除了在地上滾的土頭灰臉,嘴上一道紅痕之外,並無大礙,顫巍爬起跪在一旁,一聲不敢再吱。
  
  「誰給你的膽子訓斥郎君。」武禎用鞭子指著那婦人,語氣冷然。她並不是個脾氣好的,有人得罪她,即便在宮裡她也敢揮鞭就抽,這一年是有了梅逐雨在身邊,她也不自覺收斂了脾氣,很少發火,可今日見到這種場景,哪裡還能忍住,若不是梅逐雨還在一旁看著,她能把這倚老賣老的老東西從宅子裡抽到大街上去。
  
  「夫人饒命啊,奴、奴只是奉皇后殿下之命前來照顧夫人飲食的,只因為看見郎君帶回來不妥當的食物,這才出言教導兩句……」
  
  話音剛落,武禎冷笑,「教導,誰讓你教導到他頭上。」她早該想到,這種宮裡出來的老宮人,一般被賞賜給公主郡主,入府後都要打壓駙馬氣焰,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仗著是宮裡出來的,個個姿態極高。
  
  武禎聽說過,可她沒想到自家郎君又不是駙馬,堂堂一個刑部司郎中,還是個力拔千斤的厲害道士,能被這種老奴欺負。
  
  她懶得多說,叫了人來,把這奸滑的婦人綁了,送回宮去。
  
  婦人一聽,這回是真的慌了,若真被送回了宮,皇后殿下不說,就是貴妃都饒不了她。可她再是求饒,還是被拉了出去。
  
  武禎猶不解氣,敲著鞭子吩咐道︰「不是還有個婦人嗎,一齊叫過來,都給送回宮去。」
  
  一直沒吭聲的梅逐雨此時出聲道,「留下一個。」
  
  武禎看他,語氣嚴厲,「怎麼,沒被人訓斥夠嗎?」
  
  她難得這麼和梅逐雨說話,梅逐雨卻沒在意,認真道︰「我確實不知道你什麼食物能吃什麼食物不能吃,需要人教。」
  
  武禎板著臉,一點笑意都沒有︰「她哪裡是在教你,根本是在找你麻煩,你看不出來?」
  
  梅逐雨面露愧色︰「那沒什麼,我之前確實做的不妥,給你吃了不當吃的東西。」
  
  武禎一把拉住他往屋裡走,「什麼當吃不當吃的,你為我費心,就是不能吃我也願意吃。」這話說得儼然忘記了自己之前私底下多麼嫌棄那些味道古怪的東西。
  
  梅逐雨見她發脾氣,手指動了動,拉住了她,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不要疾走,不要生氣。」
  
  武禎虎著臉,「你以為我為什麼生氣。」
  
  梅逐雨垂頭凝視她,「我知道,可此事於我而言確實是小事,你的身體才是我更加在意的。」
  
  武禎就嘆了口氣,「我與你成親前,許多人稱我武二娘子,成親後,先時也有許多人稱我武夫人,可後來我讓他們稱我梅夫人。」
  
  「我聽過不少人私底下詆毀你,說你家世恩寵皆不如我,你應當也聽過。」
  
  梅逐雨坦蕩直言,「是,我聽過,但我不在意。」
  
  武禎比他更坦蕩,「我在意,且十分生氣。」
  
  「我如果沒看到沒聽到也就罷了,但凡被我知曉有人輕賤詆毀你,我都不會讓他們好過。」她冷哼一聲,大搖大擺的回屋了,梅逐雨站在屋外,聽她吩咐人把另一個婦人也送回宮。
  
  梅逐雨攔不住她,這天夜裡,武禎都沒消氣,一直沒跟他說話,結果白日裡在刑部工作,梅逐雨就一直想著這事,謄抄幾個大案的時候想著,提審犯人對口供的時候想著,被梅貴妃召過去問話時也想著。
  
  梅貴妃︰「大郎啊,你回去也多勸勸禎,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平時不輕易動氣,笑嘻嘻的,但真動氣起來,得氣上許久,這回她生氣是因為讓你受了委屈,你回去和她好好談談,可別讓她氣壞了身子。」
  
  梅逐雨好半天才問親姑姑,「那我該如何做?」
  
  梅貴妃︰「你自己的夫人,哄哄她就好了。」
  
  怎麼哄?梅貴妃用一句意味深長的「武家人都好哄」把他給打發回去了。
  
  梅逐雨回去的路上想了一路,甚至想到萬一武禎今天晚上不回家跑到妖市那邊,該不該去找她回家,結果回到家,他好不容易想的那些辦法全都無用武之地。武禎已經到家了,笑嘻嘻的,完全沒有昨天晚上的冷臉。
  
  「郎君快來,我今日在西市看到了好馬具,給你買了一副,過兩日咱們去秋獵,你正好用上。」
  
  梅逐雨看了兩眼馬具,又轉向她,試探著問道︰「你不生氣了?」
  
  武禎奇怪︰「我沒事跟你生什麼氣。」
  
  看完馬具,她又叫來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婦人,對梅逐雨說︰「這是看著我長大,曾經照顧過我母親生產的家僕,這段時間我讓她過來這邊住,關於我的吃食問題由她負責。」
  
  老婦人態度和藹而慈祥,對待梅逐雨也非常恭敬尊重,說了兩句就笑咪咪的對兩人行禮走了。武禎等人走了,這才道︰「有經驗的老婦人看著,這下你放心了?不過是趕走兩個照顧的婦人,又不是離了她們我就不行,看你昨晚上擔心的翻來覆去睡不著。」
  
  梅逐雨不是擔心那個,他只是覺得武禎生氣了,心裡堵著什麼似得難受,所以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他有許多話想說,然而到了嘴邊,只說出一句︰「我以為你昨晚很早就睡了。」
  
  武禎暗暗撇嘴,這個小郎君昨晚上用憂慮的目光盯了她一晚上,她能睡著才怪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11:08 AM

第九十一章

  長安城內的貴族少年們集體秋獵,一大早,城門剛開沒多久,就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小馬隊聚集在城門前,因為還有夥伴未到,先來的人便打馬聚在一處說笑。
  
  「你今次怎麼沒帶那隻黑獵犬?」一身寶藍錦團花窄袖胡服的少年笑問。
  
  另一位藏青衣袍的少年笑出一口白牙,爽朗答道︰「我家兄長先前從吐蕃回來,給我帶了隻大犬,這犬兇狠,體型也比一般的犬更大,這回我特地將它訓好帶來,定能事半功倍!」說罷他令奴僕將大犬牽出,給周圍的人炫耀。
  
  另一位絳紫衣的少年撇嘴打了個呼哨,天上傳來一聲清越鳥鳴,少年將裹了皮子護腕的手往前一伸,片刻後就有一隻金眼黑羽的鷹落到了他手臂上。
  
  「你那個只能往地上跑的,哪裡比得過我這隻能在天上飛的烏雲。」
  
  「嘁,你那雲朵兒都快被你養成鸚鵡了,還能打獵嗎?」
  
  「……你!」
  
  「唉唉唉,我說你們這些啊,都太小了,比不了我這個。」穿一身錦葵紅男子衣袍,容貌秀麗的少女笑嘻嘻的打斷幾個正在爭論的少年,將他們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後,她拍拍手,兩個高鼻深目一身短打褐衣的胡奴牽著一隻豹子走了過來,那豹子身姿矯健,脊背線條流暢,行走間悄無聲息,讓少年們看著都有些詫異。
  
  「阿秀,你這豹子哪來的,比我二叔那隻看著還要好。」
  
  少女驕傲的從馬上俯身摸了摸豹子,「是我爹給我找來的,他最疼我了,我要,他自然要給我找最好的!而且你們去年都不帶我,今年是我第一次跟禎姐一起去狩獵,一定要讓她看看,我比你們厲害多了!」
  
  少年們頓時一陣嘁聲,都不服輸的拽過自家的狩獵小夥伴,叮囑一定要好好表現。
  
  人來的越來越多,貴族少年男女們狩獵,都會帶上不少奴僕護衛,各個牽黃擎蒼,如此一來城門下很快聚集起烏泱泱一大群人,笑鬧聲引來不少路人側目,有剛進城來的胡商不明所以,聽早已習慣的路人解釋了,頓時羨慕的看著這群人。
  
  梅四是和武禎梅逐雨一起來的,他自從上次被禎姐鼓勵之後,就一掃頹然,再加上秋獵在即,他振作精神一門心思準備秋獵,這會兒和小夥伴們會合,打打鬧鬧,馬上又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小傻瓜。
  
  武禎騎著馬,身邊是同樣騎著馬的梅逐雨,他也要與她一起去這次的秋獵,武禎慢悠悠的騎著馬,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慢過。她都這麼慢了,跟在她身後的十幾騎健僕當然也只能慢騰騰的跟著。
  
  這些人都出身豫國公府,早年間是豫國公武淳道的親兵,後來武國公看破紅塵,這些親兵也不願離去別投,便入了豫國公府當護衛,每年武禎去圍獵,為了這十幾個護衛的名額,豫國公府一眾僕人都要打上一場。
  
  除了這十幾個高壯的健僕之外,武禎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帶著猞猁蒼鷹之類,她從前不用那些。不過這次,她確實帶了一隻動物。
  
  好不容易等到了武禎一行人,少年少女們就發現,禎姐的馬背上站著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鴨?
  
  馬上就有好奇的少年問道︰「禎姐,咱們去打獵,你帶一隻鴨幹什麼?」
  
  少女聲音清脆的反駁,「禎姐帶的能是普通的鴨嗎?我覺得這肯定不是鴨!」
  
  武禎哈哈大笑,對著少女比了比拇指,道︰「這確實不是鴨。」
  
  少女一挺胸脯,十分驕傲。就聽武禎接著說︰「這是鵝。」
  
  一眾少年忍不住笑出聲,又怕惹惱了武禎,忍笑忍得噗嗤聲四起。武禎大方的揮手,「笑就笑出聲,憋著幹什麼。」
  
  頓時一陣哈哈大笑,連那少女都笑了,趙郎君打馬湊過去,想摸那小鵝,嘴裡開玩笑道︰「禎姐,你帶鵝去,是想著到時候一起烤了吃嗎?」
  
  武禎看著他作死也不提醒,於是趙郎君笑著笑著就慘叫了一聲,那隻站在武禎馬背上的鵝一口啄上了他的手,若不是武禎飛快的伸手捏住了鵝脖子給它拖了回來,趙郎君的手背上都要被啄掉一塊肉。
  
  饒是如此,趙郎君還是舉著自己紅了一塊的手疼的吸氣,其他圍觀的少年少女們也傻眼了,半晌才有人說︰「這鵝,怎麼這麼兇?禎姐,你怎麼養的,是不是給它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武禎笑容滿面,「它叫鵝子,我在濮州帶回來的。至於是怎麼養成這麼兇的,我可不知道,鵝子帶回來後都是郎君在養著。」
  
  鵝子和他們一起回到長安後,本來家中老僕要給它在後院圈一個棚子,可鵝子不滿意,有一天武禎和梅逐雨發現它自己跑到了書房外面那個小池塘安了家,還不知道從哪叼了乾草在附近的草甸子裡做了個窩,武禎覺得有趣,於是就隨它去了。平日裡鵝子自己在池塘裡找吃的,武禎是從未管過,只是她偶爾看見自家郎君在書房看書的時候,會給鵝子扔些吃的。
  
  武禎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都轉向武禎身旁那個沉默的梅郎君。眾人和梅逐雨都不是很熟,對他就沒有對武禎那麼自然,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梅逐雨這人一看就是不會玩兒的,少年少女們感覺和他鬧不起來,於是關於鵝子的事就這麼被略了過去。
  
  「人到齊了,咱們出城去吧,等到西山,要是時間還早,咱們今天就能開始打獵了,也省得還要等明日!」有心急的郎君道。
  
  武禎點頭︰「好啊,出城!」她一聲令下,眾人策馬狂奔出了城,好些少年都在爭搶第一,然而奔著奔著,眾人發現了不對勁,他們禎姐人呢,怎麼沒有跟上來?
  
  往常出去打獵,武禎可都是帶頭那一個。眾人勒停馬等在路邊,跑最快的那兩個轉身跑了回來。
  
  「禎姐呢?」
  
  「好像,還在後面。」
  
  眾人伸長脖子往後看,隱約看見好像有二十幾匹馬在城門那邊,慢慢走著。
  
  「禎姐怎麼這麼慢啊?」
  
  「該不會是因為梅郎君吧,難不成他不會騎馬,所以禎姐等著他呢?」
  
  趙郎君忽然哎呀一聲拍了一下腦門,「我給忘了,禎姐現在懷著孩子呢,肯定不能騎快馬。」
  
  武禎懷孕這事也沒有大肆宣揚,除了這段時間上門找過她的幾個少年,其他人都不清楚,現在驟然聽到這個消息,一個個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驚叫連連。
  
  「什麼?禎姐?懷孕?什麼懷孕?禎姐為什麼會懷孕?」有傻眼的少年傻乎乎問。
  
  「竟然懷孕了,禎姐怎麼不告訴我們!」這是反應過來生氣的。
  
  「啊啊啊我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小侄女了!」這是突然興奮高興起來的。
  
  眾人又打馬轉頭跑回武禎那邊,揚起一片灰塵。看著這些神情各異,或不高興或興奮或擔憂的臉衝過來,武禎揮手驅散眼前的灰塵。
  
  「禎姐,你有孩子了?」
  
  「禎姐,我要當叔叔了?」
  
  「禎姐,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肚子!」少女大膽提出要求,眾少年一聽,心道這人怎麼擅自脫離隊伍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他們當著梅逐雨的面,不好要求摸禎姐的肚子,只能對視一眼將提出這個要求的少女隔開拉遠,總之他們摸不到,那就大家一起摸不到,絕不能讓女孩子專美於前!
  
  因為武禎的肚子,眾人一齊騎著馬溜達,晃蕩到西山腳下時天色都不早了。西山這邊有一好幾個莊子,每年眾人來這裡打獵,都要住在這邊莊子上,畢竟秋獵也不是一日兩日,一般而言都要在這裡待上七八日。
  
  眾人熟門熟路的進了莊子裡安頓,有幾個少年耐不住,看著天還未黑,想著乾脆帶人先到附近去看看,打些小獵物回來晚上嘗個新鮮也好。
  
  他們幾個出去沒驚動其他人,武禎是等到晚上吃飯時,沒看見這幾個,才知道他們偷跑出去了,直到現在還未回來。
  
  「是謝道蒲那小子和王顯王堅兄弟兩,魏喜不放心,也跟著去了,本來說只是在周圍轉轉,很快就能回來的……」
  
  武禎越聽眉頭越皺,說話的少年都不敢吱聲了。放下碗筷,武禎站起身,「你們吃,我帶人去找找。」
  
  這幾個雖然愛玩,但都不是沒腦子的,特別是魏喜,比其他幾個人都穩重懂事,這麼晚了還未回來,肯定是遇到了什麼事。
  
  「禎姐,我也去!」見武禎要走,好幾個少年都隨著站起來。
  
  武禎一瞪眼,「都給我乖乖待著!」
  
  眾少年不甘不願的坐了回去。
  
  梅逐雨這時候進來,聽說發生了什麼後,他看看外面黑沉的天色,對武禎道︰「你在這等著,我去把他們帶回來。」
  
  武禎︰「我去……」
  
  梅逐雨︰「不行,你等著。」
  
  武禎︰「……」
  
  方才威嚴震住了小弟們的武禎,成功被梅逐雨留了下來,和餘下的少年們一起吃飯。
  
  少年們看著禎姐若無其事的吃飯,心中都忍不住佩服起來,不愧是禎姐,寵辱不驚!
  
  「那個,禎姐,梅郎中……姐夫他看上去不太像擅武技的,讓他去不會有事吧?」一個少年忍不住問。
  
  武禎飛快的在旁邊趙郎君的案幾上倒了一杯酒,趁著梅逐雨不在嘗了嘗久違的酒味,嘴裡隨意說道︰「你們加一起都不一定打得過他。」
  
  少年們滿臉不信︰騙人的吧。
  
  唯一的知情人趙郎君︰我知道,但我不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11 PM

第九十二章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被樹木籠罩的林中更是不見一絲光亮,唯獨健僕手舉的兩根火把,照亮周圍狹窄方寸。
  
  「見鬼了,這地方我們以前也不是沒來過,怎麼這回走不出去了!」一個錦衣少年忍不住開口低罵。
  
  另一個與他面容有幾分相像的少年也點頭道︰「我也覺得不對,我們雖然走的遠了點,但也沒有出了以往秋獵的範圍,不可能這麼久都走不出去的,一定是撞鬼了。」
  
  牽著馬走在前面尋路,年長兩歲的少年黑著臉扭過頭來罵道︰「什麼見鬼見鬼的,王顯王堅你們兩個給我閉嘴!」
  
  被他這麼火氣沖天的罵了一句,兩個少年也不幹了,本來在這林中困了這麼久走不出去,他們就夠煩躁了,現在有人要吵架,他們的火氣一下子也上來了,當下叉著腰怒瞪年長的少年,「謝道蒲,你朝我們撒什麼氣,不是你一直在帶路嗎,我看就是你找不到路!你還好意思發火!」
  
  謝道蒲把手中馬繩一摔,就要往兩個少年那邊走,口中罵道︰「是哪個兔崽子非要追一隻狐狸,追到這麼遠,怎麼喊都不肯停的?我又不是沒說過要早點回去,現在好了,陷在這裡,你們兄弟兩反倒怪起我來了。」
  
  非要追一隻狐狸不肯停的兩兄弟聞言就有點心虛,再大的火氣也蔫了,訕訕咕噥︰「我們不是沒想到,咱們帶著這麼多人,還能迷路嗎……再說了,也不是跑的很遠啊……」
  
  被困在這片林子裡的有四個貴族少年,還有他們帶著的十幾個健僕,都牽著馬帶著弓箭,有幾個馬背上還放著剛打來的獵物,幾隻野兔黃羊,還有隻灰毛狐狸。
  
  三個少年氣氛僵硬,只有一個面容秀麗的少年一直沉默不語,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時不時走到路邊看一看。這會兒三個少年鬧了矛盾,最後這少年適時開口道︰「你們先別吵,情況確實不對勁。」
  
  聽他說話了,三人都看向他,謝道蒲問︰「魏喜,你看出什麼了?」
  
  魏喜回答道︰「天色太黑,先前沒人注意周圍的景色,但是我發現有一株樹很眼熟,就將身上的東西丟下做了記號,結果現在我又看到了先前丟下的東西,這說明,我們在這片林中繞圈。」
  
  「怎麼會!」王顯馬上說︰「我們是順著樹林走的,不可能繞圈,而且我們帶著的都是老馬,還有獵犬,它們也不可能在這林子裡繞圈的。」
  
  謝道蒲點頭,「是啊,魏喜,你是不是有什麼猜測?」
  
  魏喜點點頭很鎮定的說︰「這裡不是深山,我們不該迷路,但現在確實迷路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確實被什麼困住了。」
  
  聽出他話外之意,其他三個少年都感覺背後冒出一股冷汗。時人信奉鬼神,他們哪怕初生牛犢不怕虎,面對這種玄妙的東西,同樣感覺懼怕。王顯二人方才心裡就有這種猜測,現在發現連最穩重的魏喜都這麼說,更是害怕,忍不住離魏喜近了些,又叫周圍的僕人們靠近些,將火把都點起來。
  
  魏喜道︰「我們只是被困住而已,應該暫時不會有什麼事,現在我們不如先在這裡清掃出一片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一定能走得出去。」
  
  幾人都聽了他的意見,馬上有僕人將周圍闢出一空地,升起一小堆篝火,將馬圍在外圍,一群人席地而坐。
  
  魏喜等四個少年饑腸轆轆,將馬上獵物架起來烤,聞著肉香,兩個王姓少年一邊咽口水一邊露出期期艾艾的神色,問道︰「咱們一夜未歸,回去了禎姐會不會教訓咱們啊?」
  
  魏喜嘆了口氣,「肯定會的,不過現在也不用想這麼多,先好好休息,等明日找到路回去再說吧。」
  
  一夥人在火邊枯坐許久,漸漸感到一陣疲乏,有不少僕人忍不住睡了過去。謝道蒲和魏喜兩人在一起說著話,也感到一陣睏意,謝道蒲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怎麼這麼睏。」
  
  魏喜一轉眼,看到王顯兩兄弟已經睡的人事不知,而在外圍坐著的僕人們也有大半在打呵欠,他覺得不對勁,以往也不是沒有出去玩到半夜的,但從沒有這麼睏倦過。
  
  他忽然站起來,搖醒了王顯兄弟二人,又大聲喝道︰「都站起來清醒一些!」
  
  僕人們被他喝醒,紛紛站起。眾人都是感覺一陣奇怪,下意識聚在一起,將四位少年護在中間。王顯還有些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被魏喜在胳膊上用力擰了一把,這才痛呼著完全清醒了過來。
  
  「幹嘛!你掐我……「話還未說完,他也察覺不對,閉上了嘴,警惕的看著四周。篝火的火苗跳躍,映在重重的密林,好似有數不清的影子在眼角一閃而過。就在這時,有一陣若有似無的細細笑聲傳來。
  
  那笑聲似女子,又似孩童,本該是清脆的笑聲,因為隔了樹林,變得飄渺不可尋。除了笑聲,還有好些竊竊私語聲,似乎有不少人在悄聲的說話,但仔細去聽,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也聽不出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傳來,只感覺四面八方都是。
  
  不少僕人都暗暗咽了咽口水,將火把高舉,想要驅趕這些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東西,然而並沒有用,這些細碎的聲音還是不斷的傳來。
  
  幾個少年,除了魏喜,都面色發白。若是來隻老虎大熊什麼的,他們反而不怕,說不定還要興奮的張弓搭箭射死了拖回去,然而是這種未知的東西,由不得他們不怕。
  
  魏喜看著鎮定,但畢竟也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心裡同樣發虛,開始後悔沒有在一開始就攔住他們。要是攔不住他們自作主張,告訴禎姐,讓她出馬也行啊,怎麼就非要和他們一起來呢!
  
  眾人心驚膽戰環顧四周的時候,突然地,細碎的說話聲和笑聲驟然停止,這沒有令眾人放鬆,反倒讓他們更加提心吊膽,望著周圍漆黑樹叢的目光也更加警惕。
  
  一片死寂中,樹林裡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影。
  
  人影瘦高,手中還提著什麼東西。看清楚來人後,幾個少年都愣了一下,還是魏喜先詫異開口道︰「梅郎君?」
  
  他說話的同時,看清楚了梅逐雨手中提著的東西。那東西的脖子被擰斷了,從頸脖的斷口處滴滴答答的流著血,血液漆黑,有濃重的腥臭味。看上去像猴子,卻有兩條長尾巴,四肢上長著尖尖的黑爪子,面容在黑暗裡看不清晰,隱約有些像是……人?
  
  這是什麼?魏喜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動物,便往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注意到他的目光,梅逐雨將手中提著的東西臉朝下扔到了篝火堆裡燒了,道︰「這是山女梟,方才的笑聲就是它發出的。」
  
  「時候不早了,夫人還在莊子裡等你們,先回去再說。」
  
  可能是因為梅逐雨擦拭手上黑血的樣子太嚇人,四個少年連帶著僕人全都乖乖跟著他走了,一直走出一小片樹林,看到等在那的十幾騎隸屬於豫國公府的騎士健僕,魏喜四人這才完全放下心來。他們剛才心裡還打鼓呢,想著這個「梅郎君」該不會是什麼髒東西。
  
  說來也奇怪,那困住他們的林子,之前他們怎麼都走不出去,可跟著梅逐雨,也不過一會兒就轉出來了,也沒走多久,他們就走出了樹林,看到外面漫天的星斗。
  
  「我們走出來了!」王顯王堅兄弟兩個沒什麼心眼,只顧著高興,謝道蒲則有些驚異的看了一眼梅逐雨,隨即也為逃出生天而高興,只有魏喜,想到剛才那隻被丟到火堆裡的怪東西,心裡有了猜測,看著梅逐雨的目光變得不一樣。
  
  幾人平安回去,果然被武禎抱著肚子訓斥了一頓,各個垂著腦袋。魏喜過後悄悄問武禎,「禎姐,姐夫他是不是……世外之人?」
  
  武禎神秘的笑笑,意味深長的說道︰「他從前是個道士。」
  
  魏喜露出個明瞭的表情,感嘆的對武禎道︰「原來姐夫是這樣厲害的人物,難怪禎姐你會選中他,挺好的,至少有姐夫在身邊,禎姐你就不用怕那些魑魅魍魎了。」
  
  這麼說著的少年並不知道,他禎姐自己手底下就不知管著多少所謂的魑魅魍魎。
  
  也不知魏喜是怎麼和小夥伴們說的,梅逐雨第二日就發現,那些先前有意無意忽視他的少年們,都開始用一種奇怪的敬畏目光遮遮掩掩的看著他。
  
  武禎心情頗好的擺手,「別理他們,等把他們帶到獵區,讓他們自己去打獵,我帶你去個地方。」
  
  梅逐雨︰「什麼地方?」
  
  武禎用馬鞭戳了戳郎君的腰,笑咪咪的,「你猜我會不會現在告訴你?」
  
  不用猜都知道不會,梅逐雨無奈搖了搖頭。
  
  武禎笑起來,「猜對了,不會!」
  
  武禎是想著打發了小跟班們去過二人世界,然而沒想成,他們剛到往年圈下的獵區沒多久,就撞上了另一夥人。
  
  當時梅四正和兩個少年一起在僕人的幫助下驅趕一隻鹿,他正想拉弓射箭,卻見一支箭從遠處射來,射穿了鹿頸。
  
  梅四頓時怒了,喝道︰「沒看到這邊有人圍獵嗎,哪個混賬東西搶別人的獵物!」
  
  一個騎著黑馬的年輕郎君,帶著好些貴族打扮的少年和許多僕從,從林中走出。
  
  武禎也聽到這邊聲響,帶人過來了,雙方正面撞上。
  
  見到武禎,那搶了梅四獵物的黑馬郎君皮笑肉不笑,語氣古怪的道︰「這不是武二娘子嗎,好久沒見了,我聽說你嫁人了,怎麼也不留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啊。」
  
  武禎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番,露出個見到久違故人的笑容,「原來是焦山王啊,怎麼今年也來了長安,我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我肯定要去府上拜訪的,看你能騎馬打獵,腿傷可是養好了?」
  
  武禎笑容滿面,語氣裡沒有絲毫火氣,卻把焦山王聽得雙眼幾乎噴火,差點就忍不住衝過去打死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17 PM

第九十三章

  焦山王李適章,是皇帝親弟的兒子,封地焦山,每年秋會來一趟長安。他也是個紈絝子弟,在封地囂張跋扈慣了,可到了長安,卻被武禎壓一頭。李適章自詡皇家血脈,如何甘心被一個非皇室血脈給壓下,更何況這人還是個女子,李適章更是覺得非得給她點厲害瞧瞧不可。
  
  從十二歲跟隨父親來長安,李適章每次都得和武禎互別苗頭,武禎的脾氣只比他大不比他小,可以想見這兩人的仇經年累月下來結的有多深。如果武禎只是個平常娘子那也就罷了,可她明面上是皇后親妹,豫國公疼愛的小女兒,暗地裡還管著長安妖市,是個生氣起來能鬧到天翻地覆的魔頭,可憐的李適章哪裡是她的對手。
  
  武禎年輕時候,可比現在囂張多了,脾氣也沒現在好,李適章次次對上她都要輸,還每每輸得慘痛,哪怕明面上不吃虧,暗地裡也被武禎折騰的夠慘。更多時候吃虧了,他都不知道是武禎下的黑手。
  
  兩年前,也是在秋獵,李適章和武禎帶來的一位彭娘子鬧了矛盾,甩了彭娘子一巴掌,這下可不得了,武禎哪管他那麼多,直接和李適章打了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李適章被她打斷了腿,面子裡子都丟了個乾淨。這事最後鬧到皇帝跟前,武禎被罰禁足一個月,賠償了些金銀,其他什麼事都沒有,而李適章回到封地養傷,去年都沒能來長安,養了足足兩年。
  
  誰知道冤家路窄,這回又給踫上了。
  
  當真是意外踫上?這也不盡然,李適章這回還真就是特意打聽了武禎的行蹤,過來找麻煩的。
  
  對於當年武禎打斷了他的腿,李適章懷恨在心,又覺得對她的懲罰太輕,這回他決意自己找回場子。武禎既然敢打斷他的腿,那這回,他也敢將武禎弄個殘廢,只要能出一口惡氣,大不了他也回封地禁足幾個月。
  
  長安貴族子弟眾多,武禎帶著的一群只是一部分,還有一些和他們玩不到一起,有不少就跟著李適章一起來了,雙方人馬狹路相逢,雙方老大早有恩怨,於是打獵還沒開始,眾人就大有先打上一場的架勢。
  
  「武禎,你敢不敢跟我打一場。」李適章瞄一眼武禎身後那些神情不善的貴族少年們,好歹是維持了基本的臉面,知道要找個由頭。
  
  可武禎沒說話,她身後那些少年少女就炸了,那位帶著豹子,名叫阿秀的少女更是上前來怒罵道︰「你要不要臉,我禎姐可是懷著孩子的,你讓一個孕婦跟你打?虧你說得出來!」
  
  阿秀的娘親是皇帝的姐姐,老來得女,一家人都十分寵愛她,說來她和李適章是表兄妹,血緣還挺親近,可她卻站在武禎這邊,李適章被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表妹氣的鼻子都歪了,可聽清楚她說的什麼,他心中一動。
  
  武禎竟然懷孕了?!李適章這才注意到武禎那微微凸起的肚子,幾乎笑出來。很好,今日他非得讓武禎體會一下失子之痛不可!他心裡有了打算,臉上神情稍微和緩了些,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懷了孕,害怕跟我動手,我一個大男人肯定也不能逼你,這樣吧,你不是嫁人了,那就讓你的郎君跟我比一比。」
  
  李適章輕蔑而不屑的看向武禎身邊那個瘦高的男子,心下想,這仇要慢慢報,不能輕易了結,在對付武禎之前,不如先拿她的郎君開刀。他來之前都打聽好了,這個梅逐雨就是個刑部小官,還是個文官,看著文質彬彬弱不禁風,能不能拿得起刀都不一定,對付這樣一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武禎不是愛護著身邊的人嗎,他今日就要狠狠打她的臉!就在她面前打斷她郎君的腿!
  
  李適章想好了武禎那邊肯定是為難,拒絕了沒面子,不拒絕就等著被打,可他沒想到,武禎竟然滿臉的古怪,一副「你真的這麼想找死嗎」的表情。
  
  武禎難得有點良心的開口問了句︰「你確定要跟我的郎君動手?我怕你這次兩年不夠養,得養五年。」
  
  李適章冷笑,強撐著面子,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怎麼樣,敢不敢答應?」說著,他身後那群人也紛紛拍著佩劍甩著鞭子起哄。
  
  「敢不敢啊,給個準話,不敢的話跪下給焦山王道個歉抽兩鞭子啊哈哈哈!」
  
  不僅是李適章那邊覺得武禎在強撐,武禎這邊也有幾個不清楚梅逐雨底細的聞言擔心不已,那個叫阿秀的少女就是如此,她哼道︰「咱們是在打獵,有本事就比打獵,在這比什麼武啊。」
  
  此話一出,馬上有幾個少年幫著解圍,附和說︰「對啊,大家都是來打獵的,當然要以打獵分勝負。」
  
  李適章就是為著親手收拾武禎來的,他都打算無論如何要將人留在這裡教訓,怎麼肯這麼算了,當下扭頭給了身邊人一個眼神。那人眼睛一瞇,將手中牽著的一頭豹子解下,又稍作刺激。那豹子立即發瘋,衝向武禎等人的馬隊。武禎在一隊人的最前面,這豹子撲過去,她首當其衝。
  
  若被這豹子猝不及防的一嚇給驚了馬,那到時武禎很有可能會落馬,孩子都不一定保得住。李適章就是抱著這種心思,先把水攪混了再說,可誰知道,那豹子根本就沒能撲到武禎的馬面前,只聽一陣風聲,一把長劍死死的穿過那豹子的腿,把它釘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長劍,穿過了豹子腿之後,只剩下一個劍柄露在外面,其餘部分都深深插進了土裡。
  
  眾人同時愕然,場面有一陣的靜默。
  
  發生了什麼?誰扔的劍?因為事情發生的很快,很多人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但李適章一直注意著武禎,他清楚的看到,就是那個在他眼中手不能提的文弱文官梅郎君,抽出馬上配著的劍,朝豹子射了過去,將它釘在地上。
  
  那動作,輕飄飄的,彷彿沒有著力,卻落地千鈞。李適章一看,頭上的冷汗就冒了出來,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可怕的力氣?
  
  看到的不止李適章一個人,眾人竊竊私語後,搞明白了是誰扔的劍,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看向梅逐雨。然而不管是被忽略還是現在被眾人注視,梅逐雨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少女阿秀瞅瞅地上哀嚎的豹子,她也是養著豹子的,當然知道這種豹子力氣多大速度多快,能徒手甩出一把劍把豹子釘住,哪裡會是普通厲害,簡直就是超級厲害!於是她咳嗽了一聲,對李適章喊道︰「咳,行吧,既然你要跟我們姐夫比一場,那就比一場吧。」
  
  先前附和她的少年們也趕緊改口,「對對對,我們答應了,趕緊開始吧。」全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痛打落水狗的表情。
  
  李適章表情扭曲了一下。經過這一手,他哪裡還敢用自己的小命去開玩笑,他是來報仇的,又不是來找打的。心中暗罵那個打聽消息的傢伙敗事有餘,他勉強扯了扯嘴角,也飛快改口,「我今日也不想鬧出大事,這樣吧,就按照你們先前說的,我們兩隊人比打獵。」
  
  雙方說好後,分頭去打獵,李適章一隊人還未離開,武禎這邊的少年少女們就嘻嘻哈哈起來,「真好笑,你看到他表情沒?之前說要跟姐夫比試的時候,一副勝券在握的陰險樣子,後來看到姐夫露了那麼一手,再讓他比試,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哈哈哈!」
  
  少年們圍到梅逐雨身邊詢問他各種問題,譬如是怎麼練出的這種本領、收不收徒之類。一個個姐夫長姐夫短,赫然忘記其實他們壓根就不是武禎的親弟弟,梅逐雨也不是他們正經姐夫。
  
  梅逐雨依舊是惜字如金,簡短回答,只在聽到堂弟梅四竟然也和其他人一樣喊他姐夫的時候,露出個難以言說的表情,對梅四道︰「你叫我什麼?」
  
  梅四這才反應過來,撓著自己戴了襆頭的腦袋恍然道︰「對哦,你是我堂兄,不是姐夫啊。」
  
  武禎被他們逗得夠嗆,差點笑的掉下馬。
  
  另一邊灰溜溜走掉的李適章他們就沒有這麼歡樂了,李適章陰沉著臉聽著身後仍舊不斷傳來的笑語,狠狠一鞭子甩在了那個牽豹子的豹奴身上,怒罵一聲︰「沒用的東西。」
  
  「焦山王,咱們就這麼讓她們囂張?這口氣您能忍,我都不能忍了。」
  
  李適章冷笑︰「忍?哼,當然不,既然不能正面讓她吃苦,那就暗地裡動手。這片獵場可不太平,發生什麼都有可能。」
  
  他陰惻惻的說完,點了幾個擅弓箭的僕從,「你們,跟我一起,綴在武禎二人身後,等到他們落單了,就動手。」
  
  武禎,本想放你一命,可你偏偏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如此,在這裡殘了死了可怪不得我。李適章狠狠捏住背著的弓箭,額上青筋暴突的喝道︰「走!」
  
  武禎二人走了一段,就和其他少年少女們分開了,少年們都一心想著多獵些獵物勝過李適章,見武禎和梅逐雨要分開走,個別不放心的勸說兩句,也被武禎給踢走了。
  
  沒一會兒,就剩下武禎梅逐雨二人,還有幾騎豫國公府出來的健僕。
  
  武禎漫不經心的瞄了眼身後的樹叢,笑著對梅逐雨道︰「我剛才說了,帶你去個地方,咱們這就去。」
  
  梅逐雨點頭︰「好。」
  
  遠離了打獵的少年少女和眾多僕從們之後,他們越走越偏僻,再也聽不到圍獵時林間的呼喝,馬也漸漸不能騎了,便下馬走路。
  
  兩人坐在一棵古樹下稍作歇息,幾個護衛們離得稍遠站著。不遠處的樹叢中露出一點鋒芒冷光,正對著樹下笑語晏晏,看似毫無所覺的二人。
  
  武禎仰頭笑著輕聲對梅逐雨說︰「你說來打獵穿繡金線的薑黃色衣袍是不是太好笑了?躲在草叢裡放冷箭都會發光,傻的我都不忍心看。」
  
  遠處某穿金線薑黃袍子的焦山王李適章︰「好機會,他們沒有防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24 PM

第九十四章

  滿臉陰狠之色的李適章將手往下壓了壓,霎時兩支冷箭從他身旁激射而出。
  
  管你力氣再大,面對這樣的冷箭不也毫無辦法。李適章面上冷笑還沒徹底展開,就僵住了,他雙眼瞪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兩支去勢洶洶的箭,就是那麼一晃眼的功夫,竟被那個梅郎君抓到了手中。徒手抓劍?為什麼有人能徒手抓劍?他是怎麼發現這兩支冷箭的?又是怎麼抓住的?為什麼那麼輕巧的樣子好像一點都不費力?難道身邊這兩個健僕射出去的箭沒有力道?
  
  李適章再一次被刺激到了,不管不顧的拿起自己的弓,張弓搭箭就要自己試一試。他被刺激的不輕,這動作有些大了,身邊的人連忙勸他,可李適章什麼都聽不見,他現在只不信邪的一心要弄個究竟。
  
  不過,沒等他那支箭射出,一陣颯颯風聲,之前被他們射出去的那兩支箭裹著勁風又被射了回來……或者說,被扔了回來。
  
  篤的一聲,兩支箭一支釘在了李適章的紗帽上,一支掠過了他的頸項,釘在了他身後的樹幹上。感覺到頸間的刺痛,他伸手一摸,摸到一片血跡,那支箭擦破了他脖子一側的皮。
  
  李適章手一抖,弓箭掉在了地上,他僵硬的抬起頭,看到那邊樹下,笑吟吟晃著腿的武禎,還有那個徒手將箭接住又反手扔過來,此時依舊冷冷淡淡的梅郎君。
  
  那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男人,看向這邊的目光冷厲而不耐,帶著一種先前李適章沒看過的銳利殺氣。李適章只感覺全身湧起一陣寒意,心頭巨震全身哆嗦,駭的差點失聲喊叫出來。
  
  這可是輕飄的箭矢,不是那種厚重的鐵劍和青銅劍,隔著這麼遠,正常人怎麼可能隔著這麼遠把那種東西扔出這樣的氣勢?不可能的!
  
  李適章被嚇得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回神了,卻發現那邊的武禎二人已經走了,明顯發現了他的蹤跡,竟然都沒有想過來看看,如此、如此的輕視他。
  
  原本慘白的臉迅速漲紅,李適章憤怒又恐懼,他身邊的僕從們驚恐的詢問他如何,又有人小心的問要不要繼續跟著,李適章鼻翼鼓脹兩下,露出個惱羞成怒的表情,站起來一把摔掉了自己手中的弓,扭頭就走,「跟什麼,你沒腦子嗎,有那個姓梅的在,我們能討什麼好,你們這些沒用的,能打得過他?!」
  
  僕從們不敢反駁激怒他,全都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就算有人露出不忿的神情也很快遮掩下去,不敢多說一個字。
  
  李適章快步走在樹林裡,雙眼通紅,嘴唇顫抖,心中惡狠狠的想到︰「今日之辱,他日必要討回!」
  
  可憐他並不知道,前方還有一些貓公派來的「朋友」在等著他。
  
  那兩箭是梅道長的警告,武禎的教訓可還沒有開始。
  
  武禎放下手裡捏著的白骨手,輕笑一聲,「去吧,替我好好招待他。」
  
  白骨霎時化為雲霧消散。武禎從地上站起來,梅逐雨伸手扶了一把,武禎順手靠在他身上,望著遠去的骨鬼對他笑道︰「這深山之中,雖沒有什麼大奸大惡的妖物,可這天生天養的精怪是真不少,也還算聽話。」
  
  梅逐雨親眼看著她召出了這一片山林中的精怪,讓它們去圍堵李適章,縱使沒有親眼看見,梅逐雨也能想像得到那個李適章下場會有多慘烈,若是毅力稍差,說不得要被嚇瘋。這麼多精怪一齊出動,可不是先前魏喜四人被困在山林裡那樣的簡單。
  
  梅逐雨只想了片刻就將這事拋在腦後,自來有錯便要懲罰,懲罰完了就不用去在意,反正只是件小事。
  
  武禎顯然也沒有花太多心思在李適章身上,她笑吟吟的帶著梅逐雨尋著路,找到一方藏在山澗裡的山溪。
  
  「看,好看嗎?」
  
  這條山溪一側有許多大石,大石的縫隙處漏下陽光,灑在靜脈的溪水上,溪水清澈如透明一般,能清楚看見沉在溪水底下的石頭與朽木上,長出了一片片的青苔,在陰影中顯出墨綠色的青苔,被陽光照射到的部分,卻青翠欲滴,宛如春來枝頭新綠,沉在水中,更顯明淨透徹。
  
  溪邊生長著蘭草,一半垂在水中,輕輕招搖。交錯的光影將山溪與分隔的小潭水變成了一個夢幻的靜謐之地。
  
  僕從們沒有跟過來,此處只有他們兩人,武禎坐在一塊大石上,隨手撚起一塊小石子扔進了溪水裡,蕩起一圈漣漪。
  
  「我每年來這片山中打獵,都會來這裡休息。有時候我心情不好,也會一個人策馬出長安城來這山中打獵。」身處錦繡繁華之地,身邊都是熱鬧,但偶爾也會覺得倦怠煩悶,幾年前她無意中找到了這裡,後來就習慣了心情不好時在這裡待一陣。
  
  梅逐雨沒有吭聲,他其實知道這裡。
  
  和武禎的第一次見面,正是在這裡。不過那時候只有他看見了武禎,武禎卻沒發現他。他追著一隻惡妖無意間闖入,半身浴血風塵僕僕,而武禎就在這山溪邊清洗身體,可能是因為打獵在身上濺上了血。
  
  武禎沒聽到郎君吭聲,奇怪的扭頭去看,卻見他完全沒有欣賞此地美妙風景的意思,反倒一副神飛天外的飄忽模樣。
  
  耳下還是紅的。
  
  這是怎麼了?武禎左右看看,沒發現什麼奇怪的事,山澗空寂鳥鳴,涼風徐徐,一切都很正常。
  
  「郎君。」
  
  梅逐雨低頭看水面,沒看她。
  
  武禎湊過去歪著腦袋看他表情,「你在想什麼?」她的笑容漸漸變得不懷好意,「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梅逐雨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說,武禎撓他的腰,勢要從他嘴裡挖出這個小秘密,可惜梅逐雨並不怕,一手就攏住了她兩隻手,武禎怎麼都掙脫不開。
  
  行吧,力氣大就是厲害。
  
  兩人在這裡坐了一下午,武禎也鬧了一下午,然而始終不知道梅逐雨為何在初初見到這處山溪的時候,會是那樣一副神情。
  
  眾人會合之後,發現自家禎姐和姐夫什麼獵物都沒帶回來,武禎還直言不諱說自己夫妻倆看風景去了,惹得眾人一片噓聲。
  
  「沒事,咱們這次收獲不少,肯定能勝過李適章!」
  
  然而,李適章始終沒有出現,倒是跟著他的那些貴族少年們陸續出現了,但李適章失蹤了。
  
  李適章這一失蹤,就失蹤了七八天,直到武禎等人離開西山,回長安去的時候,他才被人從山中找到。
  
  被找到的李適章已經兩頰凹陷鬍子拉碴的陷入了昏迷,醒來後就被嚇破了膽,抱著腦袋直喊有鬼,休養了好幾天後才好了一些,但也宛如驚弓之鳥,聽到稍大的聲響就嚇得抱頭鼠竄,不僅他是如此,跟著他的幾個健僕,同樣被嚇得不輕,可被問起失蹤那幾天經歷了些什麼,卻都面帶恐懼閉口不言。
  
  也有人懷疑李適章是被武禎給派人收拾了,可武禎一副無辜模樣,更有眾多貴族少年少女們作證,她根本沒有機會去折磨李適章,於是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焦山王李適章很快被護送回了封地休養去了,這回也不知道要修養多少年才能有勇氣再來長安。
  
  這一年的秋獵過後,梅逐雨在武禎那些熟人圈中突然開始聲名鵲起,關於「梅道長」的傳說在這個小圈子裡流傳起來。從第一個跟武禎認識好些年的郎君厚顏帶著禮物上門,請梅逐雨去看一看家中鬧鬼的宅子之後,梅逐雨隔三差五就被人請去。
  
  有時候是些搗亂的小精怪,被梅逐雨隨手收拾了帶回家給武禎玩,有時候是偷偷潛入長安作亂的小妖,同樣帶回去交給武禎,讓她送到妖市管理。不過更多時候都是虛驚一場,根本沒什麼問題,只是人疑心生暗鬼罷了。只有一回,是查出家中僕人為了訛詐財物裝神弄鬼,也被梅逐雨直接給拷回了牢中審問。除了道士,他可還是刑部的。
  
  秋日倏忽而過,當滿城秋葉紛紛落下,寒風從更北之地席捲而來,冬日便到了。
  
  到了冬日後,武禎的肚子越發大了起來,她也不愛到處湊熱鬧了,連最愛聽的歌最愛看的舞也不感興趣了,每日最愛的就是團成一團睡覺,而且是非得團在郎君懷裡睡。
  
  變成貓後,狸花貓重了不少,肚子也能摸出鼓鼓的。梅逐雨早上起身去上值,給夫人把輕軟的被子和雪白的皮毛裹好,放下簾帳,撥好燻爐,讓她能好好睡,可等他在刑部工作了一個時辰後,還是能雷打不動的看到一隻懶洋洋的狸花貓跳進窗戶,熟門熟路的窩進他懷裡。
  
  家裡那麼舒適的環境不睡,非得到這裡來,梅逐雨很是無奈,和她說了好幾次,然而武禎嘴裡笑嘻嘻的什麼都說好,轉頭就忘,每天故我,把裝傻裝聽不懂發揮到極致。梅逐雨也不能拿她怎麼辦,就只好隨了她,準備了厚厚的皮毛墊子在刑部官署,等狸花貓跑來了,就給她當被子裹著。
  
  於是刑部其他的官員就總是能看見這樣的場景——梅郎中坐在案前提筆工作,懷裡窩著隻睡覺的懶貓,滿室靜謐,讓人莫名有種「這日子過得真是悠閒」的感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29 PM

第九十五章

  冬日漸近,院中花木凋零,夏日蔥籠的綠意都消失之後,院中只有一叢青竹依舊是墨綠,顯得有些蕭條。
  
  武禎是個詩酒風流的講究人,當然不能忍這樣的院子,於是梅逐雨回家時,就發現院中多了些梅花山茶之類,冬日能開花的花樹。想起從前武禎信誓旦旦說這院子很好,完全不需要再添改什麼,又想起後來她有意無意默默移栽過來的數種花木,梅逐雨站在窗前看著含苞的梅花,搖頭失笑,什麼都沒說。
  
  武禎腆著肚子慢悠悠的轉悠過來,見他在看梅花,便湊過來道︰「等花開了,給你剪幾枝插瓶。」
  
  說完她似乎想起什麼,一拍掌恍然道︰「是了,我想起來了,先前我不是說過等今年梅花開的時候去梅園玩上一天嗎,梅花很快就開了。」
  
  「那裡冬日梅花開的時候會去請常州一位擅做梅花宴的大廚,滋味甚美,還有那個碧梅酒啊……」說到這裡,武禎砸吧了一下嘴,愁苦又遺憾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從被告知喝酒對肚子裡的孩子有害之後,她就暫時戒酒了,然而此事做起來實在痛苦,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嘗過酒味了,感覺至少有十年。她遺憾的想著今年是喝不上頭一遭新啟出來的梅酒了,忍不住拍了拍梅逐雨的胳膊道︰「郎君,到時候我不能喝,你可得替我多喝些。」
  
  梅逐雨搖頭,「不,我也不喝。」否則,到時候武禎聞到酒味又不能喝,只能眼睜睜看著,肯定會更加的難受。
  
  梅花還未開,武禎有一日讓人端回來兩盆綠色的花,這花根球如蒜,綠葉豐厚,長著白花黃蕊,最稀奇的還是這花異常香,放一盆在室內,便滿室幽香陣陣。
  
  「香吧?這叫『水仙』,我好些時候沒出門,今日難得有興致出去逛逛,在西市那邊遇上個波斯來的商人,從他手裡買來的,據說是舶來之物,我從前還真的沒見過這花呢。」武禎興致勃勃的介紹,一邊端著一盆放到梅逐雨的書桌上。
  
  梅逐雨看她挺著個越來越大的肚子走得步履生風,心就提得高高的,手中的動作都不由停住了,凝神屏息注視她放下了那盆花,這才輕籲了口氣。武禎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思,忽然原地蹦跳了兩下,看得梅逐雨額頭青筋跟著一跳。
  
  武禎靠在桌上笑話他,「擔心什麼,我好得很,又不會真把孩子跳出來。」儼然忘記了最初懷孕那段時間是誰時常擔心會把孩子給跳出來。
  
  打又不捨得打,訓又捨不得訓,就是說上兩句,沒有絲毫的用處,武禎只會一邊笑嘻嘻的湊過來親他,一邊說些甜言蜜語的保證——反正說過就忘,下回她還這樣嚇唬人。
  
  武禎又變成了貓,在院子裡玩鵝子。鵝子自從自由的住進了院子,儼然將這片地方當做了它的領地,每天挺著油光水滑的毛茸茸胸脯大搖大擺的四處巡視,除了對武禎和梅逐雨,其他人它都不屑一顧。
  
  武禎第一次變成貓從鵝子眼皮底下跳進院子裡的時候,鵝子沒能認出這就是那個差點把它屁股上毛拔光的手賤主人,氣勢洶洶就要衝過去捍衛領地,被武禎一個貓貓拳砸到水塘裡,依舊不屈不撓的上前打架。
  
  梅逐雨聽到動靜打開窗一看,正看到大肚子狸花貓在空中一個飛躍踩到鵝子腦袋上,嚇得瞳孔一縮,當場把手中的書冊扔下,從窗戶躍了出去,一把將狸花貓抱起來,另一隻手掐住了鵝子的脖子,強制性的將這場戰爭中止。
  
  之後,無聊至極的武禎又故意變成貓去挑釁鵝子,在院子裡攆著鵝子跑,可次數多了,鵝子反應過來她是誰,很有求生慾的主動將整個院子的霸主之位讓賢。武禎找不到樂子,便偶爾變成貓樣,蹲在鵝子的背上,讓鵝子載著她巡視領地,在院子裡溜達兩圈,那模樣別提多好笑,哪怕梅逐雨擔心著鵝子會把背上的胖狸花貓摔下來,但看著這一場景,也會不覺莞爾。
  
  院中新移栽的梅花被照料的很好,沒過多久就在寒風中顫顫巍巍的開了第一朵花,武禎在床上睡覺,迷迷糊糊間從窗戶縫隙裡嗅到了外面的梅香,打著呵欠坐起來推開窗一看,見到枝頭梅花,轉身往旁邊瞧,沒見到梅逐雨,眉一挑,抬手就把這初開的梅花給折了下來。
  
  這一天,她照例變成狸花貓去刑部官署蹭睡覺的時候,就帶著這枝梅花。
  
  彷彿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梅逐雨經常能聽到同僚們說起梅園,說今日有哪些高官貴族又包下了梅園,邀請了哪些哪些出名的樂伎在梅園獻唱,說起梅園的梅宴今年價格又高了,還說起今年梅園那些珍貴的香雪梅開得晚。
  
  去年冬日裡,大家似乎也是一樣的聊起這些,他卻怎麼都沒有印象。而今年,大概是因為武禎早早提到過,所以梅逐雨總是能聽到相關的消息,這才發現梅園到了冬日有多搶手。
  
  梅園的梅花開了大半,可先前說要與他一起去梅園賞梅的武禎卻好像忘記了這事似得,一直沒有再提起。梅逐雨自然不可能開口催她出遊,看著武禎的大肚子,他不由得想,不去也好,每次武禎這樣到處出門逛,他心中就十分牽掛擔心。
  
  武禎是個講究人,從入冬開始心裡就一直惦記著這事,之所以到現在還未提,只是因為她覺得賞梅就該有雪,有梅無雪終究少了點韻味,所以她就等著下雪呢。
  
  好不容易長安下了第一場雪,武禎親自去梅園看過,覺得風景可以入眼了,這才踐行了承諾,瀟灑的和梅逐雨去了梅園,還是特地讓梅郎中請了刑部的假去的。
  
  大手筆的包了梅園一天,所以這一日的梅園沒有往日的宴飲熱鬧,也沒有管樂弦歌,只有大片梅林在雪中靜默盛放。已經下了一夜的雪,梅樹枝椏和地上都積了一層雪,白雪落在梅枝上,和雪白的梅花融為一體,乍一看也分不清滿樹的銀白到底是雪還是花。
  
  空中還在簌簌的飄落一些細碎的雪花,梅逐雨撐著傘,和武禎一起走在梅林中央。此處的白雪鬆軟,還沒有被人踩過,武禎特地囑咐了不讓人清掃這些雪,如今兩人走在雪地上,腳下踩著柔軟潔白的雪,鼻端聞著清澈冷冽的梅香,即便天氣寒冷,仍然有一種悠遠靜謐的舒適感。
  
  梅逐雨牽著武禎,免得她不小心踩到雪滑倒,今日武禎穿的是一身紅色襦裙,披著同色的披風。雖然她更愛男子胡服的舒適簡單,可自從肚子大起來之後,革帶系不上,她乾脆又換回了寬鬆的裙裝。
  
  「前面那一片是紅梅。」武禎對梅園很是熟悉,往年大家在此處飲宴都少不了她,是看慣了的風景,所以這回,她是特意陪梅逐雨來的,領著他一路賞了她認為不錯的景色,又帶他去看了這梅園中十幾種的梅花。
  
  「我也不知你愛什麼花,不過你姓梅,想必也不討厭梅花。」
  
  梅逐雨從前還當真沒有在意過這些,或者說一切關於生活享受的情趣,他都從未在意過,他之前的人生簡單到單調,除了除妖斬惡之外,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趣事,可武禎不同,她的世界裡彷彿一切都是有趣味,且值得花時間去細細品味咂摸的,梅逐雨從前不在意,但她在意,不自覺就開始透過她的目光,將這些原以為「不值一提」的閒事記在了心裡。
  
  知道了酒的滋味,知道了四時花開,之後可能還會知道更多。
  
  風雪忽然大了起來,梅樹林中越發冷,梅逐雨還未來得及開口說去樓中避風,武禎就摸了摸他的手關心道︰「突然起風了,是不是冷了?咱們還是去樓裡吃點東西暖暖身子,讓他們準備的菜應當也好了。」
  
  說罷當先帶路往前走。
  
  梅逐雨默默扶住了她,護著她在風雪中穩穩的往前走,同時心裡又生出那種好像被搶走了話的微妙感。
  
  武禎敏銳的察覺到什麼,捏著他的手指笑道︰「我可比你大幾歲,自然要照顧我的小郎君,小郎君不如叫聲姐姐來聽聽?」
  
  她開玩笑的說,沒注意腳下,不小心滑了一下。
  
  梅逐雨將她扶穩,又忽然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垂頭說了句︰「……我抱姐姐走這段路。」
  
  沒想到他還真叫姐姐,武禎一愣之後,驚天動地的咳嗽起來,咳得臉頰都紅了,就這樣還不忘攬著梅逐雨的肩笑他︰「咳咳!小郎君如此有求必應,我可要忍不住得寸進尺了!」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姐姐聽聽!」
  
  方才梅逐雨也是突然之間不知道怎麼的,那聲姐姐脫口而出,好像鬼迷了心竅似得,可現在回過神來,看著武禎那笑彎的眼睛,再不肯叫了,悶頭朝梅園對面的小樓走。武禎一路騷擾,最後被他實在受不了將臉按在胸前,武禎只能發出一陣悶笑,暫時放過這事。
  
  小樓中放了燻爐炭盆,各處都掛了簾子,腳下鋪著毛毯,溫暖如春,乍然從冰天雪地裡進來,頓時感覺全身都放鬆了下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35 PM

第九十六章

  溫暖的小樓裡陸續擺上菜,兩人坐到幾案旁,武禎給梅逐雨介紹了擺上的各色菜品。菜並不多,分量也只夠兩人吃,但樣樣都十分精緻,色香味俱全,特別是其中一道雪中寒梅,乳白的魚湯中浮著朵朵白梅,梅逐雨還以為是摘下的梅花用作裝飾,誰知武禎笑著給他舀了一朵,那「花」嘗進嘴裡才發現竟然是豆腐雕琢出來的,雕的栩栩如生。
  
  「怎麼樣,不錯吧,這一道菜是我去年想出來讓她們做的,可惜當時沒成功,沒想到今年還真給做出來了,花的樣子倒是不錯,就是滋味少了那麼一點。」武禎嘗了一朵,煞有介事的點評道。
  
  完全不知道還有哪裡差了味道的梅逐雨只能默默吃菜,他不是很懂這些長安土生土長的精緻紈絝。
  
  吃了一會兒,有僕從送來一壺酒。梅逐雨見了便道︰「今日不要酒。」
  
  那僕從一愣,武禎連忙咳嗽一聲招手道︰「送都送來了,快拿過來。」那僕從這才笑咪咪的繼續將酒送到武禎面前,介紹道︰「知曉是您今日包下的梅園,卻沒要這梅酒,我們娘子十分奇怪,就讓奴送了一壺新酒過來。」
  
  武禎掀開蓋子輕嗅了嗅,贊道︰「你們娘子這釀酒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這是用湖前那些碧梅釀的酒吧,香味有些不同。」
  
  「不愧是您呢,這一聞就聞得出來,要讓奴們來說,那就全都一個樣,哪裡分得清這麼多不同的。」
  
  僕從把酒送上後就離開了,武禎扭頭,見到梅逐雨已經放下了筷子,靜靜看著她。武禎又咳嗽了一聲︰「我又不喝,就放在這聞個味……」
  
  梅逐雨︰「若你實在想喝就喝一杯吧,應該沒關係。」他看武禎那饞的不行的模樣,實在不忍心,遲疑的說道。
  
  誰知武禎卻更加肅容︰「這怎麼行,不能喝就是不能喝。」說完她提起酒壺斟了一杯酒,推到了梅逐雨面前,「你喝吧,就當替我喝了。」
  
  梅逐雨搖了搖頭,端起酒杯飲盡。這一年他也被武禎教導的會識酒了,雖然沒有武禎厲害,但當「老師」的會教導,梅逐雨品酒也不錯,能嘗出好歹。
  
  武禎哎呀了一聲,有點扼腕,「你就這麼一口乾了,要失了多少滋味,這酒就該慢慢一點點的嘗啊。」
  
  說完她湊過去親上了郎君的唇。
  
  親身演示了慢慢嘗的武禎意猶未盡的退後一些道︰「這酒是不是有些甜?不應該啊,是不是改了釀酒方子?」她轉眼瞄到了梅逐雨碗裡半勺沒吃完的芙蓉羹,恍悟道︰「是了,芙蓉羹是甜的,應當是郎君喝酒前先吃了芙蓉羹,所以才有甜味。」
  
  「失策失策。」她說著遞給梅逐雨一杯水︰「來,漱漱口再喝一杯酒我嘗嘗味。」
  
  僵坐好久沒反應的梅逐雨︰「……」
  
  長嘆一口氣,梅逐雨伸手接過那杯水,放到了一邊的小幾上,又拿過那一壺酒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後空手回來了,坐回原地吃完了小碗中剩下的半勺甜芙蓉羹,接著——他抬起武禎的下巴,湊上去親了她。
  
  放開武禎後,梅逐雨繼續吃菜,臉上雖沒有什麼表情,耳下卻是微紅。反觀被親的武禎,一手托著下巴,大大方方的笑著瞧他,完了還咂咂嘴對他說︰「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芙蓉羹做的太甜了?」
  
  梅逐雨給她舀了一大碗芙蓉羹。
  
  武禎嘖了一聲,「行,不跟我說話就算了。」端起碗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梅逐雨抿了抿唇,眼睛裡浮起一點小小的笑意,「多吃點,姐姐。」
  
  武禎︰「噗,咳咳!」
  
  兩人離開梅園的時候,武禎讓人拉了一車酒回去。面對梅逐雨詫異的目光,武禎毫不臉紅的說道︰「這是準備孩子滿月的時候招待客人用的酒。」
  
  然後,她就用這個由頭,又在各處屯了一大堆的酒回家,擺滿了梅家宅子後院一整個房間。
  
  「除了滿月酒還有周歲酒,早些準備好了也免得到時候來不及。」武禎這個「未雨綢繆」非常不講道理,但梅逐雨也沒理由阻攔,只好隨她去了,只是他每次看到武禎瞄著後面那藏酒的房間,就忍不住嘆氣。
  
  「實在想喝的話,可以喝一點,我不告訴她們。」
  
  武禎擦擦口水義正言辭的拒絕,「說了不喝就不喝,你別勾引我犯錯誤!」姐姐讓郎君看著她不許喝酒,結果這個眼線如此輕易的倒戈,她還不是要靠自己的毅力,武禎腹誹。
  
  年關將至,武禎不能再躲閒睡懶覺了,每年這個時候,總是她最忙的時候,誰叫她朋友遍長安,各種禮節來往不說,互相走動總是必要的,還有各種聚會,大家一年天南海北到處跑,總有那麼幾個聚不齊,過年時候終於回來了,自然要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偏偏過年這時候,妖市也忙,冬日之後,萬物凋零,在荒野生活的妖物精怪們想要吸點人氣,就得想方設法混進長安城,要是安生的還好,武禎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它們在長安城內過冬,可麻煩的是那些不安生的,進了城後到處搗亂害人,這就需要鏟除了。
  
  梅逐雨自然不會放任她一個人到處抓妖,幾乎一手攬下了她所有的任務,如此一來,每年冬天晚上都要冒著嚴寒在長安城到處揍妖怪的武禎,今年就只需要四處溜達幾圈,都不需要自己動手。
  
  過完了繁忙的一個年,年後,還未開朝,所有人都享受著過年期間獨有的清閑熱鬧。武禎按照慣例,把妖市門口那些妖將們全部叫醒,讓他們四處巡視頂上她和蛇公的差,這才得以清閒幾日。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梅逐雨某日忽然瞧見她肚子上鼓起一個小包。在他愕然的目光中,武禎熟稔的一拍肚子,「別鬧,給我老實點。」
  
  梅逐雨︰「他會動嗎?」
  
  武禎︰「當然會動啊,早就會動了。」
  
  梅逐雨︰「……他動是不是想出來?」
  
  武禎︰「出來還沒到時間,我覺得他只是無聊了。」
  
  梅逐雨盯著她的肚子,卻再沒看到有動靜,他有些疑惑︰「為何我之前從未見過他動?」
  
  武禎也不知道,「其實你每次在的時候他都挺乖,一般不會動。」見梅逐雨神情微妙,武禎忍笑誇他︰「不愧是郎君,孩子還未出生就怕你!」
  
  梅道長一點都不想被自己的孩子害怕,可他臉上並不能看出來。
  
  梅道長心情一直低沉到上元節那一夜,武禎和他一起走上了街頭。上元節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節日,甚至比過年還要熱鬧,因為過年時大家都在屋內和家人團聚吃飯,而上元節,所有人都走出家門,在外面與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一起慶賀。
  
  巨大的燈輪燈塔早已被架了起來,連兩旁的樹上都掛滿了彩燈,許多人家門前都有人在擺供台,供奉天官,還有人吹鑼打鼓的抬著各種神像在城內四處走動,唱喝祈福,祈福今年風調雨順天下泰平。
  
  道觀寺廟香火鼎盛,門前的大鼎插滿了燃盡的香樁,整個長安城到了夜裡,依舊能見到四處煙霧繚繞,鼻端嗅到的都是燃香的味道。
  
  穿著花花綠綠仙人服飾的舞者們,踩著高蹺,手舉各色花燈,在人群裡輕巧的挪動,夜色燈火下遠遠看去,真如一群迎風飄飄的仙人。
  
  有鼓樂聲從高牆門戶裡傳來,那是貴族人家請的樂伎伶人在演雜戲,平民百姓更多的早早聚在宮牆外不遠處搭起的戲檯子周圍,那連綿不絕的戲檯子還未開始有人登臺,就被圍的水泄不通。
  
  往日裡宮牆周圍都是禁地,尋常人不得靠近,但上元節不同,城門未關,人們可以走到城牆下,也允許戲檯子在這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搭建,據說宮裡的皇帝貴人們,若來了興致,還會在附近的城牆角樓上看這下邊的雜戲。
  
  武禎和梅逐雨也來到附近,見到有挑著擔子在賣圓子的,武禎走過去要了兩碗熱氣騰騰的圓子,就蹲在這喧鬧的寒夜裡吃。
  
  「雖說只是尋常吃食,比不得平日吃慣的精緻,但這種時候就該吃這種挑著擔子賣的小食,要的就是這種尋常,吃的就是這份熱鬧。」武禎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碗裡的挑到梅逐雨碗裡,還理所當然的解釋道︰「這家不太甜,沒滋味,我不吃。」
  
  戲台那邊鐺鐺鐺的鑼響,武禎眼睛一亮,「開始了,走走!過去看!」
  
  梅逐雨吃完最後一個圓子,往那邊看了一眼,皺眉︰「人太多了,不要過去擠。」
  
  武禎挽著他的胳膊,「你不是想看?」
  
  梅逐雨奇怪,「我不想看。」
  
  武禎笑的神秘,也不多解釋,只拉著他直往那邊擠。
  
  梅逐雨當然不知道武禎想起的,是那個在冬日裡和家人走散的小娃娃,一個人忍著哭到處找路,走到戲台邊因為看不到而滿臉失望。她那時就想,要是在他身邊,肯定要把那可憐的小娃娃抱起來,讓他看個清楚。
  
  梅逐雨護著武禎,注意不讓周圍人撞到她,就在這時,他感覺腰上環了一雙手,這雙手的主人正試圖把他抱起來。
  
  梅逐雨巍然不動,穩穩站在地上,低頭不解的和武禎對視,「你在幹什麼?」
  
  發現自己抱不起來,武禎果斷放棄了,一攤手無辜道︰「沒什麼。」
  
  梅逐雨看著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帶著武禎穿過人群,走到最後方,然後抬手把武禎整個給舉了起來,「看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41 PM

第九十七章

  被端起來的那一刻,武禎覺得自己像一顆丸子或者一隻鳥什麼的,因為小郎君舉著她太輕鬆了,彷彿沒有重量,根本不把她的大肚子放在眼裡。
  
  眼睛一轉,武禎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幾張眼熟的臉,左邊是她親姐姐,也就是皇后殿下,右邊是清麗美人梅貴妃,中間是她那個沉迷歌舞詞曲的臭味相投皇帝姐夫,親姐姐身邊靠著的少女,是戴著白茶花簪的沅真公主,梅貴妃手中則抱著胖乎乎軟綿綿的小胖子太子。
  
  這天底下身份最貴重的一家子,像普通的大戶人家一樣跑出來在人群裡擠著看雜戲。武禎看到他們周圍那些明顯是護衛的人,也不擔心什麼,本朝風氣開放,這幾位逢年過節出門逛逛與民同樂也是很正常的事。
  
  雖然周圍人很多,但武禎被高個子的梅逐雨舉起來後,實在太過顯眼,再加上她的目光在武皇后身上多停了一會兒,武皇后立即就發現了她的存在,扭頭看過來。然後其他人都隨著皇后一同看到了人群後的武禎。
  
  皇帝笑呵呵的朝武禎招了招手,抱過梅貴妃手中的小胖子太子,帶著老婆子女和一大堆護衛侍從擠出人群,走到武禎和梅逐雨身邊。
  
  武禎已經被梅逐雨放了下來,也沒有行什麼大禮,大家按照親戚輩分一通喊。
  
  這邊沅真公主笑嘻嘻的攬著武禎的胳膊喊小姨,又朝梅逐雨喊姨夫。那邊小太子也跟著喊了聲小姨,又看看梅逐雨,卻喊了表兄。從梅貴妃這邊算,梅逐雨確實是他的表兄,這輩分好像有些亂,但沒人在意,大家乾脆一起逛起燈市來。
  
  「二娘哪,你們小夫妻兩個出門,怎麼也不帶幾個僕從護衛?」皇帝語氣隨和的問。
  
  武禎道︰「太麻煩了,只我們兩個多自在。」
  
  皇帝深有同感的點點頭,「是很麻煩,不過還是要注意安全。」
  
  皇后接過話頭,「四郎說得對,你現在身子重,出門必須帶僕從,還有剛才,你們是在幹什麼呢,舉得那麼高,萬一摔下來可怎麼是好?你就是身邊無人管教,什麼都不在意,越發無法無天。」
  
  看皇后要訓人,皇帝又忙勸皇后,「哎呀,今日大好的節日,咱們也難得出來一趟,不如讓二娘帶咱們去那個最近很有名氣的玉築樂坊聽聽曲?」
  
  玉築樂坊便是武禎帶回來那些妖僕們經營的樂坊,如今聲名遠播,每日不知吸引多少人前去,武禎自然熟悉。
  
  梅貴妃︰「我說今次四郎怎麼對出宮看花燈如此有興趣,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帝不以為意,哈哈笑了兩聲,給武禎使眼色,武禎自然的接上,「其實我早就訂好了今日要過去的,今日聽說他們要在引月湖上搭檯子,還為此排了新舞,不看太可惜了,大家一起去好好熱鬧熱鬧。」
  
  皇帝一聽,樂得合不攏嘴,「既然這樣咱們還等什麼,走吧!」
  
  武禎和梅逐雨兩人走在最後面,梅逐雨看著武禎從腳底下抓出一隻小妖,低聲吩咐它去玉築樂坊交代準備好一個看歌舞的清淨地方。
  
  梅逐雨︰「你之前並沒有訂好?」
  
  武禎︰「當然沒有,我準備帶你看一晚上花燈的,那樂坊哪天不能去,看她們的歌舞,哪裡比得上和郎君兩人一起賞燈。」
  
  她話說在這,然而真到了玉築樂坊之後,獨武禎和皇帝兩人看得最起勁,高聲叫好打賞,每次那討賞的花船到了他們這邊的小台底下,這兩人就撒錢,還時不時點評一番剛才那唱腔不錯,又讚箜篌彈得好。看那相似的語氣動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兩個有什麼血緣關係,才會這麼相像。
  
  皇后對著這兩人一臉的不忍直視,彷彿眼睛疼一般扭開了頭。
  
  中途歇息的時候,武禎出了門,隨後沅真公主很快也出來了。
  
  「小姨,我還以為你沒注意到我的暗示呢!」李沅真說。
  
  武禎揉了揉額頭,「你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我能看不出來?說吧,什麼事?總不會是你的小茶花又出什麼事了吧。」
  
  「當然不是,他好得很呢!」李沅真哼了一聲,「是最近娘她們要給我找駙馬。!」
  
  武禎︰「人已經選好了?」
  
  李沅真點點頭,「選好了,是去年的狀元郎,好像叫什麼裴靜玄!」
  
  武禎有點印象,似乎是個青年才俊,平民出身,和她一起玩的一個楊家郎君考了探花,很是不服這個狀元,先前圍獵的時候和大家說過一回這裴靜玄,據說狀元郎家貧,來了長安連個宅子都租不起,借住在某個破落的寺廟裡。
  
  「那你是想讓我幹什麼?先說好,殺人滅口之類的事可不行。」武禎玩笑道。
  
  李沅真眨了眨眼睛,「怎麼可能為了這事殺人,小姨又開玩笑,其實我早就和阿爹說好了,他答應我不嫁。」
  
  武禎好奇︰「雖然陛下一直很有些灑脫之氣,可這事你是怎麼讓他答應的?」
  
  李沅真笑了,「我跟他說『我乃是本朝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貴,自然也當配世上第一尊貴的男子,可這世上最尊貴的男子是阿爹,第二尊貴的男子是阿弟,其他男子哪裡配得上我,阿爹難道要讓女兒屈就那些凡俗男子?』」
  
  小公主偷笑著摸了摸頭上的白茶簪,「我不要凡俗男子,我已經有最好的了!」
  
  武禎能想像得到皇帝陛下聽了女兒這番話後,肯定是叉著腰豪邁的說什麼「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委屈我的女兒,你說得對,你是身份尊貴的公主,怎麼能配普通男子,咱們就開個公主府好好挑,等什麼時候你看中了哪個再說。」
  
  「既然你都和陛下說好了,又叫我出來幹什麼?」武禎問。
  
  李沅真這才收起一臉的得意,忐忑的說:「小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的脾氣,她肯定要好好收拾我一頓的,所以到時候,小姨你可得幫我求情!」
  
  「沒問題。」武禎大方的答應了下來,要說應對生氣的皇后殿下,這世上比她更厲害的恐怕就只有一個梅貴妃了。想起梅貴妃,她問︰「除了我,你有沒有去和梅貴妃說說?她要是願意幫你勸,事半功倍。」
  
  李沅真噘嘴,「梅姨一向聽我娘的,怎麼會為我勸她,為她勸我還差不多。」
  
  兩人回去後,皇后懷疑的看著兩人,「你們在外面說什麼呢?」
  
  武禎自然的坐在皇后身邊,笑道︰「沅真在問我孩子什麼時候出來。」
  
  皇后看著她的肚子,眼神溫柔下來,忽然嘆氣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傻孩子,也不知道孩子生下來你能不能照顧得好,這麼大的人了,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要是娘親還在就好了,我也不用總是在宮裡為你擔心。」
  
  說完又問武禎︰「今年過年怎麼樣?宮裡禮節多,你懷著孩子,這些日子我怕你受累就沒召你進宮,你吃得睡得可還好?從豫國公府撥過去的人可有好好照顧你?我給你挑的那些醫者你又不愛見……」皇后一見她這個妹妹就一改往日威嚴,開始絮絮叨叨。
  
  武禎聽得腦袋嗡嗡作響,很有心機的開始禍水東引,「我很好啊,對了,過年時候爹也回來了,不過只在家裡住了一日,吃了兩頓飯就回寺裡去了。」
  
  聽她說起親爹,皇后果然馬上怒火轉移,譴責道︰「爹也是,平白無故要去出家當和尚,扔你一個人在家,他要是一直看著你,也不至於讓你變成這樣,哪怕不管教你,就是在家裡待著也能跟你作個伴,省得你們兩個孤孤單單的。」
  
  看她不說自己了,武禎非常沒有良心的開始和姐姐一起譴責親爹。
  
  武禎︰反正爹現在不在,說兩句他也不知道。
  
  送走了這一家人,武禎捶捶腰,對自家郎君說︰「走,咱們繼續去看燈。」
  
  梅逐雨不同意,「這麼晚了,回去休息。」
  
  武禎拉著他就往街上走,「那怎麼行,今日最好看的燈還未看到呢。」
  
  梅逐雨︰「燈明日再看,明日也有燈。天晚了,外面涼。」
  
  武禎二話不說,將他帶到了玉帶池邊。天晚了,再加上水邊風大,不比街上,現在這裡已經沒什麼人,唯有兩岸樹上掛著的彩燈還在散發著瑩瑩輝光。
  
  「來,這有一艘船,上來。」
  
  武禎熟門熟路的來到橋下,那裡的黑暗處果然停著一艘不大的船,船艙內有睡榻,竟然還有不少點心熟食和熱茶,外表看上去樸素的小船,船艙內擺設講究,一看,就知道是武禎弄出來的。
  
  武禎點亮了船艙內掛著的燈,又裹著厚披風拉過梅逐雨來到船頭坐下,點亮了那裡的一盞花型燈。小船亮著兩盞孤燈,緩緩的在漫天寒星下,從橋洞駛出來,緩緩駛向遠處。
  
  梅逐雨發現這船底下有淡淡妖氣,像是有水妖。武禎遞給他一杯熱茶,輕聲笑道︰「我抓到的幾隻犯錯的水妖,罰他們給我推船。」
  
  梅逐雨︰「……」
  
  船緩慢的往前,漸漸遠離了有行人的大道,進了一條支流,很快兩岸就只剩下濃密的漆黑樹林,一點燈亮都沒有了,就連遠方街上的燈塔光芒都照不到這裡。
  
  在度過最初的黑暗後,天地間本來的顏色緩緩呈現,天並非墨黑,而是帶著一抹錦緞墨藍,水也並非黑沉,倒映著天上的那點藍光,清澈明淨。
  
  兩岸的樹叢中大約有野生的梅花,梅逐雨嗅到了淺淡的梅花香。
  
  小船拐過一段幾乎掩蓋狹窄河道的樹叢,眼前豁然開朗,星星點點的璀璨光芒驟然映入眼簾,如天空乍破,星子傾瀉而下,落了滿樹輝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45 PM

第九十八章

  小船駛進一片比較寬闊的水域——一個四周環繞著樹木的小湖。小湖的形狀如滿月,周圍的樹枝上掛著無數盞燈,幾乎照亮了這一小塊空間。樹上星星點點的燈如天上繁星,倒映在鏡面般的湖水中,又變成了另外一個翻轉的天,置身其中,只感覺天地渾然一體,放眼全是明亮燈火。
  
  饒是梅逐雨,看到這樣的場景後也愣了一下,隨即他扭頭看身邊的武禎。她一臉的自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彷彿在說「滿意你看到的一切嗎」。梅逐雨失笑的搖搖頭,一手攬著武禎的後脖子,將她的腦門抵在自己下巴上,幾乎將她整個人攏在懷裡,輕聲道︰「我早該想到,你肯定又是準備了什麼。」
  
  武禎一手撓了撓他的下巴,把他推開一些,挑眉,「怎麼,不喜歡?我可是花費了不少心思準備的。」
  
  梅逐雨望著她,「喜歡。」
  
  「都喜歡。」武禎重新被他抱進了懷裡。
  
  靜夜如水,兩人裹著一件大大的皮毛斗篷,在湖中央的小船裡,靜靜看著四面燈火,直到這些明亮的燈漸漸燃盡,一盞接一盞的熄滅,遠方天際慢慢染出一片淺藍的魚肚白,就宛如一場明亮起來的美夢。
  
  而當天色完全亮起來之後,這裡又展現出了另一種美。周圍樹木被白霜凝結覆蓋,真如玉樹瓊枝,倒映在白日裡看上去清澈透亮的湖中,乾淨的不染一點塵埃。
  
  武禎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被梅逐雨抱在懷裡,連腦袋都裹在皮裘裡,溫暖舒適的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感覺天亮了,她打了個呵欠掀開皮裘一角探出腦袋,隨著動作呼出一大口白氣。
  
  梅逐雨原本正看著天邊,感覺到懷裡的動靜,低頭看來。
  
  他一夜都沒休息,但精神仍舊很好,額前的髮和眉毛以及睫毛上,都凝上了一些白霜,襯得他一雙眼睛更加沉靜溫柔。
  
  武禎伸手擦了擦他的眉毛,又在他顏色稍顯寡淡的嘴唇上啃了一口。冰涼涼的,像是啃了一口雪。
  
  「怎麼不到船艙裡面休息,在外面坐了一晚上?」
  
  「嗯。」梅逐雨反手擦了擦睫毛上掛著的一點水汽,那是冰霜消融後的細碎水珠。
  
  「手腳肯定也僵了,真傻。」武禎評價。
  
  梅逐雨不答,倒是笑了一下。她為他準備的美景,他想多看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摸了摸武禎的肚子,梅逐雨忽然道︰「孩子過不了多久就要生了,我聽說婦人產子異常痛苦,到時候,我們互換,我替你受這一遭。」
  
  武禎默然不語,凝視著他的臉,半晌後笑道︰「行啊。」
  
  然而,這會兒武禎答應的大方又爽快,可兩個月後孩子出生,她壓根就沒有信守承諾的意思。
  
  孩子出生那天,艷陽高照,驅散了些冬日寒冷。武禎似乎有預感,這一天並沒有出門,準備在家待著曬太陽。早上梅逐雨出門上值,她還笑咪咪的給他揮了揮手,一點異樣都看不出來。
  
  梅逐雨走後沒多久,武禎捏著眉心從椅子上站起來吩咐︰「準備一下,我要生了。」說完可能因為疼,低罵了聲。
  
  所以等梅逐雨和往常一樣下值回家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出來了。
  
  「恭喜郎君,夫人生了個小郎君呢!」僕婦們笑盈盈的賀喜,梅道長傻了一下,接著快步衝進了房間。誰知打開門轉過屏風,他一眼就看到武禎披頭散髮的靠坐在床榻上,噸噸噸的大口喝酒,整個人完全沒有剛生完孩子的虛弱,甚至稱得上紅光滿面。
  
  梅逐雨臉上的焦急和擔憂之色就這麼被眼前一幕給打散了,而武禎仰頭喝完了一壇酒,彷彿解了多年酒癮,心情愉悅又滿足的讚了聲,「好酒!」
  
  轉頭見到梅逐雨傻在門口,她有一點點心虛,不過很快就理直氣壯了,笑道︰「生完孩子,總算能解解酒癮了,你放心,我沒多喝,就喝了一壇。」
  
  那酒壺上繪著一朵小小梅花,梅逐雨記得是之前在梅園帶回來的,武禎口口聲聲說要留著當滿月酒,所以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把這酒藏到床底下去的?
  
  看他目光定在酒壇上,武禎把孩子扔出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你快來看孩子,也不知道怎麼長的,怪難看的。」
  
  梅逐雨果然回神了,沒有再追究這個酒的事,快步走到床邊,探頭去看被放在武禎床內側的孩子,他被繈褓裹得好好的,嘴巴蠕動,睡得香甜,小的還沒有他半個手臂長。就如武禎說得,這孩子整個人皺巴巴紅通通,確實……不怎麼好看。
  
  不過梅道長一點都不嫌棄,彎腰踫了踫小孩子軟綿的臉頰,一踫就收手了,像是怕踫碎了,隨即他轉向武禎,一把拉過她手上那酒壇放旁邊一放,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又接著在她唇上親了一下,樣子有點兇。
  
  「說話不算數,你之前可是在騙我?」梅道長板起臉質問。
  
  武禎毫無畏懼,甚至不正經的摸著他的臉笑咪咪道︰「那不叫騙你,那叫哄你。」
  
  梅逐雨看她毫無反省的樣子,半晌無言以對,最後只能擦了擦她的臉頰,「你太辛苦了。」
  
  武禎握住他撫自己臉的手,「你也勞累擔憂了。」
  
  毫無存在感的孩子突然發出一陣哭聲,打破了爹娘之間的曖昧溫情。武禎一秒面無表情,抱起孩子塞進梅道長懷裡,「咱們之前可說好了,我負責生,你負責帶孩子,交給你了,郎君。」
  
  梅逐雨︰「……?」什麼時候說好了?
  
  孩子出生在天氣即將轉暖的時候,當玉帶池邊的桃花梨花開成一片,他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玉娃娃,親娘總算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嫌棄他了,常抱著他出門見人。
  
  曾經細腰瀟灑的胡服男裝麗人,再次騎馬出現在長安城的大小街道,也再度出沒於長安城各個樂坊。只不過,這回還帶著個孩子。
  
  與武禎熟識的樂坊娘子們見到許久未見的武禎,還沒和她好好敘舊,就全部被她抱著的孩子給奪去了注意力。
  
  「呀!好可愛的孩子!這就是你的孩子?」
  
  「小郎君才這麼小就精緻可人,足見長大後定也是個俊朗郎君呢!」
  
  「二娘,他真是可愛,給我抱一抱好不好?」
  
  「我也要!」
  
  「我來!」
  
  「你們小心點,別摔了這孩子!」
  
  一群樂坊的娘子們爭著看孩子,連自己懷裡抱著的樂器都丟了,披帛都在混亂中被扯掉了兩條也沒人管。武禎在人群後面抱著胸等著,心想孩子看上去可愛,但所有哭鬧起來的孩子都能讓人想自盡。她默默數數,數到三的時候,果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哭聲,把眾位娘子嚇了一大跳。
  
  「呀!他怎麼哭了呀,蕊娘,是不是你抱得太緊了!」
  
  「怎麼會,他是餓了吧?」
  
  「怎麼才能讓他不哭啊?」
  
  「不然我給他唱個小調哄哄他?」
  
  「有道理,試試。」
  
  一群娘子圍著哇哇大哭的小嬰兒,一個看上去溫婉如水的娘子抱著琵琶坐在旁邊唱著一曲軟綿小調。孩子慢慢的就不哭了,睜著一雙黑葡萄似得大眼睛,竟好像在認真聽著。
  
  武禎一直圍觀,等著她們被這哭包孩子嚇退,這會兒意外發現唱歌彈曲能哄的這孩子不哭,頓感喜出望外,於是在各個樂坊出現的更勤了。跑得多,聽得曲多了,這孩子還挑剔起來,唱的不好聽的,他也不給面子,該哭的繼續哭。
  
  這孩子聰明早慧,說話很早,就這麼被親娘帶著在樂坊混了幾個月,等到學說話的時候,說出的第一個字不是爹娘,而是——
  
  「賞!」
  
  當時梅逐雨抱著孩子,武禎坐在父子兩對面彈琵琶,她少有這個興致,但琵琶是梅逐雨前陣子送的,所以她便也時常拿出來彈一兩曲。
  
  剛彈完一曲,坐在梅逐雨懷裡的孩子就吐出這麼一個賞字,原本梅逐雨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兒子說的是什麼,但武禎聽懂了,這個時候還笑容滿面的對兒子說了句︰「謝小郎君賞!」
  
  梅逐雨這才反應過來那究竟是個什麼字。武禎聽曲的時候,覺得樂伎們唱得好,就常常會給些賞錢,兒子年紀輕輕,竟然就學到了?
  
  再任由武禎這麼教下去,恐怕不妙,梅逐雨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冷靜了一下,梅逐雨看了眼孩子他娘,覺得自己不好說她,於是將兒子抱起來舉在自己面前,讓他和自己對視。
  
  小娃娃哇的一聲被面無表情的親爹嚇得哭起來。
  
  武禎︰「哎呀,孩子還小,你兇他幹什麼。」
  
  梅逐雨︰「我還一個字都沒說。」雖然語氣沒有變化,但武禎聽出了委屈。
  
  她一下子倒戈了,對梅逐雨道︰「沒有,我沒說你,來來來,你愛怎麼訓怎麼訓,我保證不偏袒這小子。」完了還啪的拍了一下兒子的圓屁股,虎著臉說︰「不許欺負你爹!」
  
  小娃娃聽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感覺到大難臨頭。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8-11-6 01:51 PM

第九十九章

  梅逐雨和武禎的孩子,取名叫梅若拙,作為親爹的梅逐雨取的。
  
  因為這個孩子的取名,武家父女三人差點打起來。老丈人要給孩子取名叫梅緣法,皇后殿下知道了,嗤之以鼻,直接寫了封信問候自己親爹是不是念經念傻了,怎麼不乾脆叫梅辦法,然後她表明,要給這孩子取名梅寶元,一個聽著就喜慶圓潤的名字。
  
  武禎聽姐姐要給自己兒子取這麼個名字,不樂意了,豪不客氣的嘲笑聽起來土氣。也不知道她這個英明神武的姐姐,怎麼取起名來如此隨便。
  
  按照武禎的意思,孩子就該取名梅易思。
  
  「梅易思,沒意思,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哈哈哈!」當親娘的一點都不管兒子長大後頂著這個名字會不會被人嘲笑,反正她已經第一個開始嘲笑起來。
  
  好在梅逐雨是個靠譜的爹,沒有聽從她的意見,規矩的在祖師爺面前上了一炷香,靜坐半日,想出了梅若拙這麼個一本正經的名字。
  
  武禎嘆息,「這名字可就真的是沒意思了。」但到底沒說什麼,於是孩子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皇后殿下老大不高興,沅真公主給武禎寫了封信,梅貴妃也給梅逐雨帶了話,所以最後皇后殿下取的寶元,就成了小娃娃的小名。
  
  小寶元長得像個元寶,可能因為娘親愛給他亂餵些吃的,餵得肥嘟嘟,兩隻小耳朵也像元寶,看著異常可愛。不過,這個孩子,沒有繼承爹娘的任何能力,他不像武禎和梅逐雨那樣擁有能看到妖物精怪的眼睛,也沒有絲毫特殊之處,就是個普通人。
  
  「當個普通人挺好的。」武禎想,要是以後孩子不聽話,她就抓兩個小妖怪養在家裡,嚇唬這小子。
  
  武禎只是想想,梅逐雨卻已經開始這麼做了。梅道長教孩子從來都是簡單粗暴的,就算面對自己親兒子也沒差,所以很快的,小寶元跟著親娘學的那點風花雪月,全給親爹一揮袖驅散了,只能當個認真上進的好孩子,遠離那些軟玉溫香鶯歌燕語。
  
  不過偶爾,梅逐雨忙於工作,武禎便會偷偷把孩子從家偷出來,帶他出門放放風。這小娃娃繼承了親娘美貌的同時,也繼承了親娘的厚臉皮,前腳離開爹的視線,後腳那一板一眼的小表情就垮了,吊兒郎當的坐在用來練字的小幾上,那看著字帖的嫌棄樣子和他娘看到不喜歡的東西時一模一樣。
  
  窗戶外傳來一聲婉轉的鳥鳴,小寶元眼睛一亮,噠噠噠走過去打開窗戶,露出親娘的一張笑臉。
  
  「你爹今天事情多,要晚點回來,走,娘帶你玩兒去!」
  
  武禎一伸手,把兒子從房間裡提出來,夾在胳膊底下就往外跑。還不忘囑咐府裡的僕人們,等郎君回來可別告訴他她又把孩子帶出門玩了。小寶元被娘夾著,合攏著小手可憐的望著她們。
  
  迫於夫人的威壓和小郎君的祈求,眾人今天依舊把這事對郎君瞞得死死的。
  
  然而,郎君真的不知道嗎?
  
  遠在刑部,正埋首處理公務的梅道長忽然看到案幾上放著的一道黃符無火自燃,他一頓,撚起一點灰嗅了嗅,隨即嘆氣。
  
  這符在家裡也放了一道一樣的,這會兒他這張燃了,可見那表面乖乖聽話的兒子出了門,不用猜都知道是他娘帶出門的。
  
  他嘆口氣搖了搖頭,將灰掃落在一個盒子裡,那小盒子裡已經積了新新舊舊的一層灰。等到這個小盒子被積滿,他就該好好算一算賬,兩個都要算。不過,如果在這個小盒子裡的灰積滿之前,那兩個知道適可而止,那麼先前的投機取巧陽奉陰違,就能一筆勾銷。
  
  全看她們是否能懸崖勒馬,梅道長就靜靜看著。
  
  「娘,咱們今天去哪個樂坊?還是去斛珠館和斛珠姐姐一起玩游戲?不然去西市,上次那兩個駝隊不是說會帶更多有趣的東西來嗎?還有波斯商隊應該也回來了,咱們去找那幾個會跳飛天舞的波斯姐姐吧!」
  
  小寶元興致勃勃的詢問娘親,絲毫沒有察覺親爹的虎視眈眈。
  
  武禎剛想回答,路邊一騎飛馬停在他們身邊。
  
  「禎姐,正想找你呢!」馬上的趙郎君說。
  
  武禎︰「怎麼了?」
  
  趙郎君︰「快去看看梅四吧,他這回是真要剃度出家了!」
  
  一聽這剃度二字,武禎就猜到發生了什麼,頓感牙疼,「他現在在哪呢?」
  
  趙郎君︰「在沉香寺。」
  
  武禎攏了攏懷裡的兒子,「你小堂叔又鬧事兒,咱們先去看他,再去看波斯姐姐。」
  
  小寶元︰「行吧,那咱們快點去。」
  
  娘倆達成共識,武禎抱著兒子騎馬來到沉香寺,見了迎客的小沙彌就問︰「有沒有一個長得不錯的傻郎君過來要在你們寺裡剃度出家的?」
  
  小沙彌被她的表情嚇到了,老老實實回答︰「有啊,有一個……」
  
  武禎︰「那你們給他剃了沒?」
  
  小沙彌趕緊搖頭,武禎扼腕,十分可惜道︰「你們怎麼不乾脆給那小子剃了!」
  
  「唉,這可不行的!」小沙彌嚴肅道︰「那郎君又沒拿出官府發放的度牒,我們可是正規的寺廟,怎麼能隨隨便便給人剃度!」
  
  武禎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越過他往內走。
  
  等她找到梅四那傢伙,卻見他在沉香寺後用來招待旅客的到雲堂,和一個年輕郎君相談甚歡。
  
  「這是我畫的花妖,你看過白蛇郎的《妖鬼劄記》嗎?裡面就有寫到花妖,諸花妖都有描述,你看這個,茶花妖,我覺得茶花當屬白為好。」
  
  聽梅四這麼說,那本來在喝茶的年輕郎君放下茶杯道︰「不,當然是紅茶花最好。」
  
  武禎認出來這年輕郎君是誰了,他名叫裴靜玄,是從前皇后給女兒沅真公主看好的駙馬人選,不過後來因為沅真公主拒絕,這個年輕狀元郎也不怕死的當著皇后的面拒絕了這樁婚事,所以作罷。
  
  武禎也是因此,才對這人有了些印象。敢那麼直截了當的拒絕皇后,放棄公主,這小子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聽說他從前家貧,又沒有什麼其他親人,來到長安後就一直借住在這個寺廟裡,不知為何直到現在當了官還沒有搬出去另找宅子。
  
  聽著屋內兩人為了白茶紅茶爭論起來,武禎多瞄了一眼客室前長著的那株繁茂紅山茶,紅山茶被她看的葉子抖了抖,武禎這才輕聲笑道︰「怕什麼,你在這裡這麼多年了,又沒幹什麼壞事,我難不成還會拔了你不成。」
  
  完了她又感嘆,「一個愛白山茶,一個愛紅山茶,也是緣分。」
  
  小寶元奇怪︰「娘,你在跟誰說話?」
  
  武禎︰「娘在自言自語。」
  
  說完,她就進了屋內。
  
  「梅四。」
  
  梅四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即變成了一條苦瓜,放下手中的畫冊書籍。
  
  「禎姐,你怎麼來了。」
  
  一盞茶的功夫後,梅四跟在武禎身後乖乖的出了沉香寺的山門。
  
  「我回去就給你送一份度牒,你下次要出家記得帶上,不然人家不給你剃度。」武禎似笑非笑的說。
  
  梅四︰「禎姐,你就別挖苦我了,你知道我就是說說而已,又不會真剃,剃了再長出來要好久的,我被柳御史打出門,已經很慘了。」
  
  武禎笑出聲,「被打出來三次了,你還要去柳家提親?」
  
  梅四說起這個就神色激昂堅定︰「當然要去!從發現柳家娘子就是白蛇郎之後,我就決定一定要娶她!」
  
  武禎挪揄︰「怎麼,你不怕蛇了?」
  
  梅四撓頭,「其實,我在家裡養了一條蛇,每天逼著自己摸一下,熟悉了以後就好了。」
  
  武禎忍笑,覺得小蛇要是知道了,可能會更生氣,說不定直接半夜就去他家把他養的那條蛇揣回去燉了吃了。
  
  「行,那你繼續努力吧。」武禎也不多說,只最後叮囑了一句︰「你下次再說要出家,我可不管你。」
  
  梅四臉一紅,保證︰「不會的!」想想又苦著臉添了句「只要柳御史不要再把我打出門。」
  
  解決了這事,武禎繼續帶兒子去看金髮碧眼的波斯小姐姐,小寶元瞅瞅離去的小堂叔,問︰「小堂叔什麼時候能娶到他喜歡的人啊?」
  
  武禎愛憐的摸著兒子腦袋,「說不定等以後你都娶了夫人,他還娶不到呢。」
  
  小寶元︰「聽上去好可憐。」
  
  武禎︰「所以下次帶你去和小蛇玩,你給他說點好話。」
  
  小寶元︰「這是不可以的,什麼事都只能靠自己,爹說的。」
  
  武禎毫無負擔的改口︰「行吧,你爹說得都對,那就不說了。」
  
  母子二人說著話,往西市去。路邊的海棠花開得好,不時有花瓣落在兩人的身上。小寶元抬頭看著娘親笑盈盈的臉,還有那紅霞一樣的海棠花,感覺腦門一涼。
  
  武禎低頭,吹落了兒子腦門上的一片粉色花瓣。
  
  「今年的花朝節又快到了,你爹說他第一次見我就是在花朝節……」武禎忽然想起什麼,攛掇起兒子︰「你下回問問你爹,在哪看到的我。」
  
  小寶元噘嘴給了親娘一個拒絕的眼神。
  
  「你要是問出來了,娘帶你去看馬球賽。」
  
  「好,不許騙我!」
  
  再次達成共識的母子兩露出一個相似的笑容,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
  
  遠處玉帶池邊又是一年花樹滿蓋,畫舫小舟首尾相連,載滿了賞花的人,各坊市熙熙攘攘熱鬧無比,車馬行人絡繹不絕,酒肆酒旗招展,還有不息的樂聲遍響整個長安。
  
  認真工作的梅郎君不知道,他夫人和兒子正一邊看著金髮美人跳舞,一邊合計著要從他嘴裡套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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